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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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揚站起身,望向茶樓外:“忠者達,義者聖,尊忠義之道者,可如天上星辰,被萬世敬仰;仁者賢,孝者良,以海川之胸懷,體蒼生之苦,雖位卑卻不自菲。”

    墨袍男子沉默半晌,忽然問:“若忠孝不能兩全,如何?”

    “但求本心。”

    “好一個‘但求本心’!”

    說罷,墨袍男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不知你現在以何謀生。有如此好的見識,且身手不凡,自然應該出人頭地。好男兒誌在四方,南邊晉楚戰事已起,你可曾想過參軍入伍,為國效力?”

    秦揚聽聞,哭笑不得。

    他和墨袍男子異常投緣,但終歸隻能在茶樓裏談笑,戰場上各為其主。

    “我現為鏢師,明日就將啟程,前往榆安。我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為國效力——還是有些難言之隱,暫不可行。”

    墨袍男子歎了口氣:“人各有誌,也不可勉強。不過,臨陽到榆安沿途多草莽流寇,此行需萬分小心。還有……算了,不說也罷。”

    “謝謝大哥叮囑。不過,方才你聽到榆安後臉色不好,不知為何?”

    墨袍男子又飲下一杯。

    “實不相瞞,我是榆安生人。家母今年九月病故,我無其他兄弟姐妹,是內子照料了家母的後事。我本應回家守孝,奈何……罷了,我已是不孝之人,卻也該年關前回家上柱香,怎料世殊事異——”

    秦揚聽聞,觸景生情。

    他雖然離家時日尚短,可此時已經在故鄉千裏之外,且此去凶險,不知能否平安歸去。

    倘若自己真的身死他鄉,父母會如何以淚洗麵。

    “大哥若不嫌,我願代你去上香祭拜。”

    墨袍男子看著秦揚,忽然一拍桌案,叫了聲“好”,又對茶樓下喊到:“拿筆墨來。”

    寫到一半,墨袍男子問:“敢問兄弟貴姓?”

    秦揚並未停頓,如實答道:“免貴姓秦,單名一個揚字。”

    男子寫完封書信,交給秦揚:“還望秦兄弟將此家書交給內子,不勝感謝。

    秦揚將書信收起,抱拳說:“謝大哥信任,我必定將書信送到府上。”

    “好,痛快!今日一見,甚是投緣。若你不嫌棄,我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秦揚剛要應聲,隻聽樓下一陣騷亂,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上樓來,見到墨袍男子便跪下。

    “關將軍,下官教子無方,請您治罪——”

    墨袍男子冷哼一聲:“你且管教好你兒子,絕不可再刁難那對爺孫。若再讓本將軍知道他為非作歹——”

    “不敢,不敢!下官必然嚴加管教!”

    “出去。”

    “是,是,下官遵令。”

    那身著官服的人頭也不敢抬,趕緊顫顫悠悠地退到樓梯旁。而跟他一起上來的人,竟然是兩個飛鷹騎!

    秦揚終於知道了墨袍男子的身份。他猜想到墨袍男子是晉軍中人,卻沒想到對方竟然來頭這麽大。

    “原來……你就是關定邊。”

    “哈哈哈!”

    關定邊為秦揚斟滿酒:“今日等待部下集結,關某無事,便來城中茶樓閑坐。若非如此,也無緣和秦兄弟相識。他日若到了榆安,隻需詢問關府位置便可。”

    秦揚麵不改色,可心中已經波濤洶湧。

    在他知道對方是關定邊後,甚至萌生想法,可否趁其不備,將他誅殺於此。

    然而短短的接觸,他便感受到,關定邊為人嫉惡如仇,光明磊落,可稱得上當世英雄。

    更何況對方俠肝義膽,替自己出頭。又把酒言歡,甚至對方願意結拜,隻可惜兩人一個為晉,一個為楚。

    秦揚心中萬分糾結。關定邊忠孝不能兩全,自己又何嚐不受忠義困擾?

    倘若楚人知道自己與敵將結交,必定痛罵唾棄;若師父知道自己不願下手,恐怕也會覺得自己婦人之仁,主次不分。

    那句但求本心說來容易,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幾人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思前想後,秦揚連飲三杯。

    “關大哥,小弟有個不請之情。請準許小弟先將書信送到府上兌現諾言,他日相逢,再行結拜不遲。”

    關定邊並不勉強,“好!關某今日便要離開臨陽,此去生死難料,方才隻覺和秦兄弟意氣相投,不免草率提議。等他日回來,你我二人有緣相見,再把酒共敘這天下英雄!”

    秦揚心中暗歎。他此時必不可能對關定邊告訴自己的事,不由心中有愧。他日若有機會坦誠相見,不論如何,他都願意結交關定邊這等英雄。

    對他而言,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光明磊落,但也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義氣自然重要,但義也分大小。他必須要考慮如何營救公主,以及如何讓信任他的驤騎營兄弟們活著回家——這才是他的大義。而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不違背自己大義的情況下,但求本心。

    “關大哥,時候不早,我也先走了。所托之事盡管放心,我必定盡力而為。”

    “好,如果關某活著回來,再邀你暢飲。”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後會有期!”

    ……

    等秦揚離去後,關定邊並未離開,而是繼續獨酌。

    “將軍,他出手時,我等看見了。”

    “如何?”

    “好俊的功夫,我等自認為做不到。如此英才,卻不願報效國家,實在費解。”

    關定邊豪邁一笑:“秦兄弟是心有愧意,才婉拒了關某。他雖迂腐了一些,但絕非奸佞小人。既有隱情,等他心安了便是。天下雖大,何愁知己難逢?”

    ……

    從茶樓上下來時,秦揚心中舒暢了許多。

    如此結局,兩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又可各為其主不背大義,對秦揚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少俠留步——”

    秦揚離開茶樓沒多久,就看見了白老頭和他孫女。顯然,二人是一直在外邊等他。

    “白爺,您是找我有事嗎?”

    白老頭走上前來:“少俠,你今天出手相助,解我爺孫之危,老朽感激不盡——”

    白老頭俯身便要跪拜,秦揚急忙扶住:“今日主要是樓上那位出力。”

    “關將軍剛才派人來告知我們,已經警告過那紈絝和他父親。”

    “如此甚好。不過最好還是小心為妙,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

    白老頭點頭稱是,又拿出之前秦揚塞給他的銀票。

    “少俠,這錢是你丟在老朽這裏的,現在還給你。”

    秦揚趕忙拒絕。他自認為後來事態鬧大因他而起,所以有義務為白老頭和他孫女想好後路。

    在他推回銀票時,無意中抓住了白老頭的手腕,不由心中驚詫。

    “白爺,您——”

    看到秦揚的眼神,白老頭也明白了。

    “婉兒,你去那邊一會,我和少俠有話說。”

    名叫婉兒的少女微微合首,一言不發退開了。

    白老頭見少女走遠,將秦揚拉到旁邊的弄堂裏。此時,再也止不住老淚:“少俠,你也知道老朽時日無多了。”

    “老人家,您不用如此菲薄,倘若——”

    “唉,人之將死,又有什麽不能說的。少俠,你莫要安慰了,老朽並非不懂醫術,多年前,曾經是皇宮裏的禦醫……”

    秦揚聽到此言,便不再安慰,不由唏噓一聲。他剛才抓住白老頭時,發現他脈象混亂又微弱,是大限將至的征兆。

    “老朽有一事,臨終前無人可說,今日既然有此緣分,便隻能告訴你了——婉兒,其實不是我的親孫女。”

    秦揚默不作聲,等待白老頭繼續講述。

    原來,白老頭原名白守信,是曆經晉國大寶更迭三代的老禦醫。

    十四年前,前晉國國君駕崩,現任國君謝燁繼位。但謝燁彼時年僅十三歲,暫時由其生母、如今的長威太後代政。

    母憑子貴,長威太後善妒,且心狠手辣,以先帝托夢為由,令所有晉國先皇所有嬪妃和部分子嗣殉葬。

    謝婉兒的生母為先帝嬪妃,當時謝婉兒僅僅三歲,也要被一起縊死。而謝婉兒生母曾有恩於白守信,白守信便以民間死去的同齡女童,灌上水銀,弄得麵目全非,將謝婉兒偷梁換柱救了出來。

    而白守信恰有一孫女和謝婉兒年紀相仿,他一直期望謝婉兒有朝一日可以恢複公主之尊,便讓謝婉兒以孫女的身份,陪新皇謝燁和其胞弟謝煜一起讀書,讓她從小就適應皇宮。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八年前,白守信家中之人犯了法,為了保全性命,將謝婉兒的事供了出來。白守信不得不帶著謝婉兒出逃,自己全家被滿門抄斬。

    白守信不敢行醫問診,隻好說書賣藝。謝婉兒九歲開始便跟著白守信顛沛流離,非常懂事聽話。

    “娘娘曾於老朽有救命之恩,在她臨終之際,老朽曾立誓承諾,她的子嗣,老朽便是賠上性命也要保護啊。”

    白守信長歎,繼續說:“老朽自十四年前,便已不再為自己而活,如今苟延殘喘這麽多年,早就將生死看淡。可老朽害怕的是,無法信守誓言。今日之事,少俠也看到了。倘若哪天老朽撒手人寰,實在沒有臉麵去見娘娘。”

    秦揚想了想,問:“婉兒她知道自己身世嗎?”

    白守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知道,卻也不知道。老朽將一身醫術都傳給了她,這孩子冰雪聰明,但心如海底。老朽有一次無意受傷,她為老朽包紮,偷偷滴血試親。但之後卻從未跟老朽提起過,對老朽始終如初。”

    秦揚想了一陣,又問:“白爺,你把我叫到這裏,不是單純給我講故事吧?”

    白守信忽然抓住秦揚胳膊。

    “少俠,老朽想把婉兒托付給你——”

    “別,我就知道要來這一出。”

    秦揚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白爺,您如果缺錢,我可以想辦法幫您。但是讓我帶走一個大活人,絕不可能。”

    白守信直直地看著秦揚,忽然發難:“你可曾婚配?”

    秦揚不明所以:“沒有。”

    “那你覺得婉兒相貌儀態可好?”

    秦揚心中暗暗覺得不妙:“白爺,你就不要明知故問了,還請直言不諱。”

    白守信步步緊逼:“好說好說,請問,一個晉國貨真價實的公主,可否配得上少俠的英明神武?”

    秦揚“唉”了一聲:“您說的都對,婉兒那等伊人,如滄海明月,誰見了都會喜歡。但我實在有無法帶走她的理由。”

    “但說無妨,老朽空活七十餘載,可自認何等風浪都見識過,願為少俠排憂解難。”

    秦揚心裏暗罵,這老頭子一突然就精神了,根本不像將死之人。

    他雖然不會被別人無理的請求束縛,可念在白守信能將如此驚天內幕告訴他,他也不願把話說的過於絕情。

    “我隻是一介草民——”

    白守信直接打斷:“少俠為何對一個垂死老者撒彌天大謊?試問哪個草民敢暴打權貴,哪個草民可以隨意拿出銀票接濟他人?哪個草民聽到皇室秘辛可以如此從容?”

    秦揚心中大駭。

    他師父曾經告訴他,為老者妖,並且現身說法,成了活生生的教材。奈何他本以為是師父嚇唬他,從未在意。

    可今天遇到白老頭,讓他深感“吃過的鹽比走過的路多”是什麽滋味。這也是他出山後,第一次如此被動。

    白守信見秦揚吃癟,話鋒一轉——

    “老朽一生閱人無數,雖稱不上目光如炬,但基本不會看錯人。你品行如蓮,出手如電,嫉惡如仇,揮金如土,心胸如海,再差一個惜花如命,便可稱得上一個‘六如公子’。倘若婉兒被茶樓裏那類混賬東西奪走,不覺得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鶴嗎?美人當配英雄,少俠應尊天道而行。”

    這白守信不愧是皇宮出來的老油條,隻需幾句話,既然可以將人錘打,也可以捧人上天。

    秦揚無言以對,隻能歎了口氣:“英雄不是不愛美人——但,也得是活著的英雄。”

    白守信怔了一下,趕忙用手搭上秦揚的脈絡,隨即愁眉舒展,“少俠生龍活虎,精血蓬勃,怕是和婉兒生育十子都綽綽有餘,莫要再誆騙老朽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