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債妻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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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嚴頭七剛過,債主們頂著盛夏的炎熱迫不及待地上門,以隆瑞布莊掌櫃傅青山為首的泉州城八大商戶掌櫃,浩浩蕩蕩地站滿沈家的正堂。
紙錢燒盡,堂前青煙繚繞,隻餘兩名下人在案前看著火燭。其中一名下人見狀,急忙跑進內堂通報。留下的那名下人依著掌家大娘子先前的吩咐,拿著一把香挨個發過去。
債主們麵麵相覷,然死者為大,隻能被按頭點香祭拜。
七日之前,三年前由沈嚴所率的風行號突然出現在泉州港碼頭。商舶船體破損嚴重,搖搖欲墜,水手船工不足五十人,唯獨不見綱首沈嚴。
他們帶來了沈嚴的死訊。
早在出海後的第一年,風行號在三佛齊附近遭遇海盜,沈嚴為保物貨安全,奮起反抗,終於不敵,葬身大海。
這個所謂的頭七,是沈家得知沈嚴死訊的第七日。
沈嚴當年出海貿易,乃是舉債遠航。他承諾返航時,以十倍之利回報支持他出海的泉州城八大商戶。可眼下,沈嚴沒了,風行號破損嚴重,所載貨物價值尚不能估算,但從載重來看,怕是連還債都困難,更不用說十倍之利。可當初八大商戶往風行號上填的物貨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
於是,八大商戶的掌櫃三日前頻繁遣人到沈家,可沈家的掌家大娘子杜且遲遲未能給出滿意的答複。今日,八大掌櫃齊聚沈家,便是來逼債的。
前堂的喧鬧嘈雜,杜且視而不見。從她進沈家大門的那日起,沈嚴的身死、商舶的傾覆,是她能預料到最壞的結果。可這一日來臨時,她還是有些猝不及防。
南院是沈老太爺的居所。南院陽光充足,又處於全府的最高處,最適合病人休養。沈老太爺對外宣稱纏綿病榻,已有多年不曾出府,府中大小事務都由杜且代為出麵料理。
可有些時候,過於倚重對杜且並不是什麽好事。
沈老太爺須發花白,麵容憔悴,兩頰深陷,精神有些萎靡,接連經曆兩次白發人送黑發人,即便是鐵打的筋骨,也要鏽上幾分。
“我聽聞那些掌櫃又上門了,還是傅青山帶的頭?”沈老太爺語氣虛弱,雙目緊閉,“沈家又沒說賴賬,這才幾日就急急地上門,是欺負我沈家沒人了!偌大的沈家還在,我老頭子也還沒有入土。”
杜且覺得無可厚非,早晚都是要來的,“姑父這麽做也是情理之中,他來或不來,沈家一樣要還錢。這些人能僅憑一紙契約,就敢往商舶上砸錢,還不是因為那是沈家的船,還有翁翁您的最後那點薄麵。”
說白了,沈嚴之所以能空手套白狼,還不是因為他是大海商沈家的長房長孫,靠的是沈老太爺年輕時叱吒海上貿易的威名。沈嚴若是出了意外,沈老太爺還在,沈家還在,不怕要不到錢。
正所謂,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可能是沈老太爺一生過於平順,每次出海都能順利返航,一次次地締造神話。以至於他的兒子沈四海、長孫沈嚴,相隔十年兩度出海,皆是折戟沉沙,命喪大海。以至於沈家內耗嚴重,一蹶不振,不複當年。
沈老太爺長歎一聲,“我沈家的家底沒剩多少,容兒明年還要秋闈,他是我長房最後的希望。”
沈家雖說是一方富甲的大海商,但到底是商戶出身,士農工商,商為最末等。沈老太爺隻有一子沈四海,十年前出海死了,留下二子,沈嚴從商,繼承家業,而沈容則送進書院,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隻為保沈家香火不絕。眼下沈嚴身死,沈容成了長房唯一的希望。
杜且微微蹙眉,“妾算過了,沈家還有四艘商舶往返於泉州與南洋、近二十艘商舶適用於近海貿易,隻要每年都能返程一艘遠洋商舶、十艘近海商舶,此間租憑的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尚能維持沈家日常的開銷。”
沈家沒有人可以出海貿易,但商舶還在,海上貿易的巨大利潤,總能讓人忽略其中的風險,前仆後繼,鋌而走險。因此,商舶租賃成為沈家維持生計的途徑之一。
“沈家還有一船塢,可以接造船的委托,足以讓小叔的仕途一路平坦。”
沈家有多少家底和能耐,杜且一清二楚。
沈老太爺終於抬眸望向杜且,“嚴兒走時,我給了他一艘福船,乃是當時最為昂貴的商舶。而僅剩的商鋪和田產,總該給容兒留下。往遠了說,嚴兒和容兒的父親,也是我唯一的兒子十年前出海,船毀人亡,我老頭子賠了半生積蓄。沈家近十年來顆粒無收,嚴兒卻執意再度出海,一艘當時最為精良的商舶,已是我沈家船塢最昂貴之物。他父子二人從未考慮過後果,卻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拿沈家全部身家去償。我自問對他父子已做到身為沈家大家長的責任。但死者已矣,我總要為容兒考慮,為沈家考慮。”
“翁翁倒是給妾指條明路。”
沈老太爺的態度擺明了,就是不想拿沈家的家底填沈嚴欠的債。再直白一些,沈四海死後,沈家的家產若是一分為二,沈嚴已經拿走福船,剩下的都該留給沈容。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道理是沒有錯,可總不能賴賬不還吧!
杜且垂眸含笑,事不關己地說道:“總不能閉門謝客,由著那些掌櫃三天兩頭圍堵在門口。橫豎,欠錢是大爺。”
沈老太爺輕敲桌案,即便是他現下纏綿病榻,可精於算計的腦子並沒有受損,“你進門後,老朽為表高攀你杜家,三年來捐了十艘戰船以資海戰之用,其餘糧草輜重也不在少數。沈家所剩無幾這點家底,為你填進去不少。你這個沈家的當家主母,也總該為沈家盡點綿薄力。”
杜且依然神情不變,她當然知道這場姻緣是一樁交易。她是趙宋宗室置於沈家的抵押物,而沈家也確實把她貢起來。但凡是南外宗開口,沈老太爺從來沒有拒絕過。沈家每次動用大筆的支出,都是她經手。她心中也清楚,沈老太爺如此爽快,是在為沈容日後鋪路。
沈老太爺扶著桌案站了起來,給了杜且一個拒絕不了的條件,“你若是能不動沈家家底,替沈嚴還清債務,老朽可以放你離開沈家,讓你回家與父母團聚。”
杜且倏地抬眸,眸中閃過一道微芒。回家,回臨安去,回父母身邊去,這個誘惑太大,三年來她沒有一刻停止過對家的思念。
但她很快垂眸斂去所有多餘的表情,恢複一以貫之的清冷無波,“翁翁這是何意,妾不明白。”
“律法有雲,夫三年不歸者,妻可另嫁。你與沈嚴並無夫妻之實,又有杜家顯赫家世,為何至今三年有餘,你還不得不留在沈家?”
薑,終歸還是老的辣,始終捏著杜且的七寸。
“老朽明白,你有不得不留在沈家的原因。但隻要有沈家的放妻書,誰也不能阻你自由離開。”
“當然,你把沈嚴的欠債解決幹淨,保沈容他日高中,還有豐厚家底,老朽不會食言。”
這時,門房來報,東平王妃遣女使前來探望杜且,眼下正在偏廳用茶。
杜且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薄施胭粉,即便是新喪寡居,她也不能失了儀態。
東平王妃這個時候遣使前來,時間選得如此精妙,不得不讓杜且有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女使行過禮便道:“王妃要妾告知大娘子,泉州城的商戶已經鬧到知府衙門,白紙黑字都是沈嚴的借據。娘子若是閉門不出,知府可按律處置。到那時,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娘子乃是朝堂甄選賜婚的宦官之女,可為士族之表率,當知眼下北方戰亂頻仍,朝堂南下偏安,對市舶之利、對泉州的各路海商多有倚重。若是娘子執意欠債不還,東平王也隻能是依法處置,不能再護著娘子。”
杜且微揚的嘴角一點一點地垮了下來,新上的胭脂也掩蓋不了她眼底的疲倦與不甘,仿若天邊最後一縷殘陽無力抵擋黑夜的吞噬。
“妾自當謹記王妃教誨。”
“王妃還讓妾告知娘子,不要做無謂的抗爭。”女使壓低聲音,道:“沈家還有多少家底,娘子心中清楚。”
說完這些話,女使把王妃的禮單交給杜且的侍婢,趾高氣昂地走了。
杜且深吸一口氣,顫抖的手指抽掉鬢邊白花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一並踩碎。
這就是她的命,由人不由己。
一個想保住沈家最後的家底和希望。
一個想拿沈家平息泉州城商戶的怨氣。
而她,卻是沈嚴債務的承擔者。自古父債子償,沈家是子債父償,而到了她,卻是夫債妻償。
隻是她這個妻,有名無實,連沈嚴的麵都沒見過。(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