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蠢

字數:5492   加入書籤

A+A-




    “你把他介紹給了駱雲甫!”

    金廷蓀從書桌前直起身,放下手裏練字的毛筆,對五步外氣定神閑捧著碗香茗的陸京士訝異問道。

    陸京士把茶盞放在一旁,慢條斯理的摘下圓框眼鏡,又取出真絲手帕,擦拭著熱茶剛剛熏染到鏡片上的蒸汽,笑著說道:“就猜到三哥你會驚訝。”

    金廷蓀在書桌旁往返走動了幾步:“我……之鎬,你也知道,咱們青幫自己人在香港能用的人不多了呀,楊瑞祥,童浩東那些人雖然還掛著恒社名頭,可是你我都知道,他們現在隻是與月笙保持師生情誼,早不想沾染青幫兩字,月笙身體如何你也清楚,真要是有一日……墨林,阿根這些人年紀也都大了,總要捧個能上台麵的年輕人支撐著青幫,哪怕隻是一團虛火!可是那團火既然燒著,別人就要始終敬畏!”

    金廷蓀可能是真的有些激動,說話時圓溜溜的光頭上兩道眉毛都擰了起來。

    “其實三哥,你跟在杜先生身邊做了幾十年師爺,難道還不明白杜先生如今心中想法?”陸京士看到金廷蓀那副激動的模樣,微笑著開口問道。

    金廷蓀停步,看向陸京士,眼中滿是怒氣。

    “青幫完了。”陸京士回望著金廷蓀,輕描淡寫的說出四個字。

    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如同四把重錘,狠狠砸得金廷蓀身體站不穩,微微晃了兩晃。

    “陸奉三!”金廷蓀用左手扶著書桌桌麵,右手指向陸京士,嘴裏已經不再稱呼陸京士的表字,而是喊出已經很多年沒人敢叫的陸京士小名:“儂講些什麽!”

    他是青幫通字輩,比杜月笙還高出一輩,對青幫感情遠比陸京士,王新恒等這些拜入恒社的後來者深厚。

    陸京士把眼鏡擦好,戴回臉上:“三哥,我知道你心思,想在香港這處和上海看起來差不多的城市,重新踢打出一副青幫局麵,捧一個能拿捏在掌心的年輕人站在台前遮風擋雨,這樣哪怕杜先生不再拋頭露麵走到台前,一樣能做到閑話一句,可抵萬鈞。”

    看到陸京士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金廷蓀冷哼了一聲,似乎仍在氣惱對方明知道自己心中謀劃,卻故意橫生枝節,甚至危言聳聽說出青幫完了這四個字。

    “說起打理青幫,我不如三哥,可是說到對洋人和這兩座城市的了解,三哥應該不如我吧,畢竟我也與洋人打了幾十年交道,國際勞工大會,國際社會福利協會的中華民國代表,我也擔任過一段時間。”陸京士撚著手上戴著的一枚銀戒指,臉上仍然帶著微笑:

    “三哥覺得香港和上海一樣,洋人地界兒,拿那套當年在租界的手段,自然就該無往不利,可是香港與上海還是有區別的,上海是租界,說到底還有個中國政府,而香港,則是完完全全的被英國殖民統治,上海灘的洋人不在意上海,那是因為上海不是他們的,而香港,在英國人眼中,那就是英國領地,你以為李裁法上躥下跳這麽多年,沒想過把青幫在上海那一套拿來香港現學現賣?他沒能真的成為香港杜月笙,一手遮天,不是他真的腦子蠢到無可救藥,是這座城市再也容不下第二個杜月笙啊,英國人不會同意的,你以為上海那麽多任市長,心裏真的就對杜先生毫無怨言?如果有機會,他們早就舉著除暴安民的大旗鏟平青幫,豈能讓杜先生獨大。”

    “所以我才……推個人出麵,死了也不心疼。”金廷蓀被陸京士的一席話說的沉默良久,最後才有些失落的開口。

    陸京士點了支香煙:“你那位學生什麽性格,你比我了解,認定的事說到做到,我今天不解開你捆住他的那根繩子放他走,早晚養虎為患。”

    “我手上有他的把柄。”金廷蓀對陸京士沒有隱瞞:“我不咽氣,他不敢反我。”

    “是當年南京路一個美國兵被搶劫槍殺那宗案子?”陸京士輕輕搖了搖頭:“三哥,我說了,這不是上海,你手上那把柄交給英國人還是美國人又有什麽用?最多能逼得陸中孝掉頭跑去內地投靠共產黨,說不定因為殺過一個逼奸中國婦女的美國人,還被當成英雄。而且,你說你不咽氣,他不敢反你,那三哥有沒有想過,他鋌而走險,讓你先咽氣呢?”

    金廷蓀張了張口,想說陸中孝也敢?可是最終沒有說出口,坐到書桌後閉上眼睛運氣。

    “那個姚世雄不錯,不用指望他一統香港,有些生意,有些人手,再有些江湖地位足矣,也都知道他是金公館的人,在香港就足夠幫杜先生和三哥遮風擋雨,也順便壓一壓李裁法,保持平衡,這樣李裁法不倒,姚世雄不倒,他們雙方就都要供著杜先生,杜先生就是可號令青幫諸侯的大義,你捧一個陸中孝出來,又套上繩子逼著他幫青幫出力做大,那等他做大時,你怎麽知道他對杜先生和你,是忠心的嶽武穆,還是白臉的曹孟德?”陸京士斂去笑容,認真開口:“三哥,江湖手段我不如你,但政治爭鬥……你不如我,聽我一句,讓他走吧,留著師生情誼就夠了。”

    金廷蓀用手指輕輕撚著眉心,始終閉著雙眼,過了良久才緩緩說道:

    “五十歲被人第一次稱為白叟,那時就該明白,年紀大了,變蠢了,老了,不中用了。”

    陸京士慢慢站起身:“不是老了,是時代變了,三哥。”

    說完,他腳步放輕,離開了金廷蓀的書房,隻剩下一個瘦小的老人閉目枯坐,如同睡去。

    ……

    陸中孝回到衛路比,富嘉新那一桌時,菜都已經上完,衛路比正與自己弟弟陸忠恕談笑風生,看到陸中孝回來,衛路比皺了皺兩道濃眉:

    “這可不是談合作的態度,小子。”

    “我知道,所以這間公司由我弟弟打理,我不會再插手,但我會把供貨商告訴他,如何采購貨物等等。”陸中孝吃了一口沙拉,對衛路比說道:“就像長官你之前說過那樣,你們三位不可或缺,而我則更像是個無所事事,可有可無的存在。”

    說著話,他舉起酒杯,對衛路比開心的笑道:“就把我當成一位中人,介紹你們三位認識就可以,這樣說完,您心情也許會好些?”

    衛路比盯著陸中孝打量了幾秒鍾,慢慢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很好,我喜歡有自知之明的人。”

    陸忠恕則愣了一下,自己哥哥的變化也太快了些,出去二十分鍾,再回來就準備不插手這間貿易公司的事務了?

    不過他沒有急著開口詢問,而是任由陸中孝在酒桌上對著兩個鬼佬侃侃而談,如今香港黃金已經近乎天價,陸中孝又能保證船,碼頭和銷售這些都交給自己弟弟陸忠恕來處理,尤其是新公司成立,陸忠恕有十四萬港幣去采購黃金,按照陸中孝說的方法,黃金回來能賺一倍。

    這兩個鬼佬都不算什麽高級人士,一個書院校長,雖然有名聲,但是沒錢,月薪一千多港幣,別說加入香港會,連去香港會餐廳吃飯說不定都不敢請太多朋友,一個是警隊警司,雖然有職權,但是完全不懂底層警察如何收黑錢的門道,隻能兩眼摸黑等著中國下屬每個月孝敬個八百一千。

    一趟走私能賺十萬港幣,讓這兩個鬼佬恨不得想辦法找架飛機走私黃金,

    等衛路比表態他會盡快幫新公司搞定黃金收售許可證之後,晚餐也就正式結束,兩個鬼佬去球會打保齡球,陸中孝陸忠恕則離開了西洋球會。

    “怎麽突然又改了主意?”陸忠恕等走出餐廳,幫陸中孝撐起雨傘後,才開口問道。

    陸中孝看看蒙蒙夜雨:“有更好的機會接近於世亭,不用再委屈自己搞個新公司出來慢慢下餌。”

    “那新公司這邊……怎麽處理?”陸忠恕左手舉著雨傘幫兩人遮擋雨水,右手取出煙盒用嘴咬了一支叼住,隨後把煙盒遞到陸中孝眼前,叼著煙含糊問道。

    陸中孝接過一支香煙,點燃打火機,兄弟兩人低頭借著這團小小火焰把香煙點燃,吸了一口之後,陸中孝才說道:“照常做吧,反正也不用事事親為,萬一我那邊不順利,這邊的走私生意也能繼續下餌釣魚。”

    “知道了,不過,哥,我好像猜到了你想要如何下餌釣於世亭。”陸忠恕也順著陸中孝的視線,望向遠處的雨中,嘴裏淡淡說道。

    陸中孝語氣肯定的說道:“你猜不到。”

    “切~”陸忠恕不忿的切了一聲:“我會猜不到?你……”

    正說話時,一個金色長發,穿著低胸禮服的洋妞走下一輛轎車,撐起雨傘,腳步匆匆朝著兩兄弟身後的西洋球會走去,陸中孝和陸忠恕馬上停止交談,目光盯著這位前凸後翹的洋妞從身邊經過,兩人一直目送對方走進走進球會,才收回目光,扇動鼻翼,嗅了嗅空氣中殘留的香水味道,隨後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早晚找個鬼妹上床,看看是不是渾身的毛發都是金色。”陸忠恕故意語氣粗俗的笑道。

    陸中孝瞥他一眼:“你不是已經搞過鬼佬了嗎?”

    “怎麽?你那是什麽眼神?嫉妒呀?”陸忠恕皺皺眉,板起臉說道。

    陸中孝收回目光:“我在上海遇到過一個白俄妓女,花名叫做駱駝絨,知不知道為什麽叫駱駝絨?就是因為她全身毛發都是金色,我需要嫉妒?我見過不知多少,她女兒更厲害,叫小駱駝。”

    “小駱駝?”陸忠恕笑了起來:“喂,上海妓女取名太隨意些了吧?香港這邊舞女不是叫曼麗,朱蒂就是叫做仙娜,蒂娜,小駱駝……不知道仲以為是苦力,能在碼頭扛很多米包。”

    兩人笑著站在路邊閑聊良久,陸中孝才斂去笑容:

    “再問一句,十四萬都不夠你辭工?”

    “不講這句話之前,我們兩兄弟不是聊的很開心?”陸忠恕的笑容也慢慢淡去,淡淡的說道。

    遠處一輛的士出現,陸中孝朝的士招招手,的士慢慢停過來,陸中孝看向陸忠恕:

    “自己小心,下次不會再問了。”

    說完,陸中孝走出那把雨傘,穿過雨幕,上了的士,的士慢慢發動,駛離了西洋球會。

    陸忠恕聳聳肩,望著的士消失的方向,輕聲開口:

    “做美國人也可以愛國的,真不知大哥點會離開八年,連這種道理都不明白,變得呢般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