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八 守乞(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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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雪大概持續了十多分鍾。
時間一到,風雪逐漸減弱。直至最後徹底停止。
莊堯仍站於原地,麵上波瀾不驚地盯著原是沼澤的地方此刻赫然成了一個巨坑。
那天坑不知已經埋葬了多少屍骨。如今看來陰森而充滿怨氣。莊堯站得不算近,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坑底的執念。
顧凝和顧長生不見了——他們葬於天坑底下,既為自己的罪孽接受審判,也為永遠的樂土而安眠。這樣的結局看上去總歸是好的。
隻是……
館愚呢?
想到這個名字,莊堯的心口不由得發燙。而帶著疑問,他信步走近天坑,完全無視那底下的森冷怨念。然後站在邊緣,他居高臨下地望了下去——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可就是這樣的深淵,你在凝視它的同時,它也在凝視著你。
“館愚……”
像是情人間的呢喃細語。可是轉瞬間,這個青年又如嘲諷一般笑了兩聲,“看來又失敗了……”
仰頭凝望白色的天空,莊堯清明一片的眼眸底下有著難以抑製的躁動。
“到底要多少次才能找到你?”
庭根箱的時間是扭曲且獨立的。但最常見的還是這種冰寒雪地的天氣。此刻,剛經曆了一場暴虐儀式之後,天空無雲,隻有驟然變小的雪花在飄然落下。落在眼簾上,睫毛上,臉上滲透絲絲寒意。爾後又融化為冷冷清清的水珠順著臉部輪廓滑了下去。
這半晌,莊堯終於平複了煩躁的心情。收回了仰望的視線,他在最後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天坑之後,果斷選擇轉身離去。
莊堯能夠繼續停留在庭根箱的時間,此刻已經進入了倒數階段。當然,他也沒有任何的目的,隻是以一種不曾停歇的狀態一直順著山坡往下走去。
庭根箱裏是沒有方向的。走了這半晌莊堯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到了哪裏。直到遠前方出現了一園綠色,他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墓園。
庭根箱裏的這座墓園隻葬不容於世的邊界之人——鍾玲與陸清和便葬於此地。當然,還有其他更多的人。而如今又多了顧凝和顧長生。
莊堯原本不打算進去的,因為他的時間僅剩不到三分鍾。可是在當他瞥見墓園內有一個十分閃耀的物體在發光的時候,平靜的心髒忽而猛地一跳。
接下來,行動快於大腦思考。
莊堯朝向墓園,腳下猶如生風般快速地奔跑而去。可在雪地裏跑動談何容易,他幾次差點摔倒,都靠著單手支撐才扶正身子。而隨著與其距離的拉近,他的心髒如鼓點般“咚咚咚”地極具節奏地震動。
近了,近了。
穿過層層疊疊的藤木和翠葉,這個精致又年輕的男人終於來到一座巨大的鳥籠麵前——野薔薇的藤蔓彼此糾纏在一起,將整座巨籠包裹得幾乎水泄不通。那些青色又發光的果子像是一顆顆好奇的眼球,在替巨籠觀察著寂寥的外界。
而當它們見到莊堯的到來時,頃刻間便熟透了。成了透明色,且內部流動著鮮紅色的果漿。而光芒,消失不見。
——就是這裏。
莊堯氣喘籲籲地停下步伐,並不斷地告誡自己平複呼吸,平複情緒。
他的眼眸底下帶著期待,爾後伸手去拉開精致巨籠前的,用藤木垂織的門。
於是,神聖而瑰麗的一幕在他眼前揭幕——青色堅硬的墓碑與光潔裸l體的美豔少女。當拱頂漏下的微光和精致小巧的雪花彼此纏綿又親和溫柔地落在少女的臉頰與身體上時,便猶如增添的神性光輝,在遮蓋嚴密並充滿奇異香味的籠內,形成一種神秘的儀式。
見此,莊堯麵上不掩驚喜和欣慰。他朝籠內走了進來,又朝少女伸出手來。
“你……”
滿心期待似乎在此刻即將匯成一句話。
隻可惜,他的時間到了。
伸出的手未能觸碰到少女,便如碎掉的光影消失在巨大的籠內——直到最後一刻,莊堯仍是那副欣喜的模樣。
隻是,少女不會見到。
莊堯消失的那一刻,墓碑上的少女便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轉頭看向巨籠出口處。當然,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不過,那雙綴滿水霧的眸子中仿若盛著萬千星係,神秘而又燦爛。又有那微光散落,雪花飄零,襯得她額間一抹花鈿豔麗無比。不得不說這個美豔得如同妖精一般的少女的確有著令人窒息的魅力。
此刻,少女正仔細瞧著出口。雖然並未見著任何活物的影子,但是她猶如看透一切,並緩緩地露出一抹笑容,“是你麽?”
“我知道,一定會是你。”
“期待吧,期待下次的見麵……”
笑容自嘴邊越發擴大,妖精少女忽而輕輕閉上美眸。正是此刻,整片大地開始崩塌了。
無盡的黑洞吞噬所有的雪原,在染上孤獨的黑色之後,變成了一個又一個冷寂的青黑色盒子——那便是庭根箱。象征著死亡與妄想。
妖精少女終究還是與青色墓碑一同墜入黑暗。
她沒有任何恐懼與掙紮。因為這並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全新一切的開始。
當她隨著暴風雪一同飄落不定了許久之後,周圍的環境已經開始逐漸溫暖並且安靜下來。
不過她仍是平心靜氣地在等待著。
直到耳畔傳來輕靈的流水聲,鼻間嗅到那熟悉的檀香味時,少女睜開了眼——矮桌,一疊宣紙,一架毛筆,一隻香爐,一盞白燭。物件擺放整齊,桌麵幹淨清爽。其餘看得見的是竹席和一麵屏風,看不見的則是角落處的黑暗。
矮桌前擺著一隻蒲團,看上去是早已準備多時,隨時等候來人入座。
若是自己穿戴整齊的話,倒是考慮會上前入座,但是少女是直接從庭根箱裏出來的。身上仍是光潔無衣。
所幸是極為熟悉的環境。少女在輕撫了一下長發之後,彎腰去端起白玉紅芯燭,爾後繞過矮桌朝著黑暗的另一端走去。
隨著光亮的轉移,能被照亮的範圍也在發生著改變。如此,能看見的東西也自然是在轉變。
原來,矮桌的對麵有一架繡畫著紅色錦鯉的屏風。屏上錦鯉做工精致,栩栩如生。觀賞度十分為佳。而隻見少女端著燭火嫻熟地走了進去。
隻憑光影,不難看出對方正在梳妝更衣。
這期間過程用不了多久。
當少女再次從錦鯉屏風裏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那副令人熟悉的裝扮了——大紅鑲金邊旗袍,左眼眼角猙獰血痕,額心之間三瓣花鈿。麵若桃花掩映,笑顏溫婉淡漠。甚是美豔。
著重整齊完美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那張矮桌,以及那桌後的一片黑暗,她丟下手中的白玉燭,隨後毫不猶豫的轉身便離開。
少女知道就在對麵有一股深而莫測的力量在監視著自己。但這又如何,早晚都是習慣。更何況在眼下的情況,她是時候該以全盛的姿態走出圍困自己多時的小樓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需要先去一個地方——十三區。
在靈魂殘缺,神智受損期間,少女曾不得不以某種手段將自己關在那個禁區。在那裏,她留有一個忠誠而強大的守護者。時時護著自己免受外界因素幹擾直到她從重傷狀態完全恢複如常。
如今,她已經全然康複了。所以,是時候要去接那位忠誠的守護者出來了。
順著黑暗中的一條無止境的路一直走去。大約過了一刻,不需要任何照明設施的少女仍是十分熟練地來到了名為“禁區”的十三區。
還未進去,她便聽見了裏麵有巨大堅韌的利器砸擊地麵和貨架的聲音。以及,還伴隨著痛苦的“嘰”聲。此刻,少女心中已經了然。
接著,她神色自若地走進去,沒有一絲猶豫。並在這條路的不遠之處,少女看見了一隻直立站起的大兔子。
大兔子手持一把與它身形極不匹配的墨刺鐮刃,正在瘋狂又悲痛地砸著十三區內的所有可見物件。它不斷地發出“嘰”的聲音,還有無法令人忽視的哭泣聲。它似乎是遇到了十分悲傷又可怕的事情,所以才會如此情緒失控。
眼見十三區被砸得盡毀,而大兔子心中仍是有無限懊悔和自責,令它悲痛不已。甚至,這些負麵的情緒如同被故意揭開的瘡疤底下的流膿,在頃刻間將小小的脆弱的兔子所掩埋。於是,下一秒,這大兔子舉起來鐮刃,對準自己,一刀捅了下來。
“好了好了,別擔心,也千萬別做傻事。小仙子……不,守乞,我回來了。”
少女眼疾手快,在大兔子手中的墨刺紮進身體中的時候,從背後抱住了它,並將那把巨大的武器給奪了下來。
“別怕別怕,我的小守乞,姐姐現在回來了呐。”
聽到少女熟悉的嗓音和溫暖的懷抱,大兔子先是愣住了。隨後過了好久好久,它才突然反應過來。
“嘰!嘰!”
巨大的喜悅淹沒將它淹沒。而此刻,它再也忍不住地掙紮著反撲回去,緊緊抱住對方,像是擁抱全世界,然後偷偷抹眼淚。
“乖,委屈你了。”
安慰地拍了拍大兔子的後背,少女的看上總算露出了點生氣。
正是此刻,忽然,一陣“咚咚咚——”極有規律的敲門聲從黑暗的四麵八方傳了進來。
少女順毛的動作一頓。正在委屈告狀的大兔子也暫時停止了哭聲。
“是誰?”
空曠之地,少女的聲音顯得幽然空靈。而大兔子的一雙眼眸在暗處發出亮眼又詭異的光芒,似在警惕與防備著什麽。
少女原先以為隻不過是偶然路人的敲門聲。卻不想對方十分地固執,動作不曾斷歇。猶豫一刻,少女不得不抱著大兔子朝著小樓大堂走去。
視線由暗到明,耳邊聲音由景到嘈雜。
這時,少女才意識到小樓之外還在下著暴風暴雨。這也難怪會有人試圖前來敲門。
“嘰?”
(要開門麽?)
少女剛從貨架之間跨越黑暗走至有明亮光線的大堂時,大兔子剛好問出這個問題。
視線落在門口。少女瞧著那處逐漸顯映的人影,心髒忽然猛地跳動起來。
“是誰……”
相比先前,這次的語氣更顯遲疑和一種隱形的期待。她好像是猜到了什麽,但是不能直接肯定。而直截了當地走過去開門顯然是最佳選擇。
於是,少女輕輕長舒一口氣。然後朝門口一步一步走去。在愈接近之際,外界的暴風雨變得越發猛烈起來。然而,她的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咚咚咚——”
這時最後一次執著的敲門聲。在那之後,少女打開了小樓的這扇門。
門外,是一名極其年輕且長相十分精致的男子——他麵色如玉,眼眸盛星,鼻梁高挺,唇色淺淡。自身氣質更是清冷淡雅。隻是,即便他有撐著一把紅色的油脂傘,但是外麵極為暴虐的風雨仍是將他打濕。柔軟的發絲濕漉漉地貼在了臉上,更顯得一種病弱之美。
少女既驚訝又了然地看著對方。與此同時,對方也正無比認真地看著她。
四眸相對,雙方眼底均有複雜情緒在波濤洶湧。
而片刻之後,少女露出笑容,輕聲說道,“終於……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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