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夜城爭奪雪蓮,徐鳳年牛刀宰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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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中,一對男女走向一座燈火輝煌的西域邊境城池,但是男女的行進姿勢有些古怪:女子背著男子,而男子則背著一隻紫色匣子。男女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都是麵如金紙,臉色蠟黃,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女子瞥了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城池,冷聲問道:“這就是你嘴中的不夜城?為什麽非要來這裏,要擺脫那條老瘋狗的追殺,還有很多選擇。”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艱辛而勉強:“這座城其實本名叫雪蓮城,如果運氣好的話,城裏會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臉色糟糕但是容顏極其出彩的年輕女子皺眉道:“雪蓮?你需要拿它入藥療傷?”

    形容女子美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比喻,什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麽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但是沒有一個說法比得上那四個字的分量:絕代風華。

    一代人,隻有一人有此風華。

    那此時這個女子也許配得上這個說法,就算不是唯一,最不濟也是四人之一。

    就模樣而言跟女子其實還算般配登對的男子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微微抬起頭,望向那座夜夜笙歌歌舞升平的城池。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時候,腦袋一陣疼痛,原來是給她側過頭撞了一下。遭受無數次無妄之災的他大為惱火道:“又怎麽了!從我醒過來後,是你自己說要背我的。我雙手環住你的脖子,要被你丟出去幾丈遠。那我隻是輕輕扶住你的肩頭,你又是把我摔出去。我兩隻手隻好縮在胸口,這都哪裏也不敢擱放了,你還是嫌我輕薄你?薑泥!你咋不幹脆把我的手剁了?!”

    先前是那家夥無意間蹭到她鬢角發絲而有些癢,現在是這家夥在耳畔聒噪得她一陣心煩意亂,她毫不拖泥帶水地又是一歪頭,兩顆腦袋狠狠撞在一起,分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隻聽她恨恨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連狗都不樂意吃!”

    他很沒有風度地針鋒相對道:“你是狗啊,否則怎麽知道狗吃不吃?”

    雪蓮城是孤懸關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詔、西蜀兩地連通西域的關隘呈現出掎角之勢。此城以居民世代采摘雪峰蓮花著稱於世。春秋九國之中,不說近水樓台的南詔、西蜀,便是被譏諷為北蠻子的離陽皇室,也會特意在一等貢品上加上雪蓮一物,如今雪蓮的珍貴程度幾乎足以跟兩遼的海東青媲美。雪蓮是公認的百草之王,隻是生長於千丈高峰的懸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撈針,且雪蓮的花期極為漫長,長達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閨中,所以很多采蓮人往往都是父輩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蓮,卻需要子孫才能摘下,最終在瘋狂哄搶中以天價賣給那些常年在城內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蓮城以雪蓮命名,三千多戶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歡離合,也都圍繞著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轉,隨著近三十年來這樣物華天寶的日漸稀少,幾乎每一株雪蓮的現世,不但讓雪蓮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驚醒,滿城狂歡,更讓這座城市陷入一陣陣暗流湧動的腥風血雨。當年,化名潛伏在此的各國諜子死士,為了完成貢品任務而在這裏蹲守的各朝宮廷采辦,打著各州織造局旗號討好割據勢力的官府鷹犬,為了紅顏知己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傑,更多是希冀著憑借雪蓮一夜暴富的商賈,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這座無主之城自然不會有夜禁一說,她背著他入城後,站在遊人如織依舊喧鬧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時宜的茫然。找個歇腳地方住下?可那需要銀子吧?可他們沒有啊。

    那個家夥沒好氣道:“不說殺人本事的高低,我說你都算是能夠禦劍千裏的劍仙了,哪怕囊中羞澀,可住個客棧怎麽了?誰敢跟你要錢,你就拿劍砍他個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們心服口服為止。就那家了,瞧見沒,掛那‘悅去客棧’旗招子的那家,你要是沒那吃霸王餐的臉皮,等下我來跟客棧掌櫃的講道理。”

    她壓抑下滿腔怒火,但還是依著他的言語走入那家一樓仍是坐滿豪飲酒客的客棧。她剛跨入門檻,所有人就都轉頭盯著他們這對“女人背漢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後那個家夥還火上澆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間上房。”

    掌櫃是個苦哈哈八字眉的老頭,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櫃台上打著哈欠,瞅見這麽一對衣衫襤褸但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女後,略微一個掃眼,就心中咋舌起來:光是那隻可謂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價值連城了,這般注定家世富貴的過江龍怎麽就來他這麽座小廟落腳了?菩薩太大,實在是廟小容不下啊。關鍵是如今正值接連兩棵雪蓮聯袂現世的敏感關頭……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櫃歎了口氣,擠出笑臉,親自繞過櫃台,把他們領到三樓一間僻靜廂房。不用老人發話,平日裏比豬還憊懶的店夥計就自顧自端來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著店夥計那癡呆眼神,老人使勁拽著他離開屋子,彎腰關上門後輕聲訓斥道:“你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能想看幾眼就能看幾眼的?好好做活,攢下銀子,老老實實娶那隔壁酒鋪的小梅,然後你這輩子就知足吧!”

    店夥計悲憤道:“多瞅幾眼那姑娘也不會少幾兩肉!”

    老掌櫃一巴掌拍在這家夥的腦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會不會少幾斤肉就難說了!那女子看著弱不禁風,但肯定是練家子。”

    年輕夥計眼睛一亮:“長得這麽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該不會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難不成那匣子裏就裝著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裝紫竹刀,可不就是應景嗎?”

    老掌櫃雙手負後,滿臉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裏劉將軍的座上賓了。”

    年輕人嘀咕道:“說來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咱們多出這些帶‘紫’字的仙子女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劍仙子’來城中買雪蓮吧?”

    老掌櫃白眼道:“天曉得。有本事你親口問這些仙子去。”

    屋內,她把那家夥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劍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先是禦劍數千裏,從煙雨朦朧的廣陵道趕到西域大漠,雙腳才落地就要跟那條北莽老狗經曆一場命懸一線的廝殺,之後還得帶著那個累贅逃亡數百裏,一刻不得喘息,這讓她體內氣機紊亂至極,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痕,僅是潦草包紮。如果不是那個事後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頭也需要分心護著拓跋菩薩的安危,她未必能夠走到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殺人手法的優劣,不論是當年教她練字而不是練劍的羊皮裘老頭兒,還是棋待詔曹叔叔,都給她清清楚楚講過兩者的區別。她當時在初次相逢的滂沱大雨中,駕馭雨水和泥濘分別做數千劍,擺出兩座劍陣,李密弼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劍陣。逃亡途中,她竭盡所能,一切事物皆可化為三尺劍,但是李密弼始終閑庭信步,如影隨形。

    男子正是大難不死的徐鳳年,此刻躺在床榻上,輕聲道:“李密弼雖然隻有指玄境界,但路數跟人貓韓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無敵手,至於尋常天象境界,也很難壓製他,否則也做不成北莽朱魍諜子的祖師爺。不過別看他當時破開劍陣輕描淡寫,盡顯宗師風範,其實你的劍陣沒少讓那個老不死的膽戰心驚,隻是老頭子的臉皮厚,你看不出來而已。他不打腫臉充胖子的話,嚇得你隻守不攻,萬一你順手殺了拓跋菩薩,他怎麽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沒有等到意料中那家夥針尖對麥芒的反駁,她反而更加火冒三丈,氣呼呼道:“某人沒能一口氣宰掉對手,還差點被人拿了頭顱回去領賞,真是厲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江湖上還說什麽繼王老怪之後的新武帝咧,嘖嘖,是某人花錢雇人幫著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鳳年有氣無力道:“拜托,那個當時差一點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麽三腳貓貨色,是拓跋菩薩啊!李密弼不冒出來攪局的話,我這個時候就是大搖大擺跑到涼莽邊境上,單騎出陣,槍頭上會掛著他們北莽軍神的腦袋好不好。那麽北莽的士氣就會墜入穀底,比邊境上殺了他們二十萬騎軍還要有用。簡單說來,就是我們北涼可以少死十萬人……”

    薑泥才不管什麽如果不如果,打斷他的癡人夢話,嗤之以鼻道:“結果還不是喪家犬般躲到這裏。”

    徐鳳年笑道:“我是喪家犬的話,你好到哪裏去?我們豈不是成了狗男女?”

    薑泥破天荒沒有還嘴,沉默不語。

    徐鳳年勉強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燈火如晝:“拓跋菩薩恢複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個精於截殺和設伏的李密弼,我們隻能拖延時間往南走,隻能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帶人南下,迫使拓跋菩薩和李密弼放棄追殺。我想最多再熬個半旬,他們兩人就會主動放棄,秘密返回北莽。這場賭博,雙方風險都很大,就算李密弼舍得拉上拓跋菩薩一起跟我對賭,北莽太平令也不會答應,拓跋菩薩知道其中輕重。”

    薑泥冷冷清清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能下地走路?”

    徐鳳年苦笑道:“大概還需要兩天。拓跋菩薩和李密弼循著痕跡追到雪蓮城也許隻用一天,這意味著你恐怕還得再打上一場。當然,這是最壞的結局,如果我的運氣沒這麽差,也許他們如今已經在北返途中了。”

    徐鳳年突然滿臉疲憊,十分無奈道:“不過我現在的運氣,好像不怎麽好。”

    薑泥皺了皺眉頭:“就你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麽跟人要雪蓮?”

    徐鳳年笑道:“你該不會認為堂堂一座雪蓮城沒有我北涼隱藏實力的一席之地吧?”

    薑泥忍不住轉頭問道:“這家客棧是北涼諜子開的?”

    徐鳳年打趣道:“你覺得會這麽寒酸嗎?”

    最憎惡被這家夥牽著鼻子走的薑泥怒目相向。

    徐鳳年倚靠著床欄,微笑道:“勞煩你跟老掌櫃去要一份夜宵吃食。”

    薑泥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樓下跟那個滿臉晦氣的八字眉老頭兒要了一份食物,然後在三樓多要了一間屋子。既然從頭到尾客棧都沒跟他們要銀子,那她也就放下心來擺一擺闊綽了。徐鳳年隻看到老掌櫃端著食盒進入屋子,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鬆了口氣,笑眯眯道:“掌櫃的,放心,住宿銀子絕不少你一文。做生意的,都講究一個馬無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櫃的在雪荷樓那邊有沒有門路,我聽說雪蓮城的雪荷樓是西域南邊一等一的銷金窟,來這兒買不買得到雪蓮隻看緣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樓的女子,就得看兜裏的銀子足不足了。我呢,銀子,有一點,趁著那位跟我慪氣分房睡了,就想逮著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白來雪蓮城一趟……”

    年紀一大把的掌櫃頓時會心笑了,不過很快就愁眉苦臉,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城裏的客棧酒樓都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門路,就是想著怎麽把客人伺候高興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嘛。老頭兒我的悅去客棧,既然敢打出這麽個名號,當然也有自己的門道,隻不過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雪荷樓的姑娘那架子可大得很,跟宮裏娘娘似的,別管啥身份,那些女子一概不出樓待人接客,倒是其餘幾家的姑娘,沒有這麽講究,老頭兒也能搭上線,讓姑娘們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地來這兒,神不知鬼不覺,保管公子家那位不知曉,而且公子喜歡啥口味的,也能事先說好,退一步講,若是公子生怕不對胃口,老頭兒也能賣張老臉,讓她們多來幾位便是,盡著公子挑順眼了……公子,要不然?”

    徐鳳年搖頭笑道:“其他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的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姑娘水靈不水靈不是最重要的,回去才好跟哥們吹噓,否則哪裏吃不是吃?你們雪蓮城女子,還真能比中原青樓的花魁好看?掌櫃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樣好了,掌櫃的,我以前有個朋友算是雪荷樓的常客熟客,在那邊也是砸下好幾千兩銀子當水漂耍的人物,你去找雪荷樓的老鴇,就說拂水郡有個姓徐的公子哥的道上朋友,要找樓裏的花魁出來喝酒,價錢讓她們出,隻要敢喊價,我就敢出價。掌櫃的,你隻要把話傳到,不管事情成不成,咱們退房結賬的時候,我都會額外加上這筆‘車馬費’。”

    老掌櫃一聽,樂壞了,屁顛屁顛跑去牽線搭橋。

    沒過多久,徐鳳年就看到房門打開,站著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她,不等他解釋什麽,摔門而走。

    不到半個時辰,房門輕輕敲響,徐鳳年平靜道:“進來。”

    兩名女子走入屋內,刻意換上了普通衣衫,不過摘下遮掩麵孔的帷帽後,才讓人發現一位徐娘半老,一位正值妙齡,都是各自風流從頭流淌到腳的出彩女子。

    看到徐鳳年的容貌後,那年輕女子的視線還有些好奇和審視,本就一路上戰戰兢兢的豐腴婦人,則是嚇得直接就撲通跪下了,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柔聲道:“宋夫人,起來吧,坐著說話。就算是整個離陽公認狼心狗肺的祿球兒,私底下也很敬重宋夫人。”

    婦人眼睛通紅,起身後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

    徐鳳年笑問道:“這位就是雪荷樓的下任花魁於清靈?”

    已經認出徐鳳年身份的婦人點點頭,畢恭畢敬回答道:“於清靈是雪蓮城的孤兒,自幼便進入雪荷樓,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謹慎起見,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檔,去年立下一樁小功,今年開春剛剛晉升二等房,目前負責盯住本城頭號地頭蛇劉懷璽。此人綽號‘劉將軍’,是雪蓮城土生土長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調遣的人馬千餘,而且在南詔那邊也很有影響力,其中數支熟苗勢力都對劉懷璽感恩戴德。奴婢懷疑劉懷璽最早是離陽趙勾扶植起來的角色,但三名趙勾諜子在去年秋冬接連暴斃,劉懷璽如今是否已經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於清靈去找尋蛛絲馬跡,假若能夠為我拂水房招徠,於清靈也算無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鳳年笑道:“劉懷璽能夠在幾大勢力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不斷壯大實力,先是從一個市井潑皮脫穎而出,站穩腳跟後,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成為西域南部的一方諸侯,這麽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梟雄,自然極富個人魅力,諜報上說連南詔那個離陽郡王的女兒,也心甘情願做他的幕後女人,不惜為他私奔逃婚。”

    婦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的女子,輕輕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屍骨無存也不奇怪,但如果為虎作倀,那就是罪該萬死。於清靈既然入了拂水房,分得清公私。”

    接下來一句話盡顯“宋夫人”身為頂尖諜子的鐵血風采:“如果出了紕漏,不用咱們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門戶,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會跟褚大掌櫃請罪。”

    於清靈咬了咬嘴唇,亭亭玉立站在那兒,越發惹人生憐。

    徐鳳年不置可否,望向那個在雪蓮城家喻戶曉的動人女子:“於清靈,你覺得劉懷璽是怎樣的一個人,說心裏話。”

    她仍是猜不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何方神聖,但既然能讓雪荷樓有“太後娘娘”綽號的宋夫人如此鄭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踐自己到自稱“奴婢”的地步,於清靈相信肯定是大駕光臨雪蓮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餘,小心醞釀措辭後,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義。”

    徐鳳年一笑置之:“雪蓮城最近有沒有現成的雪蓮?”

    婦人說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是兩株。一株是劉懷璽府上出動大隊采蓮人尋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從他爹遺言中獲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其間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蓮花苞,曆經千辛萬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價而沽,傳言劉懷璽初衷是將那株雪蓮贈送給南詔郡王府,當作是給老丈人賠罪。後來好像是西蜀和南疆兩大藩王轄境的織造局都有購買意向,要供奉給當今皇後,取媚離陽趙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頂尖高手,放出話去願意為劉懷璽賣命換取雪蓮,好像是想給一名女子治病。在那采蓮少年帶著那株雪蓮和背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返城後,各方勢力又開始新一輪的角力。畢竟雪蓮此物,太過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賣到一株三萬兩白銀的高價,如今更是有價無市,十萬兩都未必買得著了。那個無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說是他的雪蓮不賣,隻是要送給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是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輩安排下定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也許是跟那采蓮少年有過交集,才讓少年如此執著,拚著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儲藏在冰窖中的雪蓮,被那個中原高手堵在門口,兩人之間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沒有那個劍道宗師的庇護,少年恐怕早就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宋夫人放低聲音問道:“需要雪荷樓爭奪那兩株雪蓮?如果需要……”

    徐鳳年擺擺手道:“不用雪荷樓插手,告訴我兩株雪蓮的準確地點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熾熱而堅毅,沉聲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設立雪荷樓,難道隻是擺設?試問涼幽兩州邊境已經戰死多少人了?雪荷樓就算死絕,又能死幾人?”

    徐鳳年笑道:“宋夫人說過,雪荷樓公私分明,我也該如此。”

    宋夫人搖頭道:“不一樣!”

    徐鳳年看著那個像是隨時慷慨赴死的婦人,平靜道:“我說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鳳年瞥了眼房門那邊,咳嗽一聲,對宋夫人說道:“麻煩夫人去讓客棧幫我隨便準備一輛馬車,我要馬上去采蓮少年那邊,夫人給那馬夫指個路就行。對了,多給客棧掌櫃一些銀子。這之後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你們雪荷樓,如果沒有,你們也不要擅作主張,你就當是拂水房的規矩。”

    兩輛馬車在客棧外分道揚鑣,宋夫人麵無表情蹲坐在車廂內,很快就要去劉將軍府以身飼虎的於清靈壯起膽子想要詢問什麽,眼眸緊閉的宋夫人冷硬道:“不該問的別問。”

    另外一輛馬車裏,徐鳳年斜靠廂壁坐著,薑泥則正襟危坐,後背貼靠著那隻紫檀劍匣,臉色陰晴不定。

    馬車七繞八拐,來到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口子上,那個憨厚馬夫停下馬車,掀起簾子歉然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馬車進不去,得你們自己往前走個三十四步。”

    薑泥率先下車,撂下一句:“自己扶牆走。”

    徐鳳年滿臉苦笑,在那個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後,讓那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棧,他還真是扶著牆才能前行,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薑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頭五六步遠的地方緩緩而行,隻是不忘譏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樓過夜,明兒還不是扶牆都走不動了?”

    這還不止,她雪上加霜來了一句:“‘其他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的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嘖嘖,不愧是天字號的紈絝子弟,這話聽著就是花叢老手才能說出口的。”

    徐鳳年氣笑道:“偷聽別人講話也這麽理直氣壯?”

    薑泥冷哼道:“我耳朵靈光,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聽到這等汙言穢語?”

    兩人來到一棟沒有圍牆的破敗黃泥屋前,薑泥背著紫檀劍匣雙手環胸而立,徐鳳年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才能穩住身形,隻不過她一個閃身躲掉了,徐鳳年隻好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屋前台階上坐著一個橫劍在膝上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個雪蓮城眼中堪稱武道宗師的中原劍客了。徐鳳年不認識這麽一號人物,似乎在雪蓮城待了四五年的對方也沒有認出他和薑泥。至於四周黑暗中潛伏的那些家夥,徐鳳年瘦死駱駝比馬大,雖然是風吹即倒的孱弱體魄,但神意感知得一清二楚,對付不了李密弼和拓跋菩薩,但要說在這裏大開殺戒,都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何況有薑泥在身邊,隻要不是武評十四人或者隻差一線的大宗師趕來蹚渾水,都不算個事。那個劍客目不斜視,神情冷漠道:“劉懷璽那一株雪蓮我不管,但屋內這株雪蓮我已經預定了,你們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問過我的劍。”

    徐鳳年大口喘氣,抬頭盯著那個高手風範顯露無遺的中年劍客,笑問道:“鬥膽問這位大俠有什麽響當當的綽號?”

    劍客沒有答話,倒是屋內傳出一個爽朗且滄桑的大嗓門:“什麽狗屁大俠,老夫當年手下敗將之一的東越董元睿,一隻手就能幹倒的玩意兒。今兒這江湖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等貨色拎了把破劍也算一個人物啦?老夫那一輩那才是真的英才輩出,不說其他,就說跟老夫交過手的,有那用槍的涼地霸主王繡,還有酆都綠袍老祖,那也勉強算是高手,老夫當年與他們過招,不過是熱熱手而已,隻有個姓李的劍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敵,不過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內又有個稚嫩嗓音打斷老人不著邊際的吹噓:“行啦行啦,你還是我從雪峰山洞裏背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餅吧!”

    徐鳳年一頭霧水,轉頭望向薑泥。她嘴角動了動,冰冷道:“根本沒這麽一個人,羊皮裘老頭從沒跟我提起過。”

    徐鳳年嘀咕道:“氣機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到的水準,估計巔峰時勉強到達一品門檻,不過這口氣,比李老頭那會兒可還要吞天蔽日。”

    然後徐鳳年看到薑泥向前走去,不由得問道:“幹啥?”

    薑泥淡然道:“進去揍得他滿地找牙,省得在那裏吹牛不打草稿。”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許老頭子過過嘴癮?再說了,他這滿腔豪氣遍數江湖英雄豪傑的,不還是把李老頭放在榜首了嘛。就憑這一點,我就想跟這位‘老前輩’喝幾碗酒。”

    薑泥這才停下腳步,隻是她突然側頭望向巷弄拐角處。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個牽著一匹棗紅駿馬姍姍而來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種初生牛犢才會獨有的一往無前,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

    少女走入這龍潭虎穴後,警惕萬分地看了眼徐鳳年,在薑泥那邊就是展顏一笑了,這讓徐鳳年有些鬱悶。

    少女牽著馬喊道:“洪樹枝,你別傻了,趕緊給那株雪蓮隨便找個買家,聽到沒有!我就說這麽多,走了!”

    少女背對屋子後,盡量不讓哭腔太過明顯:“以後……咱們各走各的!”

    一個麵黃肌瘦的少年火速衝出屋子,滿臉淚水,一邊用手擦拭淚水一邊喊道:“馬上弓,你爹說過隻要我采摘到雪蓮,他就答應不讓你嫁給那個渾蛋的!”

    少女轉過頭,憤怒道:“我爹他隻是想讓你死在雪山裏,你這個傻子!就算你采摘到了雪蓮又怎麽樣?!”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臉,嗚咽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現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個家夥不是好東西,隻要你不嫁給他就行了!我就會很開心了啊!”

    徐鳳年依舊彎著腰,看不清表情。

    然後薑泥走近,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徐鳳年問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氣衝衝:“你不管?”

    她很快凶神惡煞地補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鳳年笑了,一手放在後背上,緩緩直起腰,笑臉燦爛:“容我喘口氣,喘口氣先。管,怎麽不管了。”

    徐鳳年看著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

    破敗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陰冷的巷弄。

    橫劍的武道宗師,傷心的幹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絕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頂的夜行人看來,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麵,讓大半夜跑來喝西北風的他們覺得沒有那麽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為好幾撥,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數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場氣焰的,正是來自劉懷璽府邸的銳士,他們也天經地義占據著視野最開闊的兩座毗鄰屋頂。腰間懸佩的兵器皆是戰刀,不過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既有刀身修長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從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戰刀,甚至一名頭領模樣的黑衣人攜有一把有些年頭的舊式涼刀,隻有熟稔北涼邊軍的內行,才可以發現那是一柄弧度相較步刀更加突出的騎軍馬刀。隨著北涼對刀弩的管束越來越嚴,這些早年流散民間的涼刀,其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能輕鬆賣出動輒七八百兩銀子的天價。在離陽江湖上,有一把涼刀掛在腰間,隻要不是那種一眼看穿深淺的膏粱子弟,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憚。

    一個家夥湊近佩涼刀的黑衣人身邊,小聲說道:“齊頭兒,下邊那個背紫色匣子的娘們兒可真是俊啊,比來咱們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還要好看,要不咱們就直接動手得了?整座雪蓮城都是咱們的,隻要進了城,小命還不就等於攥在咱們手裏了?齊頭兒,將軍不是說你缺個媳婦嘛,我看這娘們兒就很好。兄弟們剛才商量好了,那棵雪蓮送去將軍府上,這娘們兒直接綁去頭兒你那宅子,今兒咱們就給你辦喜酒鬧洞房,也不枉費咱們挨凍了一宿!”

    被手下慫恿當個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識撫摸著刀鞘,理智戰勝了欲望,搖頭道:“不要壞了我義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蓮城土皇帝劉懷璽的嫡係心腹,曾經貼身追隨劉懷璽在十萬大山中數進數出,這才被賜予這把劉懷璽愛不釋手的涼刀。他此行是要盯著那個用劍的中原人。劉懷璽對那株雪蓮是誌在必得,因為公開揚言要上供給西蜀某個姓名同字的女子,據說是極其動人的美人,隻可惜她是一個連劉懷璽都招惹不起的存在。府上采蓮人獲得的那株雪蓮則另有隱秘用處,他因為是少年起便跟隨劉懷璽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內幕。據說如今離陽有新十大門派,南疆龍宮位列其中,新宮主林紅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執牛耳者,更與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匪淺。義父到底在圖謀什麽,他不清楚,但絕對不會局限於雪蓮城,義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中原的向往。

    “齊頭兒,你瞧,那家夥好像不知死活要橫插一腳,咋辦?”

    那位劉懷璽收養的螟蛉子皺了皺眉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等。”

    那個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攪局的癆病鬼,把少年少女喊到一旁,嘀嘀咕咕,就像個蹩腳的賬房夥計。果然少年滿臉狐疑,那身世不俗的少女更是毫不動心。少年少女的眼界寬窄高低是一回事,可遭逢巨變之際,這點戒心肯定還是有的。橫空出世冒出個一根手指頭就能輕輕推倒的陌生人,卻憑空給他們畫一張大餅,誰信?當屋頂上的螟蛉子又偷偷看了眼那絕色女子後,尤其是看到她的視線投向那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一向自認鐵石心腸的他驀然一陣熱血上湧,然後就瀟灑躍下。十幾號多年相依為命的兄弟也不甘落後,紛紛落地,除了三名弓箭手默契地繼續留在屋頂,都為馬上就可以春宵一刻的齊頭兒助陣,人人臉上都有輕浮笑意,就差朝那女子喊出一聲嫂子了。徐鳳年正說得口幹舌燥,跟那少年說自己隻要雪蓮,就能保證少女不嫁人。少年其實有些心動了,倒是那出身雪蓮城外大戶人家的少女,不留情麵地揭穿“謊言”。徐鳳年說自己能護著他們安然離開雪蓮城,她就說你先跟那台階上的中原劍客打一架,贏了再談其他。徐鳳年說行,她又說城裏的劉將軍身邊高手如雲,她爹的馬家堡也有一百騎兵和兩百弓箭手,你不但要打贏劍客,還得去將軍府和馬家堡再打兩架。徐鳳年本意是怕答應太快,讓兩個孩子誤以為自己沒有誠意,就隨口問了句劉懷璽有多厲害,結果少女就丟了個白眼,說他其實就是個想做無本買賣的江湖騙子,就是想把雪蓮騙到手然後就趕緊跑路。徐鳳年體力不支,就蹲下身,抬頭想要說話,不想這副德行更是被少女鄙視得一塌糊塗,“善解人意”地讓徐鳳年躺著說話好了,腿不酸腰不疼,更省力。徐鳳年笑著說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哪裏是飛來飛去裝大爺的,都喜歡他這樣示敵以弱裝孫子的。少女嘴巴不饒人,說徐鳳年不是裝孫子,而是真孫子。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少年想笑又忍著笑,對徐鳳年偷偷做了個幸災樂禍的鬼臉。

    徐鳳年對少年笑罵道:“這還沒過門,就是她主內又主外了,以後你就不怕夫綱不振?”

    性情憨厚卻不是真傻的少年嘿嘿笑著。少女勃然大怒,握緊馬鞭指著這個越說越不像話的家夥,滿臉寒霜,要他趕緊滾蛋。結果徐鳳年隨後說了一番話就讓她徹底平靜下來:“怎麽,禍害洪樹枝深陷險境,良心不安,就想著最不濟也要讓我和那個漂亮姐姐,這麽兩個外人,不要摻和其中?你這丫頭心腸是不是也太軟了些……”

    那幫劉懷璽豢養的鷹犬正要大打出手,卻見腰佩涼刀的人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蠢蠢欲動,輕聲道:“有些不對勁。”

    緊接著屋內傳出猖狂笑聲:“你們這幫遇見真佛不識佛的瓜娃子,瞎嚷嚷個錘子!”

    一道身影如野馬奔槽撞開紙糊一般的泥屋牆壁,飄掠而出。先是躍過了那名紋絲不動的劍客頭頂,接著在徐鳳年和薑泥中間一穿而過,最後撞入那劉懷璽麾下銳士的隊列中。那名久經廝殺的劉府螟蛉子怒喝一聲,拔刀後雙手握刀,以身催刀,快步前衝,不走直線的步伐異常繁複且輕靈,雜糅了西蜀形意和南唐通臂的老架路子,手上動作則十分幹淨,大劈大砍,一刀朝那身影迅猛當頭劃下。

    從屋內躥出的身形一閃而逝,眨眼間就與螟蛉子擦身而過,不但一腳撞在了後者胸膛,還空手奪走了那柄戰刀。前者衝勁仍是不減,直撲那堵斑駁不堪的小巷牆壁,將刀刺入牆,身形翻動,等到被敬稱為齊頭兒的年輕人止住踉蹌後退身形轉頭望去,就看到一個兩條小腿至膝蓋以下好像都被利器削掉的老頭,就那麽坐在那柄心愛戰刀上,顧盼自雄,朗聲道:“呦,年輕人有點斤兩,隻不過不幸對上了老夫,再給你二十年水磨工夫,仍是不夠看啊!”

    霸氣四溢的老家夥瞥了眼那個沒有阻攔自己出屋的中年劍客,憤憤不平道:“老夫此次重出江湖,在這破爛小城等了這麽多天,除了台階上那個空有殺人劍卻沒殺人心的榆木疙瘩,竟然就沒有一個識趣的家夥主動來燒香敬神?難不成非要老夫大開殺戒,才能讓你們這幫眼拙的井底之蛙,明白你們雪蓮城來了位陸地神仙?”

    姓齊的雪蓮城地頭蛇扭頭吐出一口血水,眼神陰鷙冰冷,抖了抖手腕,笑問道:“老神仙真要跟將軍府為敵?”

    老人桀桀笑道:“什麽狗屁將軍府,一幫睜眼瞎,真惹惱了老夫,頃刻間就要你們雞犬不留!”

    徐鳳年這時候對悄然走近自己幾步的薑泥笑道:“學著點,看看人家老前輩是怎麽行走江湖的,多有風範。我跟你說,咱們紈絝子弟這行呢,不懂邪魅一笑的話,那絕對是紈絝江湖的雛鳥。同理,江湖上的邪道高手,這種桀桀笑聲那也隻是入門的本事。正道人物嘛,那必定得是仙風道骨的,一招過後,要負手而立,晚上尤其是月夜,最襯景。你想啊,擺出仰頭望月架勢的話,既有宗師氣度又不傷眼,反觀白天大太陽就不太行,刺眼。不過也有辦法,那就是細眯著眼,要沉默不語,千萬別說話,狠話大話都要不得,一說出口就降了身份,你什麽都不說,反而讓旁觀的路人,比如我們這一大撥,覺得高深莫測。”

    薑泥沒好氣道:“你無聊不無聊!”

    徐鳳年瞪眼道:“這可是我親自闖蕩江湖後總結出來的金玉良言,別人想聽,我也千金不賣!”

    那個豎起耳朵偷聽徐鳳年“傳道授業”的馬家堡千金小姐,很快拆台道:“果然是個經驗老到的江湖騙子!”

    少年聽得尤為津津有味,覺得這話真有道理,雪蓮城那些個富家子弟,每次在街上調戲姑娘,可不就是喜歡那種邪魅一笑嗎?還有每次打開折扇都是清脆,啪一聲就打開了,啪一聲就又合攏了,他就怎麽都學不來那笑容,當然也買不起那扇子。所以少年充滿好奇輕聲問道:“還有嗎?”

    徐鳳年得意揚揚地哼哼道:“有啊,這裏頭學問深似海。小子我問你,你們雪蓮城有沒有外號是紫字開頭的女俠,要麽喜歡穿紫衣,要麽喜歡用紫色配飾,肯定有,對不對?”

    少年一驚一乍,滿眼欽佩,使勁點頭道:“公子,你神了!這一年裏就有三四位神仙姐姐是這樣的!”

    少女撇嘴道:“猜出這種事情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們雪蓮城還多的是那種穿白袍子腰間掛上兩把刀的外鄉少俠呢,人人都稱自己是某個人的關門弟子,不是喜歡酩酊大醉躺在街麵上看月亮,就是挑個不高的城牆爬上去坐在那裏假裝發呆,要不就是喜歡跑去雪荷樓樓下賣弄詩詞。我爹說他們身手確是有些的,但跟雪蓮城的頂尖高手比起來差遠了,還說這群少俠不是小時候腦子給驢踢了,就是長大後腦袋給門板夾過,讓我隻要瞧見他們一定要繞著走。”

    徐鳳年語重心長道:“小姑娘,你不懂,這些誌存高遠的少俠,都是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啊,他日必成大俠!”

    少女沒搭理這家夥,惡狠狠剜了一眼少年洪樹枝:“神仙姐姐?”

    少年縮了縮脖子,靈機一動,現學現用,開始仰頭望月。

    在那個老頭說了句話後,場中劍拔弩張的形勢急轉直下:“老夫聽說你們的主子劉懷璽一些事跡,分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你捎話給那什麽將軍府,就說隻要他姓劉的肯雙手供奉上十柄名劍、黃金千兩和一棟占地百畝婢女百人的宅子,老夫就勉為其難做他的首席客卿,哪怕日後對上了天下前十的高手,他自會有與之叫板的底氣。”

    嘴角還有血跡的那個姓齊年輕人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脫一笑,抱拳道:“隻要前輩拿得下那名礙眼的劍客,讓晚輩好取走雪蓮交差,自會盡力為前輩引薦給義父。”

    少年慌了,喊道:“老頭子,你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嗎?說下山後就傳授給我輕輕鬆鬆成為天下第一人的絕世武功嗎?”

    老人哈哈笑道:“傻小子,就你那份粗鄙根骨,老夫就是給你幾十本上乘秘籍,你也練不成高手。老夫當初要是不這麽說,你會幫我破去洞內陣法?”

    老人突然望向那個病懨懨的年輕人:“你小子資質倒是馬馬虎虎,想不想入我門下?老夫此次東山再起,注定要天下揚名,你隻要答應,老夫就讓你雞犬升天。”

    老人話鋒一轉,望向那個背負紫匣的年輕女子,想著真可謂驚豔到了極點,就算當年自己恣意江湖的時候,也沒瞧見這般動人的女子,若是能夠用作鼎爐,未必不能重返武道巔峰。老人毫不掩飾他的貪婪眼神,咂巴咂巴嘴巴,嘿嘿笑道:“不過呢,你身邊的女娃兒,得歸老夫,此等一品寶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至於你,年輕人,一個娘們兒算什麽,隻要有了世間第一流的武功……”

    徐鳳年笑眯眯道:“得了得了,本來還想跟你聊幾句的,想聽一聽當年羊皮裘老頭兒所在江湖是怎麽個光景,你呢,畢竟好歹是跟東越劍池董元睿交過手的江湖前輩,雖說慘敗到給人用‘六隻蜻’砍斷了兩腿,但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可既然你自己想不開,那就沒辦法了。你啊,得謝我,如果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薑泥冷哼一聲。

    徐鳳年沒有笑意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鑄鼎師吧,擅長拿女子做鼎爐,以采陰補陽增長自身修為,連魔教逐鹿山都不樂意收納的下三爛貨色。”

    董元睿,六隻蜻,鑄鼎師,逐鹿山。

    好不容易才從那座雪峰山洞掙脫牢籠的老人心頭巨震。

    徐鳳年大概是說累了,又蹲下身輕輕喘氣。隻是除了薑泥之外,所有人很快都呆若木雞,甚至連那個中原劍客也大驚失色,因為他橫於膝上的佩劍不論他如何壓製,都自行脫鞘掠出。

    那柄“飛劍”緩緩來到徐鳳年肩頭,微微顫鳴,如小鳥依人,如老馬遇主。

    老人嚇得肝膽欲裂,他遠離江湖很多年,但是眼力見兒還在:“吳家劍塚的馭劍術!”

    老人趕緊扯開嗓子喊道:“這位公子,咱倆好好說話,莫動手!你我能有今日修為皆不容易……”

    飛劍如奔雷,直刺而去。

    老人顧不得保持那盤腿坐刀的高手姿態,身形迅速拔高幾尺,堪堪躲掉那柄釘入牆壁的飛劍。

    飛劍劍尖一旋而退,在牆壁上鉤出些許黃土。

    拉開距離後,又一次刺殺而去。

    那位離開屋子後一直裝大爺裝宗師的老人手肘猛敲牆壁,就想要翻牆而逃,可是飛劍驟然加速,一個斜挑,出現在他頭頂,老人隻好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

    那柄飛劍如同調戲一般,每次都有意無意隻差一線讓那老人能夠恰好驚險躲過劍尖,免去一劍透體的淒慘下場,但又絕對無法離開那堵牆壁。

    在雪山中憋了幾十年的老色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斷嚷著一些在場雪蓮城中人聽不懂的怪話:“不是那馭氣飛劍,是更上乘的飛劍術!

    “你小子到底是吳家劍塚什麽人,為何分明不是你親自養出的他人劍,卻能為你以神意牽引?!

    “你難道是那當代吳家劍冠,那女子是你劍侍?

    “老夫知錯了,你小子……不,大爺你就行行好,劍下留人吧!”

    更讓老人絕望的是那家夥還有閑心抬起手臂,拔走了那柄刀,輕輕握在手中。

    半炷香後,精疲力竭氣機衰竭的老人在被刺穿身體二十餘劍後,被一劍透過嘴巴掛在牆壁上,劍平鋒入牆,所以才有如同掛屍的殘忍效果。

    徐鳳年握著那柄涼刀,瞥了眼屍體,好像是猶不解氣,飛劍掠出,以快於之前無數的速度一次次刺入牆壁,一連串的砰砰砰聲響乍起,屍體甚至沒有下滑半寸,就那麽給一點一點刺成了一團肉泥。

    徐鳳年站起身,當他視線投向那個劉懷璽螟蛉義子的時候,後者如遭撞擊,後背轟然撞在牆壁上,當場死絕,牆壁倒塌。兩具屍體都消失在眾人視野,眼不瞧見,心不驚悸。徐鳳年在收刀後又握住飛回手中的刀鞘,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然後係掛在自己腰間,不理睬巷中還有包括屋頂劉府在內那幾撥都快嚇尿了的夜行人,對少年少女做了個鬼臉,笑眯眯道:“怎麽樣,這下總該信了吧?像我這種真正的高手,不用站著,蹲著就很瀟灑了。站著的話,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都不敢照鏡子,怕嚇到自己,天底下竟然還能有我這般英俊的絕世高手?”

    薑泥白眼道:“德行!”

    少年護在少女身前,少女躲在少年身後,她牙齒打戰輕聲說道:“厲害是厲害的,不過腦袋肯定也被門板夾過。”

    倔強的少女扯了扯少年的袖子:“對不對,樹枝?”

    少年嘀咕道:“對。”

    但是很快就裝傻扮癡,亡羊補牢了兩個字:“的吧?”

    徐鳳年心意一動,那柄借用片刻的長劍飛回那個劍客鞘中,微笑道:“謝了。”

    那個本以為在西域小小雪蓮城自己已算頂尖高手的中原漢子,站起身沉聲道:“是晚輩感謝前輩的教劍之恩才對。”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再沒有先前的頹敗跡象,轉頭對薑泥說道:“事實上,我恢複得並不慢,甚至要比拓跋菩薩更快,早在兩天前就可以自己行走了。現在他和李密弼入城了,你已經救了我一次,這一次我也有了勝算,不是必輸無疑,你就別管我了。先帶著這兩個孩子離開雪蓮城,安頓好他們,你就回西楚吧。”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嬉皮笑臉道:“可能有一天,我也會去找你。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厲害了,知道我是不是新武帝了。”

    徐鳳年獨自走向巷弄,右手按在涼刀刀柄上,背對薑泥:“當年曹長卿帶走你,是我攔不住。隻要這一次不死,那就是誰都攔不住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少女看到那個家夥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就摔倒在地。

    原本還有些莫名感動的少女忍不住笑出聲:“還是蹲著英俊些。”

    少年嗯嗯點頭。

    那個已經把那位“駐顏有術”的劍道前輩視為神仙人物的中原漢子,也有點不忍去看。

    隻是在滿腔惻隱的同時,這名劍客悚然一驚。

    剛才好像聽到了拓跋菩薩和曹長卿這兩個名字?

    這位前輩不但跟曹長卿是舊識,而且此時的對手是那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甚至值得拓跋菩薩與人聯手追殺到雪蓮城?

    這位前輩難道是從未在江湖露麵的陸地劍仙?

    隻是下一刻,他就覺得不像了。

    遠處,臉色僵硬的薑泥一個長掠來到徐鳳年身後,一腳把這個家夥踹了個狗吃屎,憤怒道:“你還裝高手裝上癮了?”

    薑泥在巷弄拐角處停下腳步。

    這一路逃亡,是停是走,如果停步又是怎麽個打法,是蜻蜓點水還是不死不休,都是徐鳳年說了算。今夜也不例外。

    緩步走出小巷的徐鳳年望向街道,果然什麽事情往運氣最壞的地步去想,就會是那麽回事,很省心省事。運氣最好,是李密弼和拓跋菩薩晚上半天入城,運氣一般的話,就是兩人已經舍棄他這顆魚餌返回北莽。徐鳳年歎了口氣,然後眼神複雜地望向她。

    薑泥隻是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輕聲道:“這次不按老規矩走,咱們要盯著李密弼那老狗殺才行了,先前那些場把拓跋菩薩當成目標的廝殺,其實不過是障眼法。如今恢複一定元氣的拓跋菩薩鐵了心想走,沒有徐偃兵他們攔截,我們是留不住的。但是就像事先說好的,萬一出現最糟糕的狀況,你先撤,我殿後。”

    薑泥不置可否,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北莽為何會那麽放心顧劍棠坐鎮的東線嗎?”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因為確定離陽朝廷會按兵不動?”

    薑泥冷笑道:“這麽簡單?”

    徐鳳年背靠牆壁,輕聲道:“諜報上倒是有消息說太安城有一撮人按捺不住,大膽提出兩遼邊軍不能幹瞪眼,不妨跟北涼遙相呼應。當然,算不上援手,但可以像薊州袁庭山那樣撈取不少邊功,隻不過這種嗓音很快就給顧劍棠直接彈壓下去了。其中以侍郎身份巡邊的許拱從一開始的強烈主戰,突然倒戈,隻字不提主動出擊一事,在太安城那邊惹下很多非議,本來就不多的聲望,徹底降入穀底,甚至有人揚言要讓這位兵部侍郎大人做一輩子的邊陲侍郎。拂水房隻知道盧升象有一封八百裏加急密函傳入京城,直達禦書房,至於奏章上說了什麽,拂水房就沒那份通天本事去弄清楚了。”

    薑泥欲言又止。

    徐鳳年微笑道:“還是別說了,我就當有個意外擺在東線那邊,反正兩遼的死活,我想管也管不著,東線若是糜爛不堪,也是顧劍棠頭疼。”

    薑泥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你覺得天底下誰最恨顧劍棠?”

    徐鳳年愣了一下:“顧劍棠因為有滅國之功,才得以躋身春秋四大名將之一,南唐不去說,根本就沒怎麽打,倒是先前攻下東越,打了些可圈可點的精彩戰事,真正跟顧劍棠有徹骨國仇家恨的人物,應該就隻有東越遺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可那東越連皇室都早就給收拾得服服帖帖,有點名氣的武將都死得差不多了,東越文臣則是最早歸順離陽趙室的那撥人,成為早年張顧兩廬之爭中張巨鹿的馬前卒,尤其是禦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幾乎半數是東越文臣出身,最出名的那對父子禦史,永徽後十年中,年年都要彈劾顧劍棠的兵部。但是這些人,真說起來,也就是給顧劍棠這位大柱國撓癢,說不定兩遼的顧劍棠巴不得他們多罵幾句,否則也坐不穩位置。大將在外,從來不怕內廷文臣計較那點雞毛蒜皮,相反,怕隻怕名聲太好。”

    薑泥嗤笑一聲。

    徐鳳年一臉恍然地哦了一聲。

    她疑惑道:“真猜出來了?”

    徐鳳年點點頭。

    薑泥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徐鳳年道:“不就是王遂嘛。”

    她瞪大眼睛。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還真是?”

    她使勁搖頭。

    徐鳳年滿臉無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