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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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玉喆說,我從來沒有那麽愛過一個人。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我人生之前的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給她,就算是命都可以給她。
    亞飛冷冷地插話說,你這隻是感動了你自己。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在幻想中自我感動。啊,我是一個多麽善良的人啊!啊,我是一個多麽偉大的人啊!隻要我愛上一個人,就能夠為她奉獻一切。我多棒啊,我都要愛上我自己了!
    亞飛的話讓趙玉喆愣了一下。他並沒有反駁。
    他說,我以前想過,我這輩子都不要結婚。為什麽要結婚呢?硬把兩個人捆在一起,多無聊啊?人活著,開心就好了,今天我和這個人在一起開心了,就和她在一起。明天和別人在一起開心,那就和別人在一起就好了。可她是不一樣的,不,是我以為她是跟別人不一樣的。所以認識她的第一天,我就想和她在一起一輩子。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前幾天,有人找我寫一首歌,給的報酬很豐厚,我寫了,我自己很喜歡,給她聽,她也說好。可是約歌的人不滿意啊,他讓我改,我很生氣,我說,你愛要不要,老子不伺候!但是她卻跟我說,既然是人家要的曲子,人家又肯出那麽多錢,那就改一改,又不是多難的事情。就是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她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女人,她跟別人其實沒什麽兩樣。
    他說,你說得對,其實我隻是感動了我自己。我以為我可以把命都給她,卻隻因為一首歌,我突然覺得,其實我根本就不愛她。那一刻我覺得我自己很可笑。
    師小海聽柳承西說過,當初趙玉喆和他的姑娘一見鍾情,是因為他愛上了姑娘作畫的才華,而姑娘愛上了他音樂的才華。這是他們感情的根基,非常偉大,但也非常脆弱,這個根基稍稍一被動搖,他們就迅速地開始懷疑這場愛情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了,進而還對自身產生了懷疑。
    趙玉喆說,所以啊,我覺得自己特別混蛋。你們說,愛情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
    師小海說:“愛情是什麽?每個人的愛情觀是不一樣的,這個我沒有辦法給你答案。但或者我們可以告訴你婚姻是什麽。亞飛?”
    學術和理論上的問題,是亞飛更擅長的領域。師小海把目光投向亞飛,示意她解釋一下。
    於是亞飛說:“婚姻是什麽?婚姻跟愛情無關,婚姻隻不過是一種契約罷了。是關於財產重分配和共同撫養子嗣的契約。在狩獵采集時代,人類沒有婚姻,也沒有財富,樹上的野果和林子裏的野獸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人都能夠自行覓食,生下的孩子女性及其親屬撫養長大。到了農耕時代,人類有了私有製的土地,有了可以儲存的糧食,也就有了財富。為了能讓自己的基因得到最大化的繁衍,人們本能地想要將財富交給自己的子嗣,這才對配偶的忠誠度有了要求,於是也就有了婚姻——女性保證剩下的孩子是男性的,而男性則保證將財產留給這名女性生的孩子。”
    她說了一大堆,最後冰冷地總結:“婚姻的本質,是經濟分配和撫養子嗣。”
    趙玉喆都聽愣了。他一個搞藝術的人,對於他來說,愛情就是藝術,是激情,是欲望。結果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對他說了一大串對於他而言簡直是另一個次元的東西。
    師小海說:“你聽到了吧。雖然聽起來很無情,但是這很科學。婚姻的本質是責任,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之所以把婚姻視為愛情的最高形式,因為結婚意味著我願意為你承擔更多責任。而你,之所以讓你誤會婚姻是愛情的最華麗的表達形式,隻是因為婚姻附帶的儀式感罷了。”
    趙玉喆目瞪口呆:“儀、儀式感?”
    “是的,儀式感。所以如果下一次,你再遇到一個人,你想對她表達你最大的愛意,我建議你可以把你所有的財產送給她——這樣聽起來好像不夠浪漫。那你可以把你所有的錢兌換成金條,一根一根砸碎她家的玻璃窗丟進去,然後再放個七天七夜的鞭炮,這比結婚更有儀式感,也更華麗。你還不用為了婚姻這個契約負任何責任,沒有後顧之憂,這個主意不錯吧?”
    趙玉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他低著頭,仿佛在思考師小海所說的話的可行性,又仿佛在思考師小海話中的漏洞以便予以抨擊。
    他進門之後,肩膀一直是弓著的,此時此刻,雙肩才終於鬆懈下來。他往沙發上重重一躺,翹起二郎腿,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說,介意我抽根煙嗎?
    師小海說,介意。
    他聳聳肩,把煙盒放回口袋裏。
    趙玉喆一向有種玩世不恭的氣質,剛才他頹著,所以這股氣質並未有顯出來。此刻他已放鬆,手腳舒展,隨便擺個姿勢都像個混不吝的紈絝子弟。他說:“俗啊,真他媽太俗了!金條這種東西,一點都不適合我。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給她寫歌,每天寫一首,刻在木板上,拿去砸她的玻璃!”
    想了一會兒,被自己想象出的畫麵逗笑了,又開始長籲短歎:“我還是覺得,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話一點都沒說錯!責任就是俗,金錢就是俗!生孩子就更俗啦,真生個孩子,萬一像我,還不得把我自己給氣死啊?算了吧,我這輩子就老老實實當個混蛋,別去禍害別人了!”
    師小海攤了攤手,表示這是他自己的自由。生活本身沒有對錯之分。
    趙玉喆酒已經醒了,吊起一邊嘴角,似笑非笑,饒有興致的上下打量著師小海。他說:“我以前一直在想,小西會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你可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哎,我說,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師小海一笑置之,不回應他的八卦。
    天色已經很晚了,趙玉喆也不便再打擾,於是他道了謝,瀟瀟灑灑的走了。
    趙玉喆離開以後,師小海和亞飛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倒是路秋天一直一副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師小海收拾完,見路秋天的東西還攤了一桌,問道:“你不走?”
    路秋天這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她說,婚姻真的就隻是財產和孩子嗎?
    剛才師小海和亞飛的一段話,把趙玉喆給狠狠震了一下。但其實趙玉喆浪蕩了這麽多年,他不是不明白道理,他隻是不想去明白而已。他這麽些年不結婚也不找個人定下來,那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承擔不起那個責任,他骨子裏反而是理性的。隻不過最近一時被激情衝昏頭腦,就把以前的理性都給拋卻腦後了。
    然而真正被洗刷了價值觀的人,反而是路秋天。
    路秋天年紀還小,其實她並沒到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別說結婚了,她現在其實連個男朋友都還沒著落。她對婚姻一向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婚姻是什麽?就是愛情啊!是純純粹粹的愛情,是不能摻和任何雜質的!
    這種憧憬讓她無法接受亞飛和師小海說的話。可是路秋天自己年輕、單純,她還沒有形成一套自我構建的、能夠自圓其說的價值觀,所以她特別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這點她又和趙玉喆不一樣。像趙玉喆這樣的人,就算他看起來有多混不吝,但他有他自己的根基,於是別人的話能給他提供一個新的思考方向,也隻是一個思考方向而已。而對於路秋天,別人的說法一旦和她自己的觀點不一樣了,而且別人說的還有點道理,她就開始掙紮動搖,自己的整個世界觀的根基都不穩了。
    亞飛本來想繼續說點長篇大論,卻被師小海給製止了。
    師小海問路秋天:“你自己覺得是怎麽樣的呢?”
    和路秋天相處至今,師小海對路秋天的脆弱已經有所了解。她和亞飛這樣的人交流,大家可以毫無顧忌地闡述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如果觀點不同,可以求同存異,可以互相吸收。但是這一套對於路秋天卻未必行得通。自從師小海知道路秋天在看《戀愛寶典》並且真的將其奉為行動手冊,她就明白,路秋天太容易受被人影響了,倘若真要為了她好,或許不應該給她灌輸太多東西,而是讓她學會自己思考。
    麵對師小海的發問,路秋天用力咬了咬嘴唇。她有點生氣,雖然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氣什麽。她氣鼓鼓地說:“反正,我覺得婚姻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樣子的!結婚就是為了愛啊,沒有愛為什麽要結婚呢?有愛情的話,錢根本就不重要!再說了,現在不是也有很多丁克族嘛!結婚怎麽可以就是為了生孩子呢?”
    師小海正打算肯定她說的話,卻不料一旁的亞飛比她更快地開口了。
    “別這麽天真。”亞飛的語氣很衝,語帶譏諷,“複製基因是人類,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所謂的愛情,也都隻是傻子們為了滿足這個本能幻想出來的借口而已!”
    路秋天驚呆了,就連師小海也震驚了,不可思議地看著亞飛。
    亞飛向來冷靜理智至極,她的體內仿佛有一套設計精密的程序,她永遠按照這套程序有條不紊地運行。她看過很多書,她學過很多知識,她可以說出很多大道理,但她向來不屑與人爭論,別人要聽,她就說。別人不要聽,她就不說。她向來是不屑與人爭論的。
    這是師小海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她竟然也會帶著強烈的情緒,試圖強迫別人接受她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