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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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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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瑈璿立在船頭,衣襟當風,儒巾飄揚。
    所謂運河,就是人工開鑿的河。大運河,是指中國東部平原上的一條運河,是世界上最長最早最大的運河。
    瑈璿放眼望去,河的兩岸皆用巨大石塊壘成整齊的堤岸,岸上左右各一排整齊的大樹,雖在初冬仍然頂風而立。河麵頗為寬闊,波濤不興;來往的船隻揚帆聳桅,浩浩蕩蕩。
    瑈璿不由得心中驚歎。這運河,可有五千四百多裏,多大的工程啊!
    大運河開鑿於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末期。最早位於越國都城紹興的山陰水道,以吳國大夫伍子胥之名命名的胥溪和胥浦是大運河最早的一段。吳王夫差為北伐齊國,自揚州向東北開挖,經射陽湖到淮安入淮河,名曰邗溝。
    到公元七世紀,隋煬帝楊廣統一天下,便以都城洛陽為中心,南起杭州北至北京,鑿通了南北八省,以運河通達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以及海河五大水係。
    十三世紀末元朝定都北京後,又花了十年時間挖通濟州河與會通河,取直疏浚,成了京杭大運河的前身。
    永樂九年永樂帝疏通的,便是這條運河。如今這河,已是大明南北運輸的大動脈。
    “萬艘龍舸綠叢間,載到揚州盡不還。應是天教開汴水,一千餘裏地無山。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清朗的吟詩聲響起,甘棠輕搖折扇,自船艙上了甲板。
    這次韓府安排的是一隻大型的北上商船,本與韓夫人娘家的武城徐家素有淵源。韓夫人不放心寶貝兒子遠行,又派了老家人徐照隨行。
    徐照在徐家時就老於江湖,陪嫁到韓府後更在京城長久曆練,照顧甘棠瑈璿這兩個年青人自然輕輕鬆鬆。打點車夫行李,食宿遊覽和船上雜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自揚州出發,要經淮安,徐州,臨清,德州,滄州,通州,才是北京。
    兩位公子哥兒自應天府乘車,袖手而行,在揚州賞玩了兩日才上船。揚州古稱廣陵,自古便是繁華之地,逢此太平盛世,更是豪華至於奢靡。所謂“服飾皆羅綺,飲食俱珍饈,觸耳盡管弦,到眼無非佳麗。”
    揚州美女在大明獨樹一幟,不僅相貌美麗,又能文善曲,都說和秦淮河畔的女樂有一比。然而瑈璿甘棠逛了兩日,卻覺得皆遠遠不如白煙玉。
    兩人常常聊到白煙玉,瑈璿是滔滔不絕,毫不掩飾地讚歎讚美,簡直誇張地有些諛詞如潮;甘棠卻總是含笑聆聽,並不多言。
    想到自己隱瞞身份,將錯就錯以“甘棠”之名與白煙玉結交,終有一日會被發現,她會怎麽樣?甘棠實在擔心。可是,難道向她坦白?甘棠不知道自己能否冒這個險。
    瑈璿聽甘棠詠詩,說的是隋煬帝的典故,笑道:“甘棠,你看這運河望出去,真似千裏平原中的一條蒼龍。隋煬帝雖荒淫無道,卻也不是毫無建樹,‘至今千裏賴通波’可沒說錯。”
    甘棠站在瑈璿身側,望著滔滔河水,也是油然而生豪情。有些感慨地道:“隋煬帝的這個‘煬’字,乃是唐高祖李淵所諡,貶其‘好內殆政’‘外內從亂’,是個下下惡諡。在《隋書》裏更大大將其貶低,使得李唐之後的輿論大都說隋煬帝是個昏君。”
    頓了頓道:“其實隋煬帝克江南一統天下;開疆拓土五萬裏,平定吐穀渾和突厥契丹,通絲綢之路,三征高句麗;又開科舉奠千古出仕製度;還有這運河,利在千秋。實在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
    瑈璿卻不讚成,“雄才大略”?隋煬帝?笑了笑道:“利在千秋也許,可當時天下剛定,隋煬帝為了開這運河傾其國力,實在不知輕重緩急。貪戀廣陵美景或江南財富也好,耀武揚威也好,動輒一二十萬人的船隊行遊千裏,豈非過於奢靡荒唐?最後終於在江都被宇文化及縊殺,斷送隋朝江山,多冤呐!”
    甘棠喟然歎道:“是啊。船隊長就要達二百餘裏,全靠所經的州縣供應衣食,太擾民了。不過我認為隋亡的原因還是征高句麗,否則隻要楊廣的輔軍在,打突厥都輕輕鬆鬆,宇文化及的驍果軍濟得甚事?”
    側頭見瑈璿還要再爭,連忙笑道:“好了,大家保留意見。反正我們都應該感謝隋煬帝,設‘進士科’開科舉給了咱們讀書人一個公平的進身之階。否則還是九品中正製以門第排出身,讀書人有什麽機會?”
    瑈璿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思索,倘若沒有科舉,父親不會中狀元,也就不會冤死。人生的禍福,實在難言。
    甘棠見他神色黯然,明白他想起了父親,便岔開話題笑道:“隋煬帝一代英雄,卻被你我這樣評論,地下有知,大概也要連叫‘豎子敢爾’了”。
    瑈璿果然笑了:“也隻能談談古,當今大明天子豈敢妄議?”
    想了想又遲疑著問道:“甘棠,我住在尹府,尹年伯再三叮囑我,做文章也好,以後為人臣也好,都要‘上稟聖意’。可是謝先生卻說,是非大義豈可湮滅! 倘若碰到昏君下昏旨,我們也要服從嗎?”
    甘棠一愣,半晌才道:“是昏旨,還是明智之舉,怕不是你我那麽容易判斷的。凡事還是尊聖意為是。”
    瑈璿有些急:“總有個黑白對錯,怎麽不容易判斷?我不,如果碰到聖上不對的,我一定要說。”
    甘棠見瑈璿發急,便笑笑不再多說。
    這個陳解元,文章做得花團錦簇,隨手吟個詩詞歌賦也高雅如白雪陽春之調,策論更是頗有見解。隻是,也許是年紀尚幼未經世事,也許是天性單純未經險惡,看問題,實在是太簡單了。世事如棋,那裏有那麽分明的黑白對錯?
    寒風中,商船自揚州揚帆起航,二人相伴北上。
    甘棠雖隻比瑈璿大兩歲,卻老成持重,不象展基那樣貪玩兒。總是談古論今,吟詩作賦,船上閑時還會逼瑈璿練筆寫文。瑈璿常常嫌他囉嗦象姆媽,應付了他交代的功課便自己找樂子,和船家夥夫都嬉笑成一片,看到什麽都好奇地湊上去或詢問或幫倒忙,到處聽到他清脆的笑聲。甘棠搖頭歎氣之餘,也不禁微笑。
    每到一個大埠,船家便靠岸補給水和食物,適當買賣貨物。甘棠瑈璿兩人便並肩下船遊覽。
    在淮安憑吊國士無雙的淮陰侯,吃地道的淮揚菜和捆蹄茶饊。在徐州瞻仰彭城古跡,漢高祖故裏,楚霸王樓上還真嚐到一道“霸王別姬”。瑈璿是地道江南人,被辣得恨不得掉眼淚,甘棠又是憐惜又是好笑,忙忙地找甜茶給他過口,瑈璿擦幹了眼淚鼻涕,舉箸卻接著大吃。
    朔風漸緊,白晝日短,這一日進了山東濟寧。二人特意和船家商量,上岸騎馬,去孔子的出生地曲阜,孟子的老家鄒城瞻仰。瑈璿震驚於孔廟孔府的宏大規模,人文淵藪,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一邊嘖嘖稱讚,一邊對甘棠笑道:“甘棠!這山東人的口音倒和你說話有些象!喏,這‘大富’,明明是棵‘大樹’!”
    甘棠笑得有些不自然:“哪兒有。”
    瑈璿咳嗦一聲:“瑈璿,還不快去‘費覺’!”甘棠到晚上總要摧幾遍瑈璿去睡覺,瑈璿學著他皺眉的模樣,自己又笑起來。
    甘棠不想繼續談這個山東口音,急忙岔開話題:“瑈璿, 你記得脅持你的那個範明?”
    瑈璿止住笑:“記得啊!”瑈璿當時匆匆離開,卻覺得範明可憐,與尹昌隆商量之下,第二天便讓尹勤去了衙門,消了事主控告。
    甘棠道:“你良心好,他第二天便出來了。後來幾位考官湊銀子幫他捐了個監生,已經進國子監了。”
    國子監是當時的最高中央學府,是太祖在元至正二十五年創辦,原名國子學,洪武十五年改為國子監。學生稱監生,這種捐款入監的叫例監。還有官員子弟恩蔭進去的叫蔭監,舉子進監叫舉監等等。
    國子監監生在實習吏事後,可以直接出任六部官吏或地方官,高的甚至可做到從三品行省參政,或正四品知府。即使是例監,也能被選為州縣佐貳或首領官。
    瑈璿不由得為範明高興,拍手笑道:“那範明可開心了。等回了應天府去看看他。”想了想又問:“是幾個考官一起捐的?”
    甘棠有些遲疑地道:“是。座師韓翰林主導的。”
    果然瑈璿聽到韓克忠便變了臉色,笑容頓時消散,轉身上馬,強笑道:“我累了,回船吧。”
    甘棠望著他艱澀的笑容,想到這難解的夙怨,暗暗發愁。
    日子一天天寒冷,不覺已經十二月,天寒地凍,朔風撲麵似刀,山東境內遠不似江南千裏繁華,眺望兩岸,常隻見孤村曠野,滿目蕭瑟。
    這一日正飄著小雪,大船泊在“九達天衢”的山東德州。這裏出過射日的後羿,曹魏相士管輅,漢武帝寵臣東方朔,文學家禰衡,書法家顏真卿等不少名人。
    甘棠瑈璿吃過了德州扒雞保店驢肉,遊覽了幾處古跡,打聽到管輅的墓在郊區平原縣西南,便上馬往平原緩緩弛去。
    穿過德州繁華的城中街道,人多路窄,二人隻好下馬步行。瑈璿看到不少裝飾相同的店麵,都是玄底紫色鑲烏金的招牌,寫著“武城徐記”。有米鋪醬料鋪幹果鋪子,甚是齊整;顧客盈門,生意極好。
    瑈璿想了想,似乎有什麽事,一時卻想不起。
    甘棠路過這些鋪子,有意無意加快了腳步。瑈璿卻一個個看過去,對這北方的物事饒有興趣,看到山東的棗子有吳江的棗子兩倍大,興奮地嚷出了聲。甘棠知道這些是母親娘家的鋪子,遍布山東,德州是通衢大阜,自然有不少家;悄悄別了頭,又假意輕搖折扇,遮住麵孔。
    甘棠卻沒想到,時當歲末隆冬,寒風凜冽,這一搖折扇,實在有些怪異,反而吸引了不少目光。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高叫:“表少爺!表少爺!”幹果鋪的掌櫃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奔到甘棠麵前便行大禮。
    甘棠心中叫苦,這是某次過年在武城見過的老家人,無奈扶起掌櫃寒暄兩句。掌櫃卻高聲招呼各個鋪子:“這是京城的表少爺,快來拜見!”頓時呼啦啦來了一片人,老老少少圍住甘棠,行禮寒暄,噓寒問暖,
    甘棠含笑答應著。又不少人奔回鋪子,取出特產便往甘棠馬上放,甘棠連忙推辭卻架不住人多情熱,馬背上霎時堆得滿滿的。
    甘棠連連打躬作揖,好容易抽身出來,見瑈璿笑嘻嘻地看著,訕訕地上了馬。二人出了鬧市,便上馬往平原縣繼續弛去,甘棠的馬上堆了太多東西,奔跑困難,瑈璿看著隻是笑。
    甘棠急欲引開他的注意力,笑道:“管輅精於占卜,算數入神,所謂‘明陰陽之道,吉凶之情’,真乃異人。不過史傳他擅長鳥語,能與各類鳥獸說話,未免誇大其辭。”
    瑈璿笑道:“甘棠為何覺得誇大?”
    甘棠道:“人有人語,獸有獸言。人獸本不相通,如何能對話?”
    這時正穿過一片小樹林,枯枝滿地,落葉沉集,一片空穀寂靜開闊。片片飛舞的雪花飄落,尚未積起,地上隻有星星點點的白色。瑈璿勒韁佇馬,微笑著,雙手掩口,一陣陣低低的聲音傳出,激蕩在林中。
    甘棠不解何意,卻見地上的落葉緩緩盤旋起來,頭頂的樹枝開始搖晃。甘棠睜大了眼睛,地上樹上落下了幾隻小鳥,有的歪腦袋看著瑈璿,有的蹦跳著往瑈璿走去。
    瑈璿麵帶笑容,繼續呼喚著。隨著瑈璿叫聲,鳥兒越來越多,嘰嘰喳喳地吵鬧不停,瑈璿發出幾聲指令似的叫聲,鳥兒漸漸不再叫鬧,空穀中恢複了寧靜,幾百隻鳥兒動也不動,齊齊望著瑈璿。
    甘棠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瑈璿笑著指了指他馬上:“甘棠,有糧食沒有?拆兩包獎賞下鳥兒。”
    甘棠震驚之餘,連連道:“有!有!”隨手遞了個米袋給瑈璿,自己拆開另一袋,學著瑈璿的樣子,把裏麵的小米撒在空穀中。
    瑈璿招呼小鳥聚攏來吃食。冬季本難覓食,鳥兒不少都餓壞了,可是並不爭搶,聽著瑈璿指揮,排隊依次上前。二人拆了四五包糧食,穀中遍灑,所有的鳥兒才都吃上了。寂靜深穀中,隻聽到一片鳥兒啄食的啄啄聲。
    甘棠望著眼前的奇景,長長籲出一口氣,歎道:“瑈璿!我竟不知你有這份本事!真是堪比管輅!原來真的能通鳥獸之語!”
    瑈璿不答。俯身凝視著手上的米袋,米袋上是“武城徐記,百年老店”幾個字。武城,武城,韓克忠是武城人!怪道剛才看到這兩個字就覺得有事。怪道,怪道甘棠的口音帶著山東口音。
    半晌,瑈璿轉過身,問道:“令堂令尊是山東武城人?”麵上沒有了一貫的笑嘻嘻,聲音有些冰冷。
    甘棠無奈點頭:“是。”
    瑈璿眯了眯眼睛:“你姓韓?”甘棠點了點頭,不吭聲。
    瑈璿凝視著他,心中漸漸明白。甘棠居然是韓克忠的同鄉,而且姓韓!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瑈璿顫抖著聲音問道:“韓克忠是你什麽人?”
    甘棠低聲答道:“乃是家父。”
    見瑈璿麵色大變,甘棠急急說道:“瑈璿,你聽我說,十七年前的舊案,家父真是無心之過。這些年他好生後悔,我們一直去拜祭應天墓場,對令先尊一直敬重,我們,”
    瑈璿打斷他的話:“什麽應天墓場?什麽拜祭?”
    甘棠愣住:“你不知道? 南榜被斬的眾人歸葬在應天墓場,令先尊也在裏麵,還有白信蹈。。”
    瑈璿麵色發白,握緊了雙拳。原來,原來這麽多人都是騙自己!甘棠隱瞞韓克忠之子的身份,虧自己當他是好朋友!姆媽騙自己父親葬回了福建長樂,等自己長大了便可回老家拜祭……
    原來,原來父親在什麽應天墓場!
    良久,瑈璿冷冷地問道:“白煙玉知道嗎?”
    甘棠低聲道:“我就是在墓場遇到白姑娘的,寒衣節那天。”
    瑈璿心中陣陣發冷,連白煙玉,都瞞自己!
    甘棠見他麵色蒼白遙遙欲墜,上前一步道:“瑈璿,這都是陳年舊事,讓我們一起想想如何麵對。我們一起設法為南榜伸冤,我們。。”
    瑈璿大叫一聲:“騙子!騙子!”眼眶中淚水滾來滾去,躍身上馬便行。甘棠急忙也跳上馬,瑈璿回頭怒道:“別跟著我!”口中連連呼哨,幾百隻鳥兒應聲而動,團團圍住了甘棠。
    甘棠大急,催馬前行,眾鳥得了瑈璿指令,撲扇著翅膀攔住甘棠,馬兒受驚,仰首嘶鳴,竟不敢動。甘棠急得大叫:“瑈璿!瑈璿!你沒有行李!你什麽都沒帶!”
    嘚嘚的馬蹄聲急促響著,瑈璿揚鞭打馬,竟是不顧而去。漫天飛雪越下越大,深藍長衫的身影漸漸模糊,展眼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