第19章:良朋共鍛鐵,鳳凰交頸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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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嵇康在毌丘儉府上住下,一夜間也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所想的無非是曹璺與鍾會。他一向生性豁達,還沒有什麽事能讓他如此煩憂,甚至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是的,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
這種害怕,無非源自對所在意之人的珍視。對於和鍾會之間的兄弟之情,他是非常在意的,除了自小一起長大的呂安,鍾會便是至今與他感情最好的朋友。若鍾會當真如此在乎曹璺,那麽他豈能奪走兄弟心愛的女人?
然而對於曹璺的感情,雖然他也無法形容究竟有多深,但是想起昨日幾乎就要永遠失去她,便覺得世間之物一下子皆失去了顏色和意義。想到自己此時將她當作一件物品,權衡著是否應該讓與他人,就覺得實在是玷汙了她的冰清玉潔。他豈能既已動情,又將心愛之人拱手讓人?
嵇康思來想去,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虧得他一向自詡好讀老莊,勸人不要為世間色相欲望所苦,然而此時輪到自己,涉及到在意之人,自己何嚐不是憂思不斷,難以抉擇?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腦海忽然響起一句佛偈,不知是何時聽何人說起過。罷罷罷,自己終究是個凡人,又豈能無情豈能無愛?思量了一夜,他見天色已微微發亮,便起身梳洗畢來至毌丘儉府上的後院中,想紓解一下胸中的苦悶。
嵇康還未走到後院中,便聽見一陣“乒乒乓乓”的敲擊聲,像是在擊打什麽堅硬之物。再往前走一段,隻見後院中栽種著許多柳樹,而樹下的空地上放著一個大火爐,爐邊架著一個風箱,一個人蹲在那裏拉風箱,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鍛鐵。此人袒露著上身,肩寬背闊,上肢肌肉十分發達,隨著一次次的敲打而暴起青筋,他正專心致誌地捶打著鐵塊,沒有注意到身後之人。
嵇康悄聲走到拉風箱的下人身邊,輕輕揮手讓他離開,自己蹲下身來拉起風箱。鍛鐵的那個人右手握著錘子,左手拿著鐵鉗,不斷翻動著鐵塊,以便隨時調整敲打的角度和力度。如此這般,從晨光熹微一直到天光大亮,嵇康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地拉著風箱,直到那人直起身子,長籲了一口氣,端詳著手中的鐵器,有些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今日先到這裏,你將爐子熄了吧。”
嵇康道了聲“是”。那人聽聲音不對轉過頭,立時愣了:“怎麽是你?你在此多久了?”
嵇康笑道:“天微微亮時就來了。”
“怎不直接叫我?”
“我看你打得如此專心,不忍打斷你。仲恭兄,不知你還會鍛鐵之術,實在是鬼斧神工,神奇之至。”
原來這鍛鐵之人便是毌丘儉,他自小跟父親學得鍛鐵之術,便在院中架起打鐵爐,閑暇之時鍛造些鐵器兵刃,一是強身健體,二是作為上陣的兵器。
毌丘儉搖頭道:“今日打得不好,看來我還是用心不專啊。”
“仲恭兄有何事煩心?”嵇康邊幫毌丘儉收拾工具,邊問道。
“還不是東吳作亂之事。”毌丘儉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衫,邊穿邊道。
“司馬懿出馬,也解不了樊城之圍?”
“太傅出馬自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那你又憂慮什麽?”嵇康不解。
毌丘儉若有所思:“我愁的不是戰事而是兵權。此次東吳作亂,自四月起兵分四路進攻,交戰兩個多月也未能擊退,司馬懿便請兵討伐。朝臣皆認為,吳軍長途跋涉而來,隻能短戰卻經不起時間消磨。我軍隻需堅守城池,時日久了吳軍自然不攻自破。可這司馬懿卻執意親自用兵,你道為何?”
嵇康思索片刻,冷哼一聲:“新帝即位,司馬懿與曹爽分庭抗禮,被升為太傅,入殿不趨,讚拜不名,表麵上已經顯赫至極。然而,他豈不知這太傅一職乃明升暗降。如今曹爽在朝中權傾一時,想必安插了許多眼線將司馬懿盯得死死的。司馬懿何等聰明,豈能任人牽製?此次他親自請兵伐吳,一是為了在新帝即位時建立軍功,二則是為了提高司馬氏在軍中的威信。待他大勝而歸之日,天子自然會大加封賞,其在軍中的威信也將遠遠高於曹爽,到那時便是另一番景象。”
毌丘儉讚道:“你果然洞若觀火,一語中的。想必此次太傅歸來,司馬家上上下下都要加官進爵了。哎,到那時不知咱們的大將軍曹爽又該如何應對!我雖看不慣曹爽為人,但他畢竟是曹氏宗親,再不濟也會保住新帝之位,而那司馬懿……”說到此處,不由得顧慮重重地搖了搖頭。
嵇康道:“你所憂慮的,也正是曹魏之忠臣所共憂之事。可是如今能左右局麵的也隻有曹爽本人。若是覺得時局不妥,你不妨想辦法向大將軍進言,也好過在此憂慮啊!”
毌丘儉哼道:“哎,談何容易!如今咱們的大將軍隻願與何晏等人清談務虛,如何聽得進我等之言?照這樣下去,隻怕曹魏的江山遲早要……”
嵇康歎了口氣:“命由天定,事在人為。你我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仲恭兄,若將來司馬氏把持朝政,覬覦皇位,你這個將軍又該當如何呢?”
毌丘儉聽罷此言,神情肅穆,大義凜然:“我毌丘家兩代皆受曹家之恩,若真有那一日自然不能聽命於司馬氏,大不了拚死一戰,寧死也不作貳臣!”
嵇康看著毌丘儉堅定的麵容,內心生出一種敬佩與感動。這樣的忠臣死士,自然稱得上真英雄。麵對一生的誌向,有人選擇擇木而棲,一展宏圖壯誌。有人則選擇忠貞不二,寧死不侍二主。這兩種選擇哪個偉大,哪個渺小,哪個是對,哪個又是錯?嵇康此時並不明白。也許有一天,他也要麵對這樣的抉擇,到那時他又會怎麽做?
毌丘儉見嵇康盯著他微微發愣,哈哈一笑:“這都是後話了,要死很容易,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嵇康對毌丘儉一抱拳:“仲恭兄,日後若有用得著在下之處,我一定鼎力相助,義不容辭!”
“哈哈,好,那咱們可就一言為定!”毌丘儉邊說邊走向前廳,“我要去處理軍務,你先在府上歇息。對了,方才見你好像對鍛鐵很感興趣,明日我便教你,如何?”
嵇康驚喜非常:“真的?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先謝過了!”說著深深一揖。
毌丘儉拍拍他的肩膀:“誰叫我與你如此投緣?不必言謝了!”說著大步走出府去。
第二日一早,毌丘儉果然沒有食言,在後院柳園中手把手地教嵇康鍛鐵。兩人打了半日,揮汗如雨,但卻覺得痛快淋漓。他們剛從後院出來,便聽下人來報,說有位姑娘來找嵇康,已經在府外等候多時。毌丘儉挑眉看了嵇康一眼:“我猜定是那亭主派人前來。”
嵇康心情複雜,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你就別取笑我了。”說著走出府來,果見一粉衣女子站在府外,正是紅荍。
嵇康朝紅荍微微一揖:“紅荍姑娘,找在下何事?”
紅荍在府外已等候了許久,見嵇康此時才出來,以為他在做大擺譜,有些沒好氣地道:“嵇公子,您可真是貴人,若不是我去鍾府打聽,還不知道您在這裏。”
嵇康不知紅荍為何著惱,又是一揖:“紅荍姑娘,有何要事吩咐?”
紅荍哼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往嵇康手中一塞:“我家亭主讓我將這封信交給你。”
嵇康低頭看向手中的信封,隻見上麵兩行娟秀的小楷:“嵇公子啟,曹璺親筆。”他見這字體與鍾會紙扇上的一模一樣,不由得蹙緊長眉,心道此事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清楚。若曹璺與鍾會真的已經定情,就算自己再怎樣不舍也萬萬不能染指於她。想至此他將信遞回紅荍手中:“這信我此時還不能收。紅荍姑娘,我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紅荍沒想到他竟將信退回,又急又氣,瞪大了一雙美目:“好,好,你問!”
嵇康深吸一口氣道:“我曾在士季的紙扇上見過你家亭主所題的詩句。不知……不知她是否已與士季有了約定?”
紅荍沒想到他會提起此事,心道原來他是誤會了曹璺與鍾會的關係,急急辯道:“我家亭主與四公子並無私情,那詩是四公子自己偷拿的!”
“那……你家亭主是否知曉士季對她的心意,她又打算如何回應?”
紅荍正要回答,忽見一人從旁一把扯過信,顫聲道:“紅荍,隨我回去,不必再問他!”
嵇康與紅荍舉目看去,隻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長樂亭主。她一身白衣,輕紗遮麵,此時正緊咬朱唇,滿眼含淚地瞪著嵇康。
嵇康心一痛:“亭主,我……”
曹璺冷冰冰一笑:“嵇公子,沒想到在你心中,我竟如此不堪!你既要保全你們的兄弟之情,便不用再問其他。至於我究竟如何抉擇,也與你無關!”說罷扯起紅荍的手便往回走。
紅荍見她如此反倒鎮定了,扯住曹璺的衣袖:“亭主,你不要如此,嵇公子他問一句也並無不妥。”說著朝身後的嵇康使了使眼色。
曹璺聽她如此說,一把甩開她的手,恨道:“好,你不走,我自己走!”
嵇康被弄得心亂如麻,他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竟傷了她的心,見紅荍給自己暗使眼色,便追上前去。隻見曹璺甩開紅荍的手,自顧自地朝前走,連路邊一輛飛馳而來的馬車也沒留意。待發現之時,那馬車已經近在眼前。她一時萬念俱灰,也不躲閃,將雙眼一閉等著香消玉殞,卻落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你這又是何苦!定要死在我眼前才甘心麽?”嵇康看著懷裏玉人慘白的臉色,又急又怒,“你也不必如此,若想死我便陪著你,免得落我一個人!”
曹璺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又一次被嵇康所救,聽他對自己一通怒斥,心頭反倒湧上一陣溫暖:“你是在意我的,對麽?”
“你,你要我拿你怎麽辦才好!”嵇康見曹璺能開口說話,想是沒有大礙,往懷裏緊了緊,“你的心意我豈不知,隻是我也有苦衷……”
“我待士季哥哥隻如兄長一般,且已與他當麵說清,你不必擔心。”曹璺輕輕一歎,“你還有什麽疑問,我都說與你聽。”
“沒,再沒有了!方才嚇死我了,若再如此我必不依你!”嵇康將曹璺扶起,查看了一遍她是否受傷,見無事便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此時紅荍走上前來,扶住曹璺笑道:“不用了,你若這樣送我家亭主回去,恐怕王府要鬧翻天了。”
“紅荍說得有理,我們還是自己回去吧。”曹璺將手中已攥得皺巴巴的信遞給嵇康,“這信你拿去,我等著你的回音。”
嵇康將信揣進懷裏,對紅荍一揖:“照顧好你家亭主。”又與曹璺對視片刻,柔道:“等我。”
曹璺溫婉一笑:“我知道。”
紅荍見他二人頃刻之間便已和好,此時又這般難舍難離,掩著唇輕咳一聲:“好啦好啦,我自會照顧好我家亭主,何消你多言。亭主,我們回去吧。”
曹璺又凝望了他片刻,伸手將方才弄落的麵紗重又遮在麵上,與紅荍相攜而去。嵇康看著她越行越遠的身影,婆娑曼妙,如霧如煙,似真似幻,如夢般化作一束白光漸漸散去。
她這樣美,究竟是仙子還是凡人?
這樣的一個玉人,真的有一日能與自己相伴終身?
隻希望,這不要是一場鏡花水月的空夢才好。
就算是夢,他也不願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