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騎軍幾近覆沒,三宗師聯袂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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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一過,涼州關外戰事驟然吃緊。

    先前涼莽雙方斥候在關外地帶的潑灑遊弋,勢力大致持平。北莽馬欄子雖然人數占優,但由於龍眼兒平原一役,最為熟悉邊軍地形且同時戰力最出眾的兩支精銳斥候董卓的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幾乎損失殆盡,後續跟隨大軍推進到虎頭城以南的馬欄子,不好說是無頭蒼蠅亂撞,但比起對地理形勢無比熟稔的涼州二等斥候,依舊占不到便宜。雙方一旦遭遇突兀接觸戰,涼州關外斥候都得到軍令絕不可擅自纏鬥,可北莽馬欄子卻被責令務必不計傷亡主動攻擊。許多次狹路相逢,哪怕北莽馬欄子在局部戰場上兵力處於劣勢,也依然悍不畏死地發起衝鋒,即便以三換一也在所不惜。財大氣粗的慕容寶鼎親口允諾,隻要是推進到前線的馬欄子,不論麾下嫡係還是別部兵馬,皆可不僅以斬獲首級多寡論軍功,更可憑借己方戰損換取戰功!

    在北莽這種不可理喻的激烈進攻態勢之中,北涼斥候在單次戰役不曾出現重大傷亡,但是一次次損失不斷累加之後,短短兩旬,拒北城藩邸從左右騎軍那邊傳來的諜報獲悉,已經戰死七百餘人!

    涼州邊軍不得不開始聚攏小股斥候,同時收縮偵察防線的寬度和深度,果斷放棄了那種寥寥一伍斥候便敢大範圍遊弋大縱深出入的冒險舉措。當初北涼選擇重視流州戰場,不惜向西傾斜兵力的後遺症,例如李翰林率領白馬遊弩手全部轉移進入流州,就逐漸凸顯出來。不說拒北城對包括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塚在內一關三鎮那條邊境防線的掌控力,在北莽馬欄子大規模瘋狂向南滲透的形勢下,與左右騎軍的聯係也越發稀薄,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左右騎軍作為北涼邊軍第一大野戰主力,主要作用本身就不在於殺敵,而是作為拒北城和懷陽關防線的銜接,防止北莽騎軍徹底分割涼州關外戰場。但是目前來看,除非慕容寶鼎擁兵自重,不願折損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放緩南下的馬蹄速度,涼州斥候趁機重新奪回主動,否則就棋盤來看,雙方中腹的兵力對峙,大局已定。在這期間,拒北城內那位北涼道唯一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經略使李功德提議讓李翰林率領流州剩餘白馬遊弩手全部返回涼州關外戰場,卻被年輕藩王和副節度使楊慎杏同時拒絕。

    流州老嫗山那場注定名垂青史的壯闊騎戰,結局如何,涼州關外拒北城尚未獲得準確諜報。上一封出自涼州將軍石符麾下斥候的六百裏加急兵文,如今還端端正正擺放在簽押房隔壁那座小書房的案頭,哪怕明知這位積威深重的新涼王對大楚雙璧格外器重,不亞於兩員出身北涼本土的心腹愛將鬱鸞刀、曹嵬,但是石符親筆的那封兵文,依然措辭直白,透著沙場廝殺的獨有殘酷:“謝西陲部僧兵於無險可依無路可退的廊道,以一萬五步卒阻滯的五萬騎軍,恕我無法救援。末將隻會按照既定方略阻滯南朝殘餘邊騎的南下之路,聯手寧峨眉部四千鐵浮屠,定然隔斷黃宋濮部主力北退之路,謝西陲與爛陀山僧兵是死是生,我清源軍鎮騎軍愛莫能助。”

    其實真正的沙場無情,更在於石符兵文的言下之意,即我石符部騎軍哪怕能夠及時趕至廊道戰場,隻要謝西陲部步軍若仍有餘力阻滯南朝邊騎主力,那麽清源軍鎮騎軍便會遙遙停馬遠處,選擇見死不救!以防南朝騎軍主力放棄馳援老嫗山,而是果斷向北逃竄,返回南朝重新散入大小軍鎮關隘。

    年輕藩王沒有召集將領大佬去往議事堂商量此事,甚至沒有將這封石符事先叮囑“直達書房”的兵文,下發送往兵房瀏覽傳閱。那個黃昏,徐鳳年在書房靜坐片刻,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交還涼州將軍石符,內容同樣言簡意賅,大致是說那條廊道戰場的後續處置,石符你既為一州將軍,自然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稟報拒北城。當年輕藩王最終在信上大片空白處蓋下那方“北涼王”公印後,那名青衫參讚郎拿著公文轉身匆匆離去,年輕藩王獨坐書房,沉默良久。

    夜涼如水,拒北城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一陣陣腳步如密集更鼓聲,不絕於耳,早已習以為常。

    徐鳳年正在書房低頭凝視桌上兩幅以老嫗山和懷陽關為主的形勢圖,猛然抬頭,看到楊慎杏、顧大祖和白煜三人聯袂走來,臉色凝重至極。顧大祖嗓音沙啞,開口沉聲道:“剛剛得到消息,慕容寶鼎親自率領兵力各為兩萬的冬雷精騎和柔然騎軍,加上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三萬援軍,先後攻打陸大遠部左騎軍主力兩萬四千人,周康和李彥超救援不及!”

    楊慎杏苦澀道:“如此看來,先前與右騎軍李彥超交戰的一萬柔然鐵騎,隻是誘餌而已,剩餘兩萬柔然騎軍早已與慕容寶鼎的嫡係兵馬會合,從一開始就是直奔左騎軍而來。所謂分兵兩路以三萬柔然騎軍直撲我涼州右騎軍,慕容寶鼎坐鎮兩萬步軍大營按兵不動,都是幌子,事實上是以那兩萬步軍假扮柔然鐵騎,最終與王勇合力圍剿左騎軍。”

    徐鳳年臉色微白,呢喃道:“兩萬冬雷私騎,兩萬柔然鐵騎,還要加上三萬寶瓶州精銳騎軍,整整七萬北莽頭等騎軍啊。”

    楊慎杏剛要開口,便見白煜扯了扯這位春秋老將的袖口,眼神示意老人暫時不要說話。

    正襟危坐在書案後的年輕藩王緩緩抬起頭,問道:“北莽蠻子傷亡如何?”

    楊慎杏盡量平緩心中激烈情緒,答道:“慕容寶鼎並未一次性投入全部兵力,在冬雷私軍戰損九千餘人後,依舊不曾撤離戰場,然後一口氣投入兩萬柔然鐵騎。陸大遠……左騎軍戰至王勇部騎軍殺入戰場,當時剩餘冬雷騎軍已經不得不袖手旁觀。戰場之上,幾乎已無柔然鐵騎的身影,寶瓶州騎軍依然損失六千餘人。左騎軍僅有八百騎殺出重圍,返回拒北城。左騎軍第一副帥陸大遠,連同其餘兩名副帥,皆先後戰死。”

    初秋時分曾有左騎軍健卒,在拒北城外百騎振臂放鷹,至今仍然曆曆在目。

    顧大祖突然直言不諱道:“左騎軍既沒,右騎軍獨木難支,已經無法牽製拒北城以北、重塚以南的涼州關外形勢。王爺絕對不能答應周康和李彥超的主動求戰!”

    徐鳳年點頭道:“立即傳令給周康、李彥超兩人,右騎軍竭力避開北莽接下來的南下主力!”

    白煜有些無奈道:“那位錦鷓鴣的軍令狀其實也到了楊節度使的兵房,從主帥到三名副帥和所有校尉,都簽押了血手印,請求死戰,保證至少全殲慕容寶鼎部冬雷騎軍和王勇部主力。”

    徐鳳年站起身,厲色道:“那就再加上一句,明確告訴周康和李彥超,想要死很容易,膽敢違抗拒北城軍令,我徐鳳年親自去關外擰下他們的腦袋!”

    從未見過年輕藩王當麵震怒的楊慎杏悚然而驚,顧大祖輕輕歎息。白煜泰然自若,微笑道:“拒北城如此回複右騎軍,楊老將軍和我這位涼州刺史就輕鬆多了。”

    三位拒北城大佬各懷心思迅速離去。在禮房當值的王祭酒拎了兩壺綠蟻酒走入書房,看到那位年輕藩王尚未落座,此時正站在書案後,俯視桌上兩方大印。一方自然是那名動天下的涼王印,被整個離陽永徽年間視為天下權柄最重的一塊小物件,二十年間,西北邊陲,隻要涉及五千人以上的調兵遣將,都需要蓋上此印。此印形製與如今趙室朝廷如出一轍,仿製春秋中原正統大楚的樣式,屬於玉箸篆玉印,篆文筆畫肥瘦均勻,末不挑鋒,深諳儒家中正平和之意,一向被譽為書法正宗。但是這方涼王印旁邊,還擱置有一方早已退出北涼官場的大印,徐家鐵騎跟隨封王就藩北涼的人屠徐驍進入北涼後,這方被習慣稱為“大將軍印”的古樸銅印,偶爾還會見於一些重要的關外兵文,但隨著世子徐鳳年正式世襲罔替北涼王,就徹底離開邊軍視野。將軍印用柳葉文,銅印虎紐,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形如虎踞龍盤。如今離陽軍伍征、鎮、平三字打頭的常設實權大將,早已轉用螭鼎文的銀印,將字體如刀的柳葉文棄而不用。清涼山其實還有一方大印,主要用以北涼道官員升遷調度,徐鳳年破格留給了副經略使宋洞明,準其在公文批紅後自行加蓋此印,以彰其“獨掌權柄”的超然地位。

    王祭酒落座後,打開兩壺酒,身體前傾遞給年輕藩王一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老儒士自顧自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大呼痛快,然後斜眼望向徐鳳年:“我已經聽說左騎軍的事情。有些話,在肚子裏積攢了小二十年,不吐不快,你也不用說什麽,喝酒聽我說便是。”

    徐鳳年輕輕坐回椅子,點了點頭。

    這位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士林領袖緩緩道:“我對沙場兵事,一向是七竅通六竅,一竅不通。所以除去帶了些讀書人來你們北涼,還算小有功勞外,也就沒啥拿得出手的功績了,就隻能安心待在窮鄉僻壤的書院做學問。這麽多年裏,我多次偷偷遊曆北涼,與徐驍見過幾次,就與聽潮閣裏的李義山見過幾次。徐驍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下棋本事是當世末流,悔棋功夫卻是世上第一流,所以我不愛跟他打交道……”

    察覺到年輕藩王的古怪臉色,老夫子繼續厚顏無恥道:“李義山是超拔流俗的罕見人物,理所當然會眼高於頂,唯獨將我視為知己。”

    徐鳳年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差不多就夠了啊。”

    這位老夫子約莫是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那壺綠蟻的酒水灑滿衣襟,老人隨意拍了拍袍子:“在聽潮閣頂樓閉關的李義山站得太高,看得太遠,所以難免寂寞。古來聖賢皆如此,逃不過的。我每次去那邊登門拜訪,別看李義山沒給好臉色,但其實我曉得,這家夥心底肯定是有些欣喜的,有幾次喝高了,李義山還會跟我說一些肺腑之言,從不說離陽朝廷那邊如何,說謀主徐驍少些,說西北邊事多些……”

    說到這裏,極有倚老賣老嫌疑的老夫子略作停頓,喝了大口綠蟻酒,先悶在嘴裏,然後猛然仰起脖子,瞬間倒進肚子裏,年邁身軀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戰,滄桑臉頰紅潤了幾分,這才繼續說道:“對於文人的運籌帷幄,讀書人的用兵韜略,我不服離陽元本溪,更不服南疆納蘭右慈,甚至連黃龍士也不服,至於連死後也壓著李義山一頭的趙長陵,嘿,就更別提了。至於為何趙長陵能夠生前死後都比李義山的名氣更大,李義山自己也好,肚子裏其實門兒清的徐驍也罷,都有苦衷。李義山是寒士出身,大楚豪閥王孫趙長陵,差不多是如今西楚宋茂林那棵‘宋家玉樹’的身份,趙長陵當初選擇輔佐落魄之際的徐驍,是什麽陣仗?浩浩蕩蕩八百家仆啊,你能想象?反正老頭我是不願意去想的,越想越豔羨嫉妒嘛。徐驍想要贏得大江南北的士族支持,趙長陵就是一杆醒目的旗幟,要不然徐驍會說‘全軍可戰死,趙先生必須活’這種混賬話?”

    老先生笑了笑:“當然了,趙長陵的本事也很大。徐驍在春秋滅六國的中後期戰事裏,趙長陵出力頗多,名聲大噪,口碑之好,以至於連離陽老皇帝趙禮都想要請入廟堂中樞封侯拜相。而李義山呢?老皇帝趙禮從沒有提及,事實上徐驍每次上報軍功,對趙長陵推崇得無以複加,奏章捷報寫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但隻要是有關李義山的謀劃,卻隻字不提。王爺,你可知為何?”

    徐鳳年平淡道:“我隻知道那些措辭華麗的錦繡文章,都是徐驍授意,然後由我師父親筆寫就。”

    老人點點頭:“所以嘛,老皇帝和徐驍其實心有靈犀。趙先生,離陽朝廷能夠揮動鋤頭挖走牆腳,那徐驍認栽,可是朝野上下相對籍籍無名的李義山,別想,否則就過界了,徐驍是真有可能起兵造反的。”

    徐鳳年笑道:“起兵造反,言過其實了,我師父第一個反對。”

    老人打了個酒嗝,沒好氣瞪眼道:“舉個例子,不懂?”

    徐鳳年終於拿起那壺酒香四溢的綠蟻酒,輕輕喝了一口:“老先生請繼續指點江山。”

    老人突然問道:“最前頭我是想說啥來著?”

    徐鳳年放下酒壺:“說到了你們二人常聊西北邊事。”

    老人恍然:“對對對,李義山一次醉後曾經對我泄露天機,說北涼要想在最壞的情況下打贏北莽,必須先打造出一種局麵!”

    故弄玄虛的話說一半,老人止住話頭,眯眼而笑,眼角餘光打量著書案上擱放的諸多物件,當老人目光停留在那方涼王大印之上時,徐鳳年笑問道:“就算我願意送給先生,先生敢收?”

    老人視線稍稍偏移,轉移到那塊如今隻有象征意義的大將軍銅印,徐鳳年怒目相視,毫不客氣道:“甭想!”

    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老人滿臉戀戀不舍,很是遺憾地嘀咕道:“那般蘊含大奉邊塞風骨的柳葉文,不常見嘍。”

    然後老人挑了挑下巴,瞅見年輕藩王那壺綠蟻酒旁邊的白玉籽料,眼前一亮:這位窮光蛋新涼王,竟然還留下件值點碎銀子的玩意兒?

    徐鳳年收起那塊籽料,冷笑道:“王先生有本事搶走,否則就別癡人說夢。”

    老人撇了撇嘴,跟一位武評大宗師搶東西,以王祭酒的習武資質,恐怕再給老人一千年武道修行也白搭,沒這麽年輕人欺負老頭子的。

    徐鳳年輕輕握住白玉籽料,直截了當說道:“我其實猜得出師父所說。我們北涼鐵騎打贏北莽的唯一機會,隻有先把北莽南朝頭等邊軍和草原精銳私軍都消耗殆盡,那麽北莽哪怕窮其國力還能支撐起第三場涼莽大戰,但是那時候看似同樣聲勢浩大的北莽數十萬騎軍,比起劉寄奴當初鎮守虎頭城,比起我當下死守拒北城,所麵對的北莽騎軍,其實已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從第一場涼莽大戰裏的董卓私騎,葫蘆口內的楊元讚嫡係騎軍,柳珪的心腹騎軍,再到如今第二場大戰的羌騎,昔日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和慕容寶鼎的冬雷精騎,流州黃宋濮中軍的兩萬騎,隴關豪閥完顏家族的騎軍,等等,皆在此列!”

    徐鳳年語氣平靜道:“比如現在隻要我們流州拿下老嫗山一役,其實不光是姑塞州邊軍精銳皆無,實則大半座南朝都給我們打沒了,這便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為北涼帶來的潛在優勢。”

    老人疑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北莽太平令的謀劃,有致命紕漏?”

    徐鳳年搖頭道:“隻能說對了一半。”

    老人一頭霧水,差點就要抓耳撓腮。

    徐鳳年想了想,拿起那隻酒壺,緩緩傾斜,似乎想要橫放眼前:“至今為止,仍是北莽勝算更大,但是北涼死了那麽多人,為的就是將這隻酒壺一點點扳斜。到時候北莽越是國力鼎盛,崩塌得就越是劇烈。”

    在酒壺傾斜幅度越來越大,酒水即將瀉出壺口之時,徐鳳年輕輕收起,放回書案。

    徐鳳年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現在我就怕老婦人和太平令舍得破罐子破摔,不僅是一座西京,而是連南朝這半壁江山也不要了,鐵了心要攻破拒北城。”

    老人臉色蒼白,試探性問道:“北莽不至於如此癲狂決絕吧?”

    徐鳳年望向窗外的夜色:“天曉得。”

    老人隻以為是年輕藩王隨口一說的言語,卻不知“天曉得”這三字,恰如字麵意思。

    拓跋菩薩莫名其妙地獲得天人體魄,武道修為直追巔峰時的王仙芝,關鍵時刻,更是猶有過之。

    既然連拓跋菩薩尚且如此幸運,那麽占據天下半數氣運的那位北莽老婦人,難道就不會恩澤更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更是上天授意!

    王祭酒拎著空酒壺告辭離去。

    年輕藩王重新凝視鋪在書案上的那幅涼州關外形勢圖。

    與此同時,北莽一座戒備森嚴的大帳內,粗如嬰兒手臂的燭火輕輕搖晃,太平令獨立於桌前,同樣在俯瞰一幅版圖更為遼闊的北涼四州形勢圖,輕笑道:“中原棋手皆言金角銀邊草肚皮,當真如此?”

    拒北城一帶的關外駐軍開始疏散集市小鎮的閑雜人等,負笈遊學吟詩作賦的士子,與攜帶仙子策馬嘯西風的豪俠,漸漸與頭頂天空的鴻雁一起南歸。拂曉時分,在隊伍之中,一行四十餘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人高冠襦衫,都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氣度翩翩,天下第一等的讀書種子。

    馬隊南渡那條河流之後,一輛馬車停下在河岸,走下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女孩紮著兩根羊角辮,懷裏抱著一隻臃腫不堪的大白貓。女子身段婀娜,容貌驚人,如一朵奪走舉國顏色的豐腴牡丹,韶華絕佳,正值怒放之時。她向北望去,視野盡頭,恰好是拒北城的南城城頭,依稀隻見鐵甲錚錚,而無藩王蟒袍。曾在上陰學宮被某人親口譽為“拳法無雙,腿功無敵”的羊角辮小女孩噘起嘴,替身旁姐姐打抱不平道:“魚姐姐,薄情寡義負心漢,有啥好惦念的,哼哼哼!當初肯定是我瞎了眼,才誤認為他人模狗樣,其實還不如齊神策那個大草包呢!”

    身姿妖嬈卻氣質冷冽的女子無動於衷。

    小女孩用力扯了扯懷中大白貓的脖子,抬頭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咱們去那座藩邸大門口罵街去?放心,隻要我親自出馬,保管罵得那家夥狗血淋頭!什麽狗屁武評大宗師什麽天下第一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年長女子正是上陰學宮稷上先生魚幼薇,她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柔聲笑道:“有些事,爭不如不爭。心猿意馬,徒惹煩惱。”

    小女孩雙手叉腰,很不仗義地啪啦一下摔落那隻白貓,仰起小腦袋老氣橫秋道:“魚姐姐!天底下哪有氣量大度的女子啊,咱們就是女人哎,你不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就這麽當了臨陣退縮的逃兵,算怎麽回事啊!史書上不都說奸佞小人最喜歡蒙蔽天聽嗎,說不定那個姓徐的根本就不知道你來過拒北城,結果你不打招呼賭氣就回中原,還不是被那些鳩占鵲巢的狐狸精,白白占了天大便宜?不行,絕對不行,我一定要為你伸張道義!”

    氣咻咻的小女孩剛邁開步伐,就被魚幼薇握住一根衝天羊角辮輕輕拽回原位,小女孩皺著小臉可憐兮兮道:“真不去?”

    魚幼薇笑道:“不用去,我知道他知道我來過這裏。”

    小女孩猶然惱火:“我不管什麽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氣不過,什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都是騙人話,哪裏比得上才子佳人的舉案齊眉、神仙眷侶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著臉色平靜的魚姐姐,年幼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孩子開始泫然欲泣,輕輕一腳踹開腳邊那隻肥蠢肥蠢的大白貓,抬起纖細手臂擦了擦她那張稚嫩臉龐,抽泣道:“難怪我娘最不喜歡那部《頭場雪》,總說裏頭的許多話,太過一語成讖,簡直要讓世間女子生不出半點相思之心,尤其‘多情總被無情誤’這句最可恨!”

    不愧祖輩父輩皆是上陰學宮的飽學碩儒,小女孩的談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卻也絕非尋常的中原蒙學孩子能夠媲美。

    突然一個冷漠嗓音在小女孩頭頂響起:“《頭場雪》廢話連篇,‘願天下良人終成美眷’,這句話才最可恨,唯獨小丫頭你所說的‘多情總被無情誤’,才稱得上金玉良言。”

    兩根羊角辮向後傾斜,小丫頭淚眼蒙矓,眨巴眨巴充滿水汽的靈氣眼眸,抬頭癡癡望向眼前這位仿佛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就像文人遊記裏不遺餘力描繪的那座峨眉山,奇秀絕倫。在小女孩眼中,這位神仙姐姐一襲紫衣,漂亮至極,尤其是她有著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大雪時分掛在屋簷下的冰錐子。小女孩不知為何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紫衣姐姐,卻又打心眼裏十分畏懼,十分糾結。

    魚幼薇既不熱絡也不疏遠地客氣問道:“不知軒轅盟主突然造訪,有何指教?”

    聽到“軒轅盟主”這個稱呼,羊角辮丫頭頓時眼睛一亮,當真半點不輸給文臣武將聽到“皇帝陛下”四字,鼓起勇氣向前踏出一步後,鬼鬼祟祟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捏了捏那位大雪坪一夜證長生的女子神仙的衣角,然後轉頭滿臉雀躍道:“魚姐姐魚姐姐,她身上這襲紫衣,肯定是江湖傳言那般,用龍脈之祖昆侖山巔那種冰蠶吐出的蠶絲編織而成,滑膩柔順,摸上去舒服極了!據說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這一件衣服,就價值連城,咱們軒轅盟主耗費大雪坪一半財力,才請不出世的某位墨家矩子勉強打造出四件,春夏秋冬各穿一件,出門在外,從來飛來飛去,過名山大川,雙腳絕不著地,都是嗖一下就飛渡而過,紫衣飄蕩,霸氣得很!”

    遠處那些對大雪坪軒轅紫衣久聞其名卻不見其麵的年輕俊彥,一方麵為其卓然風采傾倒,暗中將這位武林盟主與魚大家作高下比較,另一方麵由衷佩服那位羊角辮小先生的膽大包天。朝野皆知這位軒轅家主脾氣古怪至極,那真是比史書上那些位留下千古罵名的昏君還來得喜怒無常,他們都擔心小丫頭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得稀巴爛。這些稷下學士一路西行遊曆至北涼邊陲,與小女孩朝夕相處,加上之前在學宮本就對孩子寵溺有加,哪怕極為忌憚徽山紫衣的赫赫凶名,仍是有七八人齊齊向前走出,頗有慷慨赴死的悲壯意味。

    隻不過軒轅青鋒僅是斜眼一瞥,那些渾身浩然正氣的學宮士子就身不由己地整齊後退,竟是一瞬間便全都汗流浹背。

    難怪之前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大佬笑言,世間動人的石榴裙不計其數,卻要數徽山紫衣那一襲最難跪拜,想拜或是敢拜,也得有本事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冷不丁火上澆油地拍了一下那襲紫衣,然後一路小跑到眾人跟前,哈哈大笑,得意揚揚道:“你們都看見了,我與徽山紫衣交過手了!如何,當初我在學宮裏說我與徐鳳年切磋過,你們不信,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有些心生膽怯的年輕士子已經開始擦拭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親眼目睹血肉模糊的殘忍場景。

    魚幼薇柔聲道:“童真童趣,童言無忌,還望軒轅盟主見諒。”

    軒轅青鋒瞥了眼那個背對自己的小丫頭,嘴角微微翹起,迅速收斂後,轉頭對魚幼薇輕聲道:“放心,我還不至於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魚幼薇如釋重負,僵硬身軀漸漸柔和,顯然內心遠不如臉色那麽沉穩。距離陸地神仙僅有一紙之隔的軒轅青鋒,對此自然洞若觀火,隻不過也懶得計較,更不屑計較。

    這名女子自出道以來,從來不缺江湖消息,而且次次驚世駭俗。最近一次,與新近崛起為離陽十大宗門之一的太白劍宗有關。那位謫仙人陳天元,到了武當山腳卻沒有參與武當論武,在他向中原行去的遊曆途中,不幸遇上了這一襲早已名動天下的紫衣,坊間傳聞那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聲勢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打得半座河州地動山搖。相傳陳天元十七次換氣,連出三千劍,夜幕之中劍光照耀得半州版圖如同白晝,竟仍是無法傷及紫衣絲毫。此戰過後,謫仙人陳天元名聲不降,反而扶搖直上,軒轅青鋒更是直追新涼王。對徽山大肆吹捧之人,堅信天下第一的名號歸屬,恐怕要打過才知了。立場中立的好事者,也覺得最不濟這位女子盟主能夠躋身武評大宗師行列,成為那高高在上的第五人,位於北莽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之後。

    軒轅青鋒雙手負後,與魚幼薇一起北望那座依然尚未竣工的邊陲雄城。西北天高風勁,大風撲麵,吹拂得兩名女子衣袖搖動獵獵作響。

    軒轅青鋒目視前方,突然冷笑道:“如此壯觀景象,姓徐的也舍得與其失之交臂?”

    魚幼薇隻覺得雲遮霧繞,不知道徽山紫衣打的什麽機鋒。

    軒轅青鋒最後撂下一句:“爭或不爭,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話說透,藏藏掖掖,拖泥帶水,隻覺得是對方辜負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實又何嚐不是咎由自取。”

    魚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軒轅青鋒身形一閃而逝,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長虹墜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隻大白貓的羊角辮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搖,嘖嘖稱奇道:“霸氣啊,厲害啊,我長大以後也要這麽雲裏來霧裏去!”

    魚幼薇上車俯身的時候,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軒轅青鋒所謂的壯觀景象為何物,無奈一笑。

    記得當年曾有個浪蕩子戲言,低頭望去,瞧不見腳尖,即是天賦異稟,人間奇觀!

    魚幼薇如今記起,沒覺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這些話,當年就算攔著他,他也會說,如今讓他說,恐怕他已無心情去說。

    藩王府邸不知從何時開始,連同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場大佬在內,以軍機參讚郎為主,每日清晨時分都會先繞藩邸圍牆外慢跑三圈,然後在議事堂和六科廂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同練拳。拳法據說創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在年輕藩王刪減整合之後,從武當山正統的大架一百零八式,簡約變為拒北城藩邸眾人所練的小架三十六式,精華猶在,減少了許多山下凡夫俗子不易打出的煩瑣架勢,動作急緩相間,如行雲流水,最適合舒展筋骨固本養氣。

    久而久之,以禮房王祭酒、工房宋長穗為首,主動參與其中,與藩邸官員一同晨跑打拳,戶房白煜因為視力孱弱的關係,卻也會每日站在廂房屋簷下,含笑眯眼相望。經略使李大人親自領銜的吏房由於群龍無首,李功德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頭走一圈的習慣。李功德作為北涼道老一輩文臣榜樣,雖然能夠與建城的泥腿子匠人一起坐在沙堆上聊天,卻不願意跟一幫官場上的後進晚輩廝混一起,故而自然不會混淆其中,吏房官員當然也就作罷,而兵刑兩房當值官員都無須以此強身健體,也未湊熱鬧。但即便如此,藩邸的早晨,已是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鮮活氣象。

    今日年輕藩王陪同白蓮先生一起站在台階頂部,看著兩百多號人物一起打拳,其中便有陸丞頌、陸丞清這對陸氏子弟。陸丞清並未跟隨家主陸東疆一起返回關內陵州,而是留在了拒北城,成為一名暫時沒有品秩的青衫參讚郎。而領拳之人正是昨夜剛剛入城的武當真人俞興瑞。除此之外,俞興瑞身後,還有當時聯袂造訪藩邸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東越劍池柴青山。南北兩座道教祖庭的真人,一座劍池的劍道魁首,三位宗師,在藩邸空地上一起悠然打拳,也許用“盛況空前”四字形容,毫不為過。

    與年輕藩王坦然並肩而立的白煜目不斜視,微笑道:“王爺,除了眼前三位,根據刑房諜報,南疆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三位宗師也在趕來拒北城的路上,好像南詔第一高手韋淼在下山後,也不曾跟隨他妻子一同返回家鄉,十有八九也是奔著咱們拒北城而來。西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雖然不知蹤跡,但陵州邊境臘子口那邊,韓嶗山派人也傳來密報,說這位女子同樣沒有與舊西蜀太子蘇酥隨行南下。至於如金錯刀莊主童山泉、雪廬槍聖李厚重之流,亦有不下一手之數,陸陸續續朝這裏趕來湊熱鬧。王爺,難道你打算替大雪坪徽山家主召開新一屆武林大會?”

    徐鳳年搖頭道:“湊完熱鬧,各回各家,還能如何?難道我還能說服這些武道宗師去沙場殺蠻子?你的師弟齊仙俠不就明言馬上要動身去往地肺山嗎?再者,沙場殺敵,素來與江湖無關。”

    白蓮先生很不講情麵地拆台反駁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襄陽城十年攻守戰,無數江湖義士幫助王明陽抵禦你們徐家兵馬。”

    徐鳳年無奈道:“對對對,白蓮先生說得都對。”

    白煜打趣道:“別,我可不是那位一言不合就敢對王爺飽以老拳的轉運使大人,故而王爺完全無須如此戰戰兢兢小心討好。”

    徐鳳年嗬嗬一笑,皮笑肉不笑,顯然跟賈家嘉學到了七八分精髓:“白煜啊,你幸虧不是江湖中人,否則我就要跟你切磋切磋了。”

    白煜突然岔開話題,輕聲問道:“我能否問一問於新郎和樓荒兩位王仙芝高徒的動向?”

    徐鳳年沒有隱藏,說道:“樓荒待在李翰林身邊,於新郎嘛,你猜?”

    白煜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就是跟藏在懷陽關的徐偃兵一樣,我明白了。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報還一報,徐鳳年不留餘地道:“勸你別說。”

    白煜轉過頭,故作驚訝道:“怎麽,難道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毆打堂堂一州刺史?何況還是涼州刺史,遍觀離陽南北三十州,獨一份的從二品高配刺史!”

    徐鳳年還是嗬嗬一笑:“白蓮先生不練劍術,真是可惜了。”

    白煜會心一笑,果真沒有繼續詢問。

    他原本想問若是謝西陲哪怕身邊有於新郎保駕護航,卻仍然戰死於那條廊道的阻截戰中,那麽徐鳳年這位北涼王,會不會因此對流州將軍寇江淮心生芥蒂。

    畢竟他白煜如今與楊慎杏還有寇江淮,三人算是一座山頭上的人物了。

    就像副經略使宋洞明與綽號“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關係緊密,一般無二。

    又像陳亮錫與楊光鬥和流州軍伍關係莫逆,徐北枳卻與陵州韓嶗山、幽州皇甫枰頗為友善,是一樣的道理。

    過程不同,結果相同。

    君子朋而不黨,士子抱團成林,那無非是讀書人更講究一些的文雅說法罷了。

    張巨鹿為官如何?幾無瑕疵,幾近聖人,可身邊不一樣有坦坦翁桓溫,身後則有包括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元虢、韓林在內這撥出自永徽之春的當朝重臣?

    三十年山上潛心修道,歸根結底,無非隻修一個“心”字,白煜下山為官後,遠比許多混跡官場攀爬數十載的老油子,看得更加透徹。

    那套小架武當拳法,即便是外行人來耍,依舊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白煜感慨道:“如果能夠換上道門的吐納之術,無論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入門口訣《抱樸歸真歌》,還是武當山的玉柱峰心法,都能夠讓人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不說如何延年益壽,總能祛病健體。”

    徐鳳年點頭道:“如果以後你我還有機會,你這個涼州刺史就率先在轄境內推廣下去,武當山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

    白煜突然感到一陣無緣無故生起的清風從側麵拂來,未見其麵先聞其聲,嗓音清冷,如一場隆冬大雪:“武當山的玉柱心法不好說,龍虎山的《抱樸歌》也拿得出手?徽山末流客卿都不屑一顧。”

    白煜使勁望去,看到一張略顯模糊的臉龐,但是那抹刺眼的鮮豔紫色,確認無誤。

    白煜頓時苦笑,噤若寒蟬。

    白蓮先生很少害怕誰,比如徐鳳年他就全然不懼,因為這位年輕藩王看似驕橫無比,其實麵對願意講道理的人,最講道理。

    但是白煜也清楚,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確會有那麽一小撮人,完完全全,不喜歡講道理。

    恰好,白煜身邊這位女子,就屬於這一小撮人裏頭,最不講理的那個。

    每次書信往來,在道家第一洞天福地地肺山結茅隱居的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必定會在信上訴苦,說徽山那位姓軒轅的年輕女子是何等驕縱跋扈,何其無理無禮。能夠讓趙凝神這麽一個好說話的道士如此點評,徽山紫衣也算是天字號不講理的人物了。徽山大雪坪聲勢大漲之後,一不準龍虎山香客在初一、十五兩天上山燒香,二不準一切龍虎山姓趙的道士靠近徽山方圓十裏,三不準任何天師府黃紫道士進入她的視野!除了這三不準,她還讓人大搖大擺從龍虎山移植走十數株最少也有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其中桂樹有四,古柏有三,事後不忘讓人丟下一袋子碎銀,撐死了不到十兩銀子!若是她心情不順或是百無聊賴之時,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就往龍虎山丟擲一些大物件,雖說未曾傷人,可是隔三岔五就會有龐然大物從頭頂掠過,然後砸出一個大坑,修道之人,在山上求個清淨,誰吃得消?

    可是,白煜更心知肚明,趙凝神這位至交好友的訴苦,真正最苦處,卻是龍虎山年輕掌教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拖泥帶水。

    相思早已起,卻無落腳處。

    修道之人,手有慧劍,情絲易斬。可惜有人不願斬。

    龍虎山天師府距離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遠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運深厚且公認自幼即有古風氣象的趙凝神,為何偏偏對新涼王處處針尖麥芒,難道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僅僅是當年人屠徐驍率軍馬踏龍虎?當然不是。

    此時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輕掌教的悲苦無依,難免有些戚戚然,猶豫片刻,望向這名女子,終於忍不住直白說道:“軒轅盟主,你可知趙凝神……”

    軒轅青鋒神情漠然,打斷白蓮先生的話語,冷笑道:“你是想說他喜歡我?我很早就知道,勞煩白蓮先生捎句話給這個躲在地肺山的家夥,讓他有本事當麵來跟我說,然後我會讓他知道‘後悔’二字怎麽寫。”

    跟那位龍虎山掌教過節很大的年輕藩王,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老神在在,估計要是麵前擺了張書案的話,他就要當場拍案叫絕了。

    白煜扶額無言。

    今天這一茬,白蓮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對趙凝神坦言了。

    軒轅青鋒皺眉問道:“你一個小刺史大大咧咧與一位藩王並肩而立,當真合適?”

    興許是一物降一物,白煜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去,唉聲歎氣,約莫是感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邊緣雙腿一蹺一蹺的少女,朝她擠眉弄眼打啞語。

    嗬嗬姑娘隻是嗬嗬一笑,比起徐鳳年之前對趙凝神的幸災樂禍,顯然更加幸災樂禍。

    徐鳳年知道那個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的門檻,她這輩子都甭想越過。一座與公主為難公主有關,隻是先前徐鳳年在武當山辛辛苦苦幫她賺了那麽多銅錢,已經稍稍放下。一座是與某個“扶牆而出”的典故有關,泄露天機的王祭酒已經吃過苦頭,年輕藩王那段時日隻要手頭無事,就拉著管不住嘴的老家夥下棋,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殺得老先生差點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門檻則與搬書和送書有關,這些年小泥人一直覺得世上最難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書!但是某人竟然給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籍!

    方才軒轅青鋒以長虹貫日之姿闖入拒北城藩邸,其實徐鳳年已經認命,想必薑泥早已被驚動,當下沒有見到飛劍殺人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徐鳳年試圖收買賈家嘉,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

    軒轅青鋒對此視而不見,始終傲立於石階頂部,她當然知道這座藩邸之內,有個名叫薑泥的西楚女子。

    她輕聲問道:“你說姓溫的如今如何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爾會想,不敢多想。”

    她又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們三人一起聚聚?當年我親手揍他揍得不夠狠,挺遺憾的。”

    徐鳳年咧嘴笑道:“行,不過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肯定攔著你。”

    她微微眯起眼眸,輕輕揚起下巴,柔聲笑道:“打輸打贏且不管,都要姓溫的小氣鬼請我們喝酒,狠狠宰他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件事,我絕不攔著!”

    軒轅青鋒環顧四周:“我隨便找個地兒住下,什麽時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計到時候你也顧不上。等我回去,先幫你找姓溫的,江湖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嘛。”

    徐鳳年輕聲道:“謝了。”

    軒轅青鋒一笑置之,消逝不見。來去無蹤,如鴻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徐鳳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後,發現廣場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異,就連劍道宗師柴青山都在跟武當真人俞興瑞竊竊私語,眼神尤為隱晦玩味。

    徐鳳年對此自然無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釋,那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徐鳳年來到二堂前院,就看到副節度使楊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發白衣的獨臂老人身旁,頗為苦惱。

    徐鳳年瞥了眼那位比掛像上道教神仙還要仙風道骨的老家夥,也很苦惱:“隋斜穀,上次在清涼山,已經讓你一口氣吃掉包括‘萬壑雷’在內的三柄名劍,這座拒北城就算掀個底朝天,也肯定沒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劍,當我求你,別整幺蛾子了。”

    兩縷雪白長眉幾乎垂膝的吃劍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豈會不知老夫垂涎聽潮閣內‘扶乩’‘蜀道’二劍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老夫在關外幫你殺兩千騎北莽蠻子,至少兩千騎,你將扶乩、蜀道兩劍送給老夫,如何?”

    徐鳳年斷然拒絕道:“我早就說過,那兩柄劍,我二姐很小就鍾情,甚至不舍得帶出聽潮閣懸佩,這才會帶著那柄紅螭去往上陰學宮遊曆求學,退一萬步說,就算我願意拿出雙劍交換,可我敢嗎?”

    隋斜穀譏諷道:“確實,再借你徐鳳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徐鳳年走近後低聲道:“扶乩、蜀道兩劍雖說都在天下十大名劍行列,可中原那邊不是還有其餘那八柄嘛,回頭我給你弄來不遜色於這兩把劍的,如何?”

    隋斜穀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得過今年秋末還兩說,哪來的底氣幫老夫從中原弄劍到北涼?”

    徐鳳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這還不簡單,萬一弄不到與‘蜀道’一個水準的兩把絕世名劍,我就用二十把稍遜一籌的好劍來換!聽潮閣還剩下七八柄,加上讓北涼境內魚龍幫使使勁,到時候我再跟誰誰求個情,怎麽都能湊出二十把,咋樣?”

    隻要涉及生意買賣,年輕藩王那是相當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臉皮的。

    隋斜穀肩頭輕抖,震掉年輕藩王的那條胳膊,然後伸出雙指擰轉一縷雪白長眉,眯眼沉思,權衡利弊。

    徐鳳年趁熱打鐵道:“隋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有這麽多中原宗師待在拒北城,稍後還有更多頂尖宗師來此,我找機會跟他們要幾把好劍不算難吧?總之,保證先讓老前輩有幾道下酒菜。咱倆啥交情啊,當年那可是並肩作戰與人貓韓生宣死戰一場的換命交情,實打實的傾蓋如故,這你都信不過我徐鳳年?”

    隋斜穀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台的老娘兒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鬆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台平靜為老娘兒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穀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輩過獎了,謬讚了謬讚了。”

    兩人進入書房後,隋斜穀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張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越是要吃大虧。

    隋斜穀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點了點頭。

    隋斜穀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幹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屍體,隻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穀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後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曆,不容小覷。

    隋斜穀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穀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麵罵我不是。”

    隋斜穀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後,緩緩說道:“我活了這麽多年,對於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隻不過比起很多隻經曆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遊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出頭,正好負劍遊曆薊州,在一處南北要衝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並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穀本就並非北漢人氏,何況對於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誌隻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於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並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後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屍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裏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隻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穀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占鼇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穀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出,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穀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穀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隻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隻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隻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麽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穀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台平靜說的吧?”

    隋斜穀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穀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穀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麽?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穀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後,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隻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台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嗬嗬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夜幕深沉,書房左上角燃有一盞瓷質油燈,仿製舊西蜀的疊瓷盞樣式,燈藏唇竅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輕人獨坐桌後,瀏覽一封早已熟悉內容的密信。

    他去過富饒的江南道,那裏的富貴門庭,家家戶戶,長檠高張照珠翠,悄然彰顯盛世太平氣象。他也去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節,京城坊間每一瓦壟皆置蓮燈,燈火綿延,燭光熒熒煌煌,仿佛大軍夜行,最是壯觀。他一樣見過小鎮入夜後的星星點點,燈火依稀。一次次途經大小村莊,偶見一盞極微燈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繞過書案,來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那封信,並非什麽重要的軍務兵文,而是李彥超向拒北城遞交了一封私人性質的密信,卻沒有經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這位年輕藩王的書房案頭。

    這位右騎軍第一副帥用筆極重,墨漬直透紙背。

    李彥超並無瑣碎言語付諸筆端,隻有簡簡單單兩句話:“陸大遠不該死!北涼任何人都絕對不可將左騎軍的全軍覆滅,視為邊軍恥辱!”

    其實李彥超根本不用寫這封信,陸大遠用兵如何,為人如何,他徐鳳年遠比李彥超更熟悉,一個能夠讓徐驍年老後仍在清涼山議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將,豈會是尋常人?徐驍從八百老卒出遼東,四十年戎馬生涯,到最後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曾經效命於他的麾下武將何其眾多?死在了一座座戰場上的人很多,最終活下來的人也不少,陸大遠這位根正苗紅的滿甲營騎將,老一輩徐家嫡係武將幾乎無人不知,從燕文鸞、陳雲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劉寄奴、李陌藩,都曾對突然離開北涼邊軍的陸大遠頗為惋惜,那份遺憾,絲毫不比當年吳起、徐璞兩位功勳大將的離去遜色。

    在陸大遠離開藩邸趕赴戰場之前,陸大遠私下拜訪書房找到了徐鳳年,有過一番掏心窩子的對話。畢竟重新出任一軍主帥,陸大遠並非表麵上那般輕鬆隨意,恰恰相反,跟隨徐家鐵騎一起成長起來的陸大遠,比起李彥超、寧峨眉這些崛起於涼州關外的新一代青壯武將,比起這些習慣了“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個說法的年青一輩武將,要更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說當年的那種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裏。所以陸大遠必須當著年輕藩王的麵,把所有話都挑明,陸大遠要讓徐鳳年放心,也讓自己安心。

    那場麵對麵的促膝長談,陸大遠認為兩支騎軍六萬多騎,絕對無法安然遊弋在越發逼仄的關外夾縫地帶,除非左騎軍一方退至清源軍鎮北部,右騎軍則直奔重塚軍鎮東部,在東北和西南兩地,徹底拉伸出戰線,才有真正的喘息餘地。

    “但是如此一來,六萬騎軍雖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麽辦?左右騎軍雖然依舊可以牽製一定數量的北莽騎軍,但說句難聽的,人家北莽蠻子都不用出動主力,隨便丟給咱們兩支隻要人數足夠的末流騎軍,到時候咱們就得趴在馬背上看熱鬧。我陸大遠是個大老粗,如何帶兵打仗,當年都是一點一點跟大將軍學的,倒是也跟徐璞、吳起或是袁左宗、陳芝豹這些人請教過,但總覺得到最後不像驢子不像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來得順手。最後我隻認定一個道理:騎軍一旦投入戰場,就要一口氣打掉敵方最精銳的野戰主力,絕對不能因小失大,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去保留實力,否則在一場兵力懸殊的艱苦戰事裏,仗越拖到後頭,就隻會越難打,會輸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難打的仗總歸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夥兒都一退再退,就真是隻能等死了,跟早年離陽兵部衙門那窩老狐狸狼崽子有啥兩樣?”

    徐鳳年站在窗口,秋氣滿堂孤燈冷,開窗之後,涼意更重。

    徐鳳年轉過身,當初那個男人就坐在書案前的那張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現在這間書房,而是站在關內田埂上,大概就會被當作一位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王爺,當我和右騎軍同時出兵後,我會在兩軍錯開距離的一日之後,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寶鼎部聚攏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寶鼎必定會聞風而動,向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請求增援,甚至極有可能臨時抽調柔然鐵騎,以便策應冬雷私騎。王爺請放心,我左騎軍哪怕身陷重圍,也依然會殺掉對方精銳最少四萬五千騎!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托付我手,卻隻能帶著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陸大遠在地底下等著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陸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陸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裏發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曆曆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回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窗口上,身體前傾。懷揣著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陸大遠,沒有交代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隻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陸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陸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準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的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隻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著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隻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後,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借著昏黃燈光,低頭望著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陸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陸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陸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陸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陸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隻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上,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發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後,就迅速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發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說是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聯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隻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幹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簷下打著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裏偷閑。有大聲吆喝仆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隻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櫃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杆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鬥數,八卦六爻,尚可”,“麵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遊曆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道觀宮廟,所製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發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遊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於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鬆開馬韁後,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閑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範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兒稍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他接著又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逐顏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裏想到這麽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麽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兒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麽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麽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越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準不是啥好話。先生盡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麽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麽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臥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麽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鬱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隻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麽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鳳年歎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鬥膽抒發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鬆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隻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徐鳳年也跟著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裏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麽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麽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隻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發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隻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某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隻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裏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徐鳳年猛然起身,輕吹一聲口哨,在河畔飲水的戰馬飛奔而至。翻身上馬後,徐鳳年一手拽住韁繩,一手握緊拳頭,在肩頭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邊極遠處,老人腳步不停,老淚縱橫,低聲呢喃,悄不可聞。

    “此時作何感想?”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視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黃沙。

    聽潮閣謀士李義山,死後並無葬身之地,骨灰盡撒關外。

    老人灑然笑道:“義山!生前身後,我皆不如你。”

    拒北城南城門口,徐鳳年猛然停馬轉頭,那種憑借天人體魄敏銳察覺到的些許異樣,稍縱即逝,刹那間便恢複平靜,無跡可尋。

    如一片秋葉落於池塘,幾無漣漪,靜謐安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