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永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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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天沒有聽到回音,他不禁有些驚訝,回過頭看到英娥的一瞬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原先恍惚的目光劇烈震顫,手腳僵硬無法動彈,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正靜靜站在門外,整個人在朦朧的光線下,空靈單薄的仿佛隨時會消失一般。
    “英娥,不要走!”
    他的臉上忽然露出慌亂的神色,猛的站起身子想去拉她,不料左腳一個踉蹌,全身立時失去平衡就這樣重重摔在了地上。
    英娥這才看到他的左腳腳踝上拴著一條不粗不細的鐵鏈,她的心髒猛的一抽,頓時酸澀難當。他曾是高高在上的一代天子,怎麽能淪落到這般淒涼境地。縱使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也不該遭受這樣的折辱。
    她快步過去,伸手扶起了他。觸手所及之處,他的皮膚比飄零的雪花還要冰冷。
    兩人四目相對,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如水晶般發著光,那些破碎又清晰的回憶瞬間漲滿了她的胸腔。
    洛陽宮裏初見,他和善可親,替她塗抹傷口時那手指的溫暖依然清晰。
    被困冷宮麵臨危境,他給予她珍貴的信任,共同聯手助她脫離困境。
    被追兵逼的幾入絕境,是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那三支血淋林的長箭險些要了他的命。那個深夜,那雙深藍眼眸中明亮的恍如能灼傷萬物的地獄之火,她牢牢烙刻在心間。
    他們曾彼此信任彼此慰籍,攜手進退生死與共,可為何所有的記憶和情感,會在之後的歲月裏變成人生的穿腸毒藥。
    “英娥,這一定是我在做夢,對嗎?”元子攸蒼白的麵頰上湧起的潮紅好似火焰在燃燒,他拖動著鎖著鐵鏈的腳,想要更靠近她一些,喃喃道,“能在臨死前再做一場有你的夢,我已經知足了。”
    他寂寥的麵容,在這半明半昧的光線下更顯孤淒。她的心幾乎壓抑的要爆開——他的命運又何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一生是如此無奈,他對自己的宿命是那麽的無能為力。他的人生即將落幕,卻從沒擁有過自己的精彩。
    “彥達……”她輕輕喚著他的名字,語調卻是意外的平靜,“其實佛祖早就給這紅塵曆苦的人安排好了因果,人的一生就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一場夢結束,又會開始另一場夢。這一世如果不是好夢,那麽下輩子,一定會是場美好的夢。”
    元子攸的身形一震,一種仿佛能震顫人心的悸動漫過了他的眼神。他的嘴唇動了動,竟是沒再發出聲音,隻是眼睛裏多了幾分光亮。
    英娥解下身上的貂皮鬥篷替他披上,又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精巧的瓷瓶,放在了他的麵前。
    “一國之君,無論何時都不能失去尊嚴,包括死亡。”
    元子攸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瓷瓶上,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那裏裝的是什麽。他抬眼,平靜地凝視著她,眼底有波光微瀾蕩漾,似乎想將她此時的麵容深深刻在腦中,他的嘴角彎成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弧度,那是他送給她最後的微笑。
    英娥的眼睛酸脹疼痛,卻並沒有淚流下。她驀然起身,腳步踉蹌地向門外走去。就在她轉身的瞬間,忽聽身後傳來了低沉破碎的聲音,“對不起,英娥,對不起……”
    英娥的腳步停頓了一瞬,卻還是快步走了出去。
    她忽然想起那個和他一起逃離洛陽的夜晚,他的鮮血從傷口不停湧出,他的神誌渙散,他讓她一個人先走,她心急如焚,擔心他就這麽咽了氣,她對著他不顧一切地大喊,
    元子攸,我要你活下去!我不許你死!
    命運兜兜轉轉,如今,竟也是她,親手將他送上了黃泉路。
    英娥一路腳步虛浮,推開了前去扶她的司馬子如,沿著斑駁的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去……她現在隻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元子攸目送著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這才撿起了那個瓷瓶,正要拔去塞子,卻見又有一人走了進來。
    看清來人時,他有些驚訝,但很快又恢複了常色,淡淡道,“原來是遵業。英娥剛走,你還不趕緊送她回去?”
    司馬子如點了點頭,“我自是要送英娥的。不過在這之前我有件事想要告訴你。”他頓了頓,“還記得當初大將軍金像未鑄成之事嗎?”
    元子攸的眉宇間掠過一絲不解,“當然記得,若是金像鑄成,恐怕我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不過天意如此,爾朱榮也無話可說。”
    司馬子如沉默了幾秒,“金像未成並非天意,而是人為。”
    元子攸何等聰明,他的瞳孔猛的一縮,“你說的這個人是——英娥?”
    司馬子如嗤笑了一聲,什麽也沒再說,轉身就走。
    元子攸怔了片刻,忽然就低低笑了起來,笑容越來越響,越來越尖銳,直到他的眼角流出眼淚。
    原來人生最絕望的不是一直遇不見,而是遇見了,卻從來沒有得到,最後徹底地失去。
    若是時光可以倒流,他願重回和她初遇的那一刻,陪她看花開花落,對她許下永遠不變的誓言。
    空瓷瓶砰一聲掉在了地上,頓時摔成了白色碎片。
    因緣和合,虛妄有生。因緣別離,虛妄名滅。
    子夜時分,天空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子夜時分,天空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透明的雨點拍打著窗欞,發出劈裏啪啦的嘈雜聲,有不少雨水沿著窗子的縫隙漏了進來,轉眼打濕了地麵。案幾上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英娥起身走到窗前,正要將窗子合攏一些,忽聽阿素倉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皇後,皇後!”
    英娥心頭一跳,“何事?”
    “從三級佛寺傳來消息,皇上,皇上已經薨逝了……”
    英娥閉了閉眼,聲音顯得有些暗啞,“我知道了。”
    “聽說……皇上臨終還留下了一首絕命詩。”阿素的聲音含著一絲悲悵。
    英娥沉默了一會,還是幽幽問道,“何詩?”
    阿素低低的聲音在雨夜中聽起來卻是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心口。
    “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
    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
    隧門一時閉,幽庭豈複光。
    思鳥吟青鬆,哀風吹白楊。
    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
    案幾上的燭火掙紮著跳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滅了。
    英娥怔怔地站在窗前,被吹來的雨打濕了衣裳似乎也沒有察覺。她隻是想起了那晚洞房夜,左邊紅燭搖晃了幾秒後倏忽而滅,唯留剩下那支還在燃燒。
    ——左燭盡新郎先亡,右燭盡新娘先亡。
    元子攸,來生,莫再投於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