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張假度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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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含笑意,但那絕不是善意的笑,“回知府,此人是何人妾委實不知道。但他這般辱沒妾,妾冤枉。且不說別的,此人容貌醜陋,言語汙穢,似乎又身有殘疾,妾又怎會看上如此之人。看看妾身後之人……”
“雖然陳三、杜平年歲大了些,但樣貌端正,並無殘缺,還有阿莫,正值年華,我家宅之中又有眾多看家護院,妾又何苦舍近求遠呢?”杜且不惜名聲,隻想激怒盧榮,而貌醜身有殘疾,正是此人最不願被觸及的缺陷。
果不其然,盧榮大吼:“臭婊子,你明明是看上小爺床第的雄風……”
劉慎驚堂木一拍,“汙言穢語,此乃公堂之上,豈容你汙蔑他人。來人,把他收監。”
“等等。”盧榮從袖中掏出他的護身符,誌得意滿地說道:“我有度牒,我是出家之人,出家人不打誑語。”
劉慎命人把度牒拿上來,反複驗看,最終麵露凝重之色,“大膽狂徒,你雖是出家之人,但口出穢言,六根不淨。即便你有度牒,但度牒可免你先前之過,卻不能赦你今日之罪。況且,你這度牒乃是假度牒,公堂之上,你竟然愚弄本官。來人,先打二十大板。”
盧榮傻眼了,度牒怎麽可能是假的?
“你胡說,那度牒是我姐夫買的,不信你找我姐夫來對質。”盧榮被打得嗷嗷叫,但他還是不忘為自己博取一線生機。
“近日來,本府衙役在泉州城中查獲假度牒三張,與你這張一模一樣!”
劉慎與杜且對視一眼,突然明白杜且定要問個清楚的意圖所在。接二連三的假度牒被查獲,定有貓膩。
杜且等的就是現下,在一陣陣的板子聲中,她緩緩施了一禮,“身為朝廷命官,卻私自買賣假度牒,委實叫人心寒。劉知府,現下這個情形隻怕不能善了。”
她要的就是盧榮把柴從深供出來,而盧榮為求脫罪,一定會把柴從深拉下水。
天還沒亮,柴從深被人從被窩裏叫起,迷迷糊糊地塞進轎子到了知府衙門。
他定睛一看,盧榮癱在地上,身上全是傷,血肉模糊,臉上也沒有一塊完整的,當下睡意全無,怒氣衝衝地質問劉慎:“劉慎,你這是什麽意思?”
劉慎讓師爺把那張度牒送過去,“柴提舉,這度牒可是你買的?”
柴從深一看,又看了一眼昏過去的盧榮,“這是本官妻弟的度牒,他乃出家之人。”
“隻問你,是不是你買的?沒有問這是屬於誰的!”劉慎深知柴從深這隻老狐狸,把他帶來時,便囑咐衙役一個字都不能對他透露,且盧榮已經被打暈過去,二人沒有辦法現場串供,正是審案的最佳時機。且觀盧榮先前反咬杜且的供詞,顯然是慣犯,假供詞脫口而出,不加思索,十分難纏。若不是杜且處變不驚,隻怕此時已是另一種局麵。
當然,劉慎也不會避諱自己與柴從深素來不睦。這市舶司提舉原是要由他兼任,隻是柴從深強行要來任職,他隻得吃了這個啞巴虧。
如今,柴從深落到他手上,肯定要扒掉他一層皮。
柴從深這才發現堂上還有另一女子,端莊嫻靜,氣質出塵。一時間,他也猜不出發生了何事。最大的猜測是盧榮又闖了禍,被人抓了現行。可是按以往的經驗來看,他應該是反咬一口,坐實通奸之名,然後不了了之。況且,盧榮有度牒護身,奈何不了他。
“這度牒是本官買的,盧榮他一心向佛,本官念他虔誠,左右奔走,才購得這張度牒。”柴從深也不否認,朝廷賣度牒,他買又有何罪。
劉慎冷哼一聲:“卻不知柴提舉是何時購入的,令弟是何時出的家?本府若是所記不差,昨天還見令弟在市舶司行走,還不是僧人。”
柴從深含笑道:“讓劉知府看笑話了,內子隻有這一個弟弟,百般不舍,這度牒是本官在明州任上時買的,昨天內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才讓他剃了度,心想再留他一日。卻不知是何緣故,他會在此處。還請劉知府給本官一個說法,若是屈打成招,本官定不會善罷甘休。”
“可這度牒是假的。”劉慎拿出他收來的另外三張度牒,讓師爺送上去。
柴從深伸手接過,這一摸他便知道壞了,一模一樣的度牒。他隻知道沈家偏院的大食小客商有度牒一張,但不知真假。棄之送來時,言之鑿鑿,他也從未見過度牒,也無從查證。可即使是假的,也沒多少人能看出現。可劉慎手中卻多了三張,而且全無二致的空度牒。這讓柴從深深感不妙。
這很明顯是一個圈套!
“柴提舉難道要說這幾張都是真度牒?”劉慎可是見實過盧榮黑白顛倒的本事,這怕是柴從深的教誨,他隻能先下手為強,“你我都是為官之人,官誥的絹與度牒的絹是一樣的,都是選自蘇州府。然而,你手中的這些度牒製地卻是來自揚州府。不信,你可看看背後,質地紋裏都非宮中采買的。”
柴從深心道一聲糟了,方才為了助盧榮脫險,一時間把話說得太滿。現下竟沒有轉圜的餘地,簡直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往裏跳。一個圈套跳不出來,又被盧榮這敗家的玩意給坑了。
“隻是不知為何,泉州城這幾日竟會出現與柴提舉數年前購得的相同的度牒,看來本官還是要再探查一番。無論是否有這張度牒,盧榮夜闖沈家,本官不能輕饒。這邊是苦主,沈家大娘子杜氏。”劉慎把度牒一事化了,沒有度牒護身,盧榮想免於刑罰,那是絕不可能。
柴從深朝杜且深深一揖,“不知杜娘子家中可有失竊之物?切不可胡亂冤枉了好人。我這妻弟雖然頑劣,但一心向善,慈悲為懷。”
杜且一直冷眼旁觀,對於柴從深與盧榮信口雌黃的舉動深以為然。而柴從深不承認這張度牒是從棄之手中要來的,明顯想明哲保身,但也省卻杜且不少的麻煩。
“回劉知府,妾家中丟了度牒一張還未及報官,現下正好一並報了。”杜且認為自己可能是運氣太好,盧榮會幹出爬牆這種事情不在她的預料之中,隻是讓人稍加引導,沒想到他真的敢夜闖沈家。既然是他自己進來的,她便沒有放過他的道理。
又回到度牒上了,劉慎越發看不明白。
杜且回道:“妾家中有度牒之事,泉州城中並不是什麽秘密。這幾日,家中門庭若市,都是來問度牒的。就連昨日妾去東平王府,王妃還問過此事。這本是居於偏院的一位大食小客商之物,但前幾日有人夜闖偏院,這位大食小客商才把度牒交給妾保管。沒想到,還沒等賣出去,就失竊了。劉知府可要為民婦做主,民婦一介女流之輩,平白遭了盜賊的汙蔑,這等奇恥大辱,妾絕不會善了。”
說完,杜且撩袍跪了下去,“雖說民不與官鬥,但這盧榮欺人太善,柴提舉也在黑白顛倒,明顯這二人是串通好了,先剃了頭,再到我家偷盜度牒,想以此瞞天過海,遮掩其不可告人的罪行。還請劉知府為民婦做主!”
杜且深深地叩首,一聲悶響叫身後的一眾人等嚇出一身冷汗。尤其是阿莫,他向來不問主院之事,卻不知為何今日深夜被杜且要求一同前往。他不得不佩服杜且的玲瓏心思,這環環相扣的一局棋局,委實叫人拍案叫絕。
柴從深也不是這般好欺負之人,但他明知道這張度牒來自杜且,卻不敢道破真相,暗暗咬牙吃了這記啞巴虧。
“杜娘子委實好笑,你說這度牒是你的便是你的,這四張度牒一模一樣,你如何能說是你的便是你的?”柴從深方才急中生智,生怕杜且在上頭做了手腳,四張挨個查看,並沒有發現不同,這才敢發難。
杜且身形筆直,抬眸望向柴從深手中的度牒,不慌不忙地答道:“柴提舉可知我外翁姚靖乃是思凡樓的當家,思凡思凡,神仙也不換,說的便是我外翁釀的酒。連宮中用酒都會從思凡樓預訂的,這可是大宋人盡皆知,也使得思凡樓的酒水漲船高。”
“二人應該都有飲過思凡樓的酒吧?”
劉慎自然是清楚杜且的家世淵源,但柴從深卻不知曉,靜靜地等著下文。但思凡樓的酒,誰也不敢說自己沒喝過。
“前日妾得了這張度牒,心下好奇這外間叫價一千六百貫之物究竟是何模樣,於是攤開來仔細看了。可是一個不慎,打翻了出嫁時外翁送的千日春。”
這時,杜平立刻奉上一壇早已準備好的未啟封的千日春。
“劉知府一聞便知。”
劉慎立刻吩咐左右,找出杜且說的那張,也就是盧榮帶來的那張。
杜且頗為遺憾地說:“若不是劉知府,妾還不知道這度牒是假的,眼下回去不知該如何與這大食來的小客商交代。失竊事小,找回來也便罷了,可偏偏又是假的。”
柴從深發現自己被設計陷害了,試圖找尋一絲破綻,沉默良久,再道:“請問杜娘子,這位大食客商可是近期才到泉州?”
杜且把阿莫叫出來,“偏院之事,管事會比較了解。”
阿莫上前一步,肅然回道:“大約是半月之前。”
柴從深又問道:“本官聽聞,他這張度牒是從三佛齊帶回,大約是他父輩從另一大宋海商手中收來的,可有此事?”
阿莫說:“他確實是這麽說的。”
“那本官要請教杜娘子,為何一張數年前的度牒,會和劉知府手中收來的假度牒一模一樣?”柴從深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給予有力的反擊。
杜且垂眸淡笑,盡在掌握的微妙表情叫阿莫後退了半步,垂手靜默。
她說道:“原來柴提舉如此了解我沈家這張度牒的來曆和小客商的動向,想必是謀劃已久了吧?”
柴從深駭然道:“你,你這是血口噴人……”
杜且腹誹,論血口噴人的本事她是自愧不如柴從深和盧榮,但對付他們這樣的人,也沒有必要留情麵,到頭來還要惹得一身騷。
她抬首又是深深地一禮,還沒開口,身後傳來不容置喙的訓斥:“柴從深,你還不認罪!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包庇妻弟行竊度牒,你到底是想掩蓋什麽?”
這個聲音,杜且很熟悉,熟悉到不曾忘懷。因為正是這個聲音殘忍地告知於她,她必須接受賜婚,嫁入沈家,開啟她無望人生的第一步。
沒錯,這個人就是東平王。(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