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陸中孝要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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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翰從黃包車上走下來,丟了些零鈔硬幣給車夫,隨後就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快步走進了街邊這處位於尖沙咀正義道的玫瑰咖啡館。
這處咖啡館的占地不大,比起街對麵四層高的雲來粵式茶樓小了大半,隻有兩層,門匾上的招牌是燙金的英文,整個門頭都包了紅木,再配合二樓西洋式白石露台和點綴的綠色盆栽,愈發讓人覺得幽靜清雅,隻是打量幾眼,身上的暑氣似乎都能消弭許多。
朝內延伸的門廳前,站著一名蓄著絡腮胡,健壯肌肉把襯衫馬甲都撐起的白俄人,看到陳文翰走過來,先一步幫陳文翰拉開玻璃門,嘴裏主動用不倫不類的上海腔開口問候:
“邪起嗨威(上海話:非常氣派)的陳老板,阿姐早晨時還講起,陳老板這幾日沒有來喝咖啡。”
陳文翰沒有接話,板著臉從錢包甩出一張紙鈔給對方,任由對方在身後千恩萬謝,邁步進了咖啡館內。
咖啡館雖然從外麵看占地不大,但裏麵卻別有洞天,一樓正中是個室內天井,如今被建成了一座舞台,此時一支六人的管弦樂隊正在上麵優雅的演奏著曲子,無論坐在二樓,一樓哪一處,都能欣賞到舞台上的風景。
“陳老板,這裏。”看到陳文翰進來,角落一處卡位前有人起身,開口朝他打招呼。
陳文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預留的空位上,這才看向早已經趕到的三人:“話都已經在電話裏講清楚,幹嘛還要我特意過海來見一麵?”
三人中剛才主動開口叫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留著兩撇紳士胡,身材精瘦,衣服在他身上穿著仿佛都大了幾號,鬆鬆垮垮,此時壓低聲音:
“我們是怕在商行裏有人威脅你,身不由己,所以約你來喝咖啡,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平安無事。”
“對啊,陳老板,就算你要吃下整批貨,大家完全可以坐下慢慢談,何必急匆匆在電話裏通知一句。”另外一個中年人也附和著說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大家雖然各做各生意,但都是從上海來香港討生活,遇到事招呼一聲,我們絕不會袖手旁觀。”
“怎麽,你們不願意把貨讓給我?”陳文翰沒等服務生過來點咖啡,直接用玻璃杯接了一杯桌上準備的檸檬水,先灌下去半杯,這才看向三人說道。
紳士胡取出一支亨白香煙,遞給陳文翰,又幫陳文翰點燃,這才苦笑著說道: “陳老板如果有門路把貨從船上帶下來,就幫幫兄弟幾個,知道你神通廣大,我們絕對不會搶你陳老板的生意,隻是想多賺些,大家如今都淪落香港,各個都指著這條財路翻身。”
“我能有什麽門路,喪家犬一條。”陳文翰吸了口煙,臉色難看的看向紳士胡,自嘲的笑道。
紳士胡本名盧廣福,和陳文翰一樣,也是從上海逃來香港的商人,之前在上海倒賣棉紗,蔣建豐一聲打虎令下,盧廣福先是財貨被抄沒,隨後就是人被抓,幸虧他不算惡劣,拚命上下打點一番之後,把命保了下來,但是錢卻一分不剩,萬幸之前因為找小老婆而跟他離婚分走一部分財產的老婆心軟,把那點財產又給了他支配,他這才帶著前妻,小老婆和子女掙紮逃來了香港,如今靠著前妻不多的那點兒積蓄,想要倒賣黃金盈利,隻可惜黃金雖然運來,卻沒辦法到手,本地幫派堅持要讓他平價割讓,眼看船還有兩日就要離港,他正急的心如火燎,沒想到陳文翰打給他,說可以按市價的八成吃下他手裏的貨,而且不需要他運下船。
盧廣福又問了問其他幾個也做這條印尼線生意的上海人,發現都收到了陳文翰的電話,他斷定陳文翰一定是有了運貨下船的辦法,所以才吃下大家的貨,這才急匆匆約了另外兩個也想要看看陳文翰葫蘆裏賣的到底什麽藥的上海人,約他在玫瑰咖啡館見麵。
盧廣福臉上掛著笑:“陳老板你神通廣大,在上海時就能搭上黃世鬆的線,拿美金做生意,十足大闊佬,怎麽會沒辦法?是不是搭上了英國人?有英國人的關係,本地幫會不敢放肆?”
“我也隻是賭一把,輸了,當我自己倒黴,兄弟除了跳海別無他路,至於賭贏,黃金能不能到我手裏也未可知。”陳文翰鼻腔裏冒出兩道煙柱,眼睛盯著桌上的水杯,嘿然說道。
三人麵麵相覷,眼神都有些狐疑。
麵前這個白胖可親的陳文翰,如果哪個真當他像表麵一樣好哄騙,那就等著被他騙得先賣兒賣女,再賣老婆去堂子,最後賣自己去南洋罷。
除了被黃世鬆壯士斷腕,推出來做替死鬼之外,這家夥在上海灘始終悶聲發大財,最主要,陳文翰從來不好賭。
看到三人不出聲,六隻眼睛盯著自己,陳文翰歎口氣,也沒有隱瞞,如實說道:“是和我一樣的倒黴鬼,黃世鬆當年手下的中尉陸中孝 ,也被黃世鬆推出來舍棄,他被抓卻救了我一命,沒想到他如今也掙紮著逃來了香港,他是香港本地人,就是他準備幫我帶貨,而且覺得我的貨太少,要把所有貨都帶出來,我這才給你們打電話。”
“他有本地幫派的身份?”盧廣福眼睛一亮,脫口問道。
如果這個陸中孝是本地人,能在本地幫派打通些關係,又做過軍官,那麽他大包大攬要把貨全部運下來,也不是不可能。
陳文翰搖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有青幫身份,他當年在上海灘為了方便和各方勢力打交道,很是花了些錢,向杜公館的師爺金廷蓀遞了拜師帖子,後來金廷蓀在會寧裏的美軍招待所擺酒宴客,算是告知上海灘,陸中孝拜了他做老頭子,他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隻知道因為他有了青幫的身份,方便交際上海灘三山五嶽的人馬,所以黃世鬆讓他幫忙打理在上海那幾家名為美軍招待所實為夜總會的場子,再就是一些錢款方麵的事宜,黃世鬆讓他與我交涉,對了,他如今是個老師,他說老師就要做老師該做的事。”
“金廷……金三爺的弟子,如果金三爺肯出麵,青幫雖然在香港勢力不如本地幫會,但也不容小覷,那批貨倒是……”一個上海人麵露喜色的開口,隻是哪怕人在香港,仍然沒敢直呼金廷蓀的大名,可是沒等他說完,不等陳文翰說話,旁邊盧廣福已經打斷道:
“金廷蓀門人弟子少說也收了幾百上千,要親近也隻會親近那些出人頭地的,這個姓陸的,在上海灘混不下去跑回香港,又丟了官職,隻是個教書先生,再加上是個香港本地人,金廷蓀哪裏會記得這種不入流的癟三,這個陸中孝恐怕現在去香港金公館遞拜帖都遞不進去!”
“所以……”陳文翰環視三人一圈:“我也隻是賭一把,陸中孝對我有恩,我陳文翰有仇必報,有恩必償,他運出來,算是我小賺一筆,運不出來,各位的損失我出兌商行,哪怕砸鍋賣鐵,也絕不會賴債,一定按照市價八成的價格,把錢分文不少送到各位府上。”
“呦~儂陳老板這種大闊佬還需要砸鍋賣鐵?儂嫖我麽?(上海話:你同我開玩笑嗎?)”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在四人不遠的身後響起,用上海白話說道。
人還未到桌邊,聲音已經連同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飄到了四人身前。
陳文翰,盧廣福四人都回身望去,玫瑰咖啡館老板娘裴允嫻一頭波浪長發,一件玫瑰色斜襟連肩袖琵琶扣的真絲旗袍,足上踩著一雙進口的瑪麗珍棕皮高跟鞋,紅唇咬著一支未點燃薄荷味的女士香煙,婷婷嫋嫋的走了過來。
也不避嫌,直接擺手讓陳文翰朝裏麵的盧廣福擠一擠,讓出半個空位,自己稍稍用手提了一下旗袍的岔口落座,沒穿玻璃絲襪的兩條玉腿一個起落,翹起了二郎腿。
這套動作看得在場四人都暗自吞了口口水,可是隨後就馬上把目光上移,望向裴允嫻的臉,露出笑容,主動打招呼:“玫瑰阿姐。”
別看這位老板娘三十歲的年紀,動作風騷撩人就以為能隨意調戲,稍稍敢失禮,對方就敢大庭廣眾之下賞個耳刮子給自己吃吃。
“借個火。” 裴允嫻把陳文翰嘴裏的香煙拔出來,湊到自己嘴邊,把叼著的薄荷煙點燃後,又還給對方,打量著四人,波光流轉:“陳老板,陸老板,高老板,王老板,四位老板有四五日沒來喝咖啡了,是賺到了錢,嫌棄我這個地方寒酸,跑去麗池那種大世界擺闊了吧?”
“玫瑰阿姐,沒聽見我都已經要砸鍋賣鐵了嗎?儂還拿我取笑。”陳文翰歎了口氣朝裴允嫻說了一句,隨後就又看向三人:“所以,你們是準備跟我一起賭,還是把貨讓給我?”
其他兩個上海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都點頭認命。
隻有盧廣福仍在那裏咬著牙齒糾結,連喝兩口咖啡之後才抬頭看向陳文翰,搖頭歎氣:“我不如陳老板你有種,要是賭輸了,我就要賣兒賣女了,貨我讓了,就等那個陸中孝把貨幫陳老板你帶出來,我擺酒向你道賀,以後有財路可要多關照兄弟。”
“我也盼著他能把貨給我帶出來,那是我大半身家,真要是失手,我……”陳文翰沉重的點點頭,還沒說完,旁邊的裴允嫻已經直接拽著陳文翰的耳朵,把對方腦袋拉到自己胸前,鵝蛋俏臉布滿寒霜,一雙美目瞪得溜圓:“陳胖子儂個癟三,剛才說是誰幫你帶貨?你之前不是親口跟姑奶奶說過,壞了我好事的陸中孝已經死在上海了嗎?”
還沒等陳文翰開口,中央舞台上定音鼓就被樂師咚的一聲敲響,隨後舞台歸於沉寂。
聽到裴允嫻這句殺氣逼人的問話,陳文翰的心情與舞台上剛剛響起的鼓聲一樣沉重。
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陸中孝要倒大黴了,千萬別連累到自己……
他腦中想著,嘴裏馬上就開口討饒:“阿姐,看在大家都是上海過來的,儂等他幫我把貨運出來之後再找他報仇好伐,不然他死不死我不知道,我們七個一定餓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