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善之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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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良平正處理著公務,抬頭瞥了她一眼,很不痛快:“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街道司管勾一職,我想重新做回去。”李元惜臉頰滾燙,出爾反爾不是她的作為,在孟良平麵前,她更不希望如此,然而,此刻,她確實想收回當初的“辭官”。

    孟良平擺出一副懶得在意她的姿態,執筆繼續飛書公文,李元惜聽著背後咳嗽,回頭看,錢飛虎向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繼續糾纏。

    纏就纏,誰怕誰!

    她把疊整齊的朝服放在孟良平麵前,退後一步,抱拳懇求:“元惜知錯了,懇請水監再給一次機會,許我重新做回街道司管勾。”

    這身朝服意味著什麽,孟良平明白,他擱筆,把手放上去,甚至還能察覺到清晨時水霧沾濕的潮潤。

    他差錢飛虎去把李元惜的官衣拿來,錢飛虎給李元惜遞去的時候小聲說道:“大人相信你會回來,這身官衣他特地交代洗幹淨晾曬好——你聞,還藏了一小包安神的香草包呢,那可是大人自己……”

    “錢飛虎!你又話多!”孟良平生氣地打斷他:“出門自掌嘴三十!”

    “我爹遣了五萬鐵壁軍,護送全砦百姓退金明砦後山去了。”李元惜搶著答,拽住錢飛虎,她說出的這個喜訊,足以特赦錢飛虎的多嘴。

    她含淚笑著:“金明砦沒有覆沒。”

    孟良平從桌後抽身走到她麵前,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莫名的,許多從未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一種奇妙的感覺,流淌在李元惜心田,終於,在孟良平如釋重負的一笑中,她得到證實。

    “送信的那人姓甚名誰,我讓飛虎去請來,明日隨我一同去待漏院候著官家召見。這個消息,振奮人心。”

    都水監安頓好了,街道司卻完全不同,想到自己曾輕易忤逆了多少人的夢想,李元惜心情沉重、忐忑難安,不知道該如何向大家解釋自己的不辭而別,她隻能硬著頭皮往回走。

    到富柳巷,見一群青衫不進院,反而在街道司大門外聚成一團,中間董安正繪聲繪色地講演著。

    雖然李元惜沒到近前,仍然不難看出,他模仿的是她揮刀橫劈的動作,出招迅猛,青衫們跟著他的動作驚呼,然後他低頭向大家說明什麽,青衫們的情緒便陡然直下,拍著大腿歎息。

    “大人情緒不對,從都水監回來後什麽話都沒說,卻逗哭了左姑娘,然後才傳出了她在開封府差點斬了那奸細的後話——比這先在街上傳開的,是元昊突然重兵壓境,血洗金明砦,守砦的李士彬將軍以身殉國。”

    董安神情悲痛:“我向當初講李士彬三拒元昊的那說書人打聽過,延州戍邊的李氏是前朝皇帝的賜姓——李士彬,李元惜。咱們大人和戰死的李將軍,很有可能是父女!”

    “幹娘賊!”雷照捏著拳頭痛罵:“這都怪那個姓範的死老頭!說書人講得清楚,就是他,招進降兵,那降兵和砦外的西夏狗賊裏應外合——媽的,呸!沒本事還瞎指揮,根本沒把人命放眼裏!俺要見了他,非把他錘個半死,替大人報仇!”

    話說著,他飆出一梭子淚,引得眾人群情激奮,紛紛咒罵延州知州範雍無能。

    李元惜聽得心驚肉跳,仿佛這些青衫變成被她帶進西夏軍營的死士。

    九泉之下,他們會不會也在咒罵自己的無能?

    如果當時自己能考慮得再深遠、再周密一些,如果她當時用了《武經總要》上提起的戰略戰術和古今陣法,那結局會不會……

    她記得和爹度過的最後的一天,她在他麵前卸刀卸甲,隻認軍法不認錯。爹氣得嗷嗷叫,拽她到帳門前,叫她好好地去看,看那條在茫茫雪原上袒露出灰色傷痕的路,那條路上,幾十人出去了,隻有她一人回來。

    她給他們安排的死亡,不是殺敵的榮耀,而是觸犯軍法的恥辱,她殺死的,不是那幾十個人,而是他們所歸屬的幾十個家!

    “你還不服氣!幾十條鮮活的人命不能讓你清醒!你不認罪,我倒要看,你怎麽把噩耗報給他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

    粗魯的爹,當時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好把這些話塞進去,他那時候應該沒想到,務必要用自己的死,才能讓女兒領悟到失去至親的痛苦,和一條人命的金貴。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那天,爹給她麵前扔下了一道斬首令牌,她倔強地不怕死,身後怒吼的風,刮碎了爹隱忍的悲痛。

    “我怕。”爹說。

    “大人!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青衫們驚訝地看著她,李元惜扭頭向街道司內看了眼,大院空蕩蕩的。

    “小左呢?”她問站旁邊的靳長生,靳長生的手不安地扯著酒筒的掛帶,挨著脖頸的那段來回磨蹭著皮膚。

    “左姑娘在寢房。”他看向董安,董安會意地點了點頭。

    “大人,大人,你可以告假……”

    “不需要。”李元惜利落地打斷他的同情,看眾人都茫然無措的模樣,她心知這群粗漢子背地裏肯定討論過許多。

    “你們推測得很對,我是李士彬的女兒,小左的爹,是金明砦鐵壁軍的總賬房先生,小左的娘,是金明砦鐵壁軍最負盛名的軍醫。他們以身殉國,盡了大宋戍邊將士的天職,我和小左,將永遠以他們為傲!”

    她站得筆直,粗人老爹曾經讓她心煩意亂的教誨,此刻融入了她的血液,她說他李士彬的女兒,是給別人做榜樣的,不能丟人!

    人的眼睛是一麵最真實的鏡子,李元惜顧四周默默看著她的青衫們,他們給予了她更多名為尊嚴的關注。

    當她的堅強遇到李士彬的死戰不降,她的堅守遇到李士彬的殉國,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留在京城!

    “我爹雖然死了,但我李元惜還在街道司活著,街道司馬上要對京城大刀闊斧的革新,誰允許你們這副懶散模樣?”

    怎麽會懶散?眾人見李元惜已過了情緒,紛紛打起精神,一麵心裏暗自驚訝她的堅強,一麵按照接到的委托做事去了。

    人群剛散,打院裏正堂裏出來個中年婦人,氣質脫俗,身穿素色道服,戴著青玉冠,手持拂塵,見了李元惜,先拱手作揖,李元惜回禮。她見周天和陪在婦人身後,一副恭敬模樣,心裏些許奇怪。

    “李管勾無恙。”婦人說。

    “你是?”

    “大人,這位是衛國大長公主府楊總管。”

    周天和介紹說,疾步走到李元惜身邊,悄聲介紹:“衛國長公主是當今聖上的妹妹,自小入道,聖上欽封清虛靈照大師,是道門中人。楊總管是公主身邊最信賴的人。”

    經他簡短介紹,李元惜可算是明白這位素雅總管的來頭了,楊總管眉目慈善,待人和氣,李元惜喜歡這個人,便走近了問候,詢問她登門緣由。

    “近幾日揚沙天氣多,公主又肺燥咳嗽,見不得飛塵,本該在府內靜養著,但公主總思慮著要去重陽觀,為大宋邊疆將士祈福,此念甚殷,隻好叨擾街道司,明日為公主車駕灑水降塵開路。”

    “公主有托,街道司定當盡力而為。”李元惜轉頭問周天和:“車駕行進路線商議好了嗎?”

    “周師爺已經安排妥當,隻請管勾明日親自隨行,以防中途出現意外。”楊總管回道,她細細打量著李元惜,不甚滿意:“長公主不同尋常百姓,李管勾明日隨行時,還請多加注重些容貌打扮。”

    李元惜這一天兩夜的經曆,把她折磨得蓬頭垢麵、一身汗味不說,更是因為哭過後休息不足,眼睛都腫了,形象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用這邋遢的麵貌來處理公務,實是不應該。

    目送楊總管走後,周天和立即走到李元惜麵前,他麵露擔憂,卻不好直說出口。

    “大人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他說:“這期間錢飛虎也曾受水監的命,來尋過你兩次。”

    “我剛從都水監回來。”李元惜回他,又問:“小左呢?”

    “左姑娘昨天哭一天,今天情緒稍穩定些,楊總管來之前剛剛去睡了。”

    李元惜把自己在裕豐大渡口巧遇周天雍的事講給周天和,算是對他有個交代,隨後在偏院洗了把臉,背著竹筐去到寢房看望小左。

    小左睡得並不踏實,枕巾被淚水沾濕一片,時不時的抽噎兩下,想來夢裏也沒逃過心碎的劫。

    李元惜看著她憔悴的模樣,著實心疼不已,拿汗巾幫她擦幹淨淚痕,又替她掖好被角,不料小左感受到動靜,一下子驚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大叫“娘”!

    李元惜連忙抱住她輕輕安撫,小左睜眼看到她,悲喜交加,哇的哭出來,一麵捶打著她。

    “你去哪裏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我很需要你?”

    “知道,知道!”

    李元惜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她緊緊抱住小左,輕撫著她的後背:“我知錯了。從今以後,咱們姐妹相依為命,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你看,家裏的書信我拿到手了。”李元惜展開信件,指給小左看那兩行倉促的字跡。

    四海為家,八方博愛。

    惜兒安康,爹娘瞑目。

    小左看了,又是一陣失聲痛哭。

    “主君主母當真已經……?”

    李元惜悲痛地點點頭:“我爹戰死,我娘也隨他去了,你爹娘尚不清楚,送信回來的人說,我爹遣了五萬鐵壁軍,緊急護送砦中百姓躲進深山,說不定你爹娘也跟著撤了進去。”

    小左搖頭:“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李元惜幫她擦掉臉上的淚,抱著她的雙肩:“你聽好了,我們必須變得強大,才能能力保護我們所愛的人,和我們自己。此時此刻,京城就是咱們的金明砦,青衫子就是咱們的鐵壁軍,這個王朝的權力集中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我們不能浪費掉這樣的機會,在這裏,我們同樣能為家鄉做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小左用力點頭,李元惜幫她解下頭飾:“臉都哭腫了——快睡吧,明天我們還有大事要做。”

    等小左睡熟後,她起身把颯放回到刀架上去,再把那一壇女兒紅恭恭敬敬地擺在刀架前,時刻警醒自己。

    翌日一大早,街道司便整頓人馬,牛春來和董安兩營各抽調十人,帶好水車,皮槖,水桶,瓢、避讓牌等一應器具,在公主府前候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