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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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標間,一人一張床,薛亮亮洗完澡後,也躺上了床。
    拿起手表看了看時間,薛亮亮說道:“小遠,我們明天得早起。”
    從今天的工作接觸中可以看出,薛亮亮的資曆雖然不是最高的,但他和羅工的關係卻是最好的,也就隻有他能在工作中與羅工開開玩笑;在羅工去開會時,他會扮演起工作任務的組織分配角色。
    “嗯。”
    李追遠鋪好被子,躺下來,準備睡覺。
    薛亮亮裹著被子,朝著這邊側過身子:“小遠,我還是覺得好不真實。”
    “嗯。”
    薛亮亮:“感覺這一切來得都好突然,有時候給家裏爸媽打電話時,我都有種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感覺,結果現在,我居然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嗯。”
    “小遠,你想過你以後當爸爸的事麽?嗐,我問你這個幹嘛,你年紀還小,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嗯。”
    “我白天買了很多小孩子的衣服,男的女的都買了。小遠,你說,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白家鎮應該有提前探查出腹中嬰孩性別的方法。
    當李追遠把自己代入“被利用”的視角後,那隻能朝著原本最壞的局麵去推算,就是那位新娘肚子裏,懷的是男嬰。
    薛亮亮是不可能用完就殺的,這是白家鎮的共識。
    但肚子裏的男嬰,按照傳統,是應該被處理掉的。
    這可能,才是那位新娘的真正目的,也能從側麵看出,她是真的和薛亮亮有了感情,想去保護他們倆愛情的結晶。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電視機裏,正播放著剛引入內地,現在正火的劇《新白娘子傳奇》。
    李追遠覺得,應該把葉童和趙雅芝換下來,讓薛亮亮他們兩口子去演。
    “小遠啊……”
    “哥,明天要早起。”
    “哦,對的。”
    薛亮亮下床去關了電視,把燈熄了。
    李追遠的作息是很規律的,他習慣了不管什麽時候睡都早起,天蒙蒙亮時,他就睜開了眼,輕輕地自床上坐起身。
    剛洗漱好,就看見薛亮亮也起了。
    “小遠,你起得好早。”
    “習慣了。”
    “我也習慣了,每次隻要跟羅工在一起,作息就會立刻變得很標準。”
    拾掇好後,二人走出房間。
    熊善迎了過來,說道:“稍等,我讓梨花去買早餐。”
    “太早了,早餐店還沒開門呢。”薛亮亮擺擺手,“我們去招待所吃,你們自己解決。對了,以防萬一,房費繼續續一下,讓老板開個發票。”
    劉昌平被喊了起來,揉了揉眼睛,顧不得洗漱,先去開車。
    薛亮亮從自己包裏取出兩條煙,將其中一條遞給劉昌平:“辛苦了,哥們兒。”
    劉昌平接過了煙,笑道:“這算什麽辛苦,幹我們這一行的,習慣了。”
    拆了煙,取出一包,餘下的劉昌平又給遞了回去。
    薛亮亮就把它們都留在了車裏,順便拍了拍熊善的腿。
    到了招待所後,薛亮亮領著李追遠走進去。
    招待所的早餐開得早,羅工他們已經坐在裏麵吃了。
    薛亮亮和李追遠打了粥拿了鹹菜和雞蛋,坐過去一起吃。
    李追遠和一眾師兄們已經熟悉了,都是一群比較單純的人。
    他們最明顯的特征有兩個:
    一個是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顯老很多。
    另一個是,普遍都沒結婚,甚至都沒談對象。
    吃完飯後,大家就被集體安排坐上了一輛大巴車,再次前往高郵湖旁的那處工地。
    工地上的格局和昨日沒什麽區別,隻不過非施工人員比昨日更多了些。
    羅工一到就被請去開會,薛亮亮領著大家,繼續把昨日完成的工作再進行複核。
    十點鍾時,羅工開完會回來了,先驗收了一下大家的工作成果,點了點頭:“大家可以休息了。”
    李追遠和薛亮亮走出工作帳篷,來到外頭,二人順著前方,走上一處土坡。
    薛亮亮蹲了下來,抽出一根煙,點燃,說道:
    “小遠,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有時候會做很多事後看起來的無用功,但那也是為了負責任。”
    “嗯,我理解。”
    李追遠的注意力被遠處湖麵處所吸引,那裏停了三艘船,船上不時有潛水員下水也有人浮出來上船。
    如果說這還隻能說是正常的話,那麽西北方向的湖邊,李追遠看見了一張祭桌,一夥人似在燒香,然後將手中香火插入爐中後,依次下水。
    有人就帶了個囊泡,有人則幹脆赤膊著上身完全空手,下水後,就如同魚兒一般,很快消失不見。
    看來,對前日那道特殊龍吸水現象的調查,已經開始了,可能比自己來得更早。
    薛亮亮順著李追遠目光看了看,說道:
    “正常,有時候施工時遇到些特殊情況,就會有專門的團隊過來協助處理,對外名義一般是地質勘探或者考古保護。”
    中午,工地上送來了盒飯。
    也沒有什麽特殊的人群分類,誰餓了就自己去拿,然後隨便找個地方或站或蹲著吃。
    簡單的菜,一個毛豆鹹菜,一個炒青菜,外加麵筋燒肉,麵筋占多數,肉就那麽三兩塊。
    但不知道為什麽,白色塑料泡沫盒搭配粗糙的一次性筷子,一看就讓人很有食欲。
    午飯結束後,上頭就開始安排人員撤離。
    首先撤離的是原本工地上的工人,因為保密原因,大家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外加年關將近,都不太願意此時撤出工地。
    好在有相關領導出麵擔保,再讓工地相關負責人提前進行年底的工資發放,這才讓工人們開開心心地先行離開。
    薛亮亮抿了抿嘴唇,說道:“都不容易啊,這年頭出來幹活,最怕被拖欠工錢,咱們這方麵的保障,確實做得還不到位,得想辦法繼續推動落實。”
    李追遠擰開了一瓶水,喝了一口,他的注意力落在那些駛進來的大卡車上,以及湖麵上,又多出來的幾艘船。
    相關人員陸續撤離,羅工這邊的團隊算是最後幾批,當他們重新坐上大巴車向外駛出時,湖麵上傳來“轟轟轟!”的動靜。
    車上的人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開炸了麽?”
    “嗯,應該是在湖裏炸。”
    “是不是那種深水炸彈?”
    “電影裏放的那種炸潛艇的那種?”
    “我的天,真有那東西啊?”
    “話說,能被炸出來麽?”
    “炸出來了你也看不到,你看那邊都戒嚴了,等解除戒嚴後,肯定都處理得幹幹淨淨。”
    “我真想留下來親眼看看,以後相親時也好吹吹牛,省得沒話聊。”
    羅工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幾聲,大巴車內馬上安靜下來,大家都自覺坐好,不再言語。
    快到招待所時,羅工先起身來到車前,轉過身麵朝車內所有人:
    “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我想你們心裏都有數,都給我注意點,嘴上有個門,心裏也裝一點政治素養。”
    大家齊聲應是。
    下車後,李追遠和薛亮亮被羅工叫去了房間。
    從羅工的神情上看,今日的事情在他工作生涯中,還算不上真的離奇與嚴肅,他當初對自己等人講述的集安高句麗墓,可比這次要嚴重多了。
    簡單的聊天,目的是為了做一個提前鋪墊。
    “小遠啊,下學期你待在學校裏的時間,可就不多了。”
    “我知道的,老師,我也想出來做事。”
    “嗯,學得再好,也得出來多曆練曆練,理論要聯合實際嘛。
    年後,我會讓亮亮單獨帶一組,哪裏需要技術支持或支援就往哪裏去,到時候別怕辛苦,多跑跑。
    亮亮,小遠年紀還小,你得把人家照顧好。”
    “嗬嗬,您放心,我會的。”
    薛亮亮笑著應下了,他很清楚,真帶上小遠,還不知道是誰照顧誰呢。
    羅工見他嬉皮笑臉的,忍不住罵了一句:“臭小子,嚴肅點。”
    薛亮亮馬上挺起胸膛。
    別說,他嚴肅端正起來,這形象,還真是非常過關,標準得跟以前年畫上的人物似的,怪不得能讓白家娘娘墜入愛河。
    羅工放下茶杯,伸手幫薛亮亮整理了一下沒歪的衣領子,語重心長道:
    “再多點穩重,再多點擔當,要時刻謹記,我們在做的事,不說像李冰那樣功在千秋,但至少得確保百年,不能遺忘身上的責任感。”
    薛亮亮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的,老師。”
    李追遠知道,這實際上是一種鋪路,以如此年紀,能單獨帶隊出去,每一次任務都是一件資曆和一層台階。
    這是尋常人盼都盼不到的鍛煉機會,最重要的是,鍛煉結果可以確保在未來完成兌現。
    自己,這也算是沾了亮亮哥的光了,要不然以自己還在大一的學曆以及現在的年齡,羅工就算想開小灶培養,也真沒辦法著手。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自己接下來的走江經曆,會變得更加複雜化和多元化。
    出題人的題型選擇範圍,會更加廣闊,自己麵對的浪花,也將更為凶險。
    不過,李追遠心裏倒是不覺得害怕,反而很是期待,甚至現在就已經有了一種躍躍欲試。
    羅工:“我要回金陵,你們要回麽,可以坐我的車。”
    李追遠:“老師,我已經放寒假了。”
    薛亮亮:“老師,我想回家看看。”
    “嗯,那就在家好好等著過個好年吧,我預感,以後到真忙起來時,想回家過個安生年與家人團聚,都會是一種奢望。”
    二人陪著羅工下樓,看著他坐進車裏離開後,薛亮亮長舒一口氣,對李追遠說道:
    “小遠,羅工說得沒錯,明年你會很忙,回家機會就少了。”
    李追遠看了薛亮亮一眼。
    薛亮亮臉一紅。
    雖無聲,卻有交流。
    再怎麽忙,也沒耽擱你不斷地回南通跳江,更沒耽擱你造出孩子。
    不過,這也不怪薛亮亮,他每次都是趁一個項目間隙或者開會間隙,抽空回的南通。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還真沒耽擱過工作。
    “小遠,你說,今年我把我爸媽接到南通來過年怎麽樣?”
    “挺好的,叔叔阿姨應該還沒看過海。”
    薛亮亮的老臉,再次一紅。
    “但好像單純喊出來旅遊,力度不夠大?”
    “就說你在南通有個項目,很忙,過年沒辦法回老家,讓他們到這裏來陪你過年。”
    “這個可以。”
    “再在電話裏,放軟點口吻,說你也想早點結婚了。”
    薛亮亮抓著李追遠的臉,對著少年的腦袋“吧唧”就是一口。
    “神童的腦子就是好使!”
    李追遠歎了口氣,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頭。
    以薛爸薛媽對薛亮亮婚姻大事的焦慮程度,哪怕隻是為了過年來當著兒子的麵催個婚,他們也是樂意從老家過來的。
    李追遠和薛爸薛媽接觸過,老兩口現在過得很幸福,卻又很苦悶,兒子太有出息了,反倒讓他們失去了管束拿捏兒子的資本。
    劉昌平的出租車,早上跟著大巴車去了工地外圍,出來時又跟著一起回到招待所。
    所以二人出門後,就直接上了車。
    熊善問道:“我們倆留下來繼續調查?”
    李追遠擺了擺手:“沒必要。”
    這裏的事,已經有官麵上的幹預了。
    熊善夫妻畢竟不是自己的嫡係團隊,自己的嫡係團隊大部分都趴窩養傷著。
    再者,熊善夫妻已二次點燈認輸,再將他們拉扯進自己的浪花裏,並不合適。
    相較而言,李追遠還是習慣自己手底下團隊齊整時的狀態。
    另外,要過年了,看在自己前兩浪都是嚴重提前的麵子上,出題人至少會有個默契,讓自己歇口氣,過個好年。
    嗯,就算出題人不懷好意,自己往南通一待,有桃樹林裏的那位在,普通的浪花也拍不過來。
    薛亮亮指揮劉昌平在離開高郵前,先去了一趟鎮國寺。
    鎮國寺曆史悠久,始建於唐代,亦稱西塔,更有“南方大雁塔”之譽。
    不收門票。
    一行人走了進去,寺廟不大,簡單參觀一下即可,不過到燒香位置時,薛亮亮詢問大家是否要燒香。
    來都來了,熊善夫妻表示要燒,劉昌平也舉起了手。
    隻有李追遠,擺手表示不要。
    買香是要花錢的,薛亮亮買了四份香。
    李追遠隔著老遠站著,但他依舊能聽到他們上香時的祈福聲。
    薛亮亮一開口就是祈福“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他一直都是這樣,不管是大聲說話還是小聲祈福時,都不介意袒露出這種心聲。
    他很清楚,一些主張和想法清晰地表露出來在當下容易受到特殊目光,但他不在意吧,甚至,也完全不在意那些非議的人。
    然後第二條,就開始祈福“母子平安”,似是怕讓佛誤以為自己重男輕女,又補了句“母女平安”。
    那位白家娘娘,還是生兒子好些。
    生了兒子,可以丟出來,要是生了閨女……李追遠覺得到時候自己還得再為此跑一趟幫忙做個威脅。
    就是不知道白家娘娘孕期要有多久,她們那種似人非人的存在狀態,孕期還真不好算。
    梨花開口就為自己兒子祈福,被熊善用胳膊撞了撞,糾正了,然後齊聲先開始為龍王家祈福。
    李追遠知道,熊善早已察覺出自己聽力非常好。
    這倆人,從一開始就沒隱藏過自己的功利心,但也因此,反倒能更容易相處,為了兒子,他們能功利,同樣也能無比忠誠。
    給龍王家祈福後,熊善夫妻開始為自己兒子求保佑。
    劉昌平就比較簡單了,他祈福的是自己能早日結婚。
    本以為就這麽簡單結束了,誰知道他接下來的第二句話,讓李追遠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劉昌平:“希望我哥們兒薛亮亮,能早日走出喪妻喪子之痛,迎接新生活。”
    這再次證明,譚文彬看人的本事還真挺準的,劉昌平骨子裏確實是個真性情。
    祈福燒香結束後,眾人準備離開。
    大門出口處,站著一位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手持禪杖,法相莊嚴。
    正常情況下,老僧不會著裝如此正式。
    薛亮亮和劉昌平走前麵,先去開車,熊善和梨花則在老僧麵前停下,盯著他。
    等李追遠走過來時,老僧朝著李追遠行禮:“阿彌陀佛。”
    李追遠:“你知道我是誰?”
    “施主見笑了,老衲不知。”
    “那你就不是在等我?”
    “老衲等的是施主,卻又不是施主。天象出龍,人間自有真龍行眸而視,老衲等的,便是這人間祥瑞。”
    “那你等的確實不是我。”
    “過去、現在、將來,皆自在,施主日後回頭看時,就能看見老衲在此等候了。”
    “哦。”
    “施主未曾焚香。”
    “嗯。”
    “老衲為施主祈福。”
    “我也祝和尚爺爺你,身體健康。”
    老僧再次行禮,在一聲“阿彌陀佛”中,二人交錯。
    等李追遠離開後,老僧身子忽的一軟,旁邊被遠遠打發出去的兩個小沙彌以及大門口坐著的倆老保安,馬上跑了過來將老僧攙扶起。
    在一聲聲關切問詢聲中,老僧緩緩睜開眼,看看周圍環境,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袈裟和手裏的禪杖,老僧疑惑道:
    “我就睡個午覺,怎麽就跑這裏來了?”
    ……
    從高郵回到思源村時,已近黃昏。
    蕭鶯鶯抱著孩子,坐在壩子上,麵對夕陽。
    梨花將孩子從蕭鶯鶯懷中取出,抱著哄了哄,再遞給自己丈夫。
    熊善逗了逗孩子後,再將孩子遞給梨花,梨花用手輕輕掐了一下孩子屁股,孩子哭出了聲。
    梨花順勢將孩子放回蕭鶯鶯懷裏。
    孩子馬上就不哭了。
    梨花:“看,孩子親你。”
    蕭鶯鶯抱著孩子,目光平靜且冰冷。
    李追遠問道:“我太爺呢?”
    蕭鶯鶯:“去瞎子家了。”
    李三江去劉金霞家裏了,應該是有事要談,作為思源村唯二的白事人,有時候會互相介紹生意,或者聯手一起坐齋賺錢。
    梨花去準備晚飯,熊善先扛起鋤頭,見天色已晚,就放下鋤頭,把家裏的三輪車和板車都推出來,用井水進行擦洗。
    李追遠看向薛亮亮,又指了指出租車。
    薛亮亮:“今天就不去了。”
    “哦。”
    李追遠要去打個電話,薛亮亮和劉昌平跟著一起去了。
    到了張嬸小賣部,李追遠拿起話筒,撥通了平價商店裏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陸壹,李追遠讓他去喊陰萌。
    “喂,小遠哥,是我。”
    “你準備一下,開車帶他們一起回來吧。”
    “好的,小遠哥。”
    “再幫我對柳奶奶說一聲,代表我太爺邀請她們回來過年。”
    “要嘚。”
    李追遠掛了電話。
    薛亮亮拿起來繼續打,他這需要打到民安鎮,讓對方去喊自己父母時,把電話掛了。
    等了五分鍾,薛亮亮再次把電話打過去,然後和自己父親開始對話。
    通話的時間有點長,但進程卻很順利,放下電話後,薛亮亮笑道:“我爸媽已經同意到這裏來過年了,我到時候安排他們住鎮上旅館。”
    “不用,大胡子家還空著。到時候我讓熊善他們住那邊去,給你爸媽騰出西屋。”
    “這合適麽?”
    “合適的。”
    大胡子家,普通人還真不適合去住,畢竟算是凶宅。
    但熊善夫妻去那裏,陪著桃林下那位一起過年,他們倆應該是樂意的,正好可以拉近一下關係。
    劉昌平看了一下自己腰間的傳呼機,然後也拿起電話,撥過去後,聊了許久,是在聊彩禮的事。
    等他掛斷電話後,薛亮亮給他遞了一根煙,關心地問道:
    “怎麽了。”
    劉昌平拿出火機先幫薛亮亮點煙,再給自己點,說道:“我那小舅子參軍回來,知道他姐要結婚的事,在家發了脾氣,說他堅決不要姐姐的彩禮錢。”
    薛亮亮:“恭喜你,壓力減輕了,不過以後要給得就更多了。”
    劉昌平點點頭,笑道:“但給得樂意不是。”
    這時,李三江從村道那邊走過來,他穿的是小遠侯給他買的新衣服,胸前口袋上仍然別著那支鋼筆。
    看見小賣部前站著的人,李三江故意挺起胸膛,負著手,抬起頭。
    薛亮亮一拍手,說道:“哎呀,這不是村長麽。”
    李三江:“走,回家吃飯去。”
    吃晚飯時,薛亮亮主動和李三江談起接下來自己的工作安排,也說了小遠明年會和自己一起到處跑。
    李三江聽到這些後,有些心疼地看著李追遠,說道:
    “多跑一跑好,鍛煉人嘛,我聽得出來,這是你們老師給你們的機會哩。”
    頓了頓,李三江又拍著薛亮亮的手背說道:“亮侯啊,出門在外,你可得多照顧照顧。”
    薛亮亮馬上點頭應下,他很清楚,帶著小遠出去,受照顧的隻會是自己。
    隨後,薛亮亮又把要接自己爸媽過來過年的事告訴了李三江。
    “來了好嘛,過年,就要人多點,這樣才熱鬧,才有個過年的意思。”
    深夜,萬籟俱寂。
    薛亮亮從床上坐起,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穿了衣。
    等他走出屋門後,李追遠睜開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鍾:零點三分。
    亮亮哥說過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但現在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李追遠走出房間門,來到露台上,看見前方村道上停著的一輛車,車頂紅色的燈牌很清晰地就能瞧出是出租車。
    薛亮亮坐上了車。
    劉昌平問道:“還是去那裏?”
    薛亮亮點點頭:“是啊,還是想她們。”
    劉昌平歎了口氣,發動了車子,一邊開一邊說道:“哥們兒,你還是得想開點,多為你父母想想,人生的路,還有很長。”
    “我正為這事發愁呢,就是想著以後怎麽過我父母那一關。”
    劉昌平不敢再繼續勸了,握著方向盤的手,已沁出了汗漬。
    這位,是真不想活了,還想著自殺啊。
    出租車開走後,李追遠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恰好這時,蕭鶯鶯的身影,出現在了露台,她懷裏依舊抱著那個孩子。
    她醒了,孩子也醒了,一雙黑透發亮的眼睛,正好奇地向四周張望。
    許是看見李追遠先前抬頭的動作,他也學著蹬個腿,抬頭,瞅了一下月空。
    李追遠能看出來,這孩子是真聰明,不過,他的聰明並未過界。
    他隻是有著更強的感知力以及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不像那時候的自己,早早地就脫離了那一範疇。
    自己那會兒發現每次有人誇自己聰明時,李蘭眉頭會微皺,他甚至有段時間會故意表現得愚鈍一些。
    然後發現,李蘭對此更生氣了。
    她那會兒並未確定自己遺傳了她的病。
    她隻是單純地不希望自己兒子是個怪胎太過聰明的同時,又無法接受自己兒子不夠聰明。
    蕭鶯鶯一隻手繼續抱著孩子,另一隻手指向了大胡子家方向。
    桃林下的那位,想見自己。
    李追遠點點頭,走下樓。
    來到西屋門口時,西屋門從裏麵打開,熊善和梨花已經候在那裏。
    他們住在屋裏,其實也一直留意著外麵的動靜,薛亮亮出門他們不會理會,但他們不可能忽視掉李追遠的腳步。
    “一起來吧,帶上供品香燭。”
    “好!”
    蕭鶯鶯沒跟上來一起去,而是抱著孩子,重新躺回棺材裏睡覺。
    李追遠帶著熊善夫妻倆,來到大胡子家。
    供桌擺上,李追遠站在旁邊看著,祭祀儀式由熊善來主持。
    熊善態度很端正,儀式進行得一絲不苟。
    梨花在旁邊弓著腰,嘴裏念著還是那保佑自己兒子的話。
    仿佛他們此時拜的不是可怕的邪祟,而是桃花仙。
    不過,仙和邪祟,誰又能說準誰是誰呢。
    有些時候,像這種存在,本就是一體兩麵。
    李追遠安靜地站著。
    直到,供桌上的蠟燭開始搖晃,桃花向這裏飄落。
    熊善和梨花麵露激動,一個更賣力地燒紙念經,另一個更激動地為自己的兒子祈福。
    李追遠看著眼前黑黢黢的幽深桃林,這家夥還挺有意思,不知道今晚為什麽改了風格,竟還弄出了點意境。
    但想來,應該不是為了特意關照熊善和梨花,因為他們倆不配。
    所以,是桃林下這位,對那個孩子,產生了興趣?
    畢竟那孩子這兩天一直被蕭鶯鶯抱在懷裏,蕭鶯鶯又是它的倀,理論上來說,它可以獲得蕭鶯鶯的所有感知。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不得不說,這就是熊善夫妻倆孜孜以求的大機緣。
    那位雖然比不上龍王家,而且現在狀態也很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是曾經魏正道的追隨者之一。
    李追遠開啟走陰,然後以走陰狀態,走下壩子,走入桃林。
    原本漆黑的桃林內,出現了兩串燈籠,照出幽幽的光澤。
    那位側著身,站在那裏。
    李追遠走到一定距離後,就止步了。
    再繼續往前走,不合適,人家就是想要以側身麵對自己,因為他的正臉,會不斷變幻,同時後腦勺那兒也有臉也在跟著不停地變。
    既然人家要把稍微正常一點的形象給擺出來,那自己自然得給這個麵子。
    同時,這也說明,他心底還真像是燃起了某種希望。
    因為隻有內心有所求有所牽絆的人,才會注意自己的形象。
    不過,它並未開口,繼續保持著側對站姿,沉默。
    李追遠主動開口道:“那孩子不錯。”
    那位繼續不說話。
    李追遠:“挺聰明的一個孩子,打小見過世麵,身上還有功德。”
    那位依舊不說話。
    李追遠:“孩子還沒正式取大名呢,他爹媽的意思是,要找一個幹爹或者師父來給孩子取名。”
    那位還是不說話。
    李追遠在心裏微微有些反感:這是哪裏來的傲嬌臭脾氣?
    少年不禁有些懷疑,當初魏正道是不是就是受不了他這種矯情,才故意把黑皮書秘法傳給他,好讓他找個地方把自個兒埋了圖個清靜。
    不過,讓這位與現實產生更多羈絆,符合李追遠這邊的利益。
    它要是真願意認個孩子收個徒弟,那就等於給自己的大後方,加了一層牢不可破的保險。
    那些大家族大門派的祖宅門口,也用不起這種級別的看門人吧?
    誠然,它過去的存在確實守護了這一方安寧,死倒漂向這裏時都得逆流改道。
    但這並不是它的本意,它隻是存在於這裏,起到了一個存在的作用,人家可沒真說過願意當這個土地公公。
    李追遠開口道:“這孩子,像不像以前的你,很聰明,卻又不是真正最聰明的那一個?”
    它的身體,開始顫抖。
    李追遠知道,自己說對了。
    它最恨魏正道,卻又最在意魏正道。
    至於說這種描述,是真沒什麽難度,這位必然曾是天賦卓絕之輩,但天才在魏正道麵前,都會立刻變得黯淡無光。
    在這一點上,李追遠很容易代入。
    它對熊善的兒子有感覺,怕也是因為那孩子,出現在了自己身邊。
    終於,
    它開口了:
    “我們打開人皮說亮話。”
    “嗯?”
    “你是不是見過他了?”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李追遠沒否認,雖然他不記得了,但他幾乎可以確認,自己確實是見過魏正道了。
    “你這次回來後,底氣,不一樣了。”
    “我以前很沒底氣麽?好歹,我也是兩家龍王的傳承者。”
    “那是你的東西麽?”
    “怎麽不是?”
    “你從心底,真的認為那是你的東西麽?”
    “我在努力且逐漸認可。”
    “所以,至少目前,那還不是你的東西,那你告訴我,你現在的底氣,真正源自於哪裏?”
    李追遠沉默了。
    它繼續說道:“你可能無法察覺,但在我這裏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你現在站在我麵前的姿態,都是那麽的明顯。”
    “好吧,我承認,你說對了。”
    李追遠能感受到它此刻的激動,它迫切地想要知道關於魏正道的消息。
    如果自己告訴它,自己忘記了。
    它可不會有柳奶奶那樣的好脾氣,它會發瘋的,然後把很多人,剝成白灼蝦。
    它幹得出來這種事,因為它現在對自身的控製力還有幾成,都有待商榷,一旦情緒失控,它就是最大的威脅來源。
    “他果然還沒死?”
    李追遠要開始瞎編了。
    他覺得,失去記憶那段時間的自己,應該在麵對魏正道時,思考過這一問題,甚至對魏正道提起過它。
    出於對自身理性的信任,他相信那時的自己,肯定會有預案,如果真的毫無痕跡,那就是……不需要有痕跡。
    哪怕是編瞎話,那時的自己,應該也相信後來失去記憶的自己,能圓上去。
    一念至此,李追遠心裏反倒沒什麽負擔了。
    “他死了。”
    “死了?那你是怎麽見著他的?”
    “你知道的,他這樣的人,很難死得幹淨。”
    “的確。”
    “他為了自盡,想了很多辦法,折騰了很久。”
    “正常。”
    短暫的沉默後,它主動開口道:“他提起過我麽?”
    “提過。”
    “他怎麽說?”
    “他說你,笨得像條會被人騙去看門的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遠是故意這麽編的,因為他清楚自己想要它做什麽,它也清楚自己想要它做什麽。
    現在,自己無非是把這種目的,借魏正道的口,“說”出來而已。
    它會生氣,會因此震怒,會故意反著來?
    不會的。
    它很危險,很可怕,但它的性格,又很好猜。
    尤其是當自己終於有底氣,很坦然地站在它麵前時,雙方“人格”高度被拉平,沒有那種神神秘秘高不可攀的麵紗雲霧遮擋,視角上看得也就更清晰了。
    它:“他說得沒錯,我現在,不就是麽?”
    李追遠笑而不語,腦子裏在快速思考,下麵一個問題的回答。
    不出意外的話,它應該會問:他還說了什麽?
    自己必須要思索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不僅讓它感到韻味深久,更得讓它滿意地結束這場關於魏正道的問答,要讓它覺得得到這個答案後,就沒必要再繼續問下去了。
    因為自己見魏正道的那段具體記憶還沒找尋回來,是真經不起過度細問,多問幾下,就很容易露出馬腳。
    沉默再次被打破。
    它:“他還說了些什麽?”
    李追遠:“他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什麽話?”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