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證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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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嘉樹左手捧著花束,右手拎著果籃,邁步進了住院樓,主動到護士台向執勤的護士禮貌詢問文平愷先生的病房,他一副探望病人的模樣,自然沒有護士生疑,沒費什麽力氣,就知道了文平愷所在病房的位置。

    盛嘉樹從報紙上已經把文平愷生平簡介和最近遭遇了解了個大概,這位江湖上被稱為七叔的粵劇大家,如今已經六十七歲,師從晚清粵劇一代宗師伶王南學習粵劇,最初幼年專攻小生,後來隨著戲班奔走,被發掘戲路寬廣,生旦淨末醜樣樣皆精,尤其以刀馬旦,花旦見長,不到三十歲時,就已經名動南粵,被稱為伶王文,花旦王,萬能文。

    這位七叔一生感情豐富,娶過五個老婆,前四個老婆全都早逝或者死於意外,這也讓很多人戲稱七叔命數賽閻王。

    不過前四個老婆卻都替他留下了子嗣,共計三男一女,第五個老婆是七叔五十歲時娶的,倒是平平安安陪伴七叔十幾年,可是卻沒有能生下一兒半女當作依靠,而且幾位前妻的子女與她也並不親近,七叔身體健康時,還能壓下家中這些醜事,可是如今已經昏迷不醒,兒女也顧不得臉麵,全都盯上了七叔這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家業,甚至幾次在病床前,當著自己昏迷的父親,就已經互相大打出手,鬧到被不入流的小報當作八卦刊登出來,淪為笑柄。

    “森叔你話,中國從來都是長子繼業!我是我老豆嫡長子,老豆病重,家中當然我話事!是不是這樣道理?”還沒等盛嘉樹進病房,病房內就已經傳來男人憤怒的聲音。

    隨後一個尖銳的女聲也不甘示弱的響了起來:“這裏是香港,我問過律師!老豆的財產人人有份!你想私吞,癡人發夢!”

    “邊個要同你分家,我話事呀!冇我開口,邊個都不用想分家另過!”

    “都少講兩句,阿德,阿香,我想你老豆都不想見到你們吵。”一個語氣中滿是虛弱無力的蒼老男聲,勸慰著兩人。

    盛嘉樹此時推開病房門,邁步走了進來。

    這處病房是個單人病房,隻不過空間並不大,正中的病床上躺著個枯瘦如柴,昏迷不醒的老人,此時正掛著點滴,床邊一條長凳上,有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滿麵愁容,而一對中年男女,則隔著病床,怒目而立,臉色寫滿憤恨不甘。

    聽到腳步聲,三個人向門口循聲看來,盛嘉樹朝三人微微欠身:“請問在這裏養病的,是不是文平愷文師傅?”

    中年婦女抱著雙臂打量著盛嘉樹,率先開口:“你是什麽人?”

    “我是奉我家老板的吩咐,過來探望文師傅。”盛嘉樹說著話,把鮮花和果籃擺在病床旁邊的方桌上,又取出紅封,放在昏迷的文平愷枕邊:“老板少年時在文師傅膝前學藝,受過文師傅精心教導,隻不過是我老板自己不爭氣,壞了戲班規矩,屢次被文師傅勸誡仍然不改,最後被文師傅逐出戲班。”

    這番話自然是盛嘉樹捏造出來的,他老板裴美玲少年時哪裏學過粵劇,最多跟她父親學過功夫拳腳,隻不過當年文平愷的確在廣州開辦戲班授徒,有很多家庭把自家養不起的兒女送去想要跟隨文平愷學戲,加起來少說也有兩三百人,盛嘉樹賭對方不可能記起所有人。

    此時中年婦女和中年男人都沒有接口,聽到盛嘉樹是來替人探病,收拾起難看臉色,客氣的虛應著,反而是坐在長凳上守著文平愷的老者,看到了果籃上那張禮箋,站起身嘴裏念叨著:“但求師身健,不作多時別,不孝徒美玲叩上?你老板叫美玲?”

    “美玲,裴美玲。”盛嘉樹對老者客氣的說道。

    老者拈著自己下頜上的胡須,努力回憶,嘴裏輕輕念叨:“美玲,美玲,美玲……”

    盛嘉樹氣定神閑,美玲這個名字在南粵算是最常見不過,隻說香港,現在恐怕就有一兩萬個美玲。

    “啊,記起來,是那個細妹仔!”老者似乎在記憶中找到了匹配的人物,驚喜的看向盛嘉樹:“生得靚,身段也好,可惜就是不肯練功,早早結識了個家中開絲莊的闊少,最後被逐出戲班,是不是那個美玲?”

    盛嘉樹朝老人靦腆的笑笑:“老板也不會同我講她當年那些事,隻是說師傅逐她出戲班,以後就算師傅仙遊也不準她來拜,具體如何被逐出,我也不是很清楚。”

    “一定是她啦,難得她仲有心,說起來,美玲如今也在香港咩?”老者對盛嘉樹笑著說道:“那你同她講,當年教她身段的蘇師傅在醫院,她一定記得我。”

    盛嘉樹看看病床上的文平愷,對這位蘇師傅說道:“蘇師傅,不如去走廊講話,免得吵到文師傅。”

    蘇師傅欣慰的點點頭:“好,出去聊兩句,其實文師傅逐出美玲後,都已經過了幾年,仲會同我們聊起她,擔心她被人騙,受人欺,如今看到你稱呼她作老板,我想文師傅心裏也會鬆一口氣。”

    兩人走出了病房,把病房門關攏,中年婦女一個箭步衝到父親床邊,抓起了那份紅封,落後一步的中年男人則怒目而視:“喂!那是老豆的徒弟孝敬老豆嘅!”

    “我知。”中年婦女動作麻利的拆著紅封:“我看下數目,哇……”

    中年男人快步湊到旁邊,看著紅封,紅封內,足足二百塊港幣,比兩個人加在一起賺的月薪仍要多。

    “老三老四現在未在。”中年婦女突然側過頭看向中年男人,嘴裏冒出來一句。

    “平分。”中年男人接口說道。

    眨眼間,兩百塊港幣被一分為二,裝進兩人的口袋,中年婦女望向昏迷的父親:“當年父親收了那麽多徒弟,現在來探病都冇幾個,倒是個逆徒反而有心。”

    “也不怪他們,從日本人打到廣東,一直到現在日本投降,哪有戲可唱,老豆有幾個徒弟都活活餓死咗。”中年男人也感慨說道:“連老豆這種紅遍南粵的花旦王,這八九年都未賺過多少錢,隻是吃當年賺來的積蓄,好不容易打跑日本人,想著老豆總算又能再出來賺錢,結果現在住院就快升天,要我講,是呢個美玲夠聰明,早早嫁人做了富太太,現在又做老板,隨便探病出手都是兩百塊禮金。”

    病房外,盛嘉樹已經知道,麵前的老人叫做蘇伯森,是文平愷當年在廣州組建的“樓外樓”粵劇班的坐班兼教頭,所謂坐班,也就是戲班內的大管家,畢竟班主文平愷要鑽研粵劇,登台演出,戲班管理和基本教學都是由這位蘇伯森負責,難怪這位蘇師傅肯定裴美玲會記得他,因為所有來戲班學戲的學徒,都會被他教訓過。

    盛嘉樹和蘇伯森踱步走到走廊盡頭的露台處:“我老板玲姐後來去了東莞,不知道是不是認識絲商闊少,反正我十二歲跟她店裏做學徒時,她已經是東莞做長生行殯葬生意的大老板,玲姐之前不知道文師傅住院,是香港有家玲姐的分店,本來負責打理店麵的掌櫃,因為日本人投降,所以想要回老家東莞,這裏沒人打理,玲姐信任我,就帶我來香港,想讓我接手這邊的生意,剛好看到香港報紙上寫,文師傅居然在香港住院,所以玲姐打發我過來探病。”

    “也難為她,一個女人討生活,不容易。”蘇伯森唏噓說道:“不過也好,總算沒有選擇唱戲,不然……不然……就要像文師傅好多徒弟一樣,從三七年日本人打到廣州開始,一直到現在,就再也未有唱過戲,就算搭台也冇人聽,大家飯都食不飽,哪有心情來聽戲。”

    盛嘉樹看蘇伯森自己連續兩次深呼吸平複了心情,馬上就繼續問出個添堵的問題,唯恐蘇伯森心情好轉:“對了,蘇師傅,文師傅病情點樣?幾時能恢複?”

    “唉……”蘇伯森剛見好轉的臉色再度灰敗,連連搖頭:“盡人事聽天命,醫生講,恐怕撐不過幾日。”

    盛嘉樹理解的點點頭,遞給蘇伯森一支香煙:“蘇師傅,治病這種事我幫不上手,不過文師傅後事,我想玲姐應該會想要盡一份心力,不知道文師傅後事交給了香港哪家殯儀館或者長生店代辦?玲姐同香港這邊很多殯儀館和長生店的老板都相熟,應該可以幫手。”

    ……

    聖愛修女醫院的小教堂鍾樓已經指向了下午四點鍾,盛嘉樹才腳步輕快的走出了住院部,剛一走出來,就看到叫夏洛克的肥仔笑容滿麵的迎上來:“裴先生,裴先生,我已經替你同老板講清楚,老板話,隻要裴先生決定由我們代辦您祖父的葬禮,價錢從優……”

    盛嘉樹低頭點燃支香煙,等點燃吸了一口,才打斷正口水橫飛滔滔不絕的肥仔:“兄弟,真是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嘅。”夏洛克笑嘻嘻的說道:“老板話,可以隨時去店裏敲定葬禮事宜。”

    “不用麻煩,葬禮用不上了,我家祖父突然痊愈,下午已經辦了出院,真是老天保佑,感謝上帝,耶穌,瑪麗亞。”盛嘉樹伸手拍拍聽到自己這番話,徹底呆滯的夏洛克臉龐:

    “不過冇關係,三十五塊就當你辛苦費,不用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