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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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我。”
好半晌,他也走出房間以後,林玦坐在院子裏的階梯上,背著他開口說道。
“我嫉妒你和季雲憲一起站在台上時那樣光芒萬丈,嫉妒你看向她很欣賞的眼神,嫉妒有一個各方麵都比我更厲害的女孩子直白表達對你的好感,但是我……我卻不想去思考到底我做什麽要嫉妒這些,這跟我、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她每說一個字,聶爭胸腔裏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兒就跟著一陣亂顫,顫得幾乎失了頻。
“但是我這麽聰明的人,對這麽淺顯的事,怎麽可能不懂,這種裝蠢的行為真是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林玦起身,回頭。
聶爭看著她眼睛,心裏顫得更厲害了,有些歡喜有些無措又捎帶了幾分最後的理智想,他得阻止她講之後的話,他得……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林玦看著他道,“那個讓我破產、讓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想帶著你殺回娛樂圈去狠狠報複的名叫路西川的家夥,他還是我前男友?”
聶爭呆住了。
就在不到一分鍾前,林玦用嫉妒造了一個排比句。
彼時對這個詞無知無覺、隻能幹巴巴從字麵意思去理解的他,卻在此刻猝不及防的,被“嫉妒”洞穿了心髒。
林玦,有過一個,戀人。
原來這句話就是他的“嫉妒”。
“我記憶亂七八糟的,也不知之前每次胡言亂語時都跟你說過些什麽,索性重新總結一遍吧。”林玦淡淡道,“我和路西川是同一家福利院一起長大的,他比我大一歲,我們都還很小的時候,那時他還挺像個男子漢,很照顧我,在我心裏,他是對我最好、也最重要的一個人。我們倆所在的福利院不是什麽好地方,我十歲、他十一歲的時候,我們就一起逃出來了,我們……”
我們為了活下去,跟路邊的狗搶過吃的,在垃圾堆裏刨過東西,在路過乞討過,像你第一天來崇明遇到的碰瓷事件,我們曾經合夥炮製過無數件……
“後來他成了明星,我成了他的經紀人,我們倆日子就好起來了。”林玦笑了笑,“好起來了以後,他問我要不要談戀愛,我想著大家熟門熟路的,全世界我也沒第二個比他更親密的人,以後估計也不會有,我就同意了。這樣大家在一起了幾年,工作、生活、財產什麽都放在一起,然後他拿著我拚死拚活給他爭取來的資源跑路了,哦,順便還跟他跑路那家公司的台柱子談了個戀愛,給我頭上種了一片青青綠草原。”
她看向聶爭,很誠懇地問道:“你知道什麽叫青青綠草原嗎?”
聶爭隔了一會兒才有些遲疑點了點頭。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了,然後我就遇到你了。”林玦聳了聳肩,“挺丟人的事,我最開始挺憤怒,後來莫名其妙就不太在意了,也想著過去就過去了,懶得再提。今天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又覺得有必要跟你交代一下。”
聶爭看著她。
她每句話都說得輕描淡寫。
關於她小時候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關於她被自己最重要的人正著插了一刀,反手又是一刀。
關於她這樣一個聰明到狡詐的人是怎麽把全部的信任都理所當然交給一個人。
甚至她都不是從今天才開始輕描淡寫的。
聶爭回憶她過往每次說起那些事時浮誇的咬牙切齒,他就在這浮誇裏理所當然的認定,那些都是小事,她都是隨口說說而已。
他本來正在莫名其妙被嫉妒噬心的,現在這嫉妒又變成了更加莫名其妙的心疼。
他問道:“你沒有問過他原因嗎?”
怔了怔,林玦撲哧笑道:“你怎麽跟那王八蛋講一樣的話啊。我走的時候,他也追著喊著的問我,怎麽不問他插*我兩刀的原因呢。”
“你怎麽回答?”聶爭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林玦翻了個白眼:“我就這麽回答啊。”
“……”
聶爭一臉茫然。
林玦冷笑一聲:“我扔給了他兩個白眼當回答!”
聶爭一個不防,噗地一聲笑出聲。
見他笑起來,林玦原本因舊事舊事疊加而來的煩躁又抑鬱的心情,莫名也跟著好轉兩分。
聶爭笑完,心情反倒越加複雜:“你們那麽多年感情……”
“有時候感情剝離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林玦聲音淡淡打斷他,“或許他做那些決定有他的理由吧,我當然知道他不是什麽大壞蛋,也知道從感情的層麵而言,我付出的也並不是都喂了狗,但是再多的理由都好,他明知我的底線卻依然兩隻腳都一起踩過了線,那我當然也就沒必要再去聽他的任何理由。”
也是在那一瞬間,多年來無論生活還是事業都已習慣考慮兩人份的林玦才發現,剝離原來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難。
心痛啊憤怒啊頹喪啊想不通啊這些情緒當然都有,但是最清晰的還是要跟這個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的決心,一秒鍾的猶豫都沒有,一分一毫的舍不得都沒有。
林玦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堅決。
她真的對路西川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好像也不是。
如果現在有一通電話打來跟她說路西川被車撞了得絕症了命在旦夕了,她恐怕還是會第一時間趕去見他,但是那家夥活得好好的時候——
她突然翻出手機,打開瀏覽器摁了一通,然後遞給聶爭。
聶爭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張相當帥氣的臉。
這帥臉的主人當然就是路西川。
能帥到聶爭這仿佛睜眼瞎般的宇宙第一直男都一眼為之側目的程度,可見路西川隻從臉的層麵出發,那也算紅得很有幾分理由。
而路西川也不止是臉好看,聶爭看到的這條新聞是他擔綱男主角的一部正在拍攝的新電影的消息,上麵寫大投資大製作,名導演金牌編劇,女主是影後,男主是流量加實力擔當,一眾配角也都要麽是戲骨要麽是票房擔當,電影雖然還在拍,但是日後的上映盛況已經可以想象,甚至還有人預測路西川指不定就要憑這部戲去爭奪影帝了。
所以這個人,背叛了他最親密的合作夥伴,拋棄了他多年相依為命的親人兼愛人,但他非但沒有因此而受到一點影響,甚至比原來活得更好,無數的人每天跟在他身後吹捧他、追隨他,沒有人知道他做的壞事,甚至於,哪怕很多人知道他做了壞事,也許還會接受並替他找各種各樣的理由,甚至將故事中的林玦塑造成一個活該被背叛、活該被拋棄的角色。
聶爭想到這些,心裏難受得不得了。
林玦看穿他所想,微微一笑,道:“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子的,雖然很多人總是說著人不能做壞事,要多做好事,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但是多數時候呢,我們看到的壞人非但沒有惡報,反倒一個個都活得風生水起。你知道的,我本來也是這些‘壞人’中的一員。”
聶爭一怔。
“我遇到你的時候,如果你不是一個心性堅定的人,如果你並沒有很明確的目標,如果你單純的把我當成一個幫過你的好人而一心想追隨我,或者報答我,那我就會毫不遲疑的利用你,將你身上所有能用的價值都榨幹。”林玦掰著手指頭給他數,“我會把你培養成和路西川一樣路線的明星,會帶你去搶跟他有關的一切資源,會不管你有沒有演技都把你往劇組裏塞,會不管代言是好是壞但凡能賺錢就讓你去接。這樣我可以痛快的去打臉讓我吃大虧的人,也能給自己賺來比從前更多的名和利,至於你的好歹和意願,那都不會是我關注的東西。”
她看著聶爭,微微笑道:“世界上有很多被生活磨礪得不剩幾分同情心的人,當你遇到這樣的人,不是要求她放過你,而是你自己足夠堅定,也夠優秀,經得住別人的誘惑,也讓人沒什麽能從你這裏拿走的。”
她與聶爭相遇之後並沒有發展成她上麵所說的這樣,不是因為她善良心軟,而是聶爭不是穩住了他自己,同時也改變了她。
他們兩個賭氣時打的那個看誰能改變誰的賭,林玦從前不承認,現在卻越來越清楚感受到,她每一天都在被這個人改變著,而她想要改變對方的意願,卻每一天都在變得比前天更薄弱一點。
於是當聶爭愣怔過後問她:“那你現在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沒什麽遲疑就答道:“算是個‘中間人’吧。”
什麽又是中間人呢?
“從前我身邊都是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也包括我自己,因為不爭不搶的話就什麽都沒有,連自己有的東西也會被別人搶走;現在我的身邊卻都圍繞著一群興趣愛好夢想至上的人,我以前都看不起這樣的人,覺得夢想又不能當飯吃,但是最近不但見識到了夢想可以當飯吃,而且還——”林玦指了指還拿在聶爭手裏的手機,戲謔笑道,“還能再多養活一個人。”
聶爭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調侃他先前那句“把打賞折算成現錢,換好了全部給你”,一時臉上燒得慌。
林玦雖說是講著玩笑的話,其中卻到底也有著幾分真意:“我就是想表達,雖然我現在覺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確實很有道理,我也正在變得‘赤’,但是這其中有個前提是最近我跟在你的身邊既不缺名,也不缺利,所以我……”
所以就算我從“壞人”過渡成“中間人”,又從“中間人”終極進化成“好人”,但我最終也隻能是一個現實的、要求回報的“好人”,我永遠也沒法跟你一樣純粹,跟季雲憲一樣隻憑一根打狗棒就風光霽月站在你的麵前,除理想以外不追求任何外物。
她想要跟聶爭說清楚她以往的情史,也說清楚她是這樣的一個人,但話到嘴邊,總歸又生出幾分顧忌。從前她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卻生怕這個人因此而疏遠、不喜自己。
但就像她總能第一時間看穿聶爭所想一樣,聶爭也總是能明白她心裏那些微小的害怕。
“如果一開始不是你賭咒發誓說一定有辦法讓我參加今年的世武,我大約也早與你分道揚鑣了。”聶爭道,“這樣看來我也是個唯利是圖的人。”
林玦呆呆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
這個人怎麽這麽好呢?
聶爭卻是有話說的。
遲疑了又遲疑,聶爭終於試探著開口問道:“你對那位路……你現在對他還有沒有……”
“我又不是受虐狂。”不等他說完林玦就大大翻了個白眼,“他都這樣對我了,我當然不可能喜歡他了。”
聶爭於是鬆了口氣。
“翻舊賬”到此應當算告一段落,兩人一時也不知還要說些什麽,便各自坐在台階兩端,各發各的呆。
林玦在想,我今晚一時衝動問他的秘密又沒勇氣聽,反倒把自己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一股腦的倒給他,我究竟在做什麽呢?我又在怕什麽?
她其實當然是怕的。
自從季雲憲橫空出現在兩人麵前,她明麵上仿佛總能伶牙俐齒占到季雲憲的便宜,但內心裏有多少擔憂隻有她自個兒知道:她害怕季雲憲各方麵都比她更好、與聶爭更相配;她害怕聶爭腦子一熱就對比一下她和季雲憲,比著比著就把她比出局了;她害怕看到這兩人棋逢對手、惺惺相惜……這些害怕無疑在今晚齊齊到達一個巔峰的狀態,但她最怕的是,如果聶爭、她是說如果,如果聶爭會將所有的目光放在她一個人的身上,那曾經稀裏糊塗開始過一段感情、又更加糊裏糊塗的結束,至今不知那一段經曆有沒有在她心裏留下陰影、不知自己還能否毫無保留信任一個人的她,是否能夠擔得起這道目光呢?
她對此有多期待,就有多害怕。以至於明明這還隻是她的臆想,她卻忍不住要開始為自己清掃前路與後路了。
因為她……喜歡聶爭。
真奇怪啊,之前明明躲躲閃閃死不肯認的事,今晚就這樣簡簡單單就對自己承認了。
畢竟她真的聰明。
臉皮厚如她會因為這人心跳加速,利己如她會漸漸的任何事都先把這人喜好考慮在前,沒心沒肺如她會一言不合就為了這人哭也為了這人笑,寡淡如她會看這人贏了想和他親親、輸了又想和他抱抱,種種證據一一成列,別說是她已經經曆過一段失敗感情的二十五歲,哪怕是每天都隻為生計而奔波的十五歲,她也能明白這種隻圍繞著一個人的情緒是什麽。
正因為喜歡,才怕傷害,而害怕被傷害的對象既有自己,同時也包含了他。
所以果然應該再等一等,等到自己對很多東西都更確定的時候再聽他的秘密吧?林玦不知第幾次這樣想道。
而同一時間的聶爭又在想什麽呢?
他在想,他已經不是小和尚了,以後也注定當不了小和尚了。剛開始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裏滿是遺憾與沮喪,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迷茫,不知自己打完世武以後該何去何從。但是最近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武者,也包含在這其中的管理者們,運營者們,純愛好者們,甚至林玦這樣專營其中投機取巧的一些人,他雖說仍沒有想清楚往後的事,可心裏也一天比一天更清晰的意識到,等他做完自己的事,達成自己這麽多年來追求的一個目標,關於武術,或許他就可以站在更開闊一點的地方,去思考更多與其本身有關的東西。至於出家……他是到這一刻,才突然感激起自己不能再出家的這件事。
畢竟但凡他還有出家的希望,那有些事他就不能想,連念頭也不敢稍動一下,可既然已經斷絕了這條路,那他往後、那他……
“等到世武結束以後……”
“等到世武結束以後……”
兩人同時回頭,同時說出半句一模一樣的話,又同時打住話頭,神色間帶了些驚訝、歡喜、赧然看向對方。
“你先說。”
“你先說。”
又是兩句脫口而出的一模一樣的話。
兩人同時笑開。
“我是想說,”林玦輕咳兩聲道,“等到世武結束以後,到時候我再問你一些話,還有、嗯……跟你說一些話。”
“這麽巧,”聶爭看著她,眼裏浸了一些路燈的光芒,閃閃的仿佛是星星,“我也想說,等到世武結束以後,有話想要告訴你,還有事情想要征詢你的意見。”
相當尋常的兩句話,隻看字麵意思,簡直連一絲一毫的曖昧也找不著,可說話的兩人偏偏都像剛在大眾麵前念了情詩表了個白被公開處刑一樣,一個比一個還要臉紅不自在。聶爭也就罷了,可騷話信手拈來如林玦,往日裏將聶爭親也親了抱了抱了摸也摸了蹭也蹭了,可以說除了床上那點事別的能吃豆腐的地方都已經吃遍了,現在她卻因為對方一句含蓄到旁人根本聽不出來還有其他意思的話而臉紅?
連林玦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就是、她就是——
或許是她許久以來的焦躁,那些層層疊疊壓在她心上的、哪怕剛才對聶爭講出自己過往也並沒有得到緩解的急迫感與焦慮,她以為非得要功成名就、要出任ceo、要銀行卡上存款數字數不清才能緩解的那些情緒,在聽到聶爭那句“有些話想要告訴你”以後,就這樣、輕易的、無知無覺就被撫平了吧。
輕易到令她心驚。
林玦忽然想,也許她在短短的時間裏,真的已經很喜歡這個人,比自己想象之中還要更喜歡吧。
又也許,她對這個人的感情絕不止於喜歡而已。
她這一晚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然而哪怕聰明如她也依然有著一件事沒能反應過來的事:當她還在懷疑自己能不能全心的信任和幫助聶爭,實則她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早已經為她破解了這點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