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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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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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瑈璿出了詔獄,仰望碧藍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久違的新鮮空氣。
    “瑈璿!”一個柔媚的聲音。正是白煙玉和甘棠,等候在詔獄門口。甘棠滿麵含笑,白煙玉卻麵頰上尤有淚痕。
    瑈璿大喜,笑嘻嘻地一把抱住白煙玉:“姐姐!我不是好好的?別哭啦!”“太孫殿下讓我們等你,我還以為他說笑,不想你真的出來了!可擔心得我,我。。”白煙玉說著,淚水又撲簌簌滴下來。
    甘棠笑道:“煙玉,你再哭,別人以為彰毅伯和我搶彰毅夫人呢!”
    白煙玉撲哧笑出來,接過甘棠手中的棉帕,拭幹淚水,握起瑈璿的手,笑道:“走吧,回家!我做了湯團。”
    轉出太平路,幾人一愣。朱瞻壑跨在高頭大馬上,金冠玉帶白緞錦袍,正攔在路中。甘棠急忙跨上一步,擋住瑈璿和白煙玉,警惕地望著漢王世子。
    朱瞻壑渾不在意,衝瑈璿笑道:“恭喜!出來了?”上下打量著又笑道:“你穿這一身,不賴嘛!”卻沒看出來,這不是自己送去的那套。
    瑈璿咬了咬嘴唇,走上兩步,仰望著他,輕聲道:“謝謝你。”朱瞻壑雖然擄過劫過調戲過,可是對自己,實在不壞。
    朱瞻壑笑看著她,忽然俯下身,一把摟住瑈璿。甘棠大驚,疾步趕上,卻見朱瞻壑在瑈璿麵頰上響亮一吻:“好香!”長笑聲中,白馬已經調頭竄出老遠。
    瑈璿舉袖狠狠擦著麵頰,氣道:“這壞蛋!就不能給他好顏色!”白煙玉關心地走過來,取出帕子擦了擦,端詳著輕聲道:“還好,沒毒。”
    甘棠瑈璿都笑了。漢王世子再壞,還能這時候下毒?
    三人說笑著回到陳府,鋤藥靈霚迎了上來,見到瑈璿都是大喜大笑。靈霚連忙侍候著瑈璿去沐浴,白煙玉親自至廚房煮湯圓,鋤藥燒火,甘棠在一旁幫忙。
    陳府並不大,瑈璿靠在浴桶壁上,水汽嫋嫋,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鋤藥的說話聲,甘棠的大笑聲,白煙玉的嗔怪聲,甚至嗶嗶啵啵的柴禾燃燒聲, 忽隱忽現地飄來。瑈璿滿足地閉上眼,歎了口氣,覺得這一個初秋的午後,實在美好。
    靈霚一邊幫瑈璿揉幹長發,一邊細細說著這一個多月的瑣事。瑈璿聽著聽著有些犯困,微微眯了眼打盹兒。靈霚忽然想起來:“對了!前兒有個小叫花找姑娘,我見他髒兮兮的,也說不清楚什麽事,就打發他在外麵等著了,怕是這會兒還在呢。”
    瑈璿正半夢半醒,隨口問道:“說哪兒來的嗎?叫什麽?”靈霚揉著布巾,想了想道:“沒說哪兒來的。也不肯說他叫什麽。就是,就是說找姐姐。”
    “姐姐……”瑈璿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一個激靈,撒腿就往外跑:“他在外麵?”靈霚急叫:“姑娘!穿上鞋襪!”
    甘棠正在園中擺碗筷,突然見瑈璿披頭散發,趿拉著拖鞋往門外飛奔,嚇了一跳,急忙追出來,叫道:“瑈璿!怎麽了?”
    瑈璿不答,跑出門外,東張西望,卻並無有什麽小叫花。瑈璿轉一個彎,拐入左手的箍桶巷,空無一人。仔細看了看,急得跺了跺腳,又拐入右邊的姚家巷,仍舊蹤跡全無。瑈璿閉眼長吸一口氣,念叨:鎮靜,鎮靜……睜開眼又仔細四顧搜尋,終於發現巷中牆角有一堆垃圾,兩張發黃的芭蕉葉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瑈璿兩步奔上,輕輕掀開芭蕉葉。一個汙穢不堪的小乞丐正躲在樹葉下,蜷縮著身體,睡得簌簌發抖。被這突然的光亮驚醒,一時睜不開眼睛,眯縫著雙目。瑈璿心中一酸,試探地喚道:“陳皓?”
    小叫花盯著眼前這個披頭散發的女子也看了半天,突然跳起來,大叫:“姐姐!”一把抱住瑈璿,聞到她身上沐浴後的清香,又急忙鬆了手,連連後退,隻叫:“姐姐!”眼淚如夏日的滂沱大雨,一陣陣奔湧而下,肮髒的臉上霎時衝出幾道白杠。
    瑈璿一把抓住,雙臂將陳皓摟進懷中,連聲安慰:“好了,沒事,沒事。姐姐在這兒,姐姐在這兒。”甘棠佇立一旁,默默看著。
    白煙玉和靈霚這時也趕了出來,見到這小叫化癟著肚子站立不穩的可憐景象,連忙領進府中,坐在剛擺好的案邊。白煙玉盛了一碗湯圓端在小叫花口邊,親手喂他吃了。陳皓連盡兩碗,才似乎有了些力氣,站直身體,舉袖抹了下嘴。望著白煙玉,輕聲道:“謝謝白衣姐姐。”
    白煙玉輕輕撫了撫他的腦袋:“乖。還吃不?”
    甘棠笑道:“再來碗湯吧!”久餓之後可不能多吃。甘棠曾經去賑災,親眼見過災民乍得食物盡力猛吃反而撐死的。白煙玉依言端了碗湯圓湯來,細心地加了點兒糖,甜甜的,陳皓喝得津津有味。
    瑈璿皺眉待陳皓喝完,牽了他的手,輕聲問道:“就你一個人?”陳皓望著瑈璿,淚水又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嗚咽道:“姐姐!他們,大家,都死啦!”
    瑈璿剛才想到小叫花是陳皓,就知道不好,聽了這話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定了定神問道:“慢慢說。誰死了?”
    陳皓哭道:“都死了!”抹了抹眼淚道:“姐姐和哥哥走了沒幾天,那日舅舅一早送我去學堂,我不小心踩著了象糞,舅舅陪我走到溪邊去洗鞋,就聽到村裏一陣陣吵鬧。舅舅拉著我躲在樹叢後一看,上次那個馬將軍,帶著好多好多士兵,刀槍劍戟的,押著大姨和表哥,五花大綁地站在村口。接著我娘和家裏的人,叔叔嬸嬸,四公公五婆婆,所有人,都被趕了出來,脖子上都駕著鋼刀。”
    陳皓說著說著,麵上露出極為恐懼的神色,顯然這回憶可怕之極。
    瑈璿知道這大姨和表哥是說的阮夫人與阮光耀,馬琪等皇太孫一走就抓了這二人,當然是不忿當日敗軍之恥。而黎利與黎氏一族當日大敗官軍,殺了不少昇龍城士兵,這份仇怨,居然皇太孫一張旨意並未化解。
    陳皓眼神空洞,簌簌發抖,白煙玉輕輕伸臂摟住了陳皓。這滅門的慘事,白煙玉三歲時,也曾經曆過。不要說小孩子不記事,那一刻的駭異恐懼,跟了白煙玉二十年。若不是嫁給甘棠,怕是要跟一輩子。
    陳皓滿臉淚水,接著說道:“然後他們吵起來。那個馬將軍罵大姨和舅舅一夥的,是反賊什麽的,大姨斥責他陰奉陽違背信棄義。馬將軍說不過大姨,罵了一聲‘殿下!殿下那麽遠,救不了你!’一聲冷笑,一刀揮過,大姨的頭,就掉了下來!”靈霚驚叫一聲,抓住了白煙玉的另一隻胳膊。
    瑈璿麵色發白,握緊了陳皓的手。陳皓隔了好一會兒,接著說道:“表哥撲上去拚命,可是他被捆住了,一下子也被馬將軍砍翻在地!馬將軍手下的幾個人怕他沒死,還一刀一刀地砍著!”瑈璿叫一聲“光耀!”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甘棠一直沒說話,顫聲問道:“是阮光耀?”瑈璿點點頭,抹了一下眼淚,問陳皓道:“然後呢?”
    陳皓接著道:“我要跑出去,舅舅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動。村裏的人捆得一排排的,馬將軍舞著大刀,一刀刀揮過去,後來大概累了,他那些士兵就一起砍。四公公五婆婆,叔叔嬸嬸,都被砍倒啦!我娘,我娘不肯說我和舅舅在哪裏,高叫了一聲‘皓兒!快跑!’就也被砍死了!”
    陳皓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舅舅讓我來找姐姐,讓我告訴姐姐:娘!娘死得好慘!大姨和表哥,還有黎氏一族,都死得好慘!”白煙玉輕輕摟住他,拍著他輕聲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瑈璿握著陳皓的手,淚水撲簌簌落下。陳母,阮夫人,阮光耀,黎氏一族,就這麽死了!自己交趾一行,隻說是幫他們,誰知反而是害了他們性命!這一番血海深仇,可再也不能化解!黎利隻要有一口氣,定會與官軍死戰到底!
    陳皓的小手,汙穢不堪,指甲磨得禿禿的,左手小指的甲蓋幹脆沒了。手上布滿了疤痕,刀傷,摔傷,燙傷,各種各樣。這孩子,萬裏迢迢自藍山來到金陵,可吃了多少苦頭?
    可是自己也好,朱瞻基也好,又能拿馬琪如何?黎利本是反賊,馬琪動手之前,定然想好了對策。隻要舉出黎利謀反罪證,剿殺黎氏一族,就是名正言順的平叛,不但無過,反而有功。而官軍將士對黎氏,對交趾全境京族百姓的仇恨歧視,縱使是皇太孫,又如何能開解?
    感覺到身後的目光,瑈璿轉過身,秋日的斜陽下,朱瞻基靜靜佇立門口,麵色慘然。杏黃九龍錦袍,玄黑翼扇冠被夕陽映得通紅;濃眉下的雙眼,也是赤紅。
    良久,皇太孫輕歎一聲:“黎利已經攻下了清化府的藍山和至靈山。聖上剛派了王通為征夷將軍,率十萬大軍平亂。”瑈璿全身一震,尖聲叫道:“不能!哥哥你……”望著朱瞻基的眼睛,呆呆住口。他這幅模樣,定是已經盡力,然而無可挽回。
    黎利在皇帝眼中,就是個一反再反的反賊。這“攻下藍山和至靈山”短短幾個字中,有多少腥風血雨?那把青翠寶劍,不知飲了多少大明官兵的鮮血?永樂大帝,斷不肯就此罷休。
    陳皓抬起淚眼,懵懵懂懂地看了看二人,擔心地拉了拉瑈璿的袖子。瑈璿又是心中一酸,摟住了陳琙,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著。陳琙急得反手抱住瑈璿,安慰道:“姐姐!姐姐別哭啦!”
    王通,金鄉侯王真的兒子,襲父職任都指揮使,累戰功升都督僉事,陸續被封爵武義伯,成山伯。曾隨永樂皇帝北征,領左掖軍,立下不少戰功。這次被封為征夷大將軍,帶兵南下交趾,那意味著朝廷,是準備在交趾硬碰硬平叛了。瑈璿想到這裏,如何能不哭?
    朱瞻基眺望天際,夕陽如血,照在烏衣巷的白牆黑瓦上,喃喃道:“這一仗,不知要打多少年?”
    不遠處的學宮,隱約飄來朗朗書聲:“蒼蒼烝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