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代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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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根基早上來到學校,推開自己的辦公室時,被裏麵的煙味嗆的差點後仰摔個跟頭。

    “雖然英美煙草公司在附近有卷煙廠,但是你也不至於把它們的存貨都搬來吧?”段根基用手晃了晃衝鼻的煙味,朝裏麵趁自己不在,霸占校長專座,上身蓋著黑色中山裝外套酣睡的陸中孝抱怨道。

    聽到段根基的抱怨,陸中孝沒有睜眼,而是帶著睡意開口:

    “本來以為自己會因為今天的事緊張到失眠,結果卻閉上眼就沉沉睡了過去,所以到底是因為我心大,還是因為這件事不值一提?”

    “事都交給我去做,你當然不緊張啦?我昨晚擔心整晚是真的,如果被查出來,我就丟官去職,搞不好仲要身陷囹吾。”段根基等煙味散了些,才邁步走進來。

    陸中孝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隨後穿好外套,走向窗戶,扯開窗簾,推開窗戶,讓陽光和晨風湧入,自己則又叼了支煙在嘴裏:“就是要假,你才不會被卷進來。”

    “什麽真真假假,你不是要給我假黃金吧?”段根基走過來,端起暖瓶倒了杯水遞給陸中孝:“一大早不要吸太多煙,傷肺。”

    陸中孝接過水杯,可是沒有段根基想象中的感激,反而是壞笑的看向自己。

    被陸中孝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段根基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著,發現沒有問題,抬頭問向陸中孝:“在看什麽?”

    “在想大清早要不要給你講個恐怖故事提提神。”陸中孝對段根基說道。

    段根基心猛地一沉,瞳孔微微收縮:“不是我想的那個恐怖故事吧?”

    “賽琳娜,我告訴她你今天約她一起去三角碼頭的華律輪,作為報答,晚上你陪她去看電影。”陸中孝笑著說道。

    段根基臉色頓時慘白一片:“你是不是人來的?我都這樣……電影院裏黑漆漆,她那麽壯,我逃不掉的……”

    “我說就是要假,懂嗎?”陸中孝對段根基說道:“有你之外的人知道是假。”

    段根基緩了緩,似懂非懂的看著陸中孝:“就是我是清白的……”

    “校長,你要的這些破銅爛鐵準備好啦!”說話間,彭知瑜推開門,家中的司機跟在她身後,幫忙拎著個皮包走進來。

    把皮包放到辦公桌上,司機朝段根基,陸中孝笑笑,就規矩的對彭知瑜開口:“小姐,晚上我來接您。”

    彭知瑜手裏則拎著一件黑色男士馬甲遞給段根基:“特意幫你從酒店侍者那裏要來的一件,加厚內襯,而且果然裏麵內側的口袋是漏開的,據說方便他收小費時不用擔心塞滿口袋鼓起來太難看,小費可以直接掉到內襯裏。”

    陸中孝拉開桌上的皮包倒向桌麵,一堆大小不一,卻黃澄澄耀人雙目的金條從裏麵掉落出來,堆積在辦公桌上如同一座小小的黃金山丘。

    “還有一件事呢?”陸中孝看向彭知瑜,問道。

    彭知瑜愣了一下,好奇陸中孝怎麽知道段根基交代她的秘密任務,不過還是開口說道:“校長讓我聯係金行師父來學校上工藝課,我也已經聯係好,等金行今晚關門,夜校上課時,兩名金匠師父就會準時趕來。”

    雖然桌上的金條閃耀奪目,但三人卻都沒有朝黃金去看一眼,因為三人都清楚,這些黃金隻是各個金行擺在櫃台的樣子貨,表麵鍍金,實則裏麵隻是廉價的錫或銅。

    香港近些年劫案暴增,各處首飾行,金樓,金鋪更是與銀行一起被劫匪列為優先搶劫對象,所以很多金行都不再把黃金擺在玻璃櫃台內,轉而換成了這種鍍金的替代品,用以減少遭遇搶劫時的損失。

    “試試合不合身?”彭知瑜對段根基問道。

    段根基看向陸中孝,突然不耐煩的擺擺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好的,校長大人。”陸中孝聽到段根基這句話,愣了一下,隨後才笑著作勢配合,朝門口走了兩步,嘴裏說道:“屋裏一男一女兩個客人,你一個男人換衣服,特意要男人走出去,留下女人。”

    “女人看我我當然不覺得吃虧,但是被男人看那就虧大了。”段根基笑著脫掉自己的西裝外套,隨後把馬甲套在了襯衫外,又把西裝穿回去,看向兩人,表情自戀的開口:“怎麽樣?”

    “不錯,蠻合身。”陸中孝說道。

    “對了,校長大人,今天陳老師去進修理發,所以上下午各有一節國文課需要你代客。”彭知瑜忽視掉段根基自戀的追問,開口提醒道。

    “不早點講,喂,把陳老師筆記給我,我看下講到哪裏。”聽到需要上課,段根基頓時沒了耍寶的模樣,表情認真的問道。

    陸中孝拍拍段根基的肩膀:“你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招搖過街,忘記了?”

    “你去好啦,上課當然更重要。”段根基對陸中孝說道。

    陸中孝說道:“課,我可以替你上,你隻是個港大生,我可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畢業生,相當於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教出來的,論國文,我比連廣東都未走出過的你更拿手。”

    段根基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能反駁什麽,畢竟論國文,的確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能對香港大學不屑一顧,更何況集三所大學師資力量聯合成立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彭老師,麻煩把陳老師的授課筆記與課本給我。”陸中孝對彭知瑜說道。

    彭知瑜帶著陸中孝去了旁邊的辦公室,給了他一份筆記和課本,陸中孝翻閱了一下,這間小學的課本還是參考內地多年前曾使用的《初小開明國語課本》,陳老師的筆記標注著該講解第六課,他嘴裏輕輕念叨著:“這種在內地教學生沒什麽,可是這裏是香港啊。”

    “香港怎麽了?就是讓香港的孩子和內地孩子學一樣的國文知識,才不會讓他們忘本呀。”彭知瑜聽到陸中孝的念叨,開口解釋道。

    “哪間教室?”陸中孝翻閱完之後,沒有回答彭知瑜的疑問,而是對彭知瑜問道。

    “這間。”彭知瑜指了一下教室的位置。

    陸中孝拿起課本,朝著教室走去:“謝謝。”

    看到陸中孝進了教室,盡職盡責的教務長彭知瑜放輕腳步,走到後窗處想要聽聽陸中孝如何講課,結果剛站穩,段根基就如同個鬼魂一樣出現在她背後,目光爍爍的盯著教室內,顯然和她一樣,想要看看西南聯合大學畢業的陸中孝,上課時是什麽模樣。

    陸中孝走上教室的講台,台下的孩子們紛紛起身鞠躬行禮:“老師好。”

    “同學們好,請坐下。”陸中孝把課本放在講台上,環視著教室,微笑開口:“陳老師今日去理發店學習理發,所以這一節的國文課由我代他給各位同學講……”

    下麵的孩子們聽到這句話,紛紛打開桌上的課本,想要提前翻到第六課所在的頁數,沒想到陸中孝卻開口說道:

    “為了不打亂陳老師的授課節奏,也避免臨時換人授課,各位同學會不習慣,所以這節課我們講一些內地家鄉的小朋友不需要特意學,但香港的小朋友們卻要了解的知識。”

    他拿起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字,中國人。

    “課本上為什麽沒有這節課呢?因為這本課本是內地小朋友用來上課的,我們隻是把這本課本拿過來,把上麵的知識交給你們,但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所以,我們先根據黑板上這三個字,提出幾個問題,第一個,我們是不是中國人?哪個小朋友想回答,請舉手告訴我。”陸中孝看向教室內的學生們,開口問道。

    很多孩子都把手高高舉了起來,陸中孝指了其中一個舉得最高的男孩:“你來回答。”

    那個孩子的衣服布滿補丁,脖子胸前還能看到被蚊蟲叮咬的腫包,此時得到回答的機會,站起身說道:“不是!我娘說,不想再做中國人才逃來香港,到了香港就不再是中國人,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那你娘有沒有告訴你,你現在是哪國人?”陸中孝仍然麵帶微笑的問道。

    男孩撓了撓頭:“沒有,我娘沒說過。”

    又一個孩子舉手,陸中孝示意他回答,男孩站起身:“我娘說,我們是中國人!早晚有一天等家鄉不打仗了,我們就要回家去!這裏不是我們的家!”

    “都說的非常好。”陸中孝示意兩人坐下,鼓勵道:“我們都是中國人,無論父母和自己願意與否,都無法改變這個答案,為什麽內地的小朋友不需要學這節課,因為他們生下來就被父母,被老師,被身邊的人不斷提醒,他們是中國人,而在香港,有人不願意看到各位小朋友被提醒。”

    “有沒有人見過英國鬼佬?”陸中孝朝學生們問出一個問題,而且在彭知瑜,段根基聽來,用詞非常失當。

    不過聽到陸中孝的問題,孩子們頗為興奮,一個個急著開口:“我見過我見過,頭發是黃色的!”

    “我看到的是頭發棕色的!”

    “我還見到過一個大著肚子的鬼佬,和我娘懷著我妹妹時一樣大!杵著根拐棍!”

    “他們的家在哪?”陸中孝笑著問道。

    孩子們笑了起來:“當然是在英國!”

    “那這裏是哪,是他們的家嗎?”陸中孝對大家問道。

    “不是,這裏是香港,英國可遠了,英文課講過,在大西方,坐船要坐一個月穿過大海,才能到英國。”一個學生大聲的說道。

    陸中孝仍然是不急不躁的笑著問道:“這裏不是他們的家,那是誰的家呢?”

    學生們愣了一下,有個因為是光頭,看起來就擁有聰明絕頂標簽的男孩子試探性的說了一句:

    “是老師你說的中國人的家?”

    “沒錯,這裏就是中國人的家,我們都是中國人,隻不過香港被英國人租了下來,就好像小朋友去街邊的書攤租連環畫冊,像各位小朋友的父母租住的房子一樣。”陸中孝說道。

    “啊?”孩子們張大了嘴巴,麵麵相覷,隨後笑了起來,幾個笑得大聲的,看到陸中孝沒有阻止,甚至故意看向其他同學,大聲笑著喊道:“家也能租嗎?那我們中國人不就是包租公嘍?那可太了不起了!我要是包租公,第一個漲英國人的租金!”

    教室裏的大多數孩子,對包租公,包租婆這個詞非常熟悉,因為他們大多隨父母逃避戰火來到香港,沒有住處,隻能租住在各種簡陋房屋內。

    此時聽到英國人成了租客,孩子們的笑容中滿是歡愉,似乎真的當上了英國人的包租公。

    陸中孝就靜靜的看著他們在下麵興高采烈的交談著,笑著,直到他們過了最初的興奮,聲音逐漸低下來,才繼續問道:

    “可是,英國人沒有對包租公交租怎麽辦。”

    孩子們馬上就再度把自己家中遭遇過的種種經曆說了出來。

    “停水停電!”

    “換鎖鎖門!”

    “把租客東西丟出去,把租客趕到大街上!”

    陸中孝說道:“可是我們這個包租公膽子很小,不敢收租,更不敢把租客趕跑,反而嚇得自己躲了起來,於是英國人這個租客,就理直氣壯的自己寫了個合約,告訴大家,香港被包租公租給我九十九年,而且不用付房租。”

    “這是什麽包租公呀!換成我家樓下的包租公就不會膽小!哪個不交租就被他打上門去!”

    “就是,哪有不交租的!包租公可以找警察拉他!”

    “不要讓原來那個膽小鬼當包租公了,這麽多中國人,找個又厲害又壯的當包租公去收租!或者把英國人趕出去,不租給他!”

    陸中孝說道:“原來的包租公叫做清朝,就是很多中國人都覺得他膽子太小,所以把他換了下去,有人知道現在是誰做了包租公嗎?”

    “我知道,現在是中華民國當了包租公!”一個孩子喊道。

    “可是現在的包租公也沒有從英國人手裏把房子收回去嗎?”又一個孩子問道。

    陸中孝點點頭:“他也不敢。”

    孩子們臉上寫滿了沮喪,一個孩子小聲嘀咕道:“當中國人一點都不好玩,連房子被英國人搶走都收不回去。”

    “所以,各位同學要認真讀書,爭取有一日自己成為那個勇敢,厲害的包租公,把香港收回來,不再被英國強行租借,別再讓人笑話中國人是個膽小的包租公,好不好?”陸中孝對孩子們說道。

    “好!”孩子們大聲的回答道。

    “所以,這裏是哪裏?”陸中孝看到孩子們的眼睛亮閃閃的,似乎對未來成為收回香港的包租公充滿興趣,開口問道。

    “中國!”孩子們異口同聲說道。

    “我們是什麽人?”

    “中國人!”

    “非常好!”陸中孝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寫了首詞,轉過身看向眾人:

    “這是一首古詩詞,發音我都做了標注,這堂課把它背下來,等下次我再代課時,會繼續給大家慢慢講它的含義,還有,我跟你們講個秘密。”

    陸中孝故意壓低了聲音:“這首詩詞可是我十九歲讀大學時,老師才肯教給我的,我現在就悄悄教給你們,你們如果學會,那就等於比很多很多大人還要聰明,還要厲害,知道嗎?不相信的話,回家背誦給父母聽,他們一定會誇獎你們,如果他們不誇獎,回來告訴我,我獎勵你們,好了,各位同學,開始背書吧。”

    聽到陸中孝說的這麽神秘,孩子們頓時興奮起來,嘈雜無序的誦讀聲在教室內響起,陸中孝在教室內踱步走動。

    彭知瑜用手輕輕拍了一下額頭,有些自責的說道:“我怎麽就忘記教這種認知常識課了呢!還好是試運行……我這就調整課程表。”

    她回頭看段根基,發現段根基立在原地望著教室內默不作聲。

    “校長?基哥?怎麽了?”彭知瑜用手在段根基眼前晃了晃,問道。

    段根基歎口氣:“我原來覺得阿孝教書是浪費人才,現在反而覺得把阿孝打發去乞討化緣,才真的是浪費人才。”

    “那……要把他安排回來教書嗎?”彭知瑜問道。

    段根基果斷的搖搖頭:“做什麽選擇,當然是讓他一邊化緣一邊教書,物盡其用,走了,我去按阿孝說的,招搖過市,以後有老師請假,就讓阿孝代課。”

    說完,段根基背著手慢慢朝辦公室走去,學生們那連綿不斷的誦讀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響起,似乎永無止息: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隻流東。且複穹廬拜,曾向槁街逢。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