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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有醫生在嗎?快點來啊!我們老大快不行了!”南城仁愛醫院裏闖進幾個身穿軍裝的士兵,其中一個士兵背上背著一個麵色蒼白的軍官,他們大聲叫喊著,十二月的天氣裏,幾人卻是滿臉的汗。
醫生聞聲而出,幾個護士已經引導著他們朝手術室走去,醫生快步追上他們。
“醫生你快救救我們老大吧!”一個士兵抓著醫生的袖子哀求道。
“他怎麽了?”
“老大被人暗算了,那個洋鬼子連開了四槍,老大沒躲掉……我們怎麽就沒發現呢……”士兵們聽著,麵上十分愧疚,一個個牙咬的哢哢響。
醫生皺了皺眉,推開手術室門走進去:“行了,把人放下你們就出去等著吧,安靜點。”
士兵們被護士連拖帶拽地拉出手術室,然後被米白色的門隔絕在外。
“沈醫生,都準備好了。”一位護士走到醫生身側說道。
醫生點點頭,低頭準備動手時,他愣了一下:“怎麽是他……”
手術台上躺著的人麵色慘白,羽睫微顫,眉頭緊皺,他身上原本墨綠的軍裝已經被血浸透,衣服貼在皮膚上,醫生將它們分開費了不少力氣。
四個彈孔散落在軍官健碩的身體上,醫生不由地皺了皺眉。
距離他們兩個上次見到已經隔了近一年半,沒想到再見,會是這樣的情景。
子彈幾乎都是貼著要害擦過,隨便哪顆偏差一點,都是致命的。
醫生不由欽佩這人的運氣。
四顆子彈全部取出,醫生正打算鬆一口氣,縫合傷口時,他在靠近心髒的彈孔旁,發現了第五顆子彈……
兩個小時過去了,士兵們見人還不出來,心下有些擔憂。
“這咋還不出來,這醫生行不行啊?”
“我剛才就看這個醫生年輕,長得像個小白臉,要是他沒救活老大,我就一槍斃了他。”
“沒聽見剛才醫生說安靜點嗎?一個個嚷嚷什麽!”副官靠在門旁,眼睛裏直冒火星子。
士兵們乖乖閉上嘴,等著手術結束。
護士推門而出,一下被幾人圍得嚴嚴實實:“老大他怎麽樣了?”
“你們放心,他體內的子彈已經全部取出來了,隻是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你們誰和我去辦下手續?”
“我和你去,你們幾個,輪流守老大的病房,確保他的安全。”副官走上前應道。
護士和副官走後,軍官被推了出來,醫生跟在後麵,額上也是一層薄薄的汗。
“你們都是唐嶽的部下嗎?”醫生看著手術室外的士兵問。
“是是是,我們是。”
醫生思索了一下說:“通知下他的家人,你們…老大…的情況有點複雜。”
士兵們麵麵相覷:“醫生,這……老大和家裏人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
醫生歎了口氣,看著病床上的人,心裏有點酸澀:“算了,先安頓在三樓的單獨病房裏吧,我去聯係下試試。”
“醫生你認識我們老大?”
“我們倆,”醫生頓了頓,“是發小。”
一場大雪過後,南城的大街小巷變得安靜了不少,乞討的人瑟縮在仁愛醫院對麵的牆角,手腳凍得青紫。
沈景文提著兩個剛買的烤紅薯走到乞討者麵前,彎下腰把冒著熱氣的紅薯遞給他,乞討者連聲謝著麵前的人,手上忙不迭地掰開紅薯,熱氣氤氳中,他望著沈景文的笑臉濕了眼睛。
“慢點吃,小心燙。你吃完了可以去那邊避避雪。”沈景文指著不遠處的小巷說道。
乞討者點點頭,大口大口地咬著紅薯。
沈景文直起身,搓了搓有些僵冷的雙手,轉身向仁愛醫院走去。
“沈醫生早。”來來往往的護士和他打著招呼,沈景文都一一回應。
沿著樓梯向上,三樓走廊盡頭是沈景文平日的辦公室。
脫掉毛氈風衣,換上白得發亮的大褂,掛上聽診器,拿起查房表,沈景文走出辦公室。
迎著初雪後的朝陽,沈景文敲了敲一號病房的門,隨後才推門進入,詢問病情,聽患者的心率,調整治療方案,交代家屬注意事項,他做得順暢精細。
直到查到五號病房,沈景文被攔在門口不給進入。
“你這是做什麽?我是醫生,值班醫生早上都要查房的。”沈景文看著門口這一臉痞子模樣的男人心下有些無奈,一邊走廊上的人抬頭朝這邊看。
男人伸出手,語氣並不友好:“誰知道你是不是洋鬼子那邊的特務,證件呢?”
“裏麵躺著你們老大是吧?他手術還是我給做的,要我是特務,那天手術我就割他主動脈了,還留他到現在?起開起開。”沈景文白了男人一眼,自顧自地推開門走進去,男人不放心便跟著進去了。
“還沒醒,這都三天了。”沈景文一邊檢查傷口的包紮,一邊喃喃自語。
“如果他醒了或者有意識了來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叫我。”沈景文聽完心率,低頭在查房表上寫著什麽。
男人嗯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麽,問道:“醫生,你之前不是說去聯係老大的家人嗎?沒聯係上?”
沈景文搖搖頭:“先前他留的家裏的電話打不通,我去他父親的工作單位那兒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人。”
“老大他從來沒有和我們說過家裏的事。”男人歎了口氣。
沈景文抬頭看了看輸液架上的藥,低頭又寫了幾個字:“他現在混到哪個軍銜了?大白天遭暗算。”
“你不需要知道那麽多。”男人聽醫生打聽老大,臉色又難看起來,“你查完了沒有,查完趕緊走。”
沈景文望著床上仍是緊閉雙眼的人,心中百種滋味湧起。
“我就交代幾句,記得讓護士給你們老大換藥,兩天換一次,白天還是要打開窗戶透氣,如果他醒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還有,記得拿熱毛巾給他擦擦身子,他要是醒過來知道自己一個星期沒洗澡心裏肯定難受得慌,還有……”沈景文被男人推出病房,話被砸起的門打斷。
“還有記得不要在病房裏擺花!”沈景文衝著病房喊完最後一句,生氣地撇了撇嘴,掉頭回了辦公室。
送病曆來的同事湊近氣呼呼的沈景文打趣道:“怎麽?被唐嶽將軍手下趕出來了?”
“唐將軍?我看他就是個愣頭青,手底下那幫人先前還說想一槍突突了我呢,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上下級。”沈景文搓搓手,翻看起患者的病曆。
“話可不能這麽說,好歹他也是個將軍,先前南城東大街那仗就是他打的,那叫一個漂亮。”同事說這話,眼裏崇拜得很。
沈景文哼了一聲,低頭看病曆,沒有再聊下去。
傍晚時分,沈景文伸著懶腰走出辦公室,遠遠地看有個護士鬼鬼祟祟地在五號病房門口張望,看到自己便立馬轉頭朝樓梯走去。
沈景文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門狹著一條縫,那人剛才應該沒進去。
他推開門走進去,拉開凳子坐在床邊,盯著唐嶽看著。
這家夥比一年半以前壯實了不少,感覺也比一年半以前帥了。
看著看著,病床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看夠了沒有?”沙啞的聲音仍是往日那般霸道。
“一副富家子弟的浪蕩皮囊有什麽好看的。”沈景文杵在床邊,壓抑著心中的不滿。
“我睡了多久?”唐嶽想動動身子,疼痛讓他打消了起身的念頭。
“不多不少,正好三天。”沈景文豎起三根指頭晃了晃。
唐嶽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
“別急著歎氣,我還有問題要問你呢。”
“你就不打算先給我這個剛醒的傷號喝口水?”唐嶽砸吧砸吧嘴,聲音還大了不少。
沈景文笑了一聲,走到一邊倒水,然後又找勺子喂了他幾口。
“還渴,再喂兩口。”唐嶽閉著眼睛,張著嘴巴。
“都喝了小半杯了,待會兒再喝。”沈景文放下杯子,掏出聽診器在唐嶽胸口聽著。
唐嶽睜開眼睛,抬手在聽診器上敲了一下,沈景文立刻拉下聽診器,捂著耳朵罵道:“你要死啊!給我震聾了你得養我一輩子!”
唐嶽忍著剛才抬手扯到傷口的疼痛,心裏暗暗笑道:叫你不給我喝水。
沈景文掛好聽診器,朝唐嶽傷口旁按去。
“疼疼疼疼疼疼疼!”唐嶽立刻認慫。
聽到唐嶽的喊聲,門外剛剛端著晚飯回來的部下丟下飯盒立刻衝進來將沈景文按翻在地。
“嶽愣子我問候你十八輩祖宗!”沈景文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唐嶽躺在病床上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李洪,放開他。”
李洪鬆手,沈景文爬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扔下一句“臭軍閥”便離開了病房。
隨後幾天,五號病房的查房都被沈景文推給了同事。
一年半不見,壞毛病多了不少,沈景文感歎著,埋頭寫病曆。
辦公室門口有人敲門,沈景文背對著門說了聲“請進”,手上動作不停。
寫著寫著,手上的筆便被抽走了,沈景文抬起頭,正對笑眯眯的一雙杏眼。
“無聊。”沈景文拿出另一支筆寫起來,還沒寫倆字又被抽走了,他一拍桌子喊道,“你有病吧唐嶽!”
“我要是沒病來找你幹啥?”唐嶽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轉著筆。
“我不治腦殘。”沈景文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插進兜裏。
“還生我氣呢?”唐嶽把兩支筆蓋好放在桌上。
“沒。”
“那你這幾天都不來看看我,什麽意思?”
沈景文白了他一眼:“你都能起床蹦躂了就別占用醫療資源了。”
“想不到這一年半,你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醫生了。”唐嶽突然轉了話風。
“想不到這一年半,你已經成威震一方的軍閥了。”沈景文順著他的話回應。
“我父母他們半年前搬走了,他們說讓我自己保重。”
“搬去哪了?”
“秦州城。”
“那麽遠啊,不過那邊倒是安全,沒有人打仗。”
唐嶽趴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那兩支鋼筆:“是啊,他們多安全,我還要在這兒冒著槍林彈雨和那幫藍眼鬼拿命講道理。”
“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到時候你就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守衛南城了。”
“我倒是希望它快點結束。”
“話說你這一年半去哪裏了?”
唐嶽原本看著沈景文的眼睛看向了別處:“就帶著手下那幫弟兄到處跑唄。”
“這個,是你之前在東大街和洋人交手時弄的?”沈景文從抽屜裏拿出一顆擦淨的子彈遞給唐嶽。
“應該吧,我哪知道。”
“挖四送一,你猜猜這顆子彈離你心髒有多近?留在你體內那麽久都不知道。”
唐嶽抿抿嘴:“下次注意。”
“你還想下次?”沈景文又提高了音量。
唐嶽抬手作格擋狀:“好好好,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沈景文剛想說什麽,門外,一個身穿西裝的老頭咳嗽了一聲,兩人同時轉頭,同時壓下眉尖。
唐嶽站起身走過去,麵色變得冷峻:“博明老先生怎麽有時間跑到這兒來了?”
潘博明咯咯一笑,指著唐嶽對沈景文說道:“沈醫生你聽聽,將軍這話不是在責怪老朽這幾天沒來看他嗎?”
沈景文沒有說話,隻是禮貌地笑了笑。
“您老不妨說說這幾天忙什麽去了?”唐嶽歪著頭,按著指節哢哢響。
“謔謔謔,老朽當然是替您抓暗殺您的人去了,你猜猜,那人是誰派來的?”
“別廢話直接說。”唐嶽不耐煩地看著潘博明。
潘博明還是眯著眼笑:“是那群洋鬼子的頭頭,叫什麽威廉·查爾斯 來著派的,那個殺手被抓後就咬破牙齒裏藏的氰化物死了。”
“殺人滅口。”唐嶽眼中略帶怒色。
潘博明朝著沈景文走去,唐嶽將身體擋在沈景文前邊,潘博明停下腳步,臉上掛著的笑讓沈景文覺得很不舒服:“沈醫生,請問唐將軍現在可以出院了嗎?”
沈景文看了唐嶽一眼,搖搖頭:“不行。”
唐嶽揚起下巴對著潘博明:“聽到沒有,沈醫生說不行。”
潘博明仍是笑著:“那老朽隻能再等幾天了,將軍保重身體,老朽就不打擾二位敘舊了,先行告辭。”
望著潘博明離去的背影,唐嶽的臉色十分難看。
“離那個人遠點。”唐嶽繃著臉,目色嚴峻。
“嗯。”
唐嶽抬手拍了拍沈景文的肩,叫來部下回了病房。
沈景文看著唐嶽,心底湧上幾分擔憂。
三天後,唐嶽急匆匆出院了,沈景文當時正在做手術,等手術完,五號病房已經住進了其他患者。
沈景文正打算去問唐嶽的去向時,院長突然叫他去做一台緊急手術。
沒想到那台手術居然會那麽麻煩,四五個小時後,沈景文揉著酸澀的眼睛走出手術室。
向病人家屬交代完各種事宜,差不多也到下班時間了。
沈景文一回到家,累得躺在沙發上就不想動,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
半夜他被冷風吹醒,看看時間,淩晨四點一刻,他起身去關窗戶,剛走過茶幾,兩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從窗口扔了進來,沈景文仔細一看那東西冒著煙,腦子裏閃過三個字:手榴彈。
他立刻翻過沙發向臥室跑去,還沒碰到臥室門便被一陣爆炸震翻在地。
沈景文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渾身都在疼,他眼睜睜看著大火吞噬著他的家,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爆炸引起了整個街區的轟動,人們站在街道上,看著二樓熊熊燃燒的火焰咒罵凶手。
“我記得這好像是仁愛醫院的沈醫生家吧。”
“可惜了,那麽好的一位大夫。”
“唉,也不知他得罪了誰,竟會被這麽殘忍的滅口……”
人群中,一道黑影衝進樓房,在人們的呼喊中消失在火海裏。
不一會兒,衝進樓的人裹著濕衣服抱著昏死過去的沈景文跑了出來。
“是唐將軍!”眼尖的人立刻認出來披著濕衣服的人。
唐嶽抱著沈景文踏雪一路跑到醫院,不顧護士的阻攔,直接衝進手術室,把沈景文放上手術台。
醫生趕到後,唐嶽才走出手術室,滑坐在地上。
他的部下也才剛剛追到。
“給老子查清楚是哪個王八蛋幹的,老子把他剁成泥拿去喂狗。”唐嶽想起剛才倒在火海中的沈景文就怒火中燒。
部下們立刻跑出去辦事,唐嶽胸口劇烈起伏著,望著自己衣服上的血跡出神。
如果,今天晚上他和部下沒有去東寶街喝酒,他可能隻會在明天的報紙頭條看到那間冒著滾滾黑煙房子。
唐嶽平緩著呼吸,起身在手術室前來回踱步。
在沙發背後找到沈景文時,那絲細微的脈搏給了唐嶽不少希望。
害怕和恐懼占據了他的腦海。
從小時候相識開始,他這個千人疼萬人捧的闊少爺就一直不安生,爬樹摔斷手,打架被偷襲,騎車摔在池塘裏……沈景文這個普通家庭的孩子倒是每一次都護著忍痛還要裝沒事的自己,比那些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小少爺們可靠多了。
戰爭爆發後,唐嶽毅然決然走上了戰場,憑著南城外交官兒子的身份直接做了上校。
他帶兵打仗很有天賦,不到三年便立下赫赫戰功,敵人們聽到他的名號都會不自覺冒冷汗。
難得的休息時間裏,唐嶽都會帶著一大包好吃的到南城醫學院看看自己的發小。
兩人坐在教學樓後麵的草坪上,聊著最近發生的事,從軍事政治聊到手上的糕點好不好吃。
後來唐嶽升官了,上級把他派去洞湖帶兵兩年,他和沈景文的聯係多半是隨物資車遞交的一封封信。
相聚離別成了他們倆的日常。
沈景文憑著自己的努力進入仁愛醫院,從實習生一步步走上主任醫師的位置。
唐嶽還專門抽時間給他開了個慶功宴。
再後來,也就是一年半以前,唐嶽不告而別,沈景文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最初沈景文很生氣,唐嶽去哪從來不會不和自己打招呼。
漸漸地,沈景文忙於工作便忘了這件事。
直到再見麵,沈景文看著手術台上躺著的人又吃驚,又心疼。
唐嶽揉了揉胡思亂想的腦袋,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鋥亮的皮鞋出現在他視野裏,抬頭,潘博明站在他麵前,臉上掛著惋惜的笑。
“你來幹什麽?”唐嶽把頭偏向一邊。
潘博明隔著一個位子坐下說:“今晚襲擊沈醫生的人和先前暗殺您的人是同一個人派的。”
“威廉·查爾斯?”唐嶽轉回頭,利刃般的目光落在潘博明身上,“你告訴我這些,對你有什麽好處?”
“哦我的老夥計,您這麽說可就見外了。老朽這不是想幫您解決燃眉之急嘛……”潘博明的皺紋裏倒還擠出幾分委屈。
“你怎麽知道襲擊景文的人是威廉派的?”
“這……老朽自然有辦法。”
見手術室醫生推門出來,唐嶽從座位上彈起來快步走過去。
“唐將軍,沈醫生已經沒有大礙了,萬幸他隻是有點腦震蕩,頭上縫了三針,肋骨斷了兩根,好好休息半個月也就沒事了。”
唐嶽冷冷地盯著醫生,後者被銳利的目光盯得後脊背發涼:“你管這叫萬幸?”
醫生尷尬地笑著:“唐將軍勿怪,今晚的事我也聽說了,沈醫生能在那樣的爆炸中生還下來本就是萬幸,這種程度的傷算輕了。”
唐嶽鼻子裏哼了一聲:“隻要他受傷,哪怕隻是擦破皮我都不會覺得它是小事。”
醫生揩掉額角的冷汗,趕忙轉移話題:“我去為沈醫生辦住院手續,您稍微等一下,他馬上就出來了。”
望著醫生逃命似的背影,唐嶽反省了一下自己哪句話嚇到他了,好像自己挺友善的啊。
南城的雪融化了不少,街道上的人稍微多了起來,吵吵嚷嚷的,增添寒冬的生氣。
沈景文睜開眼睛四周看了看,右手邊,唐嶽趴在床沿睡著了,他的眉頭還是緊鎖著。
沈景文試著抬抬手,心裏慶幸自己救死扶傷的雙手沒有什麽問題。他在唐嶽頭上揉了揉,指尖柔軟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多揉了幾下。
唐嶽睜開眼,笑盈盈地看著沈景文:“剛醒就在我頭上動手,說明傷得不重。”
“你還希望那人多扔兩顆手榴彈進去?”
“不希望。我可舍不得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英年早逝。”唐嶽倒了杯水,拿著小勺喂給沈景文喝。
“哎呀,燙!”沈景文吐了吐舌頭,幽怨地看著唐嶽。
唐嶽連忙道了歉,舀起一勺水吹了好幾口才敢喂給沈景文。
“嶽愣子,不愧是你。”沈景文看著唐嶽僵硬的動作笑出聲。
“我以前也沒照顧過人啊,你多多擔待吧。”唐嶽也跟著笑起來。
“你知道襲擊我家的人是誰嗎?”
唐嶽揪了一把沈景文的臉,沒好氣地說道:“告訴你你能怎麽辦,拿手術刀飛他啊?”
“撲哧——咳咳咳咳”沈景文被唐嶽逗的一邊笑一邊咳。
“你可別笑了,再笑兩聲又斷根肋骨。”
“那你別逗我啊。”
“行行行行行,不逗你了。你放心,我肯定把炸你的人拿去剁碎喂狗。”唐嶽望著腦袋上裹紗布的沈景文堅定地說道。
“到也不至於死的那麽慘……”
“至於。”唐嶽握著沈景文的手哈了口氣,幫他揉揉搓搓。
“你知道是誰了,對吧?”
唐嶽點點頭。
“自己小心,別莽莽撞撞的。”沈景文撓了撓唐嶽的手心。
“知道。”唐嶽摩挲著被自己捂熱乎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口。
“討厭得很你。”沈景文抽回手縮進被子裏,耳尖紅紅的。
唐嶽滿足地站起身準備離開,沈景文叫住他:“你要去哪?”
“去讓炸你家的人知道什麽叫腦震蕩。”
兩天後,南城晚報頭版頭條寫著海運碼頭發生大爆炸,炸死了一百多個洋人,領事館威廉·查爾斯大使十分生氣,全城懸賞抓捕炸碼頭的人。
沈景文看著晚飯前同事送來的報紙麵色凝重。
正巧,唐嶽從門口走了進來。
“我不值得你這麽做,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幹以後會有多危險?”
唐嶽拉過椅子坐下,盯著沈景文的眼睛鄭重其事道:“值得,反正我不怕他們。”
“你清楚這件事的後果嗎嶽愣子?”沈景文指著報紙吼道。
唐嶽拿起報紙一看,哈哈大笑起來:“放心,就憑他,還動不了我。”
“唐嶽!你還記得你上次躺在這兒的原因嗎?”沈景文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唐嶽擺擺手,麵上還是一副痞氣的笑臉:“那次隻是意外。”
“意外?你差點就升天了你跟我說是意外,四顆子彈貼著你要害打過去的,哪顆不對著一點清明節我就要給你上墳去了!你這人……”
唐嶽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大氣不敢出。
“你要是哪天被人突突了你父母不傷心嗎?”
“他們……半年前在秦州城被洋鬼子派人殺了,當時我在紅頭山和叛軍打仗。”唐嶽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
“嶽愣子我……”沈景文張口,卻又不知該怎麽說,難怪先前唐嶽住院時自己找不到他父親。
“都過去了。”唐嶽抬起頭,擠出個笑臉。
“就算你覺得無牽無掛,你也要為自己考慮考慮,命隻有一條,我不是每次都能把你救回來。”沈景文拉起唐嶽的手,摸著他虎口的繭。
“現在,你是我唯一的牽掛了,景文。”
沈景文心下隻覺得酸澀:“你就是個愣頭青……”
唐嶽握著沈景文的手,貼在麵頰上,久久不願放開。
“戰爭結束後,我們就去長州定居好不好?”
唐嶽點點頭,又親了親沈景文的手背。
這次,沈景文沒有收回手。
城裏沸沸揚揚地鬧著先前緝捕炸碼頭罪犯的事,沈景文躺在病床上,看著今天的新報紙發愁。
“沈醫生在嗎?”病房外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在,請進。”沈景文把報紙放到床頭櫃,理了理被角。
潘博明提著一籃子水果走了進來,沈景文看了一眼病房外,唐嶽安排輪守的部下並不在。
“博明老先生這是?”
“老朽前幾日忙得脫不開身,今日才有時間來看望沈醫生,還望沈醫生見諒。”
“老先生說的哪裏話,景文可受不起。”
潘博明放下水果籃子,瞟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報紙:“海運碼頭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沈景文見潘博明拿起報紙,試探地問道:“老先生在領事館工作,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老朽不過是給外交官們跑腿的小人物,哪裏知道什麽消息。”
沈景文清清楚楚地看見潘博明眼中閃過的冷意。
來者不善啊。
“唐嶽將軍,威廉大使想請您去領事館嚐嚐法國新到的紅酒。”唐府院落裏,一個西裝革履的洋人操著蹩腳的中文對正在擦槍的唐嶽說道。
唐嶽抬眼打量了下麵前的洋人,冷聲道:“不去,沒空。”
洋人正犯愁,身後卻傳來了一個讓他安心的聲音。
“唐將軍,我早就聽聞你喜歡喝酒,今日不勞煩將軍動身,我們就在你府上品嚐下這新到的柔紅如何?”威廉邁著步子走進唐府,身後跟著一眾帶槍的士兵。
唐嶽拍下槍,橫眉望著威廉:“老子沒興趣喝你的酒。”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威廉環視著院裏的景致,麵帶殺意。
唐嶽起身,對著部下喊道:“送客。”
威廉對著走近的士兵比了個停止的手勢:“唐將軍,除了送酒,我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確認一下。”
唐嶽挑了挑眉:“你要是給老子送點軍火,興許老子會聽一聽你的廢話。”
威廉冷下臉,開口道:“海運碼頭是你派人炸的,我說得沒錯吧唐將軍?”
“不是。”唐嶽扭了扭手腕。
“哦?唐將軍,撒謊可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該做的事。”
唐嶽拿起桌上的槍對準威廉的頭:“海運碼頭,是你大爺我親自炸的。”
瞬間,雙方士兵全部舉起槍對陣,庭院之內一片死寂。
“唐將軍,我敬佩你的勇氣,但是你有勇無謀。”威廉拍著手,眼裏滿是戲謔。
“你什麽意思?”
威廉回頭喊了一聲,兩個士兵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景文!”唐嶽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沈景文還穿著薄薄的病號服,身上凍的青紫,他的唇角還帶有血跡。
“唐將軍,您做事好像從回來不考慮後果。”威廉見唐嶽的反應,仿佛在看一出好戲。
“狗日的,快放開他!”唐嶽額上的青筋鼓起,手中的槍有些發顫。
“你炸死了我一百多個士兵,按理來說,我也應該殺掉你同樣數量的士兵才能扯平。”
唐嶽恨得牙癢癢:“你他媽做夢!”
“那我隻能,殺了沈醫生來安慰我部下們的魂靈了,上帝會原諒我的。”威廉走近了沈景文,挑起他的下巴端詳起來,“可惜了,平日被人們稱道的善良英俊的沈醫生。”
沈景文甩開頭,啐了威廉一口血。
威廉抬手要打沈景文,唐嶽一槍打在他腳邊:“你動下他試試,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成篩子。”
威廉掏出手帕擦著西裝上的血,殺氣從他麵上騰出:“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會盯上沈醫生嗎?因為你先前住院時,我們派去醫院投毒的護士被他看到了。我們沒有找到其他的下手機會。多虧了潘博明,我們才知道沈醫生的住所,沈醫生的命大,隻是受了點傷,我讓潘博明把他帶來參加我們的酒會,博明先生,你太粗魯了。”
潘博明從士兵間走出了,一臉殷勤:“先生不知道,沈醫生雖然有傷在身,力氣可不小,老朽手底下的人也是廢了好大的力才把沈醫生請來這兒的。”
唐嶽忍著衝天的怒氣,心裏計算著怎麽保證沈景文的安全。
副官抬著槍挪到唐嶽後邊,低聲說:“老大放心,這些洋鬼子我們能對付,你去救沈醫生吧。”
唐嶽嗯了一聲,扣下扳機一槍爆了威廉的頭,敏捷地滾到一邊崩掉了架著沈景文的士兵。
戰鬥一觸即發,副官和其他部下砰砰幾下解決了院落裏的洋鬼子,院落外的洋人兵聞聲衝進來,唐嶽已經抱起沈景文衝進了屋內。
院子裏,副官按著衝進來的洋鬼子一通掃射,雙方火力相差不多,唐嶽的人躲在掩體後阻擊對方來拖延時間。
唐嶽把厚外套脫下來給沈景文穿上,碰到他的身體時,沈景文吃痛地哼了一聲。
唐嶽掀起他的衣服一看,那瘦削的身體也是青紫一片。
“他娘的畜生。”唐嶽抱緊沈景文,臉貼上他的麵頰,冰冷刺痛著唐嶽的心。
“嶽愣子……別從後門出去,他們,包圍了唐府。”沈景文的聲音特別小,若不是他們此刻貼近著,隻怕這聲音會被槍神掩蓋掉。
“你放心,我已經安排過部隊裏的弟兄們了,一旦唐府有什麽事,十五分鍾內他們就能趕到。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想到他們會綁架你……”唐嶽說著,抽了下鼻子。
沈景文閉上眼睛,往唐嶽懷裏靠了靠。
一顆手雷砸破玻璃飛入房裏,唐嶽抱著沈景文滾到沉木屏風後麵,一聲巨響,屏風砸在唐嶽背上,他悶哼一聲,將沈景文好好護著。
“嶽愣子你沒事吧?”沈景文揪著他的衣袖,心如刀絞。
“沒事,堅持一會兒,支援馬上就到了……呃”唐嶽抽出手推開屏風,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唐嶽!你的舊傷!”沈景文支撐著身體爬過去,屋外的爆炸聲愈發密集,硝煙彌漫了整間屋子,嗆得沈景文直咳嗽。
“再堅持一會兒……相信我。”唐嶽握著沈景文的手安慰到。
洋鬼子的槍聲比先前靠近了不少,莫非副官他們要抵擋不住了嗎?
又是一顆手榴彈飛進來,唐嶽用盡所有力氣抱起沈景文躲到側翻的書桌後。
爆炸的衝擊將書櫃上的花瓶震落,唐嶽護著沈景文,頭上被掉落的花瓶砸開一道口子。
猩紅的血低落在沈景文臉上,他再也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唐嶽,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好好活下去聽到沒有!”
唐嶽搖搖頭,聽著敵人漸近的槍聲,他仍不慌張:“我說過會保護好你,我不會拋下你的,相信我,支援馬上就到了。”
“你這個愣頭青……”沈景文支撐起身體,唐嶽嘿嘿一笑,捧著他的臉親了一口。
“都這個時候了,還那麽惡心人……小心!”沈景文一把推開唐嶽,一聲槍響,唐嶽眼睜睜看著沈景文胸口炸開一朵血花倒在地上。
唐嶽抄起槍崩了門口放黑槍的潘博明。
唐府外,援軍的槍聲壓製住了洋人的槍聲。
支援到了,他們安全了。
唐嶽摟著奄奄一息的沈景文,哭得像個沒了娘的孩子:“景文,景文你看看我,你不要睡……你看看我……從小到大都是你保護我,你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麽辦……”
沈景文已經看不清唐嶽的表情了,他嘴唇微微張合,眼神開始渙散。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沈景文還是閉上了眼睛,任憑唐嶽怎麽哭喊叫喚,他都沒有任何回應。
援軍剿滅了這場戰役所有的洋人,幾天後,洋人們宣告戰爭失敗,在人們的歡呼中離開了入侵的國家。
戰爭結束了。
五月的清風吹開湖麵,漣漪層疊,映著白雲藍天。
白鷺掠過水麵,躍上青翠的樹梢。
湖邊的長椅上坐著一位穿黑色西裝男人,他望著湖麵的波光,深邃的眼眸無悲無喜。
他的額角處,有一條淺淺的傷疤。
“還在想昨天你新官上任睡過頭的事?”另一個男人走近他,白色的長袍被風撩撥著。
“是啊,誰讓你不叫我的。”黑西裝的男人嗔怪著,唇角帶笑。
“嶽愣子,你自己睡得晚還怪我不叫你,我叫了三遍,你有反應嗎?”
唐嶽拉起白袍男人的手,輕輕摩挲著。
“景文,你說我這個新上任的官兒他們服不服啊?”唐嶽讓沈景文坐下,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沈景文戳了戳唐嶽的腦門:“誰會不服你呀?隨手掏槍出來說要突突了誰都不帶考慮的。”
唐嶽不好意思地笑著:“今晚長州電影院有部新電影,我買了票,去看看?”
沈景文點點頭,靠在唐嶽肩膀上,望著粼粼的波光,感慨道:“一晃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了,那天我還以為我就交代在唐府了。”
“潘博明那槍打歪了,你沒死,我倒是被你嚇得半死。”唐嶽捏了捏肩上人的臉,滿足地笑了笑。
“某人那天哭得跟什麽似的,見到周醫生那會兒巴不得給人家跪下。”
“這不是一下慌了神嘛,怎麽還成我黑曆史了?”
“我問你,要是那天支援沒有來,你要怎麽辦?”沈景文抬頭,含情脈脈地看著紅臉的唐嶽。
“那我就,和你共赴黃泉。”唐嶽捏起沈景文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唇。
長洲的風悄悄地溜走,湖麵漾起漣漪,將兩人的倒影變得模糊。
清風拂葉過,碧水映花紅。
相視凝思慕,長州共白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