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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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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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橙色的晚霞舒卷在空中,秦淮河的碧波也鍍上了一層紅彤彤的霞光。
    展基來到貢院,先是遠遠站在河畔,等了一會兒,不由百無聊賴,沒有瑈璿一起,好像玩什麽都不起勁。終於忍不住,也往門口踱去。看著成群結隊侯著的考生家人,都仰首翹望著貢院大門,鋤藥擠在人群裏,不停地擦著頭上的汗,嘴裏不知嘟囔著什麽。
    展基暗暗自嘲,何時也變得和這些人一樣緊張了?
    人群忽然一陣騷動:“出來了!出來了!”
    果然兩個考生出了大門,一個神采飛揚,一個略顯疲憊。家人連忙迎上去問長問短,神采飛揚的大聲道:“題目容易!都是做過的!”頗有些得意。疲憊的卻搖搖頭,不說話。
    展基伸頭望過去,這兩人之後,瑈璿靜悄悄地也出來了。一眼看到展基,瑈璿眉花眼笑地奔了過來:“展兄,你真的來接我!”
    展基看到瑈璿也是極開心:“怎麽這麽早出來?”
    瑈璿笑:“早就做完了,聽聽沒動靜,不敢自己先出來。好容易有兩個人領頭。”
    明時的科舉考試,規定專取四書五經命題;士子答卷必須以朱熹的注解為依據,代聖立言,即隻能用夫子的思想和言論寫文章,不準有自己的意見和見解。而且文章體例必須用八股文,要排偶,要對仗。
    鄉試八月初九第一場,是經義四道,四書義三道。八月十二第二場,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各一道。八月十五第三場是經史時務冊五道。
    這時還是白天考,沒做完的可以用三根蠟燭接著做,蠟燭燒完便必須出場。到了後期及清朝,演變成九天七夜都在貢院號舍裏。
    三場考試,又以第一場最為重要。往往考官因第一場文章不行直接判落第,也不乏一眼相中第一篇,直接題上榜的。
    兩人說笑著,穿過擁擠的人群,沿河畔往回走。展基並不問瑈璿考得如何,反而是鋤藥在旁一臉捉急。展基瞪了他一眼,鋤藥才悻悻地低頭忍住了。榮東榮夏仍舊遠遠跟在後麵,隻是兩人都拎著大大小小的籠子。
    展基笑道:“我把鵪鶉帶來了,待會兒鬥給你看。”
    瑈璿高興地拍手:“真的?”回頭望了一眼:“桃葉帥也來了?”
    鋤藥插口道:“尹大人吩咐了,少爺出考場便請回府。”
    瑈璿點了點頭,也急著回住處。自早憋到現在,真是要回去“出恭”了。側頭仰望展基,卻見他有些遲疑,瑈璿笑道:“沒事的,尹年伯人很和氣,我們打個招呼就是。”
    這一個多月,展基去過不少次尹府找瑈璿,但都是自角門直接進瑈璿住的西廂房,尹夫人都沒拜見過。瑈璿猜想他是不想見尹昌隆,小夥伴玩耍,懶見家長。又輕聲道:“我,我得回去。”說著已經有些臉紅。
    展基見他臉紅,又見他嘴唇幹裂,反應過來,這個有潔癖的,竟是憋了一天!回頭看看榮冬榮夏手上的籠子,實在舍不得就此別過,隻好跟著瑈璿回尹府。
    四人和尹孝招呼過進了角門,瑈璿急著回房,正想過曲廊,迎麵尹昌隆卻踱了過來。瑈璿連忙上前施禮:“年伯!”
    尹昌隆溫言道:“回來了?今日題目如何?”一抬眼望見瑈璿身後的展基,一愣。
    展基搶上一步,躬身作揖:“在下展基,乃陳賢弟好友。見過尹大人。”
    瑈璿見尹昌隆不說話也不動,猜想他是責怪自己考試時候還貪玩,不安地輕聲道:“年伯,這是小侄好友,小侄擅自請他來,年伯勿怪。”
    尹昌隆表情僵硬,半晌簡短地道:“二位自便。”竟是轉身徑自去了。
    瑈璿衝展基伸了伸舌頭,似做錯事的孩子。展基還是笑得漫不經心:“你不急了?”
    瑈璿又紅了臉,匆忙道:“那你慢慢走。”一溜小跑回了房。
    待瑈璿解決問題又換了身衣裳出來,展基已經在西廂的院子裏擺好了家夥。桃葉帥在蛐蛐罐中昂首以待,鬥鵪鶉的圍欄旁兩隻鵪鶉焦急地侯在籠中,展基臉上同樣急不可耐,與鵪鶉恰相映成趣。
    瑈璿雙手掩口,“唧唧吱”叫了兩聲,和桃葉帥打招呼。桃葉帥興奮地振翅鳴叫,回應著瑈璿,瑈璿不停口,一人一蛐蛐竟然說了好一會兒話。展基笑眯眯地看著,大是有趣。自己聽來覺得句句都一樣,問瑈璿和桃葉帥聊什麽,瑈璿卻忸怩著不肯說。
    兩人鬥一回蟋蟀,展基又喜滋滋地把鵪鶉放出來。榮冬略微撥弄,兩隻鵪鶉頓時鬥在一處,塵土飛揚羽毛亂飛,瑈璿拍手大笑,展基得意洋洋。
    不知何時,尹昌隆的長子書笥也跑進來,十三歲的少年崇拜地望著二人,湊在一旁。展基看著鵪鶉目不轉睛,瑈璿拍拍書笥腦袋,書笥大喜,頗覺受寵若驚 。
    天色漸暗,鋤藥點上了紗燈。尹勤帶人送來了晚餐,瑈璿有些意外,平時都是去餐廳,今日想來尹昌隆見自己有客人特意關照的。展基卻似不以為意,匆匆與瑈璿瓊笥扒了兩口,又玩在一處。直到天黑夜深,瑈璿打哈欠了,展基才戀戀不舍地告辭而去。
    八月十五,三場考試結束,瑈璿依舊是早早出了考場。展基昨日便說了今日過節來不了,瑈璿心中有些空空落落的,抬眼見七童站在鋤藥邊上,兩人正引頸張望。
    七童拎著個食盒,笑著迎上來:“陳公子!姑娘恭喜公子考完了,問問今兒要不要去館裏過節?”
    瑈璿這些天沒見白煙玉,心中掛念,望望天色還早,便跟著七童來到了踏香館。誰知老遠就聽到惡狠狠的叫罵聲:“可別不識相!敬酒不吃吃罰酒!不過是好意叫你聲姑娘,還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了!”卻是老鴇兒彩娘正站在院中,雙手叉腰,跳著腳在罵人。
    瑈璿強壓火氣走近前去,笑道:“媽媽今兒怎麽有空在這裏?”
    這一個多月裏,瑈璿展基幾乎隔兩日便在踏香館。瑈璿盤纏有限,展基卻是個大手大腳的,真金白銀隨意扔出,老鴇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加意奉承。此時見了瑈璿,立刻換了副笑臉:“哎呀!陳公子來了?我還隻當今兒過節公子來不了了!來了就好了!”又忙叫靈霚:“還不給公子打水洗臉?”忙亂了一陣才出去了。
    白煙玉迎出來,麵上猶有淚痕,瑈璿故意逗她開心,笑道:“過來洗臉! 彩娘那個囉嗦的,你還為她哭?”
    白煙玉撲哧笑了。說什麽“金陵頭牌”,不過是教坊的樂人。今日過節,奇芳閣來了不少外地客人,很多人慕名點曲,也有幾個老客人在內。白煙玉不知道瑈璿何時來,不肯先出去,彩娘便急了。
    白煙玉洗了臉,明知不該問,還是忍不住地笑道:“考得怎麽樣?”極力輕描淡寫。
    瑈璿並不介意,見白煙玉緊張,紮手笑道:“文思燁然,如有神助。”白煙玉看他不正經,輕呸一聲,怨道:“人家好心問你。”
    瑈璿見她有些惱,連忙作揖:“姐姐!文章自己說好沒用啊,得考官看著好才行。不過題目大都見過,一揮而就是真的。”
    白煙玉這才轉嗔為喜:“阿彌陀佛,那就好!”白煙玉身在風塵,卻是虔誠信佛。大約人在無可奈何的境地中,總需要信仰的支撐。
    靈霚在一旁笑道:“陳公子,你不知姑娘這些天急的!每日念念叨叨,前兒還特意去大報恩寺上香許願呢!”
    瑈璿心中感動,知道自己這考試,寄托了她的希望。可是自己隻能盡力,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誰知道呢?笑著岔開話題:“大報恩寺就是皇帝陛下親自賜名的那個寺院?在哪裏?我還沒去過呢。”
    白煙玉明白瑈璿的想法,也笑道:“是啊!聖上很看重這寺院,修了三年了,還隻是初具格局。大殿寶塔都沒好呢,聽說好了也不讓人進的。上香隻能在觀音殿裏。”
    兩人說了些閑話,彩娘又派七童來叫了好幾次。瑈璿便起身告辭,白煙玉知道尹府在等他,也並不多留。二人臨別對望一眼,瑈璿暗自嘀咕著“不知如何能幫她出這教坊”,白煙玉卻想著“不知他能否高中”不顧老鴇兒催促,轉身又去拜了拜菩薩。
    今日是中秋,尹府一向簡樸,也特意掛了幾盞紅彤彤的燈籠。瑈璿隨尹勤進了花園,說是老爺特意設家宴,一來過中秋,二來慶賀公子考完。
    後花園不大,隻一個月牙形的小池塘,兩株太湖石的假山一前一後,園中稀疏種了幾棵果樹。妙在居中一棵金桂,亭亭如蓋,正在盛開,老遠地幽香撲鼻。
    桂花樹旁設了圓案,佳肴時鮮擺了一桌。瑈璿不肯先坐,尹勤勸了兩次,他也隻是含笑負手而立。還好沒一會兒,尹昌隆到了,兩人寒暄幾句,尹昌隆坐了主位,瑈璿在西首斜身坐下。正要說話,一陣喧鬧,雜亂的腳步聲叫嚷聲響起,瑈璿知道是尹夫人帶著孩子到了,連忙又立起身,恭候一側。尹昌隆皺了皺眉,卻也不禁帶了些微笑。
    隨著一個嬌滴滴地童音喚著:“爹爹!”一個粉紅的身影飛進來,撲進了尹昌隆懷中。正是尹府的掌上明珠瑤瑤,今年才六歲。後麵書笥陪著尹夫人含笑緩緩而來。
    又是一番寒暄熱鬧,好容易坐定了。瑤瑤卻不肯老實坐在凳子上,隻纏著尹昌隆,到底慈父妥協,抱在了懷中。瑈璿來了一個多月,和尹夫人見過不少次,和兩個孩子混得挺熟,特別是書笥經常跟著瑈璿玩兒。但象這麽正式坐在一桌,還是第一次。
    尹昌隆招呼著眾人,又親自布菜,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頓團圓飯。吃飽喝足,尹勤換上熱茶,呈上了月餅。尹夫人領著先敬了月,瑈璿遙遙敬了母親,這才坐下。
    尚未及說話,書笥已經先開口問道:“琙哥哥,這幾日考試難嗎?”
    大明的仕途,還有恩蔭這個方法,也就是憑借父兄的官爵入仕。明初文官七品以上,皆可蔭一子世守俸祿。象尹昌隆這樣的從四品文官,長子可以不用考試直接做到從七品。
    然而不少書香門第認為恩蔭不是正途,科舉及第更榮耀,前途也更廣闊。尹昌隆自傲榜眼出身,自然期待兒子走科舉之途,書笥自幼熟讀經書,預計兩科後就該參加鄉試了。
    瑈璿見他稚氣的麵孔上有疑問竟然也有些擔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想道:“考題都是四書五經裏的。”望了望尹昌隆又道:“我是新手,年伯當年一舉高中榜眼,當有更多閱曆。”
    尹昌隆見兩個孩子靜靜注視著等待自己說些考試的竅門,尹夫人接過瑤瑤,也望著自己。當下清清嗓子,溫言道:“腹有詩書,自然是最基本的。聖人之言記得牢用得熟,下筆自然文思暢然。賢侄的文章,以我看來,是不錯的,此次應當能中。”
    這幾日瑈璿回來後,均把文章背給尹昌隆聽過,尹昌隆口上不言,心中卻是相當欣賞。此時實話實說,雖有些緩慢卻是毋庸置疑的口吻。瑈璿聽了不由心中歡喜,書笥也崇拜地望了望瑈璿。
    “然而,高捷棘闈隻是科舉的第二步,倘若滿足於州縣做個六品以下的小官,當然夠了;但若想遂大誌,明年的春闈才是更重要的。”
    瑈璿見尹昌隆說到“遂大誌”時有意無意瞥了眼自己,心中一凜,知道自己這番為父伸冤的心願他已猜到,連忙更加挺直了身體,專注地凝視著尹昌隆。
    尹昌隆口中的“春闈”即是指會試。是鄉試的翌年二月,全國各省的舉子會聚京城,參加中央級別的考試。因為是禮部主持,也叫“禮闈”,中了的稱為貢士。貢士再參加殿試,便是進士了。
    尹昌隆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會試雖是禮部主考,但是考卷會上呈天庭;殿試時候,聖上更是常會親自問答。賢侄才氣是足夠,形象又佳,老夫擔心的隻有一樣”,眼望瑈璿,躊躇不語。
    尹夫人明白,便帶著兩個孩子先告辭回房。書笥有些不舍地拉了拉瑈璿:“琙哥哥,明兒我去找你玩兒,行不?”說著已經被母親拖走了。
    瑈璿有些心慌,不知道為何尹昌隆如此鄭重,不敢催促,靜靜望著他,一顆心七上八落。此時一輪明月高懸空中,銀色月光遍灑庭院,與紗燈的彤彤紅光一起照在兩人身上,桂花樹上不時落下粒粒桂子,一陣陣幽香仿似仙境。
    尹昌隆停了良久,半仰著頭,眼望明月,緩緩說道:“為人臣子,卻要時刻記住‘上稟聖意’四字。”
    頓了頓接著道:“ 譬如太祖厭《孟子》尚《春秋》,行文就不妨多用《春秋》,萬不可逆天而言。即使覺得孟夫子所言‘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有理,又何必定要說給皇帝聽?”
    瑈璿愣住,呆呆地聽著。這番道理,可從沒有人教過。
    尹昌隆喟然歎道:“太祖編《孟子節文》,刪去的幾十條文當然為太祖不喜,那麽寫文時萬勿使用這幾十條,甚至《孟子》也就幹脆別用。”
    見瑈璿似懂非懂地睜大眼睛,接著說道:“令先尊才氣逼人,什麽題都是一揮而就做得花團錦簇,不愧是狀元。然而當日太祖的意思很明顯,重新閱卷,是要安撫北方士子;如何能仍舊北方一個不取?如此固執己見,卻置聖意於何處?最終抱屈而亡,委實冤枉。”
    瑈璿激動地站起身來:“原來是為了這個!是為了北方舉子! 那南方人呢,南方士子就可以枉死千人?”
    尹昌隆搖了搖頭:“南北榜案是太祖定案,老夫忝為當事榜眼,即使覺得冤枉也沒有用。”見瑈璿不服氣,溫言勸道:“賢侄要翻案,也須得自己先上青雲才有可能。”
    瑈璿點了點頭,不錯,無論如何自己要上金鑾殿,要見到皇帝。
    “吾輩讀書人幾十載寒窗,都是想有所作為,有象賢侄這樣有目的而來的,有胸懷大誌為國報效的。當然該堅持的事情要堅持,可是這些細節末枝,何必一定要計較?所謂人情練達亦文章,小事上順應上意,才能在大事上大展拳腳。”
    尹昌隆頓了頓又道:“賢侄見到北方的舉子,或者當年牽涉的北方人,萬萬不可意氣用事,一定要記住了。”
    當年陳夔和尹昌隆本是好友,尹昌隆不僅逃得大難而且官運亨通,訣竅其實就是這“上稟聖意”和“人情練達”。 尹昌隆每每回想十七年前往事,總懊悔當日沒有苦勸陳夔。看到瑈璿頭腦簡單更勝陳夔,遲疑再三,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瑈璿不語,知道尹昌隆是為自己好,可是乍聽到十七年前的真相,心情激蕩,一時間無法仔細思考。
    尹昌隆忽然又問道:“那個展公子,賢侄是如何識得?”
    瑈璿一怔,有些緊張:“是,是在河邊抓蛐蛐認得的。展兄人很好,小侄也沒因此耽誤學業,我們常常一起擬題構文講析經義的。”
    這當然是掩飾,二人在一起玩還嫌時間不夠,哪裏會“擬題構文講析經義”,而且還“常常”?瑈璿生怕尹昌隆不讓自己和展基交往,說得心虛,不覺低了頭。
    不想尹昌隆微微頷首道:“年青人多在一起學習,也是好的。賢侄不妨和展公子多學學。”瑈璿喜出望外連聲答應,暗想展基還挺有個人魅力的,居然第一眼給尹大人留下了良好印象。
    一朵白雲迤邐飄過,遮住了空中的明月,白雲如同鑲了銀邊的棉絮,四周疏落著點點寒星。
    二人仰望夜空,都是心潮澎拜,思潮翻湧。十七年後,昔日的南北恩怨究竟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