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

    碧雲從丹楓園的大院裏一路到了清泉閣。

    六日前，老太太的寢房被收整了一番。

    她生前用慣的東西都被整理到一個箱子裏，按例該隨老太太一起下葬。

    清掃那日，小外孫紅著眼搖搖蕩蕩地衝過來，跟一頭陷入絕境的幼獸一般惡狠狠地瞪著房裏的人，揚言：“敢動這裏任何一樣東西，爺要了他的狗命！”

    再小的主子，也是主子。

    府裏的的下人們不敢逾矩。

    最後，鄭玉芝黑著臉紅著眼，一把將他提到屋外，狠狠地把他按在地上，捏著他的下巴撐著他的眼睛，逼著他看清楚：

    “母親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下人們不敢看他二人，低頭戰戰兢兢地做清掃，把老太太的東西收到一起。

    燒的燒，包的包。

    謝緇塵看得心裏難受，哭著喊著，奮力掙紮著，被鄭玉芝弄得頭破血流，卻還是吼著：

    “姥姥不會走的！她還在的！”

    碧雲看得心疼又心焦，隻恨自己不能一巴掌將他打醒。

    鄭玉芝雖然恨鐵不成鋼，卻還是不忍心，到底給他留了三個東西做念想。

    一個，是老太太用慣的拐杖，獅子頭的。獅子的兩個鼻孔有些磨損，想來老太太經常用手朝裏摳。

    一個，是老太太親手寫的遺書，字跡歪歪扭扭，連塵哥兒的字跡都不如。

    最後一個，是老太太放在一個柳條籃子裏的數十張宣紙。據說，這就是老太太口述的一些奇聞怪誌，雜書蒙書。

    包括那未完成的《紅顏賦》。

    東西燒完，鄭玉芝把謝緇塵禁足在清泉閣：

    “你何時想通了，我何時放你出來。這些東西，等你出來了，我再給你！”

    自那日後，謝緇塵徹底消沉了。

    整個人木噔噔的，好似丟了魂。

    期間，肅王曾來過府上。

    他聽說兒子因外祖母的死遲遲想不開，嗤笑一聲：

    “若被一個女人的死弄得不人不鬼，他也就不配做我謝淵肅的兒子！”

    謝緇塵不為所動。

    ***

    碧雲到清泉閣的時候，雕花木門依舊緊緊地關著。

    門上了鎖。

    外頭，兩個婆子懶散地收著，坐在屋簷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見碧雲來了，她倆趕緊蹭起來。

    碧雲讓她們把鎖打開，又遣她們二人去前院幫忙：

    “今夜就要送魂了。前院裏忙著，你們去打個下手。”

    兩個婆子隨即告退。

    謝緇塵頭發蓬亂，緊緊地抱著手中的小狐狸，眼中泛著血絲，眼神卻空洞虛無。

    直到聽見碧雲說“送魂”，他那雙死寂的眸子才抖了抖。

    他緩緩抬頭，隻見碧雲冷著臉走進屋子，隨即把門一關，平靜地看著自己：

    “老夫人收我作了義女。”

    謝緇塵不為所動。

    碧雲不著急，慢慢走到屋裏，坐在案邊，緩緩把袖籠中的一封遺書拿出來。

    謝緇塵一見那遺書，頓時瞪大了眼，張開唇，聲音喑啞：

    “這、是姥姥的……”

    碧雲點頭：

    “沒錯。她正是在這封遺書裏，詳細為我安排了後路……還有你的。”

    謝緇塵頓時僵住了身子，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愣愣道：

    “她、說了什麽……”

    碧雲冷聲道：

    “她說，你不過四歲，正該是跟同齡孩子一起開蒙的時候，也該積攢一些人脈，防備長大後出門闖蕩無人襄助。”

    “樂齊太子天真率直，值得你深交。”

    謝緇塵紅著眼，淒然一笑：“好，我與他交好。”

    姥姥的話，塵哥兒都聽！

    碧雲又說道：

    “你舅父舅母，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尊崇，卻也在風口浪尖。肅王有不臣之心，以後鄭謝兩家必有一戰。老夫人希望，你能從中調和，避免災難發生。”

    謝緇塵鼻頭一酸，點頭：“知曉了。”

    他想不通，那人分明不是自己的親姥姥，為何處處為自己著想。寫個遺書，也不忘為他安排後路！

    碧雲見他有了情緒，聲音也漸漸帶了些溫度，歎息道：

    “最後一個，便是寫書。”

    謝緇塵眼中恢複神采，疑惑地看著她。

    隻聽她道：

    “老夫人寫了一篇《紅顏賦》。她並非真正的蓉娘，不知上京陳家的嫡女，當初女扮男裝入軍營時，是何等的風華。是以，這篇賦便斷在了入軍營那處。”

    謝緇塵頓時愕然：

    “你、你怎知她……”

    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碧雲打斷：

    “我非但知道，她並非真正的陳蓉。我還知道，你並非這個謝緇塵。重活一世，你竟會把自己弄得如此窩囊？”

    “當初叱吒疆場的玉麵閻羅，如今竟成了個縮在外祖母懷中取暖的懦弱小子？！”

    謝緇塵猛地瞪大了眼，心中巨震，下意識顫聲問著：

    “你究竟是誰？！”

    碧雲起身，把遺書留在案上，輕笑著轉頭：

    “我，不過紅塵一浪客。凡塵走一遭，如今是時候離開了。”

    謝緇塵皺眉，懷疑地看著她。

    碧雲不禁笑著，從袖籠裏掏出一個錦囊，又從腰間取下一個小鈴鐺，將這兩樣東西交給他。

    “這錦囊，與我的身份有關，非緊急情況不得打開。若日後再遇到她，你有疑問，可拿著錦囊到五台山尋仙觀找我。”

    “至於這鈴鐺，它名為鎖仙鈴。顧名思義，這鈴鐺裏困著一位仙人的神魂。隻要你周圍出現了仙人，它就會響起。”

    謝緇塵眸光一閃，兩手伸去，小心地把這兩件寶物接過來。

    他眼睛一轉，問著：

    “這鎖仙鈴……還有別的時候會響嗎？”

    碧雲點頭：“有三種情況：墜地有聲；遇仙有聲；仙人神魂寂滅，有聲！”

    “這鎖仙鈴，務必妥善保管！”

    謝緇塵抿唇，嚴肅點頭。

    他正欲了解更多，一眨眼，碧雲徹底在他眼前失去了蹤跡。

    同一時間，穆修、洞玄子和道童流兒也消失在府中。

    一切仿若從來沒發生過一般。

    除了，他手心中這兩件寶物。

    “鎖仙鈴麽？”下一次，你能否幫我鎖住她？

    次日，攝政王府老夫人下葬。

    同日申時，肅王車駕離京。

    謝緇塵坐在馬車上，扭過頭不看父王，呆呆地看著越來越遠的上京城。

    肅王輕笑，問他：“想通了。”

    謝緇塵心不在焉：“嗯。”

    他把《紅顏賦》和姥姥寫過的書，都放進了自己的小匣子裏。

    他在等，等她回來。

    想到這裏，他不禁淺淺一笑。

    肅王眸色幽深地看著他，忽而，伸出嫣紅的舌頭舔了舔唇：真是，可愛的小東西！(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