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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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陽夕照,赤霞染紅了半邊天。

    景聆從安憶弦手中接過了這個月的賬簿,離開錢引鋪時又叮囑了安憶弦幾句行事要低調之類的話,便要上馬車回家。

    折柳一手扶著景聆,一手掀開車簾,景聆正準備抬腿上車,不遠處就傳來了時詡的喚聲。

    景聆與折柳的動作同時一滯,景聆連忙把手裏的賬簿塞入了折柳手中,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麵對著時詡微笑著。

    時詡牽著赤霜,也朝著景聆露出了燦爛的笑:“景小姐,真巧。”

    “是啊。”景聆淡笑著走近時詡,讓他的眼睛沒有機會看別的地方,“不過我記得武安侯回家不走這條路啊,武安侯是有什麽事情嗎?”

    時詡哈哈一笑,指著前麵的路口煞有介事地說:“聽程絳微說前麵有家館子不錯,我尋思著過去吃頓飯。”

    景聆秀眉微挑,眼睛隨挑眉的動作睜得大大的,在暖光的照耀下,整張臉看起來格外天真。

    這條路景聆沒走一千次也走了八百次了,她可從來都不知道前麵開了什麽不錯的館子,甚至這一條街,根本就沒有賣吃食的地方。

    可她今天偏就要陪時詡把這場戲演下去。

    景聆勾唇一笑,拉起時詡的衣袖,粲然道:“侯爺一個人吃飯有什麽意思?恰好我也沒有吃飯,不如一起?”

    時詡維持著臉上的笑意點了點下巴:“行啊。”

    景聆笑眯眯地轉過身,看著安然站在馬車旁的折柳,原本被塞了賬簿的手此時已經空空如也,想來應該是趁剛才時詡不注意藏進了衣袖裏。

    景聆道:“折柳,今日我就不回家吃飯了,你先回去吧。”

    “是。”折柳朝景聆福了福身,轉身進了馬車中。

    景聆心裏的石頭這才勉強落地,可當她回過身時,看到的卻是時詡一臉嚴肅地盯著那馬車的模樣。

    景聆微微皺眉,心裏緊了緊,看時詡這神情,八成是對折柳生出了懷疑。

    時詡許是察覺到了景聆正用不善的目光看著自己,低頭時又換了一張笑臉,而景聆同樣以笑回應。

    自從那日在行宮一別後,景聆幾次都想再找時詡,可養傷的那兩日皇上和太後幾乎圍在了自己的雯華軒裏,她根本就沒有機會離開。

    時詡牽著馬與景聆並走,他側目看了看景聆腦袋上白花花的紗布,抿了抿唇,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景聆愣了一瞬後輕笑:“沒事,已經快好了。”

    “哦。”

    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平和地在街上漫步,不知是不是因為那落日餘光過於曖昧,時詡總感覺二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

    時詡摸了摸鼻子,道:“說來前幾日在行宮裏倒沒有見到折柳。”

    景聆眉眼一沉,轉而笑道:“因為一些舊事,折柳與姑母之間有些不愉快,所以我盡量不會讓她們兩人見麵。”

    時詡側目看向景聆,可景聆神色如常,竟看不出一絲漏洞。

    時詡話鋒一轉,又道:“太後那樣對你,你為什麽還要保護她?”

    景聆微微頷首,迎著陽光道:“她是大魏太後,又是我的姨母,如果當時站在那裏的不是我而是侯爺你,相信侯爺也會義不容辭地保護太後的。”

    時詡望著景聆的側臉,雙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看不透景聆想做什麽。

    而景聆也恰好扭過了頭來,見時詡在看自己,便朝他眯眼一笑,時詡目光一滯,竟然感到耳根發燙,連忙別過了頭。

    景聆狐疑地看了時詡兩眼,又道:“倒是侯爺您,我養傷的這幾日,跟我有關的無關的都來看了我幾眼,唯獨都沒見侯爺來探望過我。”

    時詡頓了頓,尷尬地摸了摸後脖頸,說:“原本是想去看你的,可我見雯華軒門庭若市,便想著景小姐左右逢源,有沒有我都是無所謂的。”

    景聆抬眸看他,訕訕地笑了幾聲。

    此刻二人已經沿著第五橫街走到了盡頭,時詡也知道這裏是找不著飯館的,便裝模做樣地指了一條路。

    景聆跟在他身邊隻是笑著不說話,想看他如何圓謊。

    時詡輕咳幾聲,道:“對了,我剛才看到景小姐你從那家錢引鋪裏出來,小姐可是最近缺錢?”

    景聆先是一愣,意識到時詡並沒有把錢引鋪與她畫上等號才鬆了口氣,她道:“是啊。”

    時詡又道:“景小姐最近可是在做什麽生意,我也時常感到錢財匱乏,若是有什麽門路不如帶上我一起?”

    景聆扯出一抹笑:“侯爺說笑了,不過是因為過段時間就是姨母的壽辰了,我最近在給她準備壽禮。”

    時詡苦笑道:“景小姐真是有孝心。”

    時詡臉色微沉,眸子垂下。

    他並非不知太後的壽辰還有半年,現在是在準備哪門子壽禮?

    時詡咬著牙吸了幾口冷風,景聆的話已經出賣了一切。

    其實朝中官員有不少在外麵置辦產業的,發放印子錢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可同在朝中為官,沒有誰會無端揭露別人。

    時詡理解景聆不願對自己說實話,畢竟她是皇親國戚,錢引鋪的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就連皇上都不一定能保得了她,可時詡心裏卻感到不是滋味。

    這種不被人信任的感覺紮得他心疼。

    二人之間的氣氛愈發詭秘,一路無言地繞了幾個圈,直到太陽落山,二人才繞到了正川酒樓。

    時詡拴好馬,進去後開了個雅間,發悶氣似的把菜單丟給了景聆。

    “你點吧。”時詡直接靠坐在椅子上,麵色微慍地看著景聆,“反正也不是來吃飯的。”

    景聆抬眼不露聲色地看了看時詡,心裏斟酌著自己的哪句話讓時詡鑽了空子。

    景聆隨意地在菜單上勾了幾道菜,倒也真沒再問時詡的意見就把菜單遞給了店小二,道:“不急,慢慢上。”

    店小二有眼色地接過了菜單,低眉順眼地出了門。

    關門聲輕響,景聆道:“這一頓算我請侯爺的。”

    時詡抬眼看著景聆,笑道:“景小姐經濟困難,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

    時詡倒也不是想故意嗆景聆,隻是覺得出門吃飯讓女人買單他麵子上過不去。

    景聆也哼聲輕笑,陰陽怪氣道:“這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的,倒是侯爺時常感到錢財匱乏,我真怕侯爺吃完這頓沒下頓。”

    “你!”時詡攥緊了拳頭,緩過氣後話鋒一轉,道:“行了,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你快說吧。”

    景聆掃了時詡一眼,說:“侯爺今日心情不佳,不適合談事情。”

    時詡道:“無妨,你說便是。”

    時詡雖然為人驕傲,卻也不是因小失大的人,若真是重要的事情,他不會不聽。

    景聆借著燭光打量著時詡俊俏的臉,她忖度少許,減弱了音量道:“侯爺對朝堂局勢了解多少?”

    時詡不悅地皺起眉,他微微偏頭,慢條斯理地說:“你想讓我參與朝堂爭鬥,不好意思,我對這些沒有興趣。”

    景聆淡然淺笑:“侯爺,你曾說你願意為你父兄的抱負死去,我認為你太幼稚了。”

    “你什麽意思?”時詡眉眼一橫,慍色外露。

    景聆起身關了窗,將街頭的熱鬧隔絕在外,再轉身時,她平靜地說:“我認為你不應該為了那些抱負死去,而應該為了那些抱負活著。隻有活著,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時詡怔了怔望著眼前的少女微微動容。

    景聆坐回時詡對麵,道:“我知道你想出去打仗,光耀門楣;可皇上就是把你留在了盛安,你說這是為什麽?你想做一個忠君之臣,可廝殺於戰場並不是一個忠臣的全部。”

    時詡看著景聆的目光變得深沉,記得曾經,他的父親告訴過他不要參與朝堂的爾虞我詐,時家世為魏臣,食魏祿,就應當以武將的方式報答國家。

    可此刻他卻對景聆的話產生了興趣。

    時詡道:“你繼續說。”

    景聆坦然一笑,道:“先兆豐帝借舊貴族勢力登基稱帝,而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年裏,以杜知衍為首的寒門如雨後春筍拔地而起,成為了新貴族。”

    時詡輕蔑笑道:“你說的這些,我並非不知。”

    景聆又道:“當年皇上與陳王為奪太子之位,姨母棄下舊貴族的身份,幫助皇上聯通了杜、薑、程三家,與秦家一道才與鼎力相助於陳王的舊貴族抗衡,而那場奪嫡之爭中,不隻是皇上戰勝了陳王,更是象征著寒門新貴族戰勝了舊貴族,可凡事都有例外。”

    景聆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如狐狸般狡黠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時詡。

    時詡仿佛從景聆的目光中看出了什麽,眸中銳氣消減。

    景聆接著說:“當年那場奪嫡之爭中,還有交雜著新舊貴族的中立派,其中就包括忠武將軍趙璘、舞陽侯夏侯烈、現國子祭酒沈中清以及你的父親,武安侯時取。不過除了你父親外,這些人也都在建升帝元年之後選擇了屬於自己的陣營,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件事就發生在嶆城之戰後,你說巧不巧?”

    時詡與景聆相視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慌亂,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手逐漸攥緊了桌上的筷子,他的心髒瘋狂跳動著,就像是一層籠罩在他身體之外的盔甲即將被人捅破一般,他陷入了恐慌。

    “你到底想說什麽?”時詡的每一個字眼幾乎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落得集重的字頭仿佛在掩蓋著他內心缺乏的底氣。

    景聆舔了舔幹燥的唇,疲憊地靠在椅子背上,道:“我聽聞你父親在上戰場前食物中毒了。”

    時詡腦中一嗡,他低垂著腦袋,不斷抿著顫抖的嘴唇,鼻頭也正發酸,他重重地說:“這隻是意外。”

    “你相信嗎?”景聆突然俯身向前,搖著頭沉聲道:“我不相信。”

    時詡手中的一雙筷子突然傳來兩聲脆響,時詡悶哼兩聲攤開了手,那四截木棍當即就散落在桌。

    “別說了……”

    時詡大口呼吸著,景聆甚至能在燭火的照射下看見時詡埋得極低的臉上閃爍著水光。

    景聆在閉了閉眼,起身推開了窗子,感受著窗外如潮的熱氣,和太平盛世裏的喧囂。

    時取的死絕非偶然,那時新皇登基,政權不穩;皇帝的敵人把希望寄托於中立派,可中立派遲遲不選擇陣營。因此,那人才害死了時取,用來逼迫中立派做出選擇。

    或許時詡早就明白這件事情的真相,可他不願意承認,他的父親一心為國,卻反被朝堂宵小所害,成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景聆緩緩閉上了眼,細心聽辨著不遠處平康坊裏傳來的靡靡樂曲,心中卻隻能感到無限悲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景聆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景聆的思緒。

    當雅間的門被拉開時,時詡恰好遇上了來上菜的店小二,那店小二許是見他行色匆匆,便挽留道:“公子,菜這就上了。”

    景聆側身偏頭,卻隻看見了時詡一閃而過的背影,她對店小二催促道:“來上菜,他不吃我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