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幸會山巨源,邂逅舊相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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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44年,魏齊王正始五年。是年三月,大將軍曹爽攻蜀。太傅司馬懿極力勸阻,然而曹爽立功心切一意孤行,親率十萬大軍出征,並命征西將軍夏侯玄自駱口入漢中。終因不審時度,不善用兵,大敗而歸。
    這一年,嵇康已二十二歲。自他過了弱冠之年,孫氏與嵇喜就多次為他提親,也勸他多去結交有權勢之人,誰知皆被拋至一邊。前一年,向秀在嵇府附近搭了一座茅屋住下。呂安也經常到嵇府旁邊的宅子小住。三人一起種地灌園,鍛鐵換錢,飲酒賦詩,逍遙自在。
    一日,嵇康收到一封請帖。新上任的河內主簿山濤聽說嵇康之名,邀請他到府上暢談。山濤乃河內人士,自小孤苦,家中貧困,但是他誌向遠大,飽讀詩書,頗有氣量,隱居鄉裏多年。一直到今年,四十歲的他才正式步入仕途。
    山濤為人豪爽大氣,喜歡結交青年才俊。如今就任河內主簿,他便在家中擺下小宴,請周圍的青年才俊到府上暢談。當然,他最想一見的便是嵇康。
    嵇康也早就聽聞山濤美名,接到請帖便欣然前往。他到達山府時已是傍晚,山府簡單樸素,一看便知主人乃清儉高亮之人。還未入府,嵇康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紅衣翩翩,姿態風流,不是鍾會又是誰?
    嵇康站定腳步,望著鍾會進入山府,一時有些出神。自上次與鍾會一別,已將近三載。鍾會給他寫信報喜以後,他曾回信恭賀,自那以後兩人便再沒了聯係。此時鍾會已至弱冠,想必早已於曹璺成婚,說不定連子嗣都有了,錦瑟和弦,兒女繞膝。想至此處,嵇康覺得自己早已麻木的心忽又疼了起來。他長歎一口氣,縱然百般不願,但還是要麵對。畢竟鍾會仍是自己的好友,豈能就此當作路人?
    嵇康進入山府,隻見賓客滿堂。正坐上端坐一位男子,四十歲年紀,身著藍衣,峨冠博帶,麵容端肅,幾縷長髯,氣度不凡,此人正是山濤。嵇康拱手拜道:“在下嵇康,拜見主簿大人。”
    山濤見是嵇康,立刻起身相迎:“嵇叔夜,我早想見你一見,來來來,快快入座!”說著上前攜起嵇康的手,將他請進坐席。
    山濤端詳了嵇康片刻,捋髯笑道:“都說譙郡嵇康不但少有奇才,而且相貌出眾,風姿特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嵇康一笑:“大人謬讚,愧不敢當。”
    山濤見賓客已來得差不多,便舉杯道:“濤初任河內主簿,今日請諸位前來,隻想結交各位青年才俊,暢抒胸臆。濤一生清貧,薄酒小菜,招待不周,望諸位多多包涵。”
    賓客皆舉杯敬山濤。嵇康飲完一杯,回過頭來,見對麵一人朝他望來,正是鍾會。他扯起笑顏:“士季,許久不見。”
    鍾會似乎沒想到嵇康會主動與他說話,愣了一愣,隨即一笑:“叔夜,別來無恙。”說完便低下頭去飲了一口酒,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
    嵇康還想問話,卻聽山濤道:“怎麽,你們認識?”
    “我與士季年少相識,他曾仗義相助,對我一直照顧有加。”
    山濤笑道:“少年之交最是可貴,你二人緣分不淺啊!”
    鍾會好似沒聽見山濤之言,也不答話,兀自坐在那裏飲酒。嵇康看著他,隱隱皺起眉。眾人正在沉吟間,忽聽門外幾聲大笑,一個英朗的青年走了進來。
    “德如,有何與我等聽聽?”山濤問道。
    這大笑的青年乃阮侃,字德如,陳留人士,學識廣博,精通醫術。他在席間坐下,又大笑數聲方道:“方才我在廁中遇見一物,一丈多高,渾身漆黑,目似銅鈴,身上穿著件白色單衣,還戴了塊頭巾。雖然離我有一尺多遠,夜色深沉,但仍叫我看了個清清楚楚。”
    眾人聽了此言,皆問道:“那是何物?”
    “乃一鬼也!”
    “鬼?!”眾人皆大驚。
    嵇康覺得甚為有趣:“既是鬼,足下何以全身而歸?”
    “哈哈哈,我見此鬼生得醜陋不堪,便道:‘都說鬼麵目可憎,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你們猜,那鬼聽罷如何?”
    “如何?”眾人皆問。
    “那鬼聽我如此一說,立時羞得黑臉通紅,掩麵而逃,哈哈哈哈!”
    眾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主簿大人德行昭彰,正氣凜然,家中豈會有鬼?我看,定是德如飲醉了酒,編來與我等說笑。”一位賓客道。
    “正是,德如莫要妄言。主簿大人如今新上任,正是春風得意,一展抱負之時,家宅中必定縈繞一團祥和之氣,鬼怪豈敢前來侵擾?”另一灰衣青年道。
    山濤飲了一口酒,笑道:“無妨,德如方才之言,定是又有了新的見解,我正想聽上一聽。”
    阮侃聽罷點頭道:“還是主簿大人知我。自古以來,人們皆道家宅風水與壽夭禍福密不可分,我卻不這麽認為。你們難道沒有聽過‘宅無吉凶’之說?”
    嵇康在一旁半晌沒出聲,此時聽阮侃提出“宅無吉凶”之論,立刻來了興趣:“我倒想聽聽何為‘宅無吉凶’,請足下賜教。”
    阮侃道:“世人將壽夭禍福寄托於家宅風水上,乃是因為不知禍福的真正原因,才會妄圖通過操控風水來改變命數。豈不知,人的命數乃是天生,從骨骼麵相即可為一個人相命。既然命數早已天定,怎能靠改變外物來扭轉呢?”
    嵇康思索了片刻,俊眉一挑:“依足下所言,命由天定。那麽就是說,任何事物都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命數。聖人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德行善可以帶來好運,蔭庇子孫,這一點足下是否讚同?”
    阮侃聞之微微一怔,皺眉道:“行善積德自然可以為家人子孫帶來好運,這與我所說的‘宅無吉凶’又有何關係?”
    嵇康笑道:“自然有關係!足下剛剛才說‘命由天定’,不能靠外力扭轉,此刻又承認積德行善可以改變運勢,豈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相矛盾嗎?”
    “這……”阮侃一時無言以對。
    嵇康接著道:“既然積德行善可以改變運勢,那麽家宅風水的吉凶,自然也對人的命運有所影響。天地人皆有五行,五行相生則為吉,五行相克則為凶。人與宅隻有符合五行之道,才能順應自然,相生相助,反之則會互相折損,帶來災禍,足下以為對否?”
    阮侃略作思索,又道:“照此說來,家宅方位具有吉凶之屬性,那麽為何同一片叢林,對於獵人來說是他們捕獵的吉地,而對於禽獸來說,則是它們喪命的凶地呢?可見,家宅方位是固定的,並不因五行的變化而改變。凶吉隻在於人和獸的區別罷了!”
    “誒,差矣!家宅風水雖能影響人的命運,但卻並非主宰命運的唯一之物,且會因對象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反應。風水,德行,天命,還有人自身的努力,諸多的因緣結合起來,才能左右一個人的命數。所以說並非‘宅無吉凶’,而是‘宅命相扶’也!”
    阮侃被嵇康一席話說得心服口服,朝嵇康舉杯道:“足下所言令我頓開茅塞,實在欽佩之至!”
    “好,好個嵇叔夜!一番論辯獨辟蹊徑,由淺入深,出奇製勝,令濤大開眼界!”山濤一直聽著他二人的論辯,此時禁不住高聲而讚,“來來來,我們敬叔夜一杯!”說著舉杯先飲了。
    嵇康謙道:“大人過譽。”又對阮侃道:“德如不必見外,你我朋友相稱便是。”他將酒飲了,忽見鍾會起身而立,朝山濤拱手道:“在下忽感身體不適,先告辭了。”說著也不待山濤答話,便走出廳去。
    嵇康見他神色黯淡,席間也一直意興闌珊,擔心他有什麽事情,便追出廳去:“士季留步!”
    鍾會頓了頓身形,重又往前走去。嵇康見他此番舉動,倒像是在躲避自己,心中忽得十分氣惱,一個箭步來到鍾會麵前,阻住他的去路:“士季,你我久別重逢,還未暢談,怎麽就要離去?”
    鍾會暗暗攥緊衣角,臉上卻是一笑:“我確是身體不適,就先回去了。你與他們言談正歡,還是快快歸席吧。”
    嵇康見他眼神閃爍,言語搪塞,便覺得有些不對,心道鍾會終究是因為曹璺之事,與自己生出了嫌隙。他雖還未放下曹璺,但卻不想因此再失去一個好友,心想既然鍾會不好意思,不如自己先打破這個僵局,便道:“你與亭主大婚之日,我未能前去,今日便當麵賠罪了。不知你們婚後……”
    鍾會聽到這裏,微怒道:“我與亭主之事,就不勞你掛心了!”
    嵇康以為他誤會了自己之意,急道:“你莫要誤會,我不過隨便一問。”
    “隨便一問?亭主無論是否已嫁與我,她早晚都是我鍾家的人,與你此生都再無關係!”
    “你與亭主還未成婚?”嵇康一愣。
    鍾會話一出口便驚出一身冷汗,他沒想到自己一時激動,竟把實情說了出來。
    這卻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