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思郎形枯槁,夢女迷蝴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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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夜,快醒醒!”
“子期?”嵇康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真是幻。
“總算醒了!”向秀展開笑顏,對身旁的曹璺和一位英朗的男子道。
“我方才,看見你們正坐在竹林中飲酒談笑,可就是無法動彈。”
“那是你的幻覺,竹林裏並無一人,我與德如也是剛剛到此。”
那英朗的男子便是河內太守阮侃,他與向秀有時會到竹林中小坐,談論老莊之道。自此,嵇康與曹璺在山陽舊居悄悄住下。為了給曹璺治病,他經常與阮侃一起到深山采藥,切磋本草藥理,醫術越發精湛起來。而且,為了輔助夏侯玄刺殺司馬師之計,他依照《刀譜》中所描述,在周遭的山穀裏尋找能夠鍛造寶刀的奇石,可惜一無所獲。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曹璺的病情日益好轉,嵇康這才書信一封,命紅荍、嶽山將綰兒帶了過來。
卻說紅荍與嶽山在山陽小住下來,不知為何一日日消瘦下來,整日神思恍惚如遊魂一般。這日她到曹璺臥房添茶,竟把一壺清茶全都倒在桌案上尤不自知。曹璺觀察了她多日,總覺得哪裏不妥,便道:“紅荍,我有話要問你。”
“是。”
“這幾日你臉色越發不好,可有什麽心事?”
“沒,沒有……”
曹璺握住她垂在膝上的手,歎了口氣:“不知不覺,你已經跟了我這麽多年。你與我同歲,算來今年也二十有五了。是我疏忽,竟沒問過你的婚姻大事。你心裏,可是有了喜歡之人?”
紅荍臉上登時緋紅一片,手指攪著衣襟也不答言。曹璺心下了然,隻是不知她究竟心係何人:“你我情同姐妹,當年你曾幫了我許多,如今你若真有了意中人,我定設法幫你遂了心願。說吧,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呢?”
紅荍抬起頭,眸中一絲光芒掠過,隨即又黯淡下去:“說了也無用,他從未將我放在心上。我隻是個小小的丫鬟,身份低微,原本是配不上他的。”
“配不上?難道此人有些身份?你不用擔心,若他在意你的出身,我便讓父王認了你做義女,誰也不能小看了你。”
“亭主,你真能幫我麽?”
“隻要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定會幫你打算周全。”
紅荍猶豫片刻終於鼓起勇氣,在曹璺耳邊輕輕道出了那人的名字。她退出臥房,按照曹璺吩咐將嵇康請了過去。見嵇康走了進來,曹璺笑道:“我有一件喜事要說與你聽。”
“什麽喜事?”
“此事與子期有關。”
嵇康似乎有所察覺,皺起眉道,“你若是要為他做媒說親,還是就此打住。”
曹璺不明所以:“子期早過了婚配之年,為何不能為他說親?”
“你是不是要將紅荍說與他?”
“你如何知道?”曹璺更加驚詫。
嵇康歎了口氣,將向秀與芊芊、紅荍的前緣舊事和盤托出,隨後道:“子期看起來性子隨和,但對認定之事卻異常執著。我早就勸過他試著接受紅荍,卻被一口回絕,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
“難道他寧願終身不娶,也不敢麵對自己的真心?”
“何謂真心,隻怕他到現在也沒想清楚。他對紅荍並非無情,隻是仍走不出自己畫就的牢籠。”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他泥足深陷,錯失良緣?”
“我已多次出言相勸,可要走出心牢隻能靠他自己想通。你若此時找他當麵戳破,恐怕會鬧得無法收拾。”
曹璺沒有說話,心裏卻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幫紅荍問個清楚。過了幾日,她特地將向秀請過來,不著痕跡地閑談起來。聊了幾句後,她從身後拿出一件新裁的綠衣,遞到向秀麵前:“若我沒記錯,你素來喜穿綠衣。我看你身上的外衫也舊了,試試這件新裁的衣衫是否合身?”
向秀以為此衣乃曹璺所縫製,趕忙起身拜謝道:“勞煩嫂嫂費心。”
曹璺一笑:“此衣並非出自我手,而是另有他人。”她說得緩慢,一雙眼緊緊盯著向秀的臉,注意著他細微的表情。
向秀身形一頓,捧著衣服微微發怔。曹璺滿意一笑,接著道:“你可猜得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難道……是她?”向秀撫著綠衣,上麵的針腳整齊細密,似乎還殘留著紅荍身上淡淡的胭脂味。心頭的濃情還未化開,就被腦海中竄出的一行朱砂小字拉回了神誌。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芊芊曾這樣說與他。
曹璺見他知道是誰也並無拒絕之意,心道此事勝算不小,進一步道:“你與紅荍相識已久,她性子雖活潑但終究是女兒家,有些話不便開口。我一向視她為親妹,今日想以家姐的身份為她做主。不知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向秀遲遲沒有回答。曹璺以為他不好意思開口,接著道:“若你沒有異議,那我便替她做主了。”她站起身,正準備叫躲在屏風後的紅荍現身出來,卻聽向秀硬生生道:“嫂嫂,在下有話要說。”
曹璺一愣:“你說。”
“嫂嫂既然知道我與紅荍之事,想必也聽說了芊芊。芊芊離世之時我曾發下誓言,此生隻有她一人,不會再娶其他女子。我不管世間已過了多少年,也不在乎別人是如何三妻四妾,我隻要芊芊一人就已足夠。”他一股腦地說完,仿佛是害怕再多給他一秒的思考時間,自己堅守多年的防線就會土崩瓦解。
曹璺萬萬沒料到他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正不知如何是好,屏風後忽然閃出一抹粉紅色的倩影,對著自己拜道:“亭主,我自小在你身邊侍奉,除了你再無其他親人。我隻求留在亭主身邊,一輩子不嫁人!”
“說什麽傻話,好好的姑娘豈能一輩子不嫁?”曹璺知道她已將向秀的話聽了個真真切切,定是絕望負氣至極才會這麽說。
紅荍垂下淚眼,默默跪倒在地:“望亭主成全。”
“你……”曹璺氣結。
向秀也沒料到紅荍就在屏風之後,聽她話中盡是悲戚之情,自己的心也像被什麽撕扯著一般疼了起來。他盯著紅荍消瘦不堪的背影,希望她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眼,卻又怕被那眼中的寒意冷到,無法承受。
三人就這樣僵持著,直到嶽山進來打破了沉默:“夫人,先生讓我來添茶。”他動作沉穩地倒完茶,三人都以為他會退出去,誰知他卻走到紅荍身邊跪了下來。
“嶽山,你這又是做什麽?”
“夫人,嶽山跟隨先生多年從未有過任何請求,今日要向夫人求一件萬分重要之事,萬望夫人成全!”
“你有何請求?”曹璺已被弄得混亂不堪。
“嶽山懇請夫人將紅荍嫁與我。此生隻要能守護著她,要我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心甘情願!”
此言一出,紅荍、向秀、曹璺三人皆是一驚。嶽山一向待紅荍千般殷勤,萬般依順,兩人關係十分親昵,可是所有人就連紅荍自己,都沒想過這一層。紅荍看了看身邊跪著的嶽山,又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向秀,暗暗攥緊石榴裙:“亭主,我願嫁給嶽山為妻,請你成全。”說著朝曹璺叩下頭去。
嶽山驚喜異常,忙不迭地叩頭道:“求夫人成全。”
“紅荍,此事還是以後再說,你再好好想想……”
“不必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
“這可是終身大事,兒戲不得!”曹璺急道。
“請亭主成全。”紅荍抬起頭,目光坦然地看著曹璺。
“這……”
“求亭主成全。”紅荍與嶽山一起叩下頭去。
“好,好,我成全你們,起來吧。”曹璺說完看了一眼向秀。
此刻他一張臉煞白,神情頹然,不見了方才義正言辭的氣勢。紅荍謝過曹璺,與嶽山相扶著站起身,目光在向秀身上流連片刻,所有情愫都凝結在一雙漆黑水眸中,像是在作一生的訣別。
在這殷殷目光之下,向秀終究沒有抬起頭來。
曹璺長歎一聲,拂袖而去。嶽山也攬著紅荍的肩頭,將她帶出了屋子。隻留向秀一人捧著新裁的綠衣,恍然望著離人的背影,感覺封存在心間的那個純白色的舊魂正一寸寸向外掙脫,與眼前那襲粉紅紗裙糾纏在一起,最終化為一隻蝴蝶,翩然飛去。一刹那的時間,他猶如醍醐灌頂,驀然頓悟。
莊生迷蝴蝶,俄然一夢覺。
芊紅本無異,問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