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吃完上家吃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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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聽著像是當麵指摘相貌,說的並不客氣。倒是那被稱作夜落的瘦削刺客並不以為意,隻是極為隨意的笑了笑,素來最出色的刺客,講究的便是普通二字,若有哪處出挑容易被人記住,哪還能夠遮掩得住自己的行蹤。
    這普通二字,便是老天爺賞的飯碗。
    眼前的中年人一襲青袍,寬大的鬥笠幾乎把整張臉都遮擋住了,他站在簷下的陰影裏,手裏拄著一根枯黃的竹竿,在門檻上輕點了兩下,這才遲疑的問道,“五十斤有沒有?”
    更何況此間的商鋪,賣的都是生活常用物,倒是價錢公道,要比主街那邊都要便宜上一些,這一點便被那些數著銀錢過日子的貧苦人家極為看重,所以不止是柳枝兒巷的居民,一些周邊街巷的人,也喜歡特地跑到此處來采買。
    五十斤自然不是小數目,尤其對於柳枝兒巷的那些街坊來說,一下子買個斤把已算出手豪闊,何曾見過一開口便是五十斤的大主顧。老盧頭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要開了花,連忙扶著門框站起身來,向著門裏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臉感慨又帶著點恭敬討好的神色道,“客官大手筆啊,請隨小老兒進後院米倉驗驗貨。”
    中年人沉聲應了一聲,抬腿邁進鋪裏,看著老盧頭熟練而又費力的收拾好鋪子,然後仔細關上店門,這才取下頭上鬥笠,露出一張老實巴交的臉龐來,正是那位當街行刺失敗後潛走的刺客。
    城東的柳枝兒巷,原本偏僻荒涼人煙稀少,因為自城門再往東便是喪葬崗的關係,街巷上做的多是些白事生意。大概是因為嫌沾染上晦氣的緣故,便是再刁頑的潑皮無賴也不在這條巷子裏生事,所以這些年柳條巷子的治安還算不錯,加上地皮便宜,這些年倒也漸漸熱鬧了起來,陸陸續續的有些商家鼓起勇氣盤了些門麵開始做起了活人生意,肉鋪米店和棺材店紙人店比鄰而居,剛開始看起來有些別扭,看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畢竟住在此處的街坊鄰裏,誰也不想跑個老遠去采辦物資。
    雖在江湖草莽,也是要把道義放在第一的。
    “主上的意思是就此罷手,不要再生枝節。”老盧頭頓了一頓,隻當沒有望見夜落臉上漸起的怒意,好心提醒道,“若是惹得主上震怒,隻怕反而不美。”
    “不美?”夜落臉上譏誚之意一現即隱,刻意壓低的聲音中透著難以遏製的憤怒,“我折損了自己的弟弟和那麽多兄弟,你以為我還在乎你家主人認為的美不美?”
    老盧頭微微抬起眼簾,望著昏黃燈光裏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咧著嘴笑了笑,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見得老掌櫃依然保持著那絲說不上是客套還是疏離的笑容,牙床上幾顆孤零零的牙齒恰到好處的彼此避開,略顯得有些怪異好笑。夜落皺了皺眉頭,強迫自己將眼神從老掌櫃一口錯落有致的牙齒上挪開,微咳了一聲,算是率先打破了略有些尷尬的局麵。
    他有些不耐煩的說著,話音裏麵帶著不容商量的狠厲,“和你家主上說,把尾款結了,以後的事情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便再也沒有半點關連。”
    老盧頭本就虛假的笑容瞬時僵在臉上,心裏麵不禁泛起一陣錯愕的感覺,若不是自己親手牽線,定要懷疑眼前這位刺客是不是真的出自不二樓。
    吃不下上家,便想著來吃下家,這久負盛名的殺手組織,百多年的金字招牌,竟然也能做出這般壞道上規矩的事兒來?
    老盧頭自嘲的晃了晃腦袋,想著自己倒底是老了,跟不上現在年輕人的想法。還是主上說得對,現今世道崩壞,這些見錢眼開的家夥,和那些沒養熟的狗沒有兩樣,若手裏隻有骨頭沒有鞭子,遲早得被反咬上一口。
    該死的李呈央還在南紹大牢的地牢裏躺著,這群蠢笨的刺客們連麵都沒見著,便死得七七八八。耽誤了正事不說,我還沒想著去討要定金,他們這會兒竟然還有臉來要尾金。老盧頭深吸了一口氣,想著自己隱姓埋名做了這麽多年的米鋪掌櫃,別的不說,那一身的涵養功夫算是修煉出來了。若是放在十年前,隻怕就算打不過,也要跳起來破口大罵把滿口唾沫噴在對麵的臉上才覺解氣。
    老盧頭沒有正麵去回應夜落的話,隻是望著麵前幽幽跳動的燈火,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小老兒接到的指令是把你送走。”
    老盧頭眯起了眼,心想這話從一個殺手口中說出真是有失偏頗。黑暗世界有著自己的規則,拿人錢財,取人性命或者賠上性命,都得有願賭服輸的氣魄。無論是劫牢還是刺殺,屢次失手也隻能怪自己學藝不精,就算是自己的胞弟折殞在大牢又能如何。談生意便要有談生意的樣子,怎麽能將這筆債強行的安在別人頭上。難不成別人知道你要來,還得提前把自己捆好了等你不成?
    近些年在不二樓裏聲名鵲起的夜落,習慣了勝利帶來的光環與吹捧,享受著由此衍生出來的權利和財富,飄飄然之下又如何能夠接受挫敗所帶來的失落。想到此番接連損兵折將的慘敗回去,不僅自己在樓裏麵的品級會大受影響,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威望更是會毀於一旦,那幫原本自己瞧眼不上的人也定然會在背後風言冷語的指指戳戳,素來自視極高的夜落就覺得胸中憋悶不已,思量著怎麽也要在這個不識時務的李城主身上找回場子出口惡氣。
    至於宗門幫派不得行刺帝國地方大員的慣例,他不是沒有想過,隻是一來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二來也是以為隻要自己手腳漂亮,便沒有人查到隱藏在暗夜世界的自己身上。
    顯然昨日當街刺殺失敗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老盧頭的耳中,他倒是沒有流露出什麽可惜的表情,更沒有好奇的想要去打聽其中的細節。所說的話也簡潔明了,沒有什麽多餘的廢話。
    “我若想出城,何需專程來找你。”夜落鼻子裏輕哼了一聲,順手端起桌上陶碗,望了一眼複又安放在櫃台上,這才從懷裏掏出個玉佩,交待道,“你想辦法去趟紅袖樓,將這個玉佩交於趕車的劉姓馬夫。”
    老盧頭沒有伸手去接玉佩,隻是拿起櫃台上的陶碗,將裏麵的清水一飲而盡,又取過一邊的陶壺將碗重新斟滿,自己抿了一小口,這才重新遞到夜落麵前,用不容置疑的語調提醒著,“主上隻讓我把你送走,你可莫要另生枝節。”
    多年的殺手生涯使得夜落對周遭的一切都極為謹慎小心,明明嗓子都已渴得冒煙,卻隻有見得老盧頭親口喝過,這才極為小心的端著水碗,就著老盧頭剛才喝水的地方暢飲而盡。
    他放下碗,舉袖抹了抹嘴唇,極為滿意的打了個水嗝。想著昨日的刺殺不僅沒有得手,更是折損了自己極為親近的一名弟兄,剛剛因著涼水滋潤而稍許清爽的胸腔又迅速的燥熱起來,低沉的聲音中便帶了幾分怒意,“這李興霖幾次三番的壞我好事,殺我兄弟,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你且在後院呆上幾日,等風聲消了,小老兒想辦法掩送你出城。”老盧頭見門窗閉鎖後屋內光線昏暗,順手掏出火折子,把櫃麵之上的油燈點著,這才望著夜落悄聲說道。
    栓好鋪門的老盧頭楞了楞,眼神在中年人臉上逡巡了兩下,這才垂下眼簾感慨道,“不是當麵見著,怎麽也想不到不二樓裏鼎鼎有名的夜落竟然是這般普通模樣。”
    隻可惜舊仇未報,又添新恨。
    老盧頭歎了口氣,想著現在年輕一輩心氣太高野心太大,總想著一步登天,連帶著手段也過於偏激,全然不像那些老派的前輩們老成持重。
    誰都知道城西那些米店的大米油亮光澤,做出來的米飯滋和糯實、清香可口,可那也得有閑錢去買不是?
    這樣的米店哪裏還敢請什麽夥計,這些年可都是隻有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掌櫃守在店裏,大夥兒記不全名字,隻知道他姓盧,便親切的稱呼他為老盧頭。老盧頭待人和氣得很,沒生意時便整日裏坐在店門口的長凳上曬太陽,喜歡眯縫著眼和每個路過的行人樂嗬嗬的打招呼,遇到客人上門便拄著拐起身,咧著那口快要沒牙的嘴笑眯眯的做生意。
    靠在城裏頭最大的李記棺材鋪子旁邊的,是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米店,隻是用一方紅紙寫了個“米”字糊在門麵上作數,和旁邊棺材鋪子的白底黑字倒是相映成趣。店裏賣的都是從城郊鄉裏收來的本地陳米,無論是顆粒的飽滿程度還是色澤,一眼看去便知品質不高,還有肉眼可見的一些塵粒摻雜其中,更不說那些極為細小的米蟲在裏麵歡快的捉迷藏。
    隻是米店的價格極為低廉,低到讓人有些擔心這家鋪子還能不能開下去,所以幾乎沒有人忍心真在米的品質上挑三揀四。
    “老盧頭,有成橋鎮產的新米不?”
    老盧頭靠在門邊上小憩,聞聲用力的睜開惺忪睡眼,仔細打量了下麵前這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不由得詫異道,“有是有,可小店的成橋米可是要比城西米店還要貴上兩成,客官還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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