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偶得遺世寶,險聚蘇門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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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主……”嵇康一時恍惚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馬車上的女子看見嵇康也怔住了。兩人隔著不遠的距離默默相對,誰都不敢開口說話,誰都不敢再進一步,甚至不敢大聲呼吸,好似麵前的是一場鏡花水月,一觸即碎。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女子終於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向前駛來,又漸漸地與嵇康擦肩而去。
“公子,你怎麽不攔住她啊?”嶽山眼見馬車越走越遠,終於忍不住道。他問了一句也不見答話,便朝嵇康看去。隻見他雙目無神,手緊緊地扯著韁繩已快要勒出血來。
嶽山趕忙上去將他的手掰開,急道:“公子,你這又是何苦,想她便與她說幾句,現在可好,人都走了。”
嵇康苦笑兩聲:“說什麽?說我恨她當初朝三暮四,悔棄與我的約定?說我對她還是念念不忘?說不要她嫁給士季?我與她早已無話可說。嶽山,咱們繼續上路吧。”
嶽山聽他如此說,隻好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繼續往前行。兩人行了一段路,見前麵幾個人迎麵走來,像是在趕路。
隻聽其中一個少年說:“那蘇門山上真的有仙人嗎?別我們千裏迢迢趕過去,卻白跑一趟。”
年長的一人答道:“聽很多樵夫都說曾親眼見過他,此人神通廣大,醫術高明。若我們能找到這位仙人幫忙,你父親的病就有救了。”其餘的人聽了都點頭稱是,繼續往前趕路。
嵇康沒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繼續走了一段路,見路邊有個茶鋪,便下馬與嶽山去休息一會。兩人喝著茶,又聽見幾個村民在議論蘇門山上的仙人之事,說那仙人曾醫治好了許多村民的病,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又說那人整日披著一身草衣,從不與人說話,但卻經常能在山林中聽見他的長嘯之聲。
嵇康心裏一驚,心道他們說的此人,可能就是他多年前在邙山上遇見的那位老者。如果他真隱居在蘇門山,自己改日一定要前去尋訪。想到這,他凝神傾聽,想從村民口中多聽些那仙人之事。
隻聽一人道:“那蘇門山山勢陡峭,且多有虎狼出沒,若不是仙人,豈能在那裏長住?”
另一人道:“是啊,所以如今才有這麽多人都趕去那裏,想求那仙人幫忙醫治他們的家人。你聽說了嗎?就連洛陽的王公貴族也都信了,最近好像有位沛王病了,請遍了京城的名醫皆無計可施,如今也在打聽那位仙人呢!”
嵇康聽到“沛王”兩字,更加提起神來。聽那人說沛王病重,正在尋醫問藥,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不安,又想起方才曹璺的馬車也是向著蘇門山的方向而去,便推測出了個七八分。他端著茶碗想了片刻,又記起方才那村民說,蘇門山山勢陡峭,多有虎狼出沒,男子也便罷了,若是柔弱女子前去,豈不是……想到此處,他忽得站起身對嶽山道:“走,上馬!”說著便躍上馬背,朝來時的方向而去。
嶽山忙不迭地追上去,邊追邊喊:“公子,錯了!去洛陽不是這個方向!”
嵇康頭也不回地道:“不去洛陽了,先隨我上蘇門山!”
嵇康與嶽山一路快馬加鞭,逢人便問是否看見一駕馬車,路人皆說未見。嵇康見天色越來越暗,心中也愈發惴惴不安。待來至蘇門山腳下,已是近黃昏。他一眼便看見前方一株柏樹邊拴著一駕馬車,正是曹璺的,但車中卻空無一人。隻留那個瘦弱的小童看車,問他曹璺的去向,隻是癡癡傻傻地說不清楚。
“亭主,亭主!”嵇康朝著空曠的山林高喊,聽到的卻隻有自己的回音,“天色將晚,她們能到哪去?難不成,竟已摸黑上山?”他越想越擔心,“走,咱們上山看看去!”
兩人借著月光來到半山腰,什麽人影也沒有看到。正在發愁間,忽聽山中傳來幾聲怪異的叫聲。“公子,這是什麽聲音?好嚇人……”嶽山不由自主地縮在嵇康身後。
嵇康聽過那老者的長嘯,但與方才的叫聲卻甚為不同,又聯想村民的話,猜想八成是狼嚎。他怕說出來嶽山更怕,勸道:“別怕,跟著我。”兩人接著往前走了一段,嶽山見山腰上生著一株挺拔的鬆樹,便走過去靠著樹幹喘息道:“公子,你也來歇一下吧。”
嵇康尋了半天也不見人,又見此山夜間如此駭人,心道曹璺與紅荍兩個女子應該不敢摸黑上山,想必是到旁邊的百泉湖中打水去了,便走到柏樹下,打算等嶽山歇好了,兩人再下山去找。
他靠在柏樹上,低頭朝山下望去,忽被一物晃了下眼,俯身看去隻見一塊晶瑩透亮之物夾在石縫當中。他將此物拾起,對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一塊通體碧綠的玉佩,上麵一處還鑲著金,正是曹璺那塊‘金鑲玉’佩。再往地上看去,隻見石頭旁的雜草上還掛著幾條撕破的衣料,粉色與白色交纏在一起,隨著山風獵獵而舞。
嵇康頓覺腳下一陣虛浮,跪倒身子朝山下望去,眼前一片黑暗幽深,乃是一處陡峭的斜坡,若是人從此處跌落下去……他抖著手拾起破碎的布條,粉色是紅荍的衣衫,而這白色的必是曹璺無疑。“亭主……”嵇康隻覺一陣眩暈,頭一栽便要向山下墜去。嶽山見如此,也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麽,腦中忽然劃過紅荍窈窕秀麗的模樣,心中驀地一陣絞痛,眼見嵇康就要墜下去竟沒反應過來。
嵇康在山崖邊搖搖欲墜,眼看便要落入深淵,忽然一陣狂風迎麵向他扇來,風力極為迅疾,將他整個人一下子掀出三尺多遠,仰倒在地。他被這一驚,頭腦也清明了一些,強睜雙眼看去,隻見狂風散去之後一個人出現在麵前,三縷花白長髯,頭上挽著一髻,眉目清淡,身著草衣。
“前輩,是你?”嵇康認出眼前之人,正是他在邙山所遇的那位老者。老者衝嵇康捋髯一笑,朝他做了個“來”的手勢,便背著手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嶽山此時也醒過神來,趕忙上前扶起嵇康,淒聲道:“公子,她們?”嵇康心裏還抱著些許希望,緊了緊嶽山的手,與他相攜著跟在老者身後,朝山頂走去。
來到山頂時,已是夜半三更。茂密高大的鬆柏蒼翠挺拔,林林而立。鬆柏掩映之處,隱隱透著一絲光亮,像是有個小亭。老者行至小亭邊,對嵇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悠然離去。
嵇康推開嶽山的手,強撐著朝前方的光亮處走去。樹影橫斜之間,光影斑駁之處,隱隱現出一個人影,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瑰姿豔逸,儀靜體閑,一身素白衣,紗裙輕飛卷,聽聞腳步聲轉過頭來,一回眸間風姿絕代,傾國傾城。
“亭主……”嵇康已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神思混亂,不知眼前的究竟是真還是幻,是人還是仙,隻知道朝著那束白光一步步靠近。
亭中之人看見嵇康,身子輕輕一顫,幽幽道:“嵇公子,是你麽?”
嵇康來到她麵前,伸出一手朝她的臉頰撫去,柔滑細膩,猶如絲緞,另一手執起她冰涼柔軟的芊芊玉手,放在心口處細細摩挲了片刻,扯起笑顏:“這夢真好,就如真的一般……”
“這不是夢。”曹璺不知他為何如此,也不知他怎會出現在這裏,看著他悲傷迷離的眼神,又想起他曾做下的負心薄情之事,心中似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剛剛長好的傷疤重又裂開,慢慢滲出血來。她抽回玉手,聲音冰冷幽怨,似從遠處飄來:“你我男女有別,不應如此,還請自重。”
嵇康定了定神,知道眼前的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並非夢境,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歸位。但見她神態決絕,話語冰冷,心情不覺又沉了下去。想起他二人此刻的身份處境,又想起當初曹璺的絕情之舉,不由冷道:“你沒事便好,莫要誤會。”說著從懷中掏出在山腰上拾到的玉佩,往曹璺手中一遞:“此物想必是你的,既然這是你與士季的定情之物,須當妥善收存,莫要再使它輕易破損。”他言下之意,是在責怪曹璺當日將自己所贈的玉佩摔破退還,毫不珍惜自己的一番情意。
曹璺不知他為何提起玉佩之事,但聽出他要與自己劃清界限之意,心中更是痛楚。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就要控製不住情緒,在他麵前落下淚來,便背過身啞聲道:“不勞費心,失陪了。”說著向一旁的草屋走去。
嵇康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想開口喚住卻不知以何理由,也不知能說些什麽。她一心要與鍾會雙宿雙飛,自己除了祝他二人白頭偕老,還能做什麽?他靜靜地凝望著曹璺的背影,直到老者來到身後。
老者輕咳了一聲,對嵇康笑著搖了搖頭,請他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袱,遞到他手中。嵇康沒想到老者會給他一個包袱,好奇地打開,翻看著裏麵之物。隻見包袱中有兩本書冊,一本《琴譜》,一本《刀譜》。還有一把短刀,刀長一尺二寸七分,刀鞘上嵌著七色寶石,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閃過,奪魂攝魄。他端詳著此刀,覺得它與傳說中曹操當年刺殺董卓時用的那把“七星寶刀”甚為吻合。
當年曹操從司徒王允手中得到七星寶刀,伺機在董卓熟睡時刺殺與他,卻功虧一簣。曹操機敏多智,見董卓察覺便轉而假作獻刀之狀,將七星寶刀獻給董卓。後來董卓被呂布所殺,此刀重又回到王允手中。不久,董卓的部下李傕攻入長安,王允被殺,寶刀落入李傕之手。誰知因緣輪回,李傕後被曹操殺死,七星寶刀輾轉幾回,終又回到曹操手中。
嵇康拿著此刀,想起它所經曆的風雲變幻,不由感歎世事輪回,皆無常勢,無論天下還是人生,都如風浪中的一葉扁舟,浪尖穀底,起伏顛簸,瞬息萬變,難以掌握。就像這把寶刀,如今碰巧落在自己手中,日後將有怎樣的因緣際會在等著它,誰又能知曉?
嵇康放下寶刀又拿起那本《琴譜》,翻開一看,見上麵記載了四個琴曲之譜,乃《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流楚窈窕》四曲,皆是失傳已久的遺世之作。他默讀了一遍,隻覺每個曲子都寓意悠遠,美妙絕倫。
再翻開那本《刀譜》,裏麵記載了七七四十九種寶刀的樣式,每一個都附有詳細的圖樣與文字,以便持譜之人依樣鍛造。嵇康看罷不由嘖嘖稱奇,心道這三物個個皆是舉世難求之寶,今日老者將它們交給自己,不知有何用意?
他轉身欲問老者,卻見亭中除了自己再無他人,老者已不知何時離去。他起身查看小亭的周遭,見此處與其說是一亭,不如說是一個石頭搭起的台子。台上有一桌一凳,皆是石頭所造,台前還豎著一塊小石碑。他走過去一看,見石碑上刻著“嘯台,孫登題”幾個字。他這才知道,此台乃是老者所建的嘯台,而這老者名喚孫登。他將三件寶物仔細揣進懷中,與嶽山在嘯台草草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曹璺將沛王之病說與孫登,孫登從藥草堆裏翻找出一根草藥遞給她。曹璺知道此乃救命之物,慎重地揣好,朝孫登行了大禮走出草屋,與前來辭行的嵇康撞了個正著。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
紅荍冷哼一聲,狠狠瞪了嵇康一眼:“嵇公子,請別擋道!”
嵇康不知她為何對自己滿腔怨恨,也不願多問,側過身子退在一旁。
曹璺扯了一把紅荍,朝嵇康略微頷了頷首,快步而去。
嵇康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山上多有危險,亭主千萬小心!”曹璺假作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去了。
嵇康臉色黯淡下來,默歎一聲,轉身朝孫登一揖:“多謝前輩贈寶,晚輩就此拜別。”孫登見他此狀,不由得哈哈大笑,捋著三縷花白長髯又朝他搖了搖頭,大笑而去。
他此刻因曹璺之事心煩意亂,也猜不出孫登又搖頭又大笑的含義,隻得頹喪地與嶽山一起朝山下走去。他知曹璺不想與自己碰麵,便與嶽山放慢腳步前行。兩人心不在焉地走著,忽聽前方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透露著強烈的恐懼。
嵇康渾身打了個激靈,他對曹璺關切之至,豈會聽不出她的聲音?“是亭主!”循著聲音飛奔而去,待看到眼前的一幕,自己也被驚出一身冷汗!
一匹灰毛野狼正呲著尖利的獠牙,口滴涎液,惡狠狠地盯著曹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