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玉碎九重貴,絕交萬世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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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芠兒,是我。”鍾會笑吟吟走進書房,眼角瞥向司馬芠手中之物。司馬芠下意識將手攥緊,警惕地看著他。
    鍾會知今日已被他人發現,不便滅口,心道不能急於一時,這府中凡司馬芠陪嫁來的具是眼線,隻得先作懷柔之計。故意看了看那文,道:“都是些酒醉了的胡話,讀它作甚?”說著身子貼近她,抬起手。司馬芠以為他要動粗,嬌軀一抖,臉色更加慘白。誰知他手輕輕柔柔,落在她臉頰上,道:“怎麽了,臉色這樣差?走,我陪你到院中坐坐。”說著攬住纖腰,帶她來到屋外。
    司馬芠許久未得如此對待,雖知他是忌憚自己手中之物,卻也忍不住心馳。兩人來在院中,司馬芠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把此文交給兄長,對麽?”
    “哪裏,酒後之文不可作數。何況芠兒素來賢惠大量,絕不會這麽做。”鍾會裝作毫不介意,摟緊她道:“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賞月?”
    “太久了,久到記不清。”
    “這些年我一心忙於公務,冷落你了。如今朝政穩定,以後我多抽些時間,好好陪陪你,好麽?”
    “你就是有空,也是到秦桑閣那種地方,何嚐記得我?”
    “看來當真是生氣了,都怪為夫不好,今後我都改了,好不好?”
    司馬芠打量他一番,道:“別以為假惺惺對我好,我就會把這東西還給你。”說著將那文貼身塞好。
    “好,就放在你那裏。”他邪魅一笑,一把將她橫抱起來,向臥房走去:“我是不是真的,你試了便知。”司馬芠頓時緋紅了臉,畢竟她仍是愛他。兩人來到房中,吹燈欲眠,下人卻急火火來報,說大公子不見了。
    這大公子就是鍾會過繼來的長子鍾邕(擁),年十一歲。可也奇怪,這孩子長得一點不像生父鍾毓,卻似鍾會親生的一般,性子聰明沉穩。更奇的是,鍾會一向詭詐,卻對這個天性正直善良之子非常寵愛。他與司馬芠一聽鍾邕不見了,慌慌張張滿府尋找,直折騰了一宿也未找到。又找了數日,皆無所獲。鍾會回想當夜情形,猛然醒悟,懊悔不已。
    那晚在黑暗中發出尖叫的就是鍾邕。他本是夜間睡不著,到院中閑逛,不料卻撞見那一幕。爹爹竟手提寶劍,要殺娘親!此情此景,任哪個孩子見了都如墜地獄。他用手緊緊堵住嘴,還是發出了聲響,被鍾會察覺。幸好有下人前來攪局,他見鍾會下手不成,司馬芠暫無危險,便倉皇失措地逃出家門。
    自己一向敬重的父親,居然有這樣一幅邪惡麵孔!鍾邕一路失魂落魄,不知去向何方。在荒郊野外躲避幾日,饑困交迫,餓昏在路旁。醒來時,已置身一處府邸。一個少年公子在離他床榻不遠的幾案旁,安靜讀著書,見他醒了,喜道:“公子醒了,你已昏睡一日。”
    鍾邕起身四顧,道:“這是何處?”
    少年公子道:“這是我舅父府上。我昨日在郊外見你昏倒在地,便將你帶到此處。我叫趙至,公子呢?”
    “我,我叫……”鍾邕不敢道出真名,撒謊道,“我叫金邑。”
    “金公子,若有難處便住在這裏,舅父一向好客,你不必有任何顧慮。”
    “多謝趙公子。”鍾邕見趙至與己年齡相仿,又甚是麵善,便說自己與家人失散,無處可去,在張屬府上住下。那邊鍾會怎麽找也無果,又見他沒有到司馬昭處避難泄密之嫌,雖深為痛惜,也隻得作罷。鍾邕與趙至在張屬府上一處讀書,二人年歲相當,智趣相投,很快結為好友。趙至的狂病好了不少,重回太學讀書,不過拜師的決心仍未改變。他時常與鍾邕一起研讀嵇康詩文,鍾邕漸漸也與他一般,日夜思慕與嵇康相見。而此時,嵇康為躲避司馬昭征召及鍾會的監視,以扶母親靈柩回譙郡安葬為契機,與曹璺一起出了洛陽。兩人在譙郡為孫氏安下靈,便打算仍回修武雲台山去,那裏的“太極堂”已許久無人接診。
    夫婦二人白衣翩然,不徐不疾往雲台山而來。行至中途山區,見前方兩個少年蓬頭垢麵,逃命似的奔來,身後傳來人馬的叫喊之聲,應是在捉拿他們。嵇康定睛一看,其中一個少年正是趙至,正拽著一個年幼些的少年沒命跑著。
    趙至已然跑急了眼,根本不看來人,見旁邊山石林立,便拉著鍾邕一溜煙躲了進去。沒過多久,一隊人馬氣勢洶洶追來,為首的騎著高頭大馬,手拿大刀,血濺的滿身滿臉,顯是已殺了不少人,正在追殺餘黨。見一對布衣夫婦走在路上,便大喝道:“你們倆,看沒看見兩個十幾歲的男孩跑過來?”
    “他們往那邊去了。”嵇康指向另一個岔道。
    “給我追!”那人大刀一指,追將過去。
    嵇康與曹璺見他們走了,趕忙來到山石後,對趙至道:“快跟我們走!”兩人長期遊曆山林,對此處地形了如指掌,領著趙至與鍾邕一路盤山轉路,來到安全之處。趙至直到此時一顆心才安定下來,擦擦滿頭大汗,對他夫婦倒頭拜謝。待抬頭看清人時,不由大叫一聲,道:“阿叔,我終於到你了!”說罷撲到嵇康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待他哭了一陣,嵇康道:“出了什麽事,那些人為何要追殺你們?”
    “嗚嗚嗚……”趙至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舅父,舅父全家都被他們,被他們殺了……”
    “他們為何殺你舅父?”
    “是我惹得禍,都是我……”趙至說罷這句,似乎想到更為哀痛之事,大哭道:“他們不但殺了舅父,還殺了,殺了陛下!”
    嵇康與曹璺難以置信:“殺了陛下?何人膽敢弑君!”
    “陛下,陛下……”趙至又哭了一陣,才慢慢將實情道來。
    原來,曹髦自太學辯經之事後,便與趙至惺惺相惜,結為年少之友。後來趙至重返太學,曹髦便時常與他私下談心,吐露心中憤懣。諸葛誕兵敗以後,曹髦更覺自己勢力微薄,舉目朝野,在兵馬上能與司馬昭抗衡的力量幾乎消磨殆盡。朝臣盡皆司馬幕府僚屬,天下實質上已歸司馬。回想當年漢獻帝,在位十一年,無一日帝王之實,被董卓、曹操、曹丕三位權臣玩弄與股掌之中,毫無一絲尊嚴。若到頭來還是逃不過如此命運,不如殊死一搏,讓天下人知道,曹家還有他這樣的血性男兒!
    曹髦與趙至兩個少年郎,人小誌大,暗中商定,一邊在陵雲台的宮廷侍衛中培植親信,一邊在太學生中宣傳忠君愛國之道,研讀嵇康等名士所作針砭時政之文,一為壯大武裝實力,二為揭露篡逆之心。君臣準備多時,冗從仆射李昭、黃門從官焦伯等人,表示誓死效忠皇帝,掌握了陵雲台兵力。趙至等許多太學生也深明國家大義,在平日清談之中擴散曹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歎,進一步揭露司馬昭的篡逆意圖。
    如此暗中謀劃一年,公元260年,曹髦已弱冠成年,司馬昭毫無退位還政之意,朝臣也無奏請皇帝親政之表,都在等著水到渠成“禪位讓賢”那一天。曹髦認為不能再等,便於五月初六這夜,派冗從仆射李昭在陵雲台調集兵馬,又命趙至秘密去請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進宮。這三位大臣平素看來對司馬昭並不十分依附,想必還有忠君之心。
    曹髦對三人道:“司馬昭篡位之心已實,朕身為太祖子孫,絕不肯如漢獻帝般坐等被廢辱身。今夜你們便與朕一起去殺賊!”
    王沈與王業皆默不作聲,隻有王經勸阻道:“陛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司馬昭之勢做大已久,莫說朝中缺乏忠誠剛直之臣,就算有,也沒有與司馬氏對抗的能力。如今的情勢,您韜光養晦尚恐不及,豈能貿然行事?這樣意氣用事,隻能讓局勢更加嚴峻,自蹈大禍啊!”
    曹髦主意已定,將詔書扔在三人麵前,道:“屈原曾說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朕討逆之心,九死不悔,何況今日之役未必會輸!你等奉詔等候,朕親自去向太後討旨!”說罷便去向郭太後請求誅殺司馬昭的懿旨。
    王沈、王業貪生怕死,根本不敢參與如此驚天政變,要拉王經一起去向司馬昭告密,王經斷然拒絕。王沈、王業也不再勸,拔腿跑出皇宮,向司馬昭一五一十報告了。司馬昭勃然大怒,冷笑道:“真是撿日不如撞日,我還未動手,他倒先來了。一個黃口小兒,能成什麽氣候!”說罷,命賈充率領兵馬先往宮中殺去,自己卻領了一隊精兵護身,徐徐向皇宮而來,算著時候去給曹髦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