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絕響廣陵散,乘風化鶴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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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62年,魏元帝景元三年,秋。
這是個再晴朗不過的秋日,陽光和暖,惠風柔暢。適合攜三五好友,向郊野悠遊踏秋。隻是今日的洛陽城,卻沒有一絲祥和之氣,全城的人皆圍在東市的刑場,等著重大的一刻。
行刑台上兩個男子並肩跪坐著,囚衣枷鎖在身,長發淩亂,滿身汙漬,卻絲毫掩蓋不了他們皎潔的麵容,從容的氣魄。若仔細看去,那兩人相視之間,嘴角竟掛著一絲笑意。
“娘親,他們都要死了,怎麽還笑?他們不害怕麽?”一個圍觀的小男孩問。
“他們肯定是瘋了,哪有人不怕死的!”他的村婦母親答道。
母親的回答並不能讓他滿意,他明明看到了,那是一種歡欣喜悅的笑容,就像他每次散學回家時一樣輕鬆。
監斬官看看日晷的投影,時辰差不多了。正準備抽出斬令,卻見遠處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群太學生,還有許多江湖豪傑人士,將刑場團團圍住。為首的青年稱自己是嵇康的學生鍾邕,代表三千太學生向朝廷求拜嵇康為師,懇請赦免嵇康與呂安的死罪。而那些江湖豪傑則聲稱,若處死嵇康,他們便都自願入獄,把牢底坐穿。監斬官無法,隻得暫時收了斬令,命手下前去向大將軍司馬昭回稟。
“娘親,那麽多人給他們求情,他們一定是好人吧?”小男孩又問。
“娘隻知道,他們是罪犯。”他母親道。
聽了母親的話,他咬緊嘴唇,賭氣似的不再出聲。
行刑台上的嵇康,見鍾邕率領一大群太學生跪在台下,再一細看,趙至也混在人群中,正滿麵淚痕地望著自己。見嵇康看向他,蠕動嘴唇喚了一聲“師父”。
胡鬧!這些孩子真是胡鬧!且不說這樣的逼宮行為隻能讓事態更加嚴峻,可能連累更多的人,就說趙至與鍾邕,一個是司馬昭追殺許久的曹髦同黨,一個是鍾會的愛子。如此意氣用事,隻能讓司馬昭與鍾會更加惱怒,惹禍上身。
嵇康對台下二人投去嚴厲的目光,要他們即刻帶著太學生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趙至與鍾邕似乎鐵了心一般,對他的示意置若罔聞,更加筆挺的跪直身子,與其他太學生一般,紋絲不動。
嵇康又向那些江湖豪傑看去,那些人他根本素未謀麵,不知為何也為了他的生死而來。他不知道,那群豪傑的為首之人,便是當年為令狐愚收屍的英雄馬隆。馬隆生性俠義,因為令狐愚之事被朝廷褒獎之後,在江湖中名望頗高。他一向崇敬嵇康的人品文章,今番聽聞司馬昭要斬殺嵇康,便聚集了一幫江湖豪傑,來到刑場為嵇康求情。
好,好,好。嵇康雖死,忠義心仍在,赤子心仍存。他終可無憾了。嵇康想著,又轉身看向身旁的呂安,見他正向自己投來一笑,目光明朗,神情坦然。
“康哥,這一生能與你相識相知,共赴黃泉,我很開心。”呂安道。
嵇康點點頭,回以一笑。真好,他終沒辜負對呂安的諾言。可為何胸中還有一份疼痛揮散不去,似藏了一隻噬骨之蟲,一寸一寸啃噬著他的心。是的,他終究還有放不下之人,他深愛的妻,與那一雙玲瓏兒女。
正思念著,行刑台下的人群讓出了一條通道。一位白衣女子,抱一架古琴,向嵇康緩緩走來。曼妙的身姿,絕美的麵容,將周遭的光芒收攏,凝聚成一束柔和的白光,將她與嵇康籠罩其中,其餘的一切皆被凍結在她與他之外。
她來了。
嵇康的心被那蟲子啄得更疼。他此生最虧欠的,終究是她。
曹璺卻柔柔地笑了,望著他的眼眸中不帶一絲怨恨,隻有滿溢的深情。
“我把繞梁帶來了,再彈一曲吧。”她將琴放在他的膝前。
他癡癡地望著她,腦中思緒如飛,憶起與她相愛的所有過往。曾經的苦與痛,現在回味起來,皆幸福如夢。
曹璺請求監斬官解開了嵇康身上的枷鎖,撫上他的雙手。
思緒被柔暖的溫度喚回,他回握住那雙素手,道:“怨不怨我?”
她又是柔柔一笑:“不怨。”
“嫁給我,悔不悔?”
“不悔。”
“我要先走了。”
“我隨你一起。”
他的手顫抖起來,卻被她堅定地按住了。
“秋天的洛陽城太美了,沒有你陪我一起看落葉,太孤單。帶我走吧。”
“好。”
“我想聽你彈琴。”
“好。”
他與她相視一笑,盤膝坐定,將繞梁放在膝上,扣動琴弦,淒惻鏗鏘的琴聲激蕩出來,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如將軍壯誌,錚錚鐵骨,又似名士風流,孤傲高潔。琴音浩渺瑰奇,博大幽深,聽來仿若春秋飛逝,千年一瞬。成敗得失隨風去,家國山河入夢來。任他王侯將相成枯骨,我自獨留清氣滿乾坤!
行刑台下所有人,都被如此浩大恢弘的琴曲攝住了心魂。仿佛聆聽來自上蒼的天籟,來自神明的啟示。
這一曲,便是神女在華陽亭中傳授嵇康的止殺之曲《廣陵散》。究竟如何止殺,嵇康也不甚明了。選擇在此時彈奏此曲,是因為他不想在生命盡頭留有任何怨恨與遺憾。他愛這世間,愛一朵花,一片葉,一溪水,一團雲,愛所有的真情與摯意,愛一個信任的眼神,愛一句不悔的誓言。無論經曆怎樣的黑暗,他心中的那團火焰,永不熄滅。
他縱情地彈奏著,將所有俗世牽絆皆拋諸腦後,與激昂頓挫的琴音融為一體。
蒼天啊,我是該盡忠竭智,不畏權貴,仗義執言,還是卑微怯懦,唯唯諾諾?
蒼天啊,我是該拋卻名利,庇佑萬物,不求聞達,還是追名逐利,蠅營狗苟?
蒼天啊,我是該避世隱居,心懷至誠,任俠而行,還是招搖撞騙,粉墨登場?
是正直無私,還是玩弄權術?
是與鬆鶴為伴,還是與鬼魅為伍?
是該振翅高飛,還是隱藏誌向?
是隱居山林,獨善其身,還是出將入相,兼濟天下?
是追逐先賢的腳步,神遊太虛,卻最終陷入迷茫?
是一展才華,平步青雲,廟堂謀斷,卻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是像老子那般清靜無為,還是像莊周那樣狂放不拘?
這一切,哪個是得,哪個是失,哪個是吉,哪個又是凶?
他彈奏著,卜問著,求索著,傾聽著。
直到狂風大作,空中一個清亮的聲音喝道:“德高之人不觀相,通達之人不占卜。先生文采精華、醇厚質樸,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以古今為鑒,滌情蕩欲。如此高貴潔淨,隻有蓬萊仙島才是先生的歸宿。方將觀大鵬於南溟,又何憂於人間之委屈!”
聽到天空中傳來的聲音,嵇康仰天觀瞧,隻見三道仙姿遙遙飄臨在風雲之中,一個是曹植、一個是王烈、一個是孫登。三位仙人皆白衣素袍,乘風佇立,笑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