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英才投壺死,幽魂遣琴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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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夏侯玄帶領一幹人到達夏侯徽墳塚時,已至黃昏。眾人放下大木箱,皆累得氣喘籲籲,直不起腰來。打開第一個箱子,從裏麵拿出冥器紙錢。看著手下一張張燒著紙錢,夏侯玄立在墓碑前,半餉說不出話來。他想要祭拜的,又何止夏侯徽一人?環顧四周寥落破敗的景象,就知司馬師一次香也未曾來上過。他究竟是不願,還是不敢?
“容兒,為兄來遲了……”在香爐中插上三根高香,夏侯玄撥了撥燒得正旺的紙錢,濃重的黑煙直上青天,“他們都說你是心悸而死,我卻不信。你有什麽冤情就說給我聽,為兄為你做主!”
話音方落,燒著的紙錢頓時熄滅了火苗,任是怎麽點也不著。夏侯玄盯著一地紙灰,拳頭越攥越緊:“挖,給我挖開這墓,我要看看容兒究竟是怎麽死的!”
眾人皆茫然,就算他是夏侯徽的親兄長,也無權將別人的妻子開棺驗屍。何況那人還是司馬師。正不知如何應答,隨行的兩位黑衣人中,一人摘下帽子按住他肩頭道:“太初,你冷靜一些,此事萬萬不可。”這人正是曹緯。
“不如此,我豈非一輩子也無法得知真相?你叫我如何甘心!”
“我倒有一法,不知可否一試?”夏侯玄與曹緯皆回頭看去,見另一位黑衣人也去掉帽子,撫開額前長發道。
“叔夜,你有什麽法子,快快使出來!”夏侯玄急不可耐。
嵇康抬頭望了望天色,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初秋之際,月光清亮,星輝稀少,照著月下幾人焦急發白的臉龐,更顯淒涼。
“今夜月光甚明,魂魄不宜出行,我也隻能盡力一試。”嵇康走到還未燒掉的冥器前,俯身挑揀出一件物品,是一把竹製的簡陋古琴,本是燒給故去之人所用,隻有正常琴的三分之一大小,並不能彈。他將琴拿在手中,對夏侯玄道:“太初先與眾人退至遠處山坡,待我撫琴一試。”
“這……此琴如何彈得響?”夏侯玄難以置信。
“你就莫管了,他連一根弦的琴都能奏響,就讓他試試吧。”曹緯攜起夏侯玄,與眾人一起退到遠處山坡上,遙遙觀望。
嵇康掃清地上紙灰,點燃三炷清香,對夏侯徽的墓碑拜了三拜。他撩開黑袍席地而坐,將竹琴放在膝上,輕啟唇道:“陰陽兩界,一碑之隔。芳心若知,遣琴與我。”說罷閉上眼將手空置弦上,懸腕浮手,靜靜等待著。
靜寂片刻,一陣涼風刮起,隻吹得碑前之人衣袂飛揚,束起的黑發也飄散開來。風從墓碑深處而出,越吹越往上空盤旋,直到蕩起天邊流雲將月光遮蔽。嵇康覺得身子迅速旋轉起來,漸漸升高,好似漂浮在空中,又緩緩落至地麵。待睜開眼時,已置身於一個清雅古樸的幽館之中。抬眼相望,一位容貌端麗,舉止優雅的女子,著一身玄紅喜袍,坐在他麵前。
“先生既抱琴,妾當撫來聽。”女子淡雅一笑,接過嵇康懷中之琴,揮動素手彈奏起來。再看這琴,已不是方才那把簡陋的竹琴,成了一架精美的七弦琴。
琴聲先是悠然從容,如雲中飛鶴,逍遙展翅。繼而歡愉起來,似雙燕並頭宿,鴛鴦插翅啄,纏纏綿綿,嚶嚶轉轉,流音不休。如此翩然盤桓了一番,琴音驀地一止,繼而發出砰然錚鳴,驚得人心扉一震。停了一瞬,琴聲再次響起,如弦斷音殘,嘈嘈錯錯,曲不成曲,音不成音,隻把人心肝寸寸摧斷,再難收拾。一曲彈罷,女子已然花容無顏色,雙淚垂襟前。
嵇康隨著她的彈奏凝神體會,一幕幕畫卷浮現眼前,是一出慘絕的愛情悲劇。故事中的一對愛侶從相愛相敬,到後來一朝生變,驚飛棲鳥,終於反目相殘,雌死雄飛,千山暮雪,隻影無痕。世上竟有這般狠毒之事,足以涼透所有愛人之心。
“妾之冤情,先生可知?”
“我已知曉……夫人琴音妙絕,不知此曲為何名?”
“情之所至,無譜而成,你可喚作《孤館遇鬼》。”
“非也,當謂之《孤館遇神》。既彈此曲,有何話要對我說?”
“隻求世人知我枉死,告之戒之。”說到這,她抬起頭字字深重道:“世間一切如鏡花水月,愛恨也好,仇怨也罷,皆不必苦苦執著。切記,切記。”
嵇康又待相問,眼前女子卻變得愈加飄渺,幽館也一點點消失不見,隻剩一個清麗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用情至深可自戕,遇人忠奸費思量。
鴛鴦織就芳心夢,帕兒一落空斷腸。
聲音落盡,風暫雲歇,月光重新浮現,照在嵇康皎潔的臉上。睜眼一看,自己仍坐在墓碑前的地上,手中竹琴未變,但從雙手指尖的磨痕可知,方才確實操動過琴弦。定是那女子借他的手,淌出了心中的琴音。他正要起身,忽見夏侯徽的墓碑頂上,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塊大紅鴛鴦錦帕。
“容兒……”夏侯玄來到近前,揭起錦帕,“告訴我,她是怎麽死的?”
嵇康實在不忍相告,欲言又止:“她,她死在至愛之人手上。”
“果真是他,他把容兒怎樣了?”
“一杯毒酒送紅顏。”
“司馬師,你真比虎狼還狠,比蛇蠍還毒,我夏侯玄此生不殺你,誓不為人!”夏侯玄恨恨說完,並未察覺手中的錦帕扯動了兩下,似乎有話要說。
嵇康回想方才的女子,她雖將冤情如實相告,臉上卻並無憤恨詛咒之色,言語中還帶著警醒世人之味,莫非自己傳錯了意?想將她的話轉告夏侯玄,一開口卻化作一團煙霧,消散腦海。
“時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城門要關了。”曹緯提醒道。
“好,這便回去。”夏侯玄將錦帕揣進懷中,振奮了一下精神,與眾人一起回轉洛陽城。一行人剛來到府門外,就見夏侯府已被一小隊人馬包圍了起來。一個紅衣男子從陰影中走出。
“夏侯公,這麽晚了從何處回來?”
“剛從城外祭妹而歸。鍾大人,何事勞你大駕光臨?”
“我遇到一件蹊蹺之事,想請教夏侯公。”
“直說便是。”
“輔嗣家中有萬卷藏書,想必你不會不知。他答應將藏書贈我,讓我去取拿。誰知今日我到了他府上,不但人影全無,那萬卷書也在一夕之間不翼而飛。你說奇不奇怪,難道他會法術不成?”
“此事確實奇怪,真是聞所未聞。”
鍾會打量他一番,側目掃向他身後的眾人,目光落在那十個大木箱上。走過去撫上箱頂:“夏侯公對妹妹真好,冥器紙錢就裝了這麽多箱。不知燒不燒得完?”
“冥物陰晦,恐會折損尊駕,還是不要沾染。”
“無妨,我這人最不信邪,凡事定要探個究竟。”鍾會一個手勢,手下上前強行打開箱子,攤開在眾人眼前。他胸有成竹,低頭往箱子裏查看,卻愣住了。
十個箱子裏皆空空蕩蕩,毫無一物。
“這,這怎麽可能……”他明明聽洛陽城北門的守將說,夏侯玄命人抬著十個沉重的大箱子出了城。他派人出城監視,並無人前去接應,箱子裏的東西怎麽會消失不見?難道裏麵真的隻有冥器紙錢,是自己判斷失誤?
“鍾大人,你問也問了,看也看了,還有什麽事麽?”夏侯玄不耐道。
鍾會咬緊牙關,雖不甘心但也別無他法,對夏侯玄拱了拱手:“今日是我唐突,先告辭了。”說罷帶著手下頹然離去。
夏侯玄微微一笑,與眾人入得府內。那箱子裏的萬卷書,此時正安安穩穩地在沛王曹林府上,任他鍾會再大的膽子,也不敢上門搜查。昨日傍晚,嵇康與曹緯來到夏侯玄府上,將王弼所托之事相告,三人一起謀劃了這出好戲。天還未亮,他們從王弼府中將書裝進木箱,偽裝成裝著祭拜用品的箱子。然後抬著書卷堂而皇之地出城,卻在回來的時候,在沛王府後門將箱子掉了包。鍾會機關算盡,也沒料到沛王府也參與其中,使他與這筆財富失之交臂。
卻說嵇康從沛王府回到家中,嶽山焦急地迎了出來:“先生,你快去看看吧,王先生不好了!”
嵇康心頭一涼,快步奔到後廳。一日不見,王弼又瘦了一大圈,僅剩下一把骨頭和兀自瞪大的眼睛。握住他垂在榻上的手,嵇康穩住聲音:“輔嗣,你的書稿我已收好,那萬卷書也藏在妥善之處,你放心。”
“多謝……”王弼清臒的臉上盡是悲涼,氣若遊絲,“三玄死其二,名士半皆亡。司馬氏手段極其毒辣,你一定要當、心……”一言說畢,一代英才王弼倒落榻上,魂歸黃泉,年僅二十四歲。
亂世多艱險,命如浮萍係。
難道真要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在權勢的淫威下戰栗,悲鳴,啜泣,苟延殘喘地過完這一生?
他必須要做些什麽,必須。
盯著王弼的遺容,嵇康感到內心深處有一團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強大的勇氣和正義激蕩胸膛,燒紅了他原本平靜如水的眸子,難以澆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