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施恩感孤女,見子動殺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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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嵇康在曹緯府上住了月餘,與曹緯將《孟德新書》細細研讀了一番,便告辭要走。
    “何不留下來,助我起事?”曹緯道。
    “我一直被鍾會監視,留在此處反會暴露地宮。不如出去,繼續牽製他們的視線。還有,”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把短佩刀遞給曹緯,“此刀乃我親手鍛造。當日你我與太初商定刺殺司馬師之謀,隻恨我乃一介白衣,既無寸兵又遭監視,無可相助,隻有打造此刀,望能助他一臂之力。請大哥代為轉交。”
    曹緯雙手接過佩刀。刀形似新月,通體玄素,無一紋飾,隻在刀柄上簡單雕刻了一隻青雀,看起來平平無奇,素樸異常。抽刀出鞘,一聲清嘯響過,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股淩淩寒意,光芒令人不敢逼視。曹緯拔出身邊副將的寶劍,狠狠砍將上去,寶劍一觸即斷,刀口整齊,實可謂削鐵如泥。
    “好刀!”曹緯高聲讚歎,一邊目不轉睛的賞玩一邊道,“我隻知你從毌丘儉處學得鍛鐵之術,不過偶爾為之,權作消遣,誰知竟有這般手段,真可謂驚天泣地,鬼斧神工!難道這鍛造寶刀之法,也是他教授於你?”
    “這打造寶刀之法,全是仰賴於它。”嵇康說著從懷中抽出一卷書冊,正是當年在蘇門山上孫登所贈兩部古書中的《刀譜》。他將自己如何找到奇石,又如何鍛造寶刀之事對曹緯說了。
    曹緯聽罷,撫著刀身,問道:“古來寶刀皆有其名,不知此刀喚作何名?”
    “拙物一枚,何必命名。”
    “非也,非也,”曹緯手持寶刀,來在廳中沉吟舞弄一回,又看了一番嵇康,道,“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此刀大鋒若鈍,大巧不工,外表素樸而鳴聲清越,乃是忠臣心、是俠客義、是狂人歌、是隱士劍。當日屈原涉江而過,披發行吟,曾讚楚人接輿鳳歌笑孔丘,隱士桑扈裸身不出仕。歎世道汙濁,使忠臣良將不得重用,光明正義不得彰顯。但即便如此,他也絕不變心從俗,而是選擇逆流而上,與黑暗對抗,最終自沉汨羅。此番氣節,非君莫屬。我看此刀柄處刻有一青雀,想必你也寄情於此,便喚作桑扈,如何?”
    “桑扈,青雀也,隱士也,此名深合我心。”
    “隻是可惜,你不能親持桑扈斬除奸佞。”
    “無妨,寶刀隻有在英雄手中,才有用武之地。”嵇康說罷,再一次向曹緯辭行。曹緯又是一番嗟歎,可見他去意已決,隻得道:“你多多保重,待太初起事之時,我會派人相告。”
    “不要尋找我的行蹤,時機到了我自會現身。”嵇康說完,抱拳辭行。誰知他剛走兩日,嶽山便尋到曹緯府上,生生撲了個空。而就在此時的洛陽城中,曹璺也到了生子之日。
    “亭主,你振作一下,四公子請禦醫來了,很快就好了!”紅荍喚道。
    曹璺身上煎熬,腦中卻全是嵇康的淩亂身影,一會兒是他軟語溫存,一會兒是在洛水中解救自己,一會兒又換作一副冰冷麵孔,棄她而去。迷迷糊糊中,聽見紅荍說鍾會請禦醫來了,遂又想起鍾會附逆司馬昭,迫害曹氏宗親之仇。若不是他助紂為虐,輔助司馬氏亂政,她的父王豈會被囚禁起來,而她的夫君又怎會為了逃避,離開自己……她越想越恨,越恨越痛,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拒絕道:“讓他走,我不用他管……難道他害得我還不夠!走,讓他們走,司馬家的人我都不求……”說到這陣痛又起,疼得她說不出話來,隻得攥緊被角,呻吟不止。
    紅荍知她素來倔強,可都到了這種時候,哪裏還容得她逞強?隻得苦勸道:“亭主,現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還是救命要緊啊!”
    “先生走了,他不要我了……我的命還有何要緊……”
    “先生對你情深意重,他一定會回來的!”
    “不,他不會回來了……回不來了……”
    “亭主,不要胡思亂想,你不顧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那可是先生的骨肉啊!若你們母子有個萬一,他回來了叫我如何交代!”
    “他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你……”紅荍見怎麽勸說都不行,想叫禦醫上來強看,又怕她拚力抗拒,反而傷了自己和胎兒,一時無計可施,急得直抹眼淚。
    鍾會因為要避嫌,一直在門外候著。如今聽見曹璺如此仇恨司馬氏,排斥自己。這也罷了,為了嵇康她竟自暴自棄,絲毫不憐惜自己的性命,不由痛極火起,也顧不得避諱,一把推開房門,來在曹璺床邊,抓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給我聽好了,若你不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叫他的孩兒胎死腹中,我鍾會定會殺豬宰羊,慶祝你殺了仇人之子。而這世上,最恨你的人便是嵇康!”
    “你……”曹璺陡然見他衝進來,先是一驚,又聽了他的一番話,知道自己再若強硬便是親者痛,仇者快,而她又豈是真心不顧念腹中之子,一時心理防線徹底擊碎,隻是怒視著鍾會,流下淚來。
    紅荍見狀,趕緊衝禦醫招了招手,叫他速速上前施診。又將鍾會扯開,半拖半勸地推出屋子。那禦醫因著鍾會之麵不敢怠慢,為曹璺一番探查,又是喂藥又是揉胎又是紮針,忙活了好半天終於將胎位轉正,母子脫離了危險。
    鍾會出了房間,回味曹璺方才的話,那句“司馬家的人”尤為刺耳。是啊,在所有人眼裏,自己不就是司馬氏的家奴麽?不但在朝堂上,幕府中要聽從司馬昭的調遣,回到家裏也有人時刻提醒著自己的身份。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忍耐多久?他頹喪地獨立在院中,聽著屋裏一聲聲揪心的呻吟,還有斷斷續續地呼喚,口口聲聲都是嵇康。他腦袋像被人按進水缸裏一般感到陣陣窒息,整顆心被強烈的焦慮和嫉妒交替折磨著,如墜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上肩上已落滿了積雪,雙腳都已凍僵,終於聽見屋內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將他從地獄拉了回來。
    “生了,生了!”紅荍歡天喜地的跑了出來,搖著鍾會的手臂道,“亭主生了位公子,母子平安!”
    他舒了口氣,卻隻僵硬一笑:“如此便好……你好生照顧她,我去了。”
    “不想看看小公子麽,他生的可好看啦,我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娃兒!”紅荍今日對鍾會可謂感激涕零,此時更是毫不避諱,想與他一起分享喜悅。見他怔在那裏,還以為是因為剛才之事難為情,便不由分說將他拉進屋內,把剛擦洗包裹好的嬰兒抱在懷裏,指著道:“你看他的小臉兒,長得多像亭主……”正說著,外麵禦醫叫她跟著過去開產後調理的方子,她便將孩子往鍾會懷裏一放,說了聲“看好”便急急忙忙地去了。
    鍾會硬生生接住,低眉看去,繈褓中露出一張粉嫩嫩的小臉,眼睛還未睜開,正嘟著小嘴哼哼著,挺翹的小鼻子,紅嘟嘟小臉蛋兒,確實很像曹璺。他不禁一樂,猶然生出柔情,伸手撫上孩子的臉蛋,輕輕逗弄起來。沒想這娃兒被他一哄,竟睜開烏溜溜的大眼睛,對他“咯咯”一笑,長眉星目,竟又像極了那個人。
    這是,嵇康之子……
    鍾會臉色忽得一暗,撫在孩子臉蛋上的手下意識收緊。方才他力勸曹璺生下孩子,不過是為了大人的安危,此時便不同了。隻要再用些力氣,或者輕輕鬆開雙手,這娃娃便會即刻殞命。那麽,他與嵇康這麽多年的仇怨也就可一筆勾銷了。
    鍾會死死盯著孩子的眉眼,瞳孔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