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間之路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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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數日,碧落宮之戰已傳遍江湖,其中被碧落宮收服的六十三人向師門痛哭流涕,不少人細訴在碧落宮的種種非人遭遇,自己是如何慘受蒙騙服下禁藥,又是如何無可奈何被迫上山,風流店奸險歹毒,更以女色誘人,乃是江湖繼祭血會以來的大敵雲雲。當然也有人不屑解釋,回歸本門一派沉默。成縕袍對中原劍會細述碧落宮一戰的實情,於是中原劍會與唐儷辭的梁子輕輕揭過,餘泣鳳既然是風流店中人,唐儷辭率眾殺他自是大智大勇,而碧落宮戰敗風流店,一時名重江湖,許多人聯想起數年前洛陽一戰,不免交口稱讚碧落宮一向為江湖正道之棟梁,宛鬱月旦名聲之隆,已不在當年“白發”、“天眼”之下。
    數日之間,往昔神秘莫測的碧落宮現身江湖,已是王者之勢。至於何時能回歸洛水故地,想必宛鬱月旦心中自有安排。蕭奇蘭傷勢痊愈,稱謝而去,奇峰蕭家此後為風流店之事出手,必定不遺餘力。中原劍會邵延屏前往碧落宮,圍剿風流店,勢若燎原。
    “宛鬱宮主少年有為,老宮主於地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邵延屏哈哈說了兩句客套話,目光在蘭衣亭中轉來轉去,他深感興趣的東西卻沒瞧見,“聽說唐公子和宛鬱宮主攜手共破強敵,卻不知唐公子人在何處?”
    宛鬱月旦手端清茶,“唐公子人在客房休息,他身上有傷,恐怕不便打擾。”邵延屏大為掃興,隻得侃侃說些日後中原劍會要和碧落宮如何合作,可供調配的人手共有多少,風流店的據點可能在何處,不知碧落宮有何計劃?宛鬱月旦微笑不答,卻說碧落宮此地已不宜久留,正要重返洛水。邵延屏便道此乃美事,重興之事不知進程如何?宛鬱月旦道重興之事唐儷辭已出手相助,正在籌劃之中。邵延屏打個哈哈,說道既然唐公子出手,中原劍會也不能小氣,中原劍會不能與唐公子比財力,但如需要人力,劍會當仁不讓。宛鬱月旦稱謝婉拒,邵延屏堅持要幫,說到最後,是邵延屏以劍會名義贈與碧落宮一塊牌匾。
    正事談畢,宛鬱月旦請邵延屏入客房休息,邵延屏稱謝進入。過了一柱香時間,他悄悄自房中溜了出來,往左右兩邊客房中探去。身為中原劍會理事之人,行事本來不該如此兒戲,但邵延屏大大的歎口氣,他承認他就是好奇,他就是不夠老成持重、不夠穩如泰山,此行若沒瞧見唐儷辭一麵,回去他恐怕都睡不著了。
    能殺餘泣鳳的人,又能敗風流店,尤其從數百丈高山上跳下來都毫發無傷的人,若是瞧不到,豈非枉費邵延屏今生習劍之目的了?旁人習劍是為強身、懲奸除惡,他之習劍是為獵奇,並且這老毛病數十年不改。
    左右客房之中都住的有人,不過在他眼中看來,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多半就是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又無家可歸的那些,至於唐儷辭人在何處?他卻始終未曾瞧見。
    聽宛鬱月旦的口風,似乎刻意對唐儷辭的下落有所隱瞞,那就是說唐儷辭並非住在容易找到的地方……邵延屏腦筋轉了幾轉,往遠處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小屋掠去。
    青山崖之後山,有一處寸草不生的沙礫地,此地氣候相對冷冽,沙礫地上尚有不少不化的積雪,隻是數目不多,也不會結成冰川。沙礫地後,鬆林之中,有一處鬆木搭就的小屋,窗戶微開,門扉緊閉。邵延屏身形一晃,掠到窗外往裏一探,隻見一人臥在床上,身材頎長,頗為風姿俊朗,心下讚道這唐儷辭果然生得不惡,可惜雖然相貌俊朗,卻似乎少了些什麽,令他無法有嘖嘖稱奇之感……
    貓芽峰外百裏之遙,菱州母江之上。
    “敗敵之後,化明為暗,你果然是萬世莫敵的老狐狸。”輕舟之上,沈郎魂淡淡的道,“隻是委屈了碧落宮下第一人,不知要假扮你到幾時?”舟中有人微笑道,“這假扮之計是宛鬱月旦一手謀劃,與我何幹?”
    沈郎魂握釣竿在手,靜坐船舷正在釣魚,“哼!”若有人自遠處望來,隻見是一人乘舟垂釣,極難想象這船上的兩人,正是前些日子讓武林翻天覆地的人物。
    舟蓬之中,唐儷辭懷抱鳳鳳,背靠蓬壁而坐。他的臉色依然很好,然而手按腹部,唇色微白,自受柳眼一掌,腹中便時時劇痛不已。那一掌傷並不重,卻似傷及了埋在腹中的方周那一顆心,導致氣血紊亂,數日之內,不宜再動真氣。而此時此刻,正是追蹤風流店最佳的時刻,偏偏池雲蹤跡杳然,自從躍下青山崖查看唐儷辭的生死,他竟一去不複返,突然之間失蹤了。
    “池雲或者真的被風流店所擒,也或者——說不定已經死了,你作何打算?”沈郎魂手握釣竿,線上分明有魚兒吞餌,他紋絲不動,不過片刻,那塊餌就被魚吃光,他一甩手腕,收起魚鉤,再掛一塊餌料,如此重複。
    “死?”舟裏唐儷辭柔聲道,“我最恨這個字。”沈郎魂道,“就算你恨,也不能保證池雲不會撞上柳眼,不會被他一琵琶震死。”唐儷辭尚未回答,岸邊傳來馬蹄聲,騎馬之人似乎不願走得太快,隻是緩緩跟在船後,隱身樹林之中。“哈哈,”沈郎魂淡淡的道,“小丫頭真是神機妙算,竟然知道你我會在這裏路過,又跟上來了。”唐儷辭輕輕撫摸了下鳳鳳的肩頭,小孩子的肌膚觸手柔潤細膩,十分可愛,“這個……隻能說妾有心而君無意了……談情說愛,也要你情我願,雖然鍾姑娘是個美人,但也是個小孩子。”沈郎魂嘴角一勾,“你是說你嫌她太小了?”唐儷辭道,“豈敢、豈敢。”沈郎魂忽問,“你可有妻室?”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有情人,卻無妻室。”沈郎魂一怔,唐儷辭說出“我有情人”四字,大出他意料之外,“能得你賞識的女子,不知是何等女子?”唐儷辭的眼神微微飄了一下,依稀有些恍惚,“她……不說也罷,你的妻子又是什麽樣的女子?”
    “我的妻子,一介農婦,洗衣種地、織布持家的尋常女子,平生心願,便是為我生個兒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她是個好妻子。”唐儷辭輕輕一歎,“平生心願,便是為你生個兒子,有妻如此,真是你的福氣。”他言下似有所指,曖昧不明。沈郎魂嘴角微微一勾,“你的情人,可是那萬鑫錢莊的老板娘?”唐儷辭笑了起來,“她半生艱辛,若是有唐某這樣的情人,豈非命苦之至?”沈郎魂淡淡一笑,“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唐儷辭抱起鳳鳳,鼻子在嬰兒柔嫩的臉頰上輕輕磨蹭,入鼻滿是香軟的味道,突然微微啟唇,含住鳳鳳柔軟的耳朵,鳳鳳咿呀一聲,小小的拳頭用力打向唐儷辭的臉,唐儷辭閉目受拳,咬住鳳鳳的耳朵輕輕的笑。
    “池雲在貓芽峰下失蹤,正逢風流店退走之時,不過既然風流店一著之失,在碧落宮留下許多深韻內情的白衣女子,那風流店的據點必定要在短期內遷走,否則宛鬱月旦指使邵延屏帶人掃蕩,豈非全軍覆沒?所以就算找到了據點,也未必救得到人。”沈郎魂改了話題,再換一個魚餌,甩入水中,“化明為暗,讓碧漣漪代你在碧落宮中享受英雄之名,難道你已知道追尋的方向?”
    “這個……是告訴你好呢?還是不告訴你好呢?”唐儷辭放開鳳鳳,閉目恣意享受微薰的江風,“還是不告訴你比較好。”沈郎魂微微一曬,“你已聯絡上風流店中臥底之人?”唐儷辭哎呀一聲,似笑非笑的睜眼,“沈郎魂不愧五萬兩黃金的身價,果然和池雲不同。”沈郎魂突地挫腕吊上一尾魚兒,但聞那活魚在船舷上不住跳躍,劈啪作響,“他用什麽方法告訴你池雲沒事?又用什麽方法告訴你風流店行動的方向?”唐儷辭紅唇微張,舌尖略略舔在唇間,卻道:“好一條滑鱗彩翅,想不到這母江之中,竟然有這種絕世美味。”
    沈郎魂將那尾活魚捉住,這尾魚兒渾身光滑無鱗,猶如鱔魚,但長得和一般鯉魚並無差異,隻是魚翅色作五彩,十分漂亮。“滑鱗彩翅隻需弄火烤來,就是美味啊。”唐儷辭自船篷裏擲出一物,沈郎魂伸手接住,隻見此物碧綠晶瑩,狀如圓珠,日光下剔透美麗之極,“碧笑火!萬竅齋之主,果然身上帶的火折子,也是稀罕。”這粒碧綠圓珠名為“碧笑”,隻需猛烈摩擦就能起火,而碧笑之火經風不熄,不生煙霧火焰明亮。雖然碧笑之火有許多好處,但它本身卻並非引火之物,乃是一件舉世罕見的珠寶。
    沈郎魂引燃“碧笑”,那塊鵝卵大小的碧綠珠子騰起二尺來高的火焰,沈郎魂剖開魚肚,自暗器囊中取出一支三寸來長的銀針,串住滑鱗彩翅,慢條斯理的烤著。
    魚香陣陣,緩緩飄入岸邊風景如畫的樹林之中。
    鍾春髻人在馬上,怔怔的看著母江中的那條小船,他就在船上,甚至、正在烤魚。她不明白為何她要從碧落宮中出來,又為何要跟著他的行跡,為何要時時勒馬黃昏,隻為看他一眼?離開月旦,她心裏是不情願的,但唐儷辭要離去,她卻放心不下,定要時時刻刻這般看著他,心中才能平安……這是……這是什麽感覺?低頭看自己勒韁的手掌,雪白的手掌中一道紅痕,有些疼痛,她心裏有些清楚——自己最企盼的情景,是和月旦與唐儷辭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但……這是可恥的念頭,是不可提及的邪念。月旦和儷辭,終究是全然不同的人。
    正在她望著江上的小船,呆呆的想自己心事的時候,突爾樹林之中,有人影輕輕一晃。她驀地驚覺,“什麽人?”
    不遠處一棵大樹之後,有人微微傾身,黑衣長袖,黑布為帽,微風吹來,衣袂輕飄。鍾春髻心中一凜,“你是誰?”她手腕加勁,此人藏身林中,她絲毫不覺,顯然乃是強敵,心中已定退走之計。
    “知你心事的朋友……”微風掠過黑衣人質地輕柔的衣袍,他低聲道,聲音低沉動聽,一入耳,就如低聲說到了人心裏去。鍾春髻喝道,“裝神弄鬼!你是什麽人?”
    “我是唐儷辭的朋友。”黑衣人低聲道,“我知道你很關心他,他的故事,你可想知道?”鍾春髻一怔,“他的故事?”黑衣人從樹後走出,緩緩伸手,拉住她“梅花兒”的韁繩,“我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就和我一起走。”鍾春髻一記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手!你我素不相識,我要如何相信你?”黑衣人低沉的道,“憑我能殺你,卻沒有殺你。”言罷“啪”的一聲那記馬鞭重重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其白如玉,馬鞭過後一道血痕赫然醒目。鍾春髻一呆,心中微起歉疚之意,“你為何要告訴我他的故事?”黑衣人低聲道:“隻因他要做危險的事,我不願見他,但又不想他一錯再錯。我知你很關心他,所以,希望你去阻止他做傻事。”他一邊說,一邊牽馬,不知不知,鍾春髻已被他帶入了樹林深處,漸漸遠離了母江。
    “既然你是唐儷辭的朋友,為何不以真麵目見我?”鍾春髻上下打量這個神秘的黑衣人,眼見他穿著一件寬大無比的黑袍,根本看不見身形如何,頭上黑布隨風飄動,亦是絲毫看不見本來麵目。然而其人武功絕高,一步一牽馬,絲毫不露真氣,卻能摒絕氣息,令人無法察覺他的存在。黑衣人低聲道,“想見我的真麵目,可以。不過你要先答應我,聽完唐儷辭的故事,你要幫我阻止他。”鍾春髻好奇心起,暗道我就聽他一聽,且看這人搞的什麽鬼!“好!你告訴我唐儷辭的故事,我就幫你。不過你要先揭開頭罩,讓我一看你的真麵目。”黑衣人舉袖揭開黑布頭罩,陽光之下隻見其人唇若朱砂,膚色潔白瑩潤,眼線斜飄,眉線極長,猶如柳葉,容貌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沉鬱妖魅,令人入目心顫。
    鍾春髻呆了一呆,她本來以為這人遮住顏麵必定奇醜無比,結果此人非但不醜,竟是生得妖魅非常,那身上的氣質不似人間所有,就似鬼魅地獄中生就的奇葩。“你……”
    “我姓柳,叫柳眼。”黑衣人低聲道,“是和唐儷辭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小的時候,他叫我大哥,長大以後,他叫我阿眼。”
    “他……他出身何處?”鍾春髻目不轉睛的看著黑衣人柳眼,此人相貌非常,不知何故,她覺得他並非在說謊,“聽說他是國丈義子,但並非出身皇家。”
    “他雖然不是出身皇家,也和出身皇家差不多。”柳眼聲音低沉,略帶沙啞之聲,卻是說不出的動聽,“他的父母非常富有,從他一出生,過的就是比帝王還帝王的生活,嬌生慣養,小的時候,他脾氣很壞,虐待小貓小狗、打傷家裏的傭人司空見慣。”鍾春髻聽在耳中,心中將信將疑,隻聽柳眼繼續道,“長到十歲,在家裏一切惡事都已做盡,再無趣味,他從家裏逃了出來,結識街頭為非作歹的同齡混混,到處惹是生非,除了殺人之外,可說世上一切能做的事,不論好壞,都被他做盡了。”鍾春髻忍不住道:“當真?實是令人難以相信……”柳眼繼續低聲道,“他所做的種種事情,我都和他同路,何必騙你?而後他在混混中建立聲望,十三歲的時候成立三城十三派,控製了他家周近三個城市十三個城鎮的黑道場麵,如果他一直這麽混下去,日後會成就什麽事業,誰也不知道……”鍾春髻越聽越奇,如果唐儷辭小時真是這等胡鬧,怎會在江湖上絲毫不曾聽過他的名頭?柳眼道,“所以我對他說,如果他再這樣下去,將是一條不歸路,他控製欲太強,不是好事,如果他不想再過這麽複雜的生活,就要洗手退隱,做好人。”鍾春髻道,“聽來你倒是好人。”
    柳眼低沉沙啞的道,“我救過他的命,我們感情很好,雖然我的話十句他有九句不聽,但是這一句,他卻聽了。”鍾春髻眉頭揚起,“他退出黑道,改作好人了?”柳眼道,“嗯……從他十三歲一直到二十歲,一直遵照我的話,循規蹈矩。不過他天生不是淡泊無欲的人,他心裏深處想要的東西太多,他的各種欲望無窮無盡,家裏雖然有權有勢,在別人眼裏早就成為焦點,但是他希望成為萬眾焦點,所有的稱讚、羨慕、迷戀、怨恨、嫉妒、困惑如此等等,如果沒有集中在他身上,他就會焦慮、煩躁、猜疑,最後爆發偏激的情緒。有一天,他父親招納天下賢才,成立了名叫‘銅笛’的一個組織,他和我都在其中之一,但是經過重重選擇、考驗、測試之後,他父親選擇了另外一個人作為組織的中心……”柳眼停了下來,“他接受不了這種現實,所以他要和我們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