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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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對你這樣好,你以往不喜歡的事我都強迫自己改了,跟你講實話,問你的意見,那你是不是也要反省一下你自己呢?”
    聶爭聽到林玦這樣問。
    愣了好一會兒,聶爭忽地失笑:“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他就說這丫頭突然轉性這也轉得太徹底了,果然本質上她就是無利不起早啊。但這認知莫名的非但不讓他生氣,反倒還有點詭異的愉快。隻是她問題的實際內容,就讓他不那麽愉快了。
    “我……”琢磨了好一會兒,他略帶遲疑道,“的確有一件事沒跟你講,但也並沒有欺騙過你。”
    沒講過,也沒騙過她。
    林玦笑吟吟抬頭看他:“那你騙過別人嗎?”
    聶爭張口,卻啞口無言。
    他不但騙過,而且是今天之內都還騙過。
    剛才他承認有事瞞著林玦時,聰明如她,大約已經猜到一些了。他想起白天李清那突如其來的一問,他回答“我喜歡古籍”時,林玦那似笑非笑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又覺得她猜測到可能……不止一些,隻是她大約在問他之前就篤定他沒說過實話了。
    林玦也正跟他想著同一些情景。
    兩人初見時,聶爭張口“貧僧”,閉口“施主”,從言行舉止到穿衣打扮,無不是像直接從古裝電視劇裏跑出來的——林玦為什麽沒有懷疑過他是劇組臨演呢,因為他甚至都不像近幾年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古裝劇裏的,而更像好些年前那些布景簡陋、但是人設和劇情相對精彩合理的劇裏麵的。她起初就理所當然把他歸結為從小生長在山旮旯裏沒見過世麵,但是講道理,像今天李清說的,現在少林人家都有官博和公眾號了,大師們都玩智能手機,人手一個大v號,甚至還有網紅,相比之下這位小哥哥的畫風未免太清奇了吧?想通這一點之後,林玦心裏就已經犯上嘀咕了。
    說他有病,他沒病;說他沒病……他又怎麽看都像個病人。
    但又能怎麽樣呢,病人那也是她自己挑出來的,哭著也要跟病人手牽手一起走不到巔峰不回頭啊。於是認命的開始教他穿衣打扮,耳提麵令的糾正他的言行舉止,跟在他身後但凡他又犯了“說胡話”的毛病就踢他兩腳,這樣才勉強讓開始挑戰三十二武館的聶爭跟個尋常山裏人沒什麽兩樣了,以至於今天李清問的問題,也能隨便用喜歡看古籍就敷衍過去。說實話哪怕知道聶爭有奇怪的地方,林玦一開始也是沒興趣追根究底的,畢竟人誰還沒一兩個秘密呢,在她看來重要的是讓聶爭“正常”起來不影響她的營銷計劃,而不是像個老媽子一樣去追究他到底隱瞞了些什麽。可偏偏李清今天一個問題卻忽然勾起了她之前本來已經漸漸淡忘的好奇心,這原來隻有指甲塊大小的好奇心還像氣球突然被打足了氣似的,砰地就膨脹成了令她無法再無視的好大的一坨,以至於等最要緊的事塵埃落定,她就無可避免的開始想這件事並且在此時問出了口。
    是為什麽呢?他那些奇怪的舉止。
    真的從小就在少林寺長大嗎?
    她正想著一些有的沒的,就聽聶爭道:“我跟你說過我自八歲就到少林,這句話沒有騙你,隻是在那之前,我……”
    他說完這句話便又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忽然道:“其實我並不是想騙人,隻是我下山之前師父曾跟我說過,有一些實話說出來非但沒有人信,還會傷害到自己。”
    其實為什麽聶爭一開始那麽反感林玦,對她從頭發絲到腳底板、渾身上下除了長相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同感,卻還是不由自主總聽她的話、按照她的意願和步調走呢?因為林玦教他的那些事,早在他下山之前,就已經有人教過他。
    是他的師父。
    一開始,他跟師父說決定要下山挑戰聶千鋒這件事,本以為他師父會不同意的,誰知他師父聽完他的話居然很是欣喜,興高采烈的說少林出去的弟子,基本上俗家那一撥都走上了武術明星、武替、武術指導這些路,而光頭的那一撥都得端著“少林大師”的高僧範兒,也不好意思去參加什麽競技類的比賽,以至於少林高手不少,卻至今還沒有一個得過什麽大獎的,更遑論世界第一了,他如果真能拿個世界第一回來,那可大大給少林寺長了臉麵。
    聶爭:……
    而後他以為師父接下來會趁著他還沒下山之前,指導他一些武術方麵的功*法心得,誰知師父倒的確指導他了,而且還包含了方方麵麵,可惜裏麵就是沒有功夫——怎麽用手機、穿什麽樣的衣服、身份證要好好保管、怎麽跟人交流……
    可惜除了身份證要好好保管那一條,別的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別看他在外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好說話模樣,實則他是很有原則的:師父拿手機自拍的時候他從不參與,師父要教他玩社交軟件他也懶得多看一眼,師父和師兄弟們網購一些新鮮時髦的玩意兒他從不上去湊熱鬧,師父說山下的人都聽不懂他的說話方式,讓他改改,但他覺得自己說法一直就是這樣啊,為什麽突然要改。
    師父對他實在無奈極了,隻得在臨行前語重心長令他答應最要緊的一件事:別人問他來曆時,隻能說來自少林,別的不能說了,畢竟有的時候你以為人貴乎坦誠,實則大多數人非但不會在意你講的是實話還是假話,甚至會因為你的實話太過於像假話而講一些話、做一些事傷害到你。
    雖說聶爭仍不太認同這些告誡,可到底是師父的話,他雖不認同,還是答應遵從。
    等他下山的時候,師父拿了一疊百元紙幣、一塊黃金、一張卡令他選擇,他給嚇了一跳。其實他從小到大還是有點小積蓄,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師父來替他負擔下山以後的費用,可師父說他存的那幾毛零錢都不夠住兩回酒店的,非得給他,他就選了黃金——這東西沒卡片和紙幣那樣容易丟掉,方便完整拿出去再完整拿回來,當時他是這樣想的。
    那時他對自己可自信了,現在回頭想想也不知當時那種盲目的自信打哪來的。
    然後等他下山沒多大一會兒就知道好歹了:就像師父說的那樣,他存的那點錢,不夠住酒店、不夠下館子,當他去街邊小攤吃飯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會用一言難盡的眼神打量他的穿著;當他去旅館租一個床位的時候,一邊數自己的零錢都能感受到對麵店員不信任的眼神,似乎很擔心他連租床位住一晚的錢都數不夠。
    他是怎麽走上賣藝的路呢?因為有一晚他經過一座橋邊,見橋洞下七歪八倒地躺了挺多人,他想著夏天裏也不怕涼,便幹脆也在路邊將就一晚好了,結果他抱著自己的小布包眯了沒多大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在他麵前停下,又有什麽很輕的東西落在他身前的聲音,他抬頭就見到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而那個落在他麵前的東西是一張二十元的紙幣。
    當其中一個女孩子臉紅紅跟他講說二十塊是無償給他的時候,他覺得驚訝極了,沒來得及問更多,就聽見不遠處躺的一個人怪不是滋味的一句“臉長得好就是了不起”,他對自己的臉沒概念啊,想把錢退給兩個女生,那兩位卻比他這收錢的還誠惶誠恐。他想了好一會兒,而後給兩個女孩子打了一套他覺得還算好看的錢——這是他身上最大也是唯一的特長了。
    那晚他一套拳下來,零零散散的引來一些人圍觀,最後賺了一百多塊錢。
    旁邊那個躺著的還在罵罵咧咧,他想著師父讓他與人為善的話,便想用其中一部分錢請那人吃個夜宵什麽的,誰知他上去說了沒兩句話,還沒說到主題呢,那人就煩了,罵他有病就去精神病院,杵這兒做什麽。
    聶爭雖說從小在很單純封閉的環境下成長,但他心性絕對跟脆弱沾不上邊,他看很多書,會很多種功夫,會煮飯會種菜會修房子會一切生存的技能,他在這之中錘煉出了堅定又沉靜的心性,不會輕易為外物動搖,所以那些打量他衣服啊、怕他沒錢的不信任的那些眼光,他都沒有放心上過,但是明明自己一番好心,卻平白被人罵神經病,這個他就真的不太懂了。不懂,而且有點受傷。
    從少林到崇明市的一路上,他因為自己講話的方式不止一次被人罵神經病,還有人說他是想演戲想瘋了,各種各樣吧。他漸漸了解到了下山前師父說的那些話,以及讓他答應的那件事——他所會的一切的技能在下山以後都失效了,而他沒有手機、不會用什麽報支付,他的發型、衣著、講話的方式,這一切附加的外在的東西,卻成為別人嘲笑和看不起他的理由,固然他並沒有任何真的能讓人看不起的東西。
    這跟他以往接觸的人都不太一樣,也跟他一切的想象都不太一樣。
    他心裏受過一些小小的傷,固然他並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在他遇到林玦的時候,他依然說他自己習慣的話語,按他的行為尊則來處事,但他已打定主意不會在像之前自己想的那樣,不管別人問什麽都傻乎乎的全講出來了,因為那會顯得他很傻,會招來別人的嘲笑。
    他又不是真的傻,怎麽會喜歡平白無故被人嘲笑?
    林玦是他遇到所有嫌棄他的人中表達得最淋漓盡致的一個,就差沒明說讓他把“我有病”三個字寫出來貼在臉上,省得一張臉誤導別人將他當成可塑精英。兩人之間的劇情走向,本該是互相嫌棄,分道之後永無交集,偏偏不可控的事件一個接著一個,以至於林玦飛快就打了自己的臉、用前二十五年積攢的智慧換得她纏上聶爭的決定,而她對於聶爭而言,也成為下山以來第一個明明嫌棄他、卻又跟在他旁邊盡心指導他話該怎麽說、事該怎麽做、錢該怎麽賺的人,盡管知道她這些指導最終還是為了她自己,盡管在她指導下做的那些事多數都很瞎很不符合他的行事三觀,可他也因此得到了仿佛又回到山上的感受啊,被引導的,被信任的,被維護的,甚至是被埋汰的,被支使的,被欺負的。
    從林玦纏上他的那一天起,就始終像個老母雞一樣凡事攔在他的前頭。
    不誇張地說,聶爭他師父都沒這麽盡心的把他像個小雞仔一樣的看顧過。
    聶爭是很依賴林玦的。
    又嫌棄她,又依賴她,又討厭她,又喜歡她。
    他覺得不管林玦如何,至少站在他的立場自己是不應該有任何事情欺瞞她,哪怕從一開始隱瞞就不是他的本意。
    想到這裏,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林玦清了清嗓子:“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不要被嚇到,也不要又想送我去精神病院,我真的沒病,我……”
    “如果是會傷害到你自己的、連你自己都覺得沒人會信的話。”林玦突然打斷他,同時也轉過頭不再與他對視,“那還是別說了吧。我就是有點好奇心而已,隻要你不是有什麽來自黑幫、犯罪團夥的黑曆史,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話音落下之後,室內一時隻剩一室沉默。
    她沒有追問,她主動打斷,她學會尊重他的隱私,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但聶爭發現,他心裏更多的似乎是……失落。
    而林玦呢?
    她觸到聶爭眼神的一瞬間,從中讀出了他對於她全部的信賴與深深的依賴,以及要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與她共享的決心,這認知令她突然感到一陣沒由來的恐慌,她不知自己承接這份信任之後要麵對的是什麽,又能夠為他做些什麽,所以她……回避了。
    隻是暫時的退避而已。她在心裏跟自己說。
    等她想通一些問題,做好一些準備,她會主動來向他尋求答案的。
    暗中深呼吸好幾次,她再開口時,聲音裏已是慣常的輕鬆與沒心沒肺:“好了,趁你這會兒睡飽了,我們來商量一下接下來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