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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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現在,幸村精市還記得,記得那日的擁抱,那日竹醉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那些話就像風一般飄蕩在耳邊,虛無縹緲,讓人聽不真切。

    但幸村精市卻聽得清清楚楚,就像刻入了骨子裏一般,至死都不會忘記。

    那時候,竹醉說的隻有四個字。

    我喜歡你。

    就像所有美好的開端一樣。

    有風吹過夏天,吹過風鈴時,發出的悅耳的聲音,用最輕描淡寫的筆觸,最幹淨柔和的色彩畫出五彩斑斕的故事。

    帶著淡淡的花香。

    擱在窗台上的書本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那是年華裏最好的時光。

    秋末冬初。

    幸村精市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有片一望無際的桔梗花海。空氣中漂浮著馥鬱的香氣,有溫柔的風拂過臉頰,夾著花香,幾欲醉人。

    花海的前方,站著一個人,遠遠地站著,看不清麵容。她的身後是傾城的日光,日光灑在她身上一點一點的退卻。

    直至日光完全退卻,那人的麵容清晰了起來。

    那一瞬間,他的世界歸於黑白,時間靜止,像是古舊的膠片,定格在那一瞬間,定格在那一張憂傷的臉上,開開合合的唇在說著什麽,可是他卻什麽聽不到。

    有風吹起來,那個人的裙子卷起大波浪,被風吹起的不安長發,隨著她雙眼流出的淚,與自己身後桔梗花海連成一片。

    他終於聽清了她的話語。

    對不起……

    竹醉……

    然後,夢醒。

    幸村精市睜開眼,看見蒼白而冰冷的月光穿過玻璃窗灑在地麵上,寂靜的空氣仿若靜止,

    窗外是神奈川十二月冰冷的夜晚。

    竹醉,已經是冬天了呢。

    幸村精市扯了扯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在收回視線的那一刻,看到窗外有細小的白色的物體飄下,紛紛揚揚的。

    那是神奈川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素白素白的雪在冬季的夜裏飛舞,就像春日裏飛舞的櫻花。

    幸村精市從枕頭下抽出日記本,認真地一筆一畫在日記本上寫:神奈川今年的冬季來得比往年早,就連雪都提前了幾日落下,絮絮揚揚的,帶著莫名的悲傷。最近身體的行動能力越來越差了,甚至有時候連走路都會跌倒,我想大概竹醉回來的時候,我會坐在輪椅上去接她。

    筆尖在最後一個“她”字停住,然後劃下重重地一筆。

    那力道將日記本的紙張劃開了一道口子,幸村精市看著那道口子,覺得有些刺眼,他覺得那道口子就像他聽到他的病被診斷為GBS時,那種莫名的驚恐在他心上劃出的傷口一樣。

    除了無力,還有一種什麽東西被寂滅成灰的恐懼感。

    幸村精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平靜了心中那起伏不定的心情,他合上日記本,轉頭,視線落在了桌上的台曆,紅色記號筆圈起的地方。

    平成24年12月20日,修學旅行的第七天。

    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了。

    幸村精市想了想,還是掀開被子起身,他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那刺骨的涼讓他的身子微微顫抖,可他還是毫不在乎的一步一步往窗子走去,隻是每走一步都是艱難的。

    從病床到窗戶的距離不過三米,隻需要一分鍾的時間,可幸村精市卻花了十多分鍾的時間。

    即便在這寒冷的冬夜,幸村精市的額頭還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依靠在窗台上,雙腿無力想要滑下去。

    但他忍住了。

    他伸出手穿過微涼的窗簾,張開手掌接住了那絮絮揚揚的雪花,入手是冰涼的感覺,那股涼,涼到了心底。

    幸村精市就那麽靠著,仿若時間定格。

    窗戶的外麵有一棵楓樹,楓葉尚未落完,在這夜裏,還有楓葉在風吹過後,打著旋飛入不知道是誰擱在樹下的水盆裏,然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薄唇輕啟,不大不小的溫潤的聲音在空氣裏散開。

    “呐,竹醉,如果失敗了……失敗了的話,那個約定你就當什麽都沒有吧。”

    身子順著牆壁滑下,有身體撞到東西的聲音,發出“砰”的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還有溫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流下和長長的歎息聲。

    很快有敲門聲響起,緊接著是巡夜護士的聲音。

    “幸村君,是身體不舒服嗎?”

    白皙的手掌覆在額頭上,鮮紅的液體從指縫中流出,幸村精市偏了偏頭,習慣性的彎起嘴角。

    “沒事,因為下雪了,所以起來看看。”

    “嗯,剛剛聽見聲音,以為是出了什麽事,如果有事的話請一定告訴我。”

    “嗯,謝謝。”

    “那麽,晚安。”

    然後,是腳步聲漸行漸遠的聲音。

    夜晚再度重歸平靜。

    笑意斂下,傾城的臉上爬上了散不開的憂鬱,從窗外收回的右手早已失去了知覺,就跟他無力的雙腿一樣,就算現在拿尖銳的東西插在上麵,估計也不會有感覺。

    捂著額頭的手無力地垂下,還未經過處理的傷口依然流著血,甚至有些從幸村精市的眼瞼上流下,經過眼睛,在那張傾城的臉上留下詭異的血痕。

    然後,他的世界一片血紅。

    恍然間,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名為真田竹醉的女生,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那片桔梗花海裏,隨風飛舞的裙擺就像盛夏裏開出的蓮花。

    白皙的手遞過一株含苞欲放的桔梗花,明眸皓齒的女生臉上掛著耀眼的笑容,開口的那一瞬間,混在桔梗花海裏的蒲公英全飛舞起來,留下一陣陣的暗香。

    “呐,這個送給你。”

    “你叫什麽名字?”

    “真田竹醉,你呢?”

    “幸村精市。”

    就像電視劇裏一樣,幸村精市伸出了右手握住女生伸出來的手,優雅萬分。

    那是他們的初相見,澄藍的一塵不染的天空,天際飛機劃過留下的尾線,那是他記憶中的光景。

    半合的眼瞼終究還是垂下,無助滑落的右手,帶著刺眼的紅。

    呐,竹醉,如果回來了,請記得一定要叫醒我。

    第二天,幸村精市被送入重症監護室,GBS手術幾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他病房外楓樹上的楓葉一夜落盡,像是在祭奠著什麽。

    這個冬日,變得比往年更寒冷了。

    神奈川的初冬下了一場雪。

    紛揚而細密。

    小小的,白色的,雪花將天空照得極亮。

    修學旅行的結束是在小倉城年糕大會之後。

    回到神奈川的竹醉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醫院,卻被真田攔住了。

    “哥哥……”

    竹醉用控訴的眼神看著真田,隻是一秒鍾的時間,真田就別過了視線。

    “就算你去也見不到他的,他現在在重症監護室。”

    那一瞬間,竹醉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坍塌了,一片狼藉。

    竹醉在廊上站了很久,很久。雪花在院子裏鋪上了薄薄的一層,踩上去就是一個腳印,不會很快被雪掩蓋的腳印,就像那句話形成的利劍劃在她心上一樣,傷口不會很快愈合。

    突然,哭了出來。

    隨身帶的包包裏還有在小倉城參加年糕大會時特地買的伴手禮,她用漂亮的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包的時候,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她在想幸村精市會不會喜歡,幸村精市他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她想借著送伴手禮的機會告訴幸村精市她要參加京都市立藝術大學附屬中學藝考的事,她在想,幸村精市知道後會不會討厭她,會不會……

    隻是一句“他現在在重症監護室”就打破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

    冬日刺骨的風從院中吹過,吹落了樹上僅有的積雪,也吹落了竹醉心中僅有的堅持。

    真田從長廊的另一邊走過來,在竹醉身邊停下,他蹲下身子將竹醉抱入懷中。

    “沒事的,竹醉,真的沒事的。”

    “嗯,我知道。”

    竹醉輕輕推開真田,笑容依舊。

    隻是那笑容下隱藏的東西太多太多。

    真田知道,卻不說,他曾在竹醉送給他的書中看到過這麽一句話,書上寫:姑娘,你該笑得甜美淡然縱然有萬般心碎。

    竹醉學會了那一句話,所以她才咬牙笑得一如既往。

    這麽做,她是為了不讓大家擔心,她的用意,真田都明白。

    “我去複習了。”

    竹醉站起來,轉身,留給真田一個略顯孤寂的背影。

    天空灰藍色,灰色,最終一片蒼白,那是雪花的顏色。

    大片的浮雲掠過蒼穹,那些絢爛的年華,終究還是流淌於指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