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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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朦朦亮時,沐浴著晨曦的洛陽城尚未從睡夢中清醒,東升的旭日已悄然躲進了層層綿雲之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潤澤的氣味,籠在薄煙般霧氣中的世界,帶著幾分微涼。一輛青蓬馬車踏破寂靜由輕霧中駛來,緩緩停在了壽丘裏的一處住宅之前。
    一位風姿絕麗的男子挑起墨綠織錦的車簾,凝目望向那緊閉的大門,茶色雙眸裏微光流轉神色不明。
    枝葉上的露珠被風一吹,簌簌而落,濺在男子挑簾的纖長指尖上。
    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是頭頂上方隨風飄動的枝葉一般,淩亂又不安。
    從馬車到大門前,短短的一段距離,他卻從未覺得如此漫長過。
    大門的那一邊,靠近東側的主院裏則是一片沉寂,偶有鳥雀的鳴叫響起,為這裏平添了幾分難得的生氣。
    在光線照不到的床榻上,微微蜷縮著身子的英娥慢慢睜開了雙眼,昔日靈動的琉璃眼眸顯得有些木滯,亦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每天她渾渾噩噩醒來,又渾渾噩噩睡去,竟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十天?半個月?還是更久一些?
    發生了這樣的事,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子如,又該怎麽麵對師父……隻要一睜開眼睛,悶悶的疼痛就會清楚地從心髒那裏傳來,先是若有若無,到最後則是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她委屈,她痛苦,她恐慌……她也想大哭一場,可是眼睛盡管幹澀的發疼,淚水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英娥舔了舔幹裂的唇角,伸手想去拿床榻邊的瓷盞,不料手一滑將瓷盞碰到了地上。
    門外守候的侍女聽到了動靜,連忙問道,“殿下,這是怎麽了?您可要現在起身?”
    當聽到英娥有氣無力的回答後,侍女才小心翼翼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顯得有些淩亂,案幾上的青瓷瓶倒在了一旁,水流了個幹淨,裏麵插著的花朵早已失去了顏色,幾件衣裳被隨意地扔在地上,一股頹廢氣息撲麵而來。
    侍女不由在心裏暗歎了一口氣,主子那日自宮裏回來後就性子大變,先是將房間裏所有的熏香和香爐都砸了個幹淨,接著便過上了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每日麻木地起床,用餐,洗漱,發呆,倒頭睡覺……周而複始,像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來。
    想到了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侍女似乎也揣測到了幾分緣由。她隻猶豫了一瞬,便徑直走了過去,臉上同時浮現出慣有的笑容。
    “殿下,可要先喝點水?”
    英娥點點頭,忽然聽到從門外不遠處似乎傳來一陣喧囂的聲音。她不耐地皺了皺眉,“外麵這是怎麽了?”
    侍女忙走出門外去打探了一下,不一會兒又眉眼激動地走了進來,“殿下,原來是司馬尚書在河西生擒了那紇豆陵伊利,不日就將凱旋東歸!這不,大家都高興的很呢,所以聲響就大了一些,還請殿下恕罪。”
    聽到這些話的英娥一瞬間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既驚且喜的神情,但很快又被一臉惆悵所代替,一時間她心亂如麻,愁緒紛疊。
    “這的確是件大喜事。你先下去,去賬房支些銀錢賞給大家,就當沾沾喜氣。”她說著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退下。
    當侍女退到門邊時,又聽到英娥低低問道,“阿女她,有消息了嗎?”
    侍女難過地搖了搖頭,“奴婢讓人都打聽過了,那晚阿女進宮之後就再沒人見過她。”
    英娥麵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繼續讓人找。我不會讓她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消失了。”
    待侍女一走,她仰天倒在了床榻上,心如亂麻,遵業就要回來了……他就要回到洛陽了……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徑直衝到了鏡子前。
    不看還好,一看英娥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銅鏡裏映出的女人憔悴不堪,麵色蒼白,幹澀開裂的嘴角隱隱透著幾道紋路,如同失去了水分的花朵日趨枯萎。
    她心裏驀的一個激靈,難道到時她要以這樣的形象去見遵業?
    不行,絕對不可以!
    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念頭後,她又是一怔。盡管發生了那樣的事,原來她的內心還是深深渴望著見到遵業……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這樣斷了和他的姻緣……
    恍然間,仿佛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她曾和小元詡說過的話。
    “陛下,為什麽不能哭呢?難過時就要哭,開心時就要笑,不管是難過還是開心,我隻聽從我內心的想法,不用隱瞞也不用遮掩,對了,我娘說這叫唯心而已。”
    我隻聽從我內心的想法,不用隱瞞也不用遮掩。
    唯心而已。
    不知何時,天空中雲霧已然散開,淡淡的陽光灑進室內仿佛驅走了原有的晦澀和陰霾,暖暖的風也隨之探了進來,挾帶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花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英娥深深吐出了一口氣,心裏的陰翳終於慢慢褪去。與其懼怕黑夜來臨,不如直麵相迎白晝的陽光。無論是經曆了多麽黑暗的黎明,太陽終究還是會升起。
    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
    活著,不能隻是一味的逃避痛苦。
    終於想通了的英娥眼中又恢複了些許神采,她攬鏡自照,緩緩梳起了自己那頭如瀑的長發。
    “殿下!”門外又傳來了侍女的聲音,“大丞相親自來看您了。”
    英娥的手一頓,動作滯了滯,又深吸了一口氣,“讓大丞相在廳中稍等,我即刻就來。”
    剛踏入大門的高歡聽了侍女的回稟後,點了點頭就進了廳中。他明顯感到了英娥在拉遠彼此之間的距離,若是換了從前,這府中哪一處他不是自由來去?
    雖心中酸澀,但因著內心深處的那點不為人知的希翼,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
    不多時,就見一個身材窈窕風華無限的女子走了進來。他心頭驀的一熱,立刻站起身來迎上前來去,飽含擔憂的聲音輕喚了她的名字,“英娥……”
    英娥一抬頭,兩人四目相對的一瞬,相對無言的窘境令彼此感到幾分尷尬,一陣微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卻吹不散那種淡淡的隔閡。
    “英娥,你憔悴了許多……”高歡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心疼,先打破了這種窘境。
    英娥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麵頰,又扯了扯嘴角,端起了案幾上的茶盞遞了過去,“師父,先喝口茶湯吧。”
    高歡接過了茶盞,目光變得柔軟,“對不起,英娥。發生了這樣的事委屈你了。雖然我之前也有些迷惘,不知該如何麵對你,但逃避總不是解決的辦法。是我做錯了事,我自然要對你負責……”
    “不,師父,這也不是你的錯,我們也都隻是中了別人的計而已。”英娥抬起眼睛,眼神平靜溫和,“我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
    高歡心頭一跳,心中不知為何多了幾分忐忑和不安。
    “英娥,你若是搬到我那裏,昭君也絕不會難為你……”
    “師父,我根本無意介入到你和師母之間。”英娥皺著眉打斷了他的話,“既然這是一場被設計的錯誤,那我們就盡快忘記它,好嗎?我不希望因為這個錯誤影響你和師母之間的感情,更不想因此褻瀆我們的師徒之情。
    高歡的心一下子沉入了黑暗之中,“那,你打算如何?”
    她望向他,目光溫潤堅定,“遵業就要回來了,我打算和他說清楚這件事。若是他不介意,我就還跟著他,若是他介意,我就回北秀容。”
    她的話音剛落,高歡手裏的茶盞一個不穩,竟摔了下來,白皙的手背頓時被燙得一片微紅。
    英娥一驚,下意識想要上前查看,又似是想到了什麽往後退了一步,小聲道,“師父,你沒事吧?”
    高歡搖了搖頭,淡淡掃了眼被燙紅的手背,比起被燙傷的手,剛才看到她後退一步時的那種心痛更讓他難以忍受。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去做吧。不過英娥,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師父這裏永遠都是你的避風港。”
    英娥的唇邊露出了一個溫暖真誠的笑容,“謝謝你,師父。”
    高歡勉強地回了一笑,轉身朝著門外走去。在步出府邸大門的瞬間,他茶色的眼眸一厲,如同夜空極速滑過的閃電,掩藏許久的陰霾終於奔湧而出。
    胸口下是一顆被百蟲噬咬的心,細細密密的痛楚,無法宣泄的情緒,正一點一點侵蝕著他的理智。
    “大丞相!他的暗衛突然現身於此,隱在角落裏低聲喚道。
    高歡神色一冷,“不是讓你守著那個地方嗎?為何擅自前來?”
    暗衛麵上露出頗為古怪的神色,“那裏事情有變,還需大丞相親自定奪。”說著他湊到高歡身邊低語了兩句。
    高歡的神色微微一僵,神情也變得古怪了幾分,但還是說了句,
    “我會親自過去一趟。”
    千裏之外,五原河以西的魏軍大營之中,漸漸彌漫起了烹煮食物的香氣。
    因之前打了勝仗活捉了流民首領紇豆陵伊利,魏軍從上至下人人歡欣鼓舞,就等著收拾完殘局後凱旋東歸。
    副將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主將司馬子如,隻見他正靜靜眺望著洛陽的方向,神情溫柔,目光深邃遙遠,似乎正在思念著什麽人。風乍起,吹起他天青色的衣角,看起來是那麽的優雅溫和,就像是年代久遠帶著典雅光澤的美玉。
    天空中雲霞燃燒似火,餘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籠上了一層橙金色的光芒。也唯有他這樣的男子,才襯得起那妍麗之極的緋霞。
    如若身為女子,能被這樣的人愛慕,聽到他深情的表白,這是何等的幸福啊。
    副將心裏暗暗感歎著,裝了一大碗幹巴巴的粟飯便走到了司馬子如的麵前,說話的口吻中帶了幾分調侃,“將軍,就算是想念心上人,也要先吃點東西吧。”
    司馬子如倒也不惱,反而微微一笑。
    副將更是大膽,試探道,“將軍的心上人必然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吧?”
    司馬子如斜斜瞥了他一眼,唇角隱隱透著喜悅,“待我成親之時,你自然就會見到了。
    就在這時,一騎人馬朝著軍營疾馳而來,口中大喊著,“將軍!司馬將軍,洛陽有急信傳來!”
    司馬子如笑意微斂,待那人上前呈上了密信,目光才掃了幾眼,臉色就驀的僵住了。
    副將隻看到他拿著信的雙手突然痙攣似的顫抖,甚至連握拳都辦不到,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不由心裏大駭,連呼了幾聲,“將軍!司馬將軍!”
    司馬子如置若罔聞,隻是強撐著又看了一遍那封密信,字字句句,如同最鋒利的刀刃深深刺入他的心髒!
    那種心髒即將爆裂的痛楚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將軍?”
    “這裏的事就先交給你了。我要立刻趕回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