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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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孫女提親。”
    “對。”
    “女方到男方家裏提親?”
    “嗬嗬,不行麽?”
    “挺少見的,一般規矩不都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提親麽?”
    “一般規矩是定在門當戶對上的,按當地風俗習慣走就是,但這各行各業的市麵上,總逃不脫一個道理:
    好東西,那都是得靠搶的。
    要真是自古以來都講個矜持,那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榜下捉婿的故事了。”
    “哈哈哈,道長你這話說的,榜下捉婿都來了,怎麽,合著你看中的孫女婿還真是位狀元郎?”
    “嘿嘿嘿。”
    孫遠清很是受用地又摸起了山羊須,無它,還真是。
    雖說省狀元身份無法與那位的真實身份比,可好歹也是沾了些文曲星的清貴氣。
    撩寫幾筆進門派祖誌,先人們泉下有知也是高興的。
    畢竟先人們又不知道當下的高考狀元與他們那會兒的狀元郎之間,具體有什麽區別。
    當孫遠清把自己的意圖告訴韓樹庭時,韓樹庭覺得他在癡人說夢。
    孫道長本人也曉得這事兒的難度有多大,但萬一呢?
    有棗沒棗打三竿,就算自己提親失敗,以龍王門庭之尊,又不可能宣揚出去影響自家孫女們的清譽。
    出租車過了四安鎮,繼續向北行駛。
    孫遠清在車上開始換衣服,梳頭發、理長須。
    出租車司機隻是開車愣了會兒神的功夫,再通過後視鏡往後看,自個兒都愣了一下。
    原先拉的一個道袍邋遢的老道士,怎麽著忽然變得貴不可言、仙風道骨?
    “道……道長?”
    “何事?”
    “沒……沒事。”
    “嗯。”
    孫道長閉目養身。
    過了會兒,出租車司機又忍不住開口問道:
    “道長,能請您幫我算一算命麽?”
    “算哪方麵?”
    “運勢吧。”
    “運勢,無非兩句話。”
    “哪兩句話?”
    “一句是先看己再看天;一句是先看天再看己。”
    “道長您這說得不等於沒說麽?”
    “你悟了。”
    “我……”
    “換一身衣裳,你就覺得我道行高了,見了兔子你就撒鷹了。這其實和河裏放生,寺廟道觀裏供牌燈,沒什麽區別,舍利而求利,舍本逐末也。
    正道修身,當塑真我。”
    “您這是越說越玄奧了,我聽不懂了。”
    “真我二字,一是真,二是我。
    就拿你舉例,接我時,有表不打,開一口價,恰如有道不守,入歧路,非真也。
    我衣服一換,形象一改,你態度轉變,由你改您,非我也。
    俗世紅塵皆為凡人,能得運者,自古寥寥,可非真我者,縱使有運,亦無可眷之基。
    說不得你同行裏,會有那種,正常打表,與人方便,真我自持者,因拉了一位客人,已收獲姻緣、家宅、子息,順遂長寧。”
    “道長,我聽懂了。”
    “嗯。”
    “您這是眼瞅著快要到地方了,想砍價了是吧?”
    孫道長結了車費,在史家橋下了車。
    出租車司機告訴他,再往前麵走一小段、拐入右側村道就是思源村。
    孫道長沒急著進村,而是在橋邊盤膝坐下,麵前擺起一張八卦布,布中立道祖,左點香燭,右置銅錢,口念經文,開始祈福。
    拜訪人家,得有拜訪人家的規矩。
    人格是平等的,但生命是自己的。
    你當然可以大大咧咧地直接上門,不拘小節地推開院門,再灑脫一揮道袖呼喊一聲“貧道來訪,速速開門迎接”。
    那接下來,你要是躺著被抬出去,也別喊冤。
    甚至不光是自己躺,闔族或者全派,也得跟著你一起躺下來休息。
    這祈福經文,一念就是很久。
    孫道長臉上沒絲毫不耐,繼續維係空靈入定。
    “媽,你看那邊橋上。”
    李菊香順著女兒翠翠的指引,扭過頭,看向坐在那裏的孫道長。
    正因為自己家是做這一行生意的,所以李菊香更懂得一點深淺,她自個兒沒道行,甚至離了她媽她都不算入門,但至少能察覺出,眼前這位道長,怕是位真有道行的。
    李菊香停下車,示意後座上的翠翠下來。
    翠翠今日沒上學,而是被學校選拔,送去市裏參加奧數競賽了。
    接到女兒後,女兒說題目好難,她會做的不多,可能就隻能拿個三等安慰獎,和遠侯哥哥當初比起來,實在是差遠了。
    李菊香安慰了一路。
    其實翠翠上學已經很有天賦了,作為跳級生還能通過校內選拔去參加競賽。
    李菊香安慰女兒的方法也很簡單:
    “翠翠,這不怪你,是你媽腦子拖了你的後腿,你遠侯哥哥的媽媽也就是你蘭侯阿姨,當初就比媽媽聰明得多得多。”
    孫道長緩緩睜開眼,瞧見了站在自己麵前的婦人。
    隻一眼,孫道長就目光一沉,這婦人命硬之氣,雖得化解,卻刻痕嚴重,非大能者無法改之,且改之似也無意義。
    “道長,你算一卦要多少錢?”
    “貧道不收錢。”
    “那你幫我女兒算一下吧。”
    “好。”
    孫道長看向被婦人推到跟前的小女孩。
    “嘶……”
    孫道長倒吸一口涼氣。
    而後又立刻生疑,納罕道:
    “生辰八字給我。”
    李菊香馬上報出。
    孫道長又示意翠翠將掌心攤開。
    翠翠聽話照做。
    孫道長的目光落在翠翠手鐲上,眼角當即抽了抽。
    到底是哪位大家,在幫她壓命?
    “你女兒,不用算。”
    “這……”李菊香伸手摸口袋準備拿錢,“道長,您說個數。”
    “是真的不用算,命裏無時莫強求,命裏有時終須有。”
    李菊香麵露不解。
    翠翠:“道長,意思是我命裏有麽?”
    孫道長撫須而笑:“你很聰慧。”
    若非瞧見那鐲子,孫道長下一句大概會是:可願拜貧道為師?
    命格奇異者入玄門,夭折者多,但獲奇效者亦不少。
    主要,還是看本人是否有慧根,這女娃子,有。
    “請問,你們是住在這附近麽?”
    李菊香:“是的,道長,我們就住那邊,思源村。”
    孫道長張口,欲言又止。
    他大概猜出,這鐲子是哪家人所贈的了。
    也就隻有那家,能做出如此豪奢之舉。
    他本想托對方帶個話,可又怕因此唐突,故而按下,重新閉上眼,繼續誦經祈福。
    翠翠打開書包,把參加競賽時學校發的小麵包和牛奶取出來,放在了道長的八卦布上。
    孫道長:“福生無量天尊。”
    翠翠重新坐上車,和自己媽媽離開了。
    進入村道後,翠翠開口道:“媽,我們這次帶隊的徐老師,好像對你有意思唉。”
    “小孩子家家的,不許瞎說。”
    “我都看出來了。”
    李菊香也感受到了,她每次因翠翠的事去學校時,無論在哪間辦公室,那位徐老師都會出現,哪怕他當時在上課,也會讓學生們先行自習,然後端著個水杯假裝無意間路過。
    都是成年人,彼此有什麽心思,都心知肚明。
    再者,徐老師還托村裏人來問過口風了,隻不過被回絕了。
    不過,後來徐老師又繼續托人過來,說的是他是個老師,不相信封建迷信那套糟粕。
    他信不信,李菊香不在乎,她壓根就沒想再婚的念頭。
    “媽,徐老師人可以的,好像是以前父母身體不好,他工資還得供弟弟妹妹上學,所以才一直沒結婚。”
    “翠翠,你就這麽想把你媽給推銷出去?”
    “媽,你不也想幫你媽給推銷出去麽?”
    路過三江大爺家前麵的村道時,李菊香看見遠處壩子上支起牌桌正在打牌的眾人,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母親。
    “媽,我待會兒想來找阿璃姐姐,我這次考試不會的題我都抄錄下來了,讓阿璃姐姐答給我看。”
    “這些題,阿璃會做?”
    “會啊,嘻嘻,阿璃姐姐可不光教我畫畫呢,我奧數題還是阿璃姐姐教我的,她可厲害了呢。”
    “她……好像沒上過學吧?”
    “遠侯哥哥也沒上多久學,就‘嗖’的一聲,成大學生了。”
    “唉,她要是會說話,性格也不那麽孤僻,那該多好,真可惜。”
    “阿璃姐姐會說話的。”
    “她會說話?會和你說話麽?”
    “沒有,但很多時候我能懂阿璃姐姐的一些意思,遠侯哥哥更厲害,他和阿璃姐姐能靠目光進行交流。”
    李菊香有點憋不住想笑,隨即又化作豔羨與溫暖。
    “聽你奶奶說,三江大爺一直想和柳奶奶對彩禮殺價。你奶奶說,三江大爺在這事上簡直莫名其妙的,她們牌桌上仨姊妹,早就清楚‘柳家姐姐’壓根不可能差錢了,就你三江大爺天天住這麽近,始終沒能瞧明白,陷在迷糊裏。”
    牌桌上。
    劉金霞剛分享了石港中學那位老師托人上門探口風的事。
    花婆子:“有生病的爹媽要照顧、還要供弟弟妹妹?這種條件,還要考慮?躲都來不及哦!”
    劉金霞:“爹媽都伺候走了,弟弟進了供電局上班,妹妹在小學當老師了,現在他沒負擔了。”
    王蓮:“那還可以啊,而且也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
    花婆子:“的確。”
    劉金霞:“香侯自個兒不願意,有啥辦法?”
    花婆子:“這好辦。”
    劉金霞:“咋辦?”
    花婆子:“你先給她打個樣唄。”
    劉金霞:“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一圈打完,又輪到柳玉梅輪空。
    柳玉梅端起茶杯,瞥了一眼西南方向,默默喝了口茶,隨即指尖在杯壁上輕輕一彈。
    史家橋上,孫道長右手側的銅錢,忽地一顫。
    孫道長當即喜不自禁地起身,先把家夥事收拾好,再將拜帖取出,雙手持著,向思源村走去。
    進了村道,孫道長目光環視,定格在了那片普通人肉眼無法瞧見的、逆時節熠熠生輝的桃林上。
    柳家老夫人就算不住在那裏,那裏也該是老夫人臨時行轅的門子。
    事實上,柳玉梅的敲擊,給了孫遠清方向指引,孫遠清通過銅錢,能大概清楚柳玉梅所在的方位。
    但,誰叫孫遠清懂禮數呢!
    走到大胡子家前,孫道長停下腳步,重新整理起道袍,並借機深呼吸調理氣息。
    一切就緒後,他沿著壩邊,走入。
    剛上壩子,就與嬰兒床內的笨笨,一老一嬰,隔空對視。
    笨笨:“唔……”
    孫道長:“咦……”
    笨笨瞧出了老道士身上顏色很深。
    孫道長看出了這孩子幾乎溢出的福運。
    這福運,幾乎濃鬱到一個誇張階段,說句不好聽的,就算給這娃兒往這屋裏一丟,再給屋點把火,這娃兒怕是也能毫發無傷地從屋裏爬出來。
    不過,在這裏,遇到什麽稀奇的事,碰見怎樣特殊的娃,都很正常。
    因為李追遠一早上就帶著阿璃去石港鎮看電影去了,所以名義上打著陪少爺小姐逗悶兒的笨笨,獲得了難得的一假。
    能在白天,坐在嬰兒床裏,看著藍天與桃林,而不是縮在床底,笨笨很珍惜。
    孫道長指了指桃林。
    笨笨搖頭。
    孫道長會意,沒進桃林。
    笨笨有些意外,這還是他第一次把人給成功勸下來。
    孫道長雙手持拜帖,麵朝桃林,先行禮,再雙手一送,拜帖飛入桃林深處。
    清安正在與蘇洛喝茶。
    一封拜帖,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茶幾上。
    清安握著茶杯的手,伸出小拇指,指向外頭:
    “嗬,又是一個把我當門房的。”
    蘇洛起身倒茶,道:“這次這個,還挺有規矩。”
    清安打開拜帖,邊喝茶邊掃了一眼。
    看到最後,清安笑了。
    “嗬嗬嗬……”
    蘇洛不明所以。
    “去,告訴他,拜帖收下了,讓他自行前往那裏去拜見。”
    蘇洛問道:
    “這次不用拖進來抽一頓了?”
    清安搖搖頭:
    “抽來抽去的,我也膩了,再說了,這次,有人會比咱們,更想抽他。”
    蘇洛起身離開,很快,他就回來,回稟道:
    “我讓鶯鶯去給他帶路了。”
    ……
    一頭死倒,正在給自己帶路。
    孫道長對此,倒是不覺得驚訝。
    江湖上,一直有某種傳言,那就是龍王秦和龍王柳,對自家祖宅的邪祟,鎮壓方式與其它龍王門庭和大勢力有著區別。
    而這種區別,指的就是……
    孫道長被帶到了李三江家。
    秦叔出門送貨去了,劉姨去收信箋。
    柳玉梅本意沒讓對方在那橋邊等這麽久,但她身邊恰好沒有能跑腿的。
    示意仨老姊妹們先打,自個兒累了,要歇歇,柳玉梅站起身。
    孫道長瞧見柳玉梅後,正欲莊重行禮,卻被柳玉梅以目光“抬起”。
    孫遠清當即明悟,這是白龍魚服。
    道家人對入世出世也是熟稔的,當即上前念起道號,說自己上門來討碗水喝。
    柳玉梅指了指廚房,示意他自去。
    隨即,柳玉梅走入廳屋,身形走動間,留下陣陣波紋。
    孫道長身上也出現些許波紋,俯身一拜後,跟著進了廳屋。
    在劉金霞她們眼裏,柳家姐姐是走進東屋休息了,那道士去廚房找水喝了後就此離開。
    實則,二人現在已經來到二樓露台。
    秋日的午後,自帶獨有的風貌,太陽收斂了夏日的暴躁,還未對冬日交出溫柔。
    這個季節,無論是在壩子上打牌還是在露台上吹風,都是件極愜意的事。
    柳玉梅在阿璃的那張藤椅上坐下,孫遠清先向柳家老夫人正式行禮,而後發自內心地感慨道:
    “來時心中忐忑,不敢抱有過多奢望,如今能得您接見,真感如夢似幻。”
    柳玉梅:“你家門派先輩,為江湖公義挺身而出繁多,與秦家、柳家都有舊,咱們彼此,也算是世交了。”
    這算是極高的肯定了,老夫人是真給麵子,抬自家傳承身價。
    事實上,龍王令下,響應者眾,尤其是龍王秦與龍王柳的口碑更是擺在那裏,縱使有難,無論是秦家人還是柳家人,都會決意斷後,絕不會把跟隨者拋前麵肉墊。
    孫道長:“不敢當,不敢當,您這是折煞我了。”
    柳玉梅:“又不是對你說的,你有什麽資格給自家先輩推脫?”
    孫道長:“能得您這句肯定,我派先輩,九泉之下必是暢慰開顏。”
    柳玉梅:“來都來了,見也見了,那就放開點說說話,要不然怪累的。”
    孫道長:“是。”
    柳玉梅:“坐吧。”
    孫道長看了看柳玉梅身側空著的藤椅,他可不敢和柳老夫人並排同坐。
    柳玉梅:“那邊有板凳,容我托大,坐高你一頭。”
    孫道長露出笑意,將那板凳搬來,坐在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重祖上關係,他孫遠清今天已經受大禮遇了,擱以往,入龍王門庭求見,老夫人能露麵見一下就已屬給大麵子,真甭想能坐下來聊天說話。
    柳玉梅:“你怎曉得我住這裏?”
    孫道長開始講述自己遇到李追遠的經曆。
    他不知道李追遠在點燈走江,一是少年年紀太輕,二也是故意沒往那方麵去想。
    故而在當下,倒是能將在集安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不用像譚文彬那般,還得含沙射影。
    柳玉梅聽得津津有味。
    哪怕是身邊親近人,也不會認為李追遠當初選海河大學是因為這學校名字,聽起來就適合撈死倒。
    柳玉梅就覺得小遠布局深遠,從選老師到選師兄再到選學校,靠著老師與師兄們的不斷進步努力,讓自個兒也能在官家層麵上水漲船高。
    這不,已經用上了不是。
    孫道長的講述很詳細,裏麵又夾雜著很多對李追遠的讚賞與感慨。
    在孫道長眼裏,這是在誇自己未來的孫女婿。
    對此,柳玉梅也絲毫不覺得重複繁瑣,畢竟,這是在誇自己的孫女婿。
    講完後,孫道長一陣口幹舌燥。
    柳玉梅:“後頭屋裏有水,自個兒取去,身邊人不在家,怠慢了。”
    孫道長:“不敢當不敢當,該我為您沏茶。”
    孫遠清站起身,推開門進了屋。
    書桌與畫桌上的東西,他直接無視,隻是拿起那熱水瓶,發現是空的。
    最後無奈,找了一圈,隻得找到一箱開封過的健力寶。
    他拿起兩罐,猶豫了一下,隻拿了一罐。
    重新坐回來,打開飲料,自顧自喝起來。
    喝完一罐後,孫遠清舒了口氣,感慨道:
    “老夫人您,是真的豁達了。”
    柳玉梅:“日子橫豎都是一天天地過,那倒不如選一個讓自己最輕鬆的過法。”
    孫遠清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準備拐入最後的正題:“您將龍王家的未來,教出來了。”
    柳玉梅:“我可沒教他什麽,他倒是教我不少。”
    孫道長:“我是真喜歡這孩子,也是真看好這孩子,不得了,真不得了啊。英傑出,未來江湖風雲動。”
    柳玉梅沒接話,之所以現在風雲還沒動,是因為自家小遠那特殊的走江習慣。
    孫道長:“所以,老夫人,我有個不情之請。”
    柳玉梅:“說。”
    孫道長自袖口裏掏出三幅畫像,遞送出去。
    柳玉梅指尖一勾,三幅畫像飛起,展於麵前。
    畫像中,是三個少女,年紀與自家阿璃差不多。
    畫師作畫時,三個少女穿著都偏傳統,模樣都是極好的,眉宇間也能瞧得出秀外慧中。
    每幅畫右下角,還標注著生辰八字,命格形式。
    柳玉梅:“倒都是極好的。”
    孫道長心下舒了口氣,老夫人滿意就好。
    柳玉梅:“隻是我當初不喜喧鬧,早早將兩家外圍門人遣散了,這日後何時再聚門人,具體聚誰,也不是我說了算了,更不歸我管了,得看我家小遠的意思。”
    孫道長:“老夫人所言極是,這終歸還是得看本人意願。”
    柳玉梅:“你也瞧見了,我這兒條件簡陋,每天也就是柴米油鹽,實在不像過往,遇到誰家清秀順眼的丫頭,就收到自己手邊打磨教導。”
    孫道長:“老夫人您放心,我這仨孫女,都是知書達理的,絕不是膚淺怠惰之人。”
    柳玉梅微微皺眉,她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這家夥,怎麽像是聽不懂似的。
    自己都說了,不能像以往那般,選親近勢力的丫頭進自己房裏,來拉近提拔關係,他還在這裏繼續往上爬什麽?
    柳玉梅隻得加重了點語氣:“倒是破落之家,無福之人,就不耽擱人家了。”
    孫道長心中一喜,果然,家生子地位再高,到底是家生子!
    就算是在老夫人心裏無比重要,但至少在婚事上,並不強求匹配門當戶對,自己,有機可乘,有機可乘呐!
    抿了抿因興奮而再度發幹的嘴唇,孫道長道:
    “捫心自問,是我高攀了,亦是我癡心妄想了,可心中糾結,萬分猶豫,卻又始終放不下這一念頭,就想著來試一試。”
    柳玉梅伸手撫額,她打算下逐客令了,看在先輩麵子上,自己才抽出時間好好見一見他,可這家夥,是真的聽不懂人話似的。
    但孫遠清接下來的話,讓柳玉梅瞬間意識到,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裏。
    孫道長:“若我孫女,能被老夫人您看中,被小遠選中,定下這婚約,那既是我之福、宗門之福,亦是我那小孫女之福。
    縱使小門小派,家資寒酸、傳承淺薄,可定當毫無保留,全然並入嫁妝!”
    孫道長把話說完了,接下來,在他認知裏,就該看老夫人如何挑選點鴛鴦譜了。
    結果,他等了很久,沒等到老夫人說話回應。
    坐在板凳上的他,鼓起勇氣,微微抬頭,再繼續抬眼,想看一下老夫人的目光具體落在哪一幅畫上。
    卻發現老夫人沒看畫,而是側過頭,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自己。
    “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我的意思是,我家孫女能與小遠結親,那必然是……”
    “結親,哪種結親?”
    “老夫人您顧慮的是,孩子們現在還小,自是先定親,待雙方成歲後,再行大婚。”
    “大婚?”
    “當然,我見老夫人您已入返璞歸真逍遙自我之境,那這大婚也可不必大肆操辦,就如這尋常農家,布酒席一桌,隻請家中長輩見證,亦是一樁美談。”
    “美談?”
    “不瞞老夫人,我也是向往道法自然的,也不喜那種大排場,求道如人生,剝去雜念,平平淡淡才是真……”
    說到這裏時,孫遠清忽然察覺到自己道心開始不穩,心中警兆頓生,道袍內的各種器具,更是自動推演出大凶之卦!
    似洪流潰壩,如驚濤忽嘯,宛若壓抑蓄勢已久的雷霆,正欲傾瀉轟鳴而下!
    孫遠清下意識地站起身,目光看向遠處,神情肅穆道:
    “大膽放肆,何方邪徒宵小,竟敢在這裏動這殺機,犯辱龍王門庭。無論是誰,先從我孫遠清的屍體上踏過去才行!”
    孫道長萬萬沒料到,這股可怕的磅礴殺機,其實並不來自外麵,而是在他身側。
    柳玉梅身子後仰,靠在了藤椅上,雙手置於腹前,指尖輕觸。
    老太太覺得自己今天,就是個傻子。
    特意抽時間來見他,結果他居然是上門提親來的,還是向小遠提親。
    毫不誇張地說,哪怕是當初九江趙家的混賬玩意兒在拜帖裏暗示要與阿璃聯姻,柳玉梅都沒現在這般憤怒。
    她自認為沒有門第歧視,沒有姓氏偏見,沒有血脈執著,隻認傳承興替。
    但誰能拒絕得了,傳承大興的同時,還能擁有門第等同、姓氏下傳、血脈匯流?
    她能去做自己認為最正確的事,可她柳玉梅,畢竟不是聖人,無法達到論跡又論心的程度。
    阿璃與小遠,能讓這一切變得無比圓滿。
    柳玉梅一直覺得自己是占便宜的那一方,她可沒刻意拿自己孫女去拉攏人家,倆孩子就是自己玩兒到一起去的,在本該青梅竹馬的年紀、處成了舉案齊眉。
    孫遠清今日的提親,讓柳玉梅先是憤怒,而在這第一波憤怒之後,更有著一種自己“虛偽麵具”被撕扯下來的更大憤怒。
    誰都喜歡自我感覺良好,閑暇時都愛擺出個雲淡風輕。
    所以,這家夥,真該死啊。
    自己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這家夥還讓自己來了一次直麵內心的“醜陋”。
    讓她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是既要又要,真就是李三江嘴裏常小聲嘀咕的“市儈老太太”。
    這時,還在為龍王門庭護駕的孫遠清,瞧見遠處村道上行駛而來的一輛三輪車。
    騎著三輪車的,他認識,是自己的未來孫女婿。
    但三輪車後頭,還坐著一個女孩。
    女孩一隻手摟著自己未來孫女婿的腰,臉枕在自己未來孫女婿的後背上。
    雖然孩子還小,玩伴之間這般玩耍,真的很正常,但他孫遠清,就是吃醋了。
    未來孫女婿,你怎麽能這樣!
    孫遠清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目光看向仍舊懸浮在半空中的三幅畫像,又看了看未來孫女婿載著的那個女孩,再看看畫像,再看看女孩……
    孫道長一時間,竟有些理解了。
    可理解過後,他的情緒反而進一步上頭,因為他在柳老夫人這裏得到的反饋是,老夫人不僅同意了,還與自己商量起訂婚和未來成親的事宜。
    人在這種極度患得患失時,就容易上頭,不僅丟掉風度涵養,還會變得思維遲鈍、極不理智。
    柳玉梅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是小遠回來了吧?”
    “嗯,是小遠回來了。”
    “看見小遠車上載著的女孩了麽?”
    “看見了。”
    “如何?”
    “倒是生得一副絕好皮囊,但一般這種長得頂好看的,都難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老夫人放心,我這仨孫女,琴棋書畫、符篆刻畫、陣術天賦,各有擅長。
    這,才是未來的真正佳配,江湖上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而不是這種,徒勞生得一副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嗯。”
    “老夫人慧眼如炬,高瞻遠矚,自是懂的。”
    “這女孩也是村裏的,也住這兒。”
    “哦?嗬嗬,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在這鄉野之間能養出這等氣潤絕佳的子女,亦屬相當難得了。”
    “我家的。”
    ……
    李追遠將車騎到壩子上,下車,攙扶阿璃下車。
    劉金霞:“小遠侯,聽說,你帶著阿璃出去戲了?”
    李追遠:“嗯,我們去看電影了。”
    劉金霞:“電影好看不?”
    李追遠:“好看的。”
    劉金霞:“啥題材的電影啊?”
    李追遠:“江湖武打片。”
    花婆子小聲道:“小遠侯,你幫我們進東屋看看你柳奶奶睡醒了沒。”
    李追遠抬頭看了看露台,又對花婆子她們笑著點點頭:
    “好。”
    李追遠進了東屋後出來,回複道:“奶奶還在睡呢。”
    劉金霞:“沒事沒事,讓她繼續歇息,我們仨一樣能繼續打。”
    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進屋,上樓。
    來到露台時,就隻看見柳玉梅坐在藤椅上,周圍,別無他人。
    柳玉梅側過頭,看著倆孩子,麵露慈愛的微笑:
    “奶奶借你們的座,吹會兒風。”
    “奶奶您繼續坐吧,我正好和阿璃去一趟藥園,對了,彬彬哥他們呢?”
    “壯壯去周雲雲家了,說是周雲雲的爸爸準備壘個新豬圈,他把阿友也帶過去了。”
    李追遠在房間裏取了藥種後,就和阿璃下樓,拿著工具籃,去往大胡子家。
    倆孩子剛走沒多久,柳玉梅就瞧見遠處李三江回來了。
    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胸前口袋插著一支鋼筆,現在的李三江,比村書記還像村書記。
    柳玉梅揮了揮手,撤去了遮擋視線的紋路,身下藤椅同時無聲後挪,別開了壩子上能往上瞧見的視線角度。
    李三江進了屋,上了樓,瞧見柳玉梅,也是有些意外。
    以往,這老太太可不會上這露台來。
    李三江:“咦,這是啥?”
    彎下腰,李三江將地上的三幅畫撿起,仔細欣賞了一遍,讚歎道:
    “嘿,還真別說,這年畫畫得挺漂亮的。”
    柳玉梅:“不是年畫。”
    “不是年畫是啥?”
    “剛有人來,想和你家小遠定個娃娃親,這畫裏是他家的仨孫女,畫得和照片拍出來的,沒啥區別。”
    李三江把這三幅畫卷到一起,隨手往窗台一放,拍了拍手,道:
    “嘁,這不是瞎胡鬧麽,你幫我把人回了沒有?”
    “嗯,給回埋了。”
    “那就成。”
    李三江推開自己房間門,想要進去時,瞧著市儈老太太還躺在藤椅上沒離開的意思,不由好奇問道:
    “你等在這兒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柳玉梅搖搖頭:“還有件事。”
    “你說。”
    “你上次說要和我談聘禮。”
    “啊?對對對,你不是沒搭理我麽,怎麽,過了一晚上,終於估量好價了?”
    李三江看了看屋裏,被自己擺在床頭櫃上,還未舍得拆封的煙盒。
    “我說啊,我是稀罕阿璃那丫頭的。
    所以啊,你出價吧,但咱說好啊,你要獅子大開口可以,但你得出一口價,以後可別再往上攀,尤其是那種巧立名頭的,再整出個下車禮過門禮這些膈應人。”
    柳玉梅:“聘禮先放一邊,我先和你聊嫁妝。”
    李三江聞言愣了一下,隨即似是明悟過來,這老太太是要先確定彩禮不往小家帶,得扣下。
    “成,你說吧。”
    柳玉梅:“你說吧,想要什麽嫁妝,你隨意。”
    李三江歎了口氣,得,這隨意的意思就是,這邊隻能隨便給點,叫自己別抱什麽期待。
    柳玉梅目光看向遠處天空,人終究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以前她不顧家族阻撓,也要和老狗在一起。
    現在,她反而成了封建糟粕娃娃親的製定者。
    年輕時自己的任性寫意,全都化作巴掌,狠狠抽在年邁後的自己臉上。
    可她現在,也著實需要點心安。
    好東西,誰都會惦記,小遠現在年紀還小就有人上門提親了,等小遠長大成年了,江湖太大,保不齊會從哪裏冷不丁就冒出個什麽聖女、魔女、妖女。
    柳玉梅對此有經驗,平日裏你都不知道這幫東西究竟藏在哪兒,但到特定時刻,她們往往會集體蹦出來,各展才藝。
    邪門歪道也就罷了,秦老狗當年還有明家那位自薦枕席。
    她不是不信任小遠,她是怕自己年紀更大後,心髒受不得那麽多的刺激。
    唉,市儈就市儈吧,有李三江在,也是一份托底。
    李三江伸出三根手指。
    柳玉梅:“三大類?”
    “噗哧!”
    李三江直接笑出聲來,重新比劃著三根手指,道:
    “三床被子!”
    ……
    與阿璃從藥園裏回來,吃過晚飯後,李追遠就上了樓,阿璃也回到東屋。
    祖孫二人,躺在床上。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在床上多增了一條素色薄被。
    “我們家阿璃,今天出去玩得很開心啊?”
    柳玉梅的手,情不自禁地撫向孫女柔順的頭發,換做幾年前,她絕不會想到,自己孫女的病情,能恢複到這一步。
    “看來,奶奶是真能看到我們家阿璃走江的那一天了。”
    阿璃側過身,看向自己奶奶。
    柳玉梅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緊接著逐漸轉化為驚愕和不敢置信:
    “難道下一浪,小遠就要帶你一起走?”
    阿璃點了點頭。
    柳玉梅心裏瞬間湧現出無盡擔憂與不舍,但她立刻將這些情緒全部壓了下去,目光裏流露出一抹堅定,伸手指向客廳供桌方向,麵帶微笑道:
    “沒事,那條江其實也就那樣,你家祖祖輩輩,早就走爛走習慣了。”
    ……
    劉姨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提著一個食盒,來到屋後稻田裏。
    一顆腦袋,露在地頭上。
    劉姨將食盒放下,飯菜擺出,有酒有肉。
    孫遠清:“姑娘,這是貧道最後一餐了吧?唉,是貧道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啊。”
    “我家老太太說,不拿你發作一番,她解不開心頭的那口氣;但你宗門不僅祖上與我兩家有舊,你本人也與我家家主有攜手之誼,理當好生款待。
    就委屈你在這兒埋三天,三天後,你即重獲自由。
    再者,主母說你根基有損,她親自出手將你埋困於此,也能幫你恢複本源、調理傷勢。”
    “家主?可貧道當年未曾見過秦老公爺啊……”
    “李追遠,就是我們秦柳兩家的當代家主。”
    孫遠清沉默了。
    這一瞬間,他都覺得自己該死了。
    劉姨:“你能自己吃飯吧?”
    孫遠清:“能,能,口含清氣即可,不勞煩姑娘您了。”
    劉姨點點頭,站起身,正當她準備離開時,身後傳來孫遠清的聲音:
    “姑娘留步,貧道還有一事,勞煩您幫忙通稟老夫人。”
    “你說。”
    “貧道家裏還有一個小孫女,才剛滿周歲,靈秀天成、宛若璞玉。”
    “道長,你這是越來越離譜了,你是真想我家主母把你大卸八塊在這兒沃田麽?”
    “不不不,這次不是李家主。”
    “那是?”
    “是桃林外嬰兒床裏的那個孩子,似與貧道家小孫女,天造地設的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