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旁人尚未開口，柳言綽便驚詫不已地道。

    如今，他已經知道了穆卿與陸雲訣身份的真相，但也清楚這兩兄弟若非必要，絕不多管管閑事。

    更何況，柳老太爺曾經那樣欺負胡心兒，穆卿恨他還來不及，怎麽會出言相助？

    柳大人曾與穆卿同朝為官，也清楚他的性子，聞言便直接道：“穆公子可是有什麽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這便是提出交換條件了。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穆卿直言道：“陸相生前為隱瞞雙生子之事，屠戮江家滿門，但是他做事極為小心，證據都已經被銷毀。我想請柳大人幫忙收集他的罪證，待到日後為江家討個公道！”

    “什麽？！”柳家人紛紛露出震驚的表情。

    柳大人一時不知應該如何言語，嘴唇再三張開才發出質問：“簡直荒唐！陸相縱有千百種罪過也是你的親爹，你分家之事已然是悖逆人倫，如今竟然還要毀了他、毀了陸家一門的清譽？”

    柳夫人亦不住搖頭：“不行，你這孩子定是在說氣話，若是陸相屠戮江家之事定罪，你以為你自己能置身事外嗎？京城之中流言蜚語、百官的唇槍舌劍，就算是你抵擋得住，那心兒又是何辜？”

    胡心兒深吸一口氣：“此事乃是我和夫君一同商定，姨母死前最後的心願就是讓江家沉冤昭雪。”

    “可是……”柳大人重重的拍了拍桌子，“若真如此，你們陸家兩兄弟的仕途就毀了！你們的孩子也會受到流言蜚語的影響，稚子何辜？！”

    他以為，穆卿是受姨母的裹挾才答應此事，心情必定掙紮而又痛苦，因此才出言勸阻，以免二人鑄成大錯。

    然而，穆卿的冷靜卻超乎了他的想象：“仕途又如何，我們兄弟二人隻渴求平靜的生活。陸家不會再有後代了。”

    這句話語氣極為平靜，但卻猶如擲下一個重磅炸彈。

    柳大人幾乎被氣笑：“沒有後代？那你們的孩子……”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穆卿一身青衣坐於堂上，身姿挺拔，他比離京之前要消瘦，但眸中的決然卻更勝往常。

    他堅決地道：“我是二公主的駙馬，雲訣乃青州杜家上門女婿，子孫後代，不會有一點姓陸！”

    “皇家恩澤庇護我兒，杜家雖不是在朝為官，卻也不是普通草莽，百年俠義，當稱世家，比那表麵錦繡暗藏肮髒的杜家要好上千倍百倍。”

    “我會立下族訓，凡我二人所出就算是改姓，也隻能改為江家。”

    句句鏗鏘有力，言辭如鐵，可其中透露出的意思卻令人震撼，特別是對於柳大人而言。

    柳家是書香門第，是舊秩序的維護者，在他們的世界裏，就算是父親罪大惡極，後代也絕不可以不孝。

    可是，穆卿的言語卻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

    父慈子孝，父不慈，何以孝？

    父親重要，母親就不重要嗎？若是父親折磨母親多年，屠戮母親全族，逼得她英年早逝，精神錯亂。

    子孫為何不可以改姓？

    “如此一來，陸氏一族，便從今日斷？”柳大人喃喃著，猛地搖頭，“不可，不可！”

    他痛心疾首地道：“你究竟有多恨你的父親？他當初乃是端方君子，隻不過是一時糊塗，才做下此等蠢事。”

    柳夫人雖為女流之輩，亦是心有丘壑，常常聽自家相公談論朝廷正事，如今也猛的回過神：“心兒，你勸勸你相公吧，他是喪母太過悲痛所以瘋魔了。”

    在柳氏夫妻二人的眼中，陸相直到死後多年，在世人的評價中都是個完美的丞相。

    他殺伐果決卻又憂國憂民，是真正的為萬民謀福祉。

    這樣的人，卻要淪落到斷子絕孫的下場？

    柳夫人勸道：“你們做事這麽絕，當下確實痛快，可長遠看來，卻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何必付這麽大的代價去毀了陸家聲譽呢？”

    “陸家若是自有清譽，何須別人敗毀？！”穆卿的聲音猛地提高。

    他目光灼灼，心中蘊藏了多年的怨怒再也隱藏不住：“我的母親何辜？江家上下一百四十餘口何辜？他是為萬民謀福祉的丞相，我母親這幾十年來受到的折磨，就注定隻能化作無法昭雪的餘恨嗎？”

    “江家在未被毀滅之前，恐怕比陸家要幹淨十倍百倍，在你們的心中，那一百四十餘口的冤魂，難道都抵不上陸家的子嗣香火嗎？”

    “我並非這個意思。”柳大人見他動了真火，語氣變得緩和，“你母親這些年確實受了委屈，可陸相也是你的親爹，你不能隻顧著為母親報仇，而……”

    他說著說著，頹然頓住，自己也發現了自己的論斷站不住腳。

    盛怒之中的穆卿剛要反駁，掌心卻被柔軟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霎時，猶如一陣清風拂過心田，平熄了他的怒火。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仇人死了，而母親也已經死了。

    天地之間，人事已俱去，徒留恨意橫亙胸中。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可卻發現不是這樣。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真正的心胸寬廣，所謂的放下隻是逃避而已。

    可他逃不了仇人的步步緊逼，也逃避不了由陸相一手釀成的慘痛過去。

    那個人明明已經死了很多年，可他們卻還活在當初那人設下的棋局裏，困於噩夢，不得脫身。

    不知為何，悲哀從心頭生出，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願不願意替我收集證據，還請柳大人給個準話，這是我們的家事，大人若是不願意為江家主持公道也沒關係，不影響我們兩家之間的情誼。”

    這話可謂說得圓滿周到。

    柳家人心知已經勸不動他，隻能將期待的目光看向胡心兒，希望她能夠說動自己的夫君。

    胡心兒緊緊的握著穆卿的手，毫不猶豫地開口：“我相信這世上是黑白分明的……我也相信，如果性別轉換，如果當初是母親屠戮了陸氏全族，大人一定會仗義執言，替陸家申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