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寄奴主動擊敵,燕家卒拒陣莽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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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號角聲響徹青蒼城一帶的廣袤大地。

    流州終於迎來第一場席卷西線雙方幾乎全部兵力的恢宏戰事。

    隴關貴族的三萬步卒作為攻城主力,緩緩鋪開陣形戰線,對青蒼城展開攻勢。

    包括瓦築、君子館在內四鎮騎軍嚴密護在步軍南部,跟龍象軍遙遙對峙。

    西線主帥大將軍柳珪坐在馬背上,親自督陣攻城,身後是按兵不動的三萬柳家軍和北院大王拓跋菩薩帶來的一萬親衛騎軍。

    一名來自甲字姓氏的隴關貴族武將,根本就沒有關心攻城是否順利,時不時轉頭望向那列陣於三裏外的一大片北涼黑甲。

    姑塞州四鎮騎軍,當真能夠抵擋得住龍象軍的衝陣?且不說被龍象軍輕易鑿開己方騎軍陣形,連攻城步軍都給一並衝破,也隻需要兩個來回,這場仗就不用打了啊!難道要自己給北涼雙手奉上一個涼莽大戰以來的最大戰果?難道柳將軍就不明白流州這場仗,全然就不是一座小小青蒼城的得失嗎?為了打下青蒼城,值得整條西線如此冒險?

    他終於按捺不住,策馬來到柳珪身側,正要說話,柳珪就冷聲道:“我意已決,不用多說!”

    這名北莽出身不俗的萬夫長也給惹惱了,但仍是竭力壓抑怒火,盡量心平氣和,跟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老人諫言:“大將軍,這般直接割裂開來的騎步列陣,風險實在是太大了啊!小小青蒼城拿下不難,咱們就算在三萬步軍中暗藏兩萬……不,就算是一萬重甲步卒伺機等待龍象軍的衝陣也行啊。如此孤注一擲,輕視北涼鐵騎的衝陣實力,大將軍,不妥啊!”

    柳珪沒有說話。

    這名武將終於憤怒道:“大將軍,你這是為了自己的官身,在拿三萬隴關兒郎的性命當兒戲!”

    如今南朝西京廟堂上暗流湧動,本就來自南朝的西線武將當然都有聽說,說柳珪名不副實那都算客氣的了,不客氣的就是直接要求陛下換帥了,連人選都很明確:除了已經身在流州邊境的拓跋菩薩,連在葫蘆口東線大放異彩的種檀都被拎了出來。如果說推出軍神拓跋菩薩還說得過去,那麽拿種檀說事簡直就是打柳珪的老臉了。種檀才入伍帶兵多久?大將軍柳珪戎馬生涯又是多久?而舊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卸任後重新複出,取代毫無作為的柳珪擔當西線主帥,在南朝無疑呼聲最高。因此駐紮流州境內很久的東線軍中,各種說法都在流傳,有聲有色。

    就在此時,這個武將臉色劇變。一騎緩緩而至,馬背上那個披掛輕甲的男人沉聲道:“滾回戰陣。”

    武將咽了咽口水,二話不說就撥轉馬頭,返回步軍大陣。

    柳珪看了一眼來者,笑問道:“北院大王,你說那龍象軍敢不敢吞下魚餌?三萬任人宰割的步軍,戰力不濟的四鎮騎軍,魚餌夠大了。”

    來人正是拓跋菩薩,他看了一眼青蒼城:“大將軍的意圖,王靈寶也許看不穿,但是同為龍象軍副將的李陌藩多半看得出來。隻不過那座城裏有楊光鬥和陳亮錫,李陌藩如果足夠聰明,也會順勢而動,否則以後就別想在北涼邊軍中高升了。就算李陌藩足夠冷靜,但是隻要龍象軍一部發起衝鋒陷入僵局,他李陌藩總不能見死不救,相信他也沒那份鐵石心腸。”

    柳珪嗬嗬笑道:“表麵上,我這個帥位岌岌可危的老家夥需要病急亂投醫,他們北涼虎頭城和霞光城兩線大戰正酣,流州也需要一場大勝來鼓舞人心,所以雙方火候都到了。”

    柳珪收斂笑意:“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北院大王的另外兩萬親軍正在疾速趕來的路上,我柳珪就算丟了帥位,這場仗也仍是不會打。在這流州,不能一口氣吃掉所有龍象軍,小打小鬧,毫無意義。涼莽大戰,原本就是要以流州作為勝負手的,現在不過是繞了一大圈,終於繞回來。”

    拓跋菩薩猶豫了一下,沉聲道:“這場仗打完,將軍你多半還是會被召回南朝。”

    柳珪笑了:“無妨,就當給中線上的董胖子挪出位置好了。”

    拓跋菩薩輕聲笑道:“柳將軍放心,以後你我攜手進入中原。”

    柳珪點了點頭。

    這個老人感慨道:“就是對不住這些奮勇廝殺的南朝兒郎。從大漠黃沙來,到頭來也隻是死在大漠黃沙裏,都沒能看見中原的繁華,哪怕一眼也好啊。”

    距離葫蘆口不到兩百裏的一座幽州軍營內,一名身材瘦弱的獨眼老將緩緩走上閱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麵之前,已經有北涼步軍副統領陳雲垂、幽州將軍皇甫枰及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驚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軍伍的門外漢,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會將老人的居中為首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鐵甲錚錚的老將雙手拄刀而立,看著台下那些烈日曝曬下紋絲不動的校尉士卒,許久都沒有說話。老人不說話,似乎是想要把這場內近萬即將出征的步卒都看過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軍老字營的旗幟都認清楚。

    老將臉色不太好看,終於緩緩開口:“大將軍過世了,王爺也沒在咱們幽州,我燕文鸞呢,就算不死在戰場上,估摸著也沒幾年好活了,所以趁著今天這個機會,說點積攢了將近二十年的心裏話。”

    老將單手拎起那柄北涼刀,指了指身邊的北涼步軍二把手陳雲垂:“老陳,咱們陳副統領,你們肯定都認得。記得十六年前,這家夥陪我一起去清涼山王府喝酒,當時陳雲垂還隻是個正三品的將軍,大將軍就開玩笑說你陳雲垂在幽州帶四五萬步軍,浪費人才了,不如去涼州關外,給你三萬騎軍,幹不幹?”

    燕文鸞沒有拿正眼去瞧這個認識了大半輩子的至交老友,僅是拿那柄涼刀點了點一臉尷尬的陳雲垂:“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當時正裝醉呢,結果大將軍這句話一拋出來,立馬就站起身,那對眼招子啊,賊亮賊亮!你們猜咱們北涼如今的步軍副統領說了句話啥?他說啊,幹,咋個就不幹?!當然,最後大將軍也沒挖牆腳挖成功,為啥?是陳雲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鸞急眼了,差點就要跟大將軍幹架!我當時說了什麽,我至今記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將軍說,北涼步軍就這麽點老底子,這兩年都給涼州騎軍坑蒙拐騙偷,變著法子弄走那麽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連好些年輕的好苗子也沒放過,那我燕文鸞還當個屁的北涼步軍統帥!陳雲垂要去涼州騎軍,不是不行,但大將軍得把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這三個義子,都給我北涼步軍,都給丟到我們幽州來!”

    老將陳雲垂眼觀鼻鼻觀心,好像置若罔聞,但是給燕文鸞這麽不留情麵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個地洞鑽下去。

    燕文鸞又拿涼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這位刺史大人,是咱們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矩的締造者,是最正兒八經的騎軍大將。當時胡大人頂替王培芳成為幽州刺史,來找我燕文鸞套關係,按照官場規矩跟我這個老頭子說說客氣話之類的,然後我就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胡魁來這個前些年境內戰馬還不如陵州多的幽州當官,感覺如何啊?胡刺史是實誠人,就老老實實跟我說,挺憋屈的,說他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去虎頭城給劉寄奴當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龍象軍跟老部下李陌藩、王靈寶一起混,那也不錯。”

    燕文鸞重新雙手拄刀,看著那萬餘步軍:“我們北涼有三十萬邊軍,所以離陽那邊,這麽多年從來都是聽說‘北涼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涼騎軍在邊軍中從來就沒有超過半數,怎麽就成了三十萬鐵騎?離陽當我們北涼步軍不存在嗎?好像北涼自己也不把我們步軍當回事嘛。”

    獨眼老將下巴撇了撇東邊,冷笑道:“薊州有個叫楊慎杏的家夥,就是後來在廣陵道那邊給幾個年輕人玩弄於股掌的蠢貨,想當年那是給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嘿,手底下有那麽幾萬舊北漢留下的步卒,弄出了個什麽‘薊南步卒’的名頭,然後這十多年來,在離陽上下都給稱為‘獨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銳步卒。除此之外,還有南疆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將王銅山率領的無鋒軍,以及吳重軒的大甲,名氣都不小,說來說去,就是沒有咱們幽州步軍的份兒。”

    老人微微停頓了一下:“如果僅僅是這樣,我燕文鸞也能忍,反正咱們也不可能跑去薊州或是南疆跟他們打一場,而且動嘴皮子一向不是咱們北涼人的長項。但是,不去說北涼以外,就說咱們北涼,不說涼州、陵州,甚至不說流州,就說我們幽州自己!鸞鶴城我步軍老字營給摘掉營號,是誰在過河州入薊州,最終在葫蘆口將一萬人打到隻剩下三千多人?!千裏奔襲輾轉,接連大戰死戰,殺敵將近三萬!把北莽蠻子的東線補給打得幾乎徹底癱瘓!”

    燕文鸞自嘲道:“怎麽,覺得咱們幽州軍也是有英雄好漢的?”

    燕文鸞笑道:“這個是當然,不過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營’,是幽州第一個騎軍營!跟幽州這一萬騎並肩作戰的王爺,他本人在不退營掛名成為一個普通士卒!哈哈,跟你們這幫沒有戰馬隻有兩條腿的可憐蟲,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老人臉色有些猙獰:“咱們不去說幽州騎軍副將鬱鸞刀,不說立下顯赫戰功,得以分別晉升為檄騎將軍、驃騎將軍的石玉廬和範文遙。就說那個田衡,新任三萬幽州騎軍的主將,這老家夥當時嫌棄王爺不敢死戰,還說王爺的膽子都在抗拒聖旨入涼後用光了,所以早早解甲歸田去了,這才讓鬱鸞刀當了一萬幽騎的主將,就田衡這麽個沒去薊北更沒去葫蘆口外的渾蛋,如今見著我,都敢拍胸脯說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證再給你弄出一支有營號的騎軍來。”

    老人重新在腰間懸好那柄涼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臉頰,向前走出幾步,沉聲問道:“什麽時候,我幽州步卒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滿場寂靜,但是人人眼神通紅。

    燕文鸞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鸞自從進入徐家軍,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已經三十六年,從第一天起就是個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將,歸根結底,也就是個上了年紀的步卒。不敢說整個北涼步軍,但是你們幽州步軍,都是我燕文鸞一手帶出來的!”

    獨眼老人隨手點了點背後的霞光城方向:“在那邊,然後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蠻子,號稱整整二十萬大軍,臥弓城沒了,鸞鶴城也沒了,北莽蠻子放話說霞光城一樣是指日可下。”

    老人轉身撂下一句話:“但是我燕文鸞,不答應!”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邊境,一杆巨大、猩紅的旗幟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幽騎主將田衡,副將鬱鸞刀,檄騎將軍石玉廬,驃騎將軍範文遙,十餘名騎將的戰馬並排一線。

    身後是傾巢而出的三萬幽州輕騎。

    老將田衡容貌粗樸,不像個手握大權的將軍,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間耕作的老農。這個老人,當時憤懣於年輕藩王的“不作為”,一氣之下辭官還鄉,借口是年紀大了身子骨經不起折騰,可以回家含飴弄孫去了,這才讓後來鬱鸞刀有了獨領一軍出征薊北的機會。但事實上整個幽州都知道老將的子嗣早就都戰死關外了。後來徐鳳年和鬱鸞刀聯手出現在葫蘆口外,一萬騎最終回來三千多人。軍中資曆並不比燕文鸞、陳雲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後,連夜趕往燕文鸞軍營大帳,後者不見。田衡就堵在外邊,等到懷陽關都護府一紙令下,恢複田衡的將軍身份,燕文鸞仍是不買賬,是最後徐鳳年不得不親自寫信給燕文鸞,幽州才勉強承認了田衡作為幽州騎軍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轉頭對鬱鸞刀哈哈笑道:“老燕頭這次肯定要被我氣壞了,不過這可怪不得我,誰讓這家夥連半輩子交情都不顧,見我一麵都不肯。”

    鬱鸞刀等人會心一笑。田衡跟大將燕文鸞那是換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軍校尉,一人是騎軍校尉,田衡為了救深陷敵軍大陣的燕文鸞,違抗軍令主動出擊救下了燕文鸞,大將軍一怒之下,田衡從校尉給直接貶成了普通騎卒。在競爭激烈的徐家軍中,田衡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後輩如騎軍後起之秀徐璞、王妃親弟弟吳起和袁左宗、胡魁這撥人,都是在那個時候超過田衡成為獨當一麵的騎軍主將。等到徐家入涼,田衡也隻是當到了從四品的將軍,是燕文鸞親自跟大將軍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級,從涼州來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時間,比起早已從高位辭任、榮歸故裏的尉鐵山之流,或是現任騎軍副帥錦鷓鴣周康這些軍中大佬來說,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鬱不得誌的北涼軍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對鬱鸞刀說道:“鬱將軍,北莽東線那五萬精騎說是去打薊州,其實咱們都知道,這幫蠻子就是直接奔著幽州來的,要配合葫蘆口的楊元讚,一口氣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內。咱們原本的謀劃是你我分兵兩路,一路在幽河邊境阻截那五萬人,一路沿著葫蘆口外圍邊緣繼續北上,當時開拔前是說你和石玉廬領一萬五千騎在此等候北莽大軍,我則和範文遙帶一萬五千騎北上,以鬱將軍你麾下的不退營為先鋒。但是我想啊……”

    鬱鸞刀笑著打斷道:“將軍就別‘但是’了,既然事先說好了是這般用兵,就沒有臨時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萬騎軍,是我田衡是主將,還是你鬱鸞刀是主將?”

    相較有儒將風範的範文遙,新北涼第一撥獲得將軍稱號的石玉廬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聲,這是是是的還挺拗口。

    鬱鸞刀有些無奈。

    田衡放眼望著遠方的風沙:“雖然上頭沒有明說,但是這次流州那麽大的一個危局,連王爺都親自趕去,北涼境內各支駐軍的騎軍力量都緊隨其後奔赴流州,那麽咱們幽州騎軍在這節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簡單,用範文遙這小子講的話就是……所謀甚大?北莽五萬精騎,不說那東越駙馬爺王遂,就是東線上的秋冬兩個捺缽也不簡單。”

    田衡突然笑了:“你鬱鸞刀別以為在薊州和葫蘆口打了兩場大勝仗,就敢不把我田衡放在眼裏,我拿起第一代徐家刀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呢。”

    石玉廬是老將田衡“一把屎一把尿”從小伍長帶到檄騎將軍的,所以言談也沒什麽忌諱,玩笑道:“老將軍,話可不能這麽說,鬱將軍年輕歸年輕,打仗可真是一點都不含糊,不比老將軍你……”

    田衡猛然提高嗓音:“嗯?!”

    石玉廬趕忙咽下那個“差”字,嘿嘿道:“不比老將軍你好。”

    田衡重重冷哼一聲,眼中卻有笑意:“就這麽說定了。鬱鸞刀,石玉廬,還有範文遙,你們三人帶兩萬人馬一起前往葫蘆口外。我帶一萬人守在這裏,也不奢望什麽大破敵騎,終歸是要拖住他們進入幽州的腳步。”

    範文遙眉頭緊皺,欲言又止,給了石玉廬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小聲道:“老將軍,沒你這麽胡亂更改既定行軍方略的嘛……”

    田衡擺手道:“葫蘆口最要緊,到底能不能甕中捉鱉,就看你們這兩萬騎能否抓緊口袋的口子了!”

    雖然懷陽關都護府隻有一封秘密軍令傳遞到幽州騎軍,但是在場幾人都能猜測出幾分真相,雖然都感到震驚,但誰不是為此熱血沸騰?

    你北莽董卓要拿流州作為突破口,那我們北涼鐵騎就把你東線葫蘆口大軍給一鍋端了!

    田衡看著這些遠比自己年輕的臉龐,輕聲道:“都是自己人,也不說什麽虛的。三萬幽州騎軍,當時說好北上趕赴葫蘆口的那一萬五千人,年輕人居多,為啥?因為死磕王遂大軍,活下來後,即便有軍功,但不大,肯定跟去葫蘆口沒法比。我田衡這輩子能夠做到正三品武將,足夠了。當年入伍從軍,不比你鬱鸞刀是書生意氣,我啊,當年就是全家要餓死,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投的軍,哪裏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當上個將軍?想不到的。”

    田衡說著開心地笑了,接著道:“也甭跟我廢話,我田衡什麽脾氣你們不曉得?認準的事情,別說老燕頭擰不回來,當年就是在大將軍麵前,該咋樣還是咋樣。”

    這個時候,一隊斥候疾馳而來,是以都尉範奮領銜的一標人馬。跟範奮並駕齊驅的一騎竟然是個孩子,腰間懸著兩把略顯不成比例的北涼刀,就那麽站在馬背上,雙手籠在袖子裏,很有高手風範。範奮跟幾位將軍回稟軍情,說前方五十裏內俱無北莽馬欄子的身影。

    田衡喊住就要轉身北上的這標斥候,對那個孩子笑問道:“你就是咱們幽州騎軍的小將軍餘地龍?聽說你一個人就在葫蘆口外殺了好幾百的北莽蠻子?”

    孩子板著臉,點點頭。

    範奮忍不住拆台道:“田將軍,這孩子其實就是在外人麵前臉皮薄,這不剛才還問我,說是等他還完了債,再立了功,是不是也可以當個正式斥候了。這孩子那兩把涼刀,一把是別人送他的,另一把還是咱們標暫借給他的,這不就想著能名正言順擁有第二把涼刀。”

    田衡爽朗笑道:“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幽州騎軍第八標斥候的伍長了!”

    餘地龍問道:“你說話管用?我師父說得按規矩來,否則他就不讓我待在幽州不退營了。”

    田衡頓時無言以對,有些下不了台。他敢跟生死相交的燕文鸞耍賴,還真不敢跟那位年輕王爺打馬虎眼。

    鬱鸞刀笑著解圍道:“幽州騎軍一切軍務,田將軍說了都管用。而且別忘了,你師父還是我們不退營的普通士卒,所以不用田將軍發話,我鬱鸞刀作為不退營主將校尉,讓你餘地龍擔任第八標斥候的伍長,照樣管用!”

    站在馬背上的孩子握緊腰間那柄涼刀,認真道:“將軍們請放心,我這次殺敵絕對比上次多!”

    田衡笑著揮揮手,孩子和斥候都尉範奮一行人策馬離去。

    然後田衡對鬱鸞刀三人正色道:“我田衡是從那場春秋戰事中闖出來的老家夥,如今氣力畢竟不比當年,所以往後北涼就靠你們了。”

    田衡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第六代徐家刀,抬頭,突然說道:“鬱將軍,我這輩子沒留下什麽東西,就一棟值不了幾個錢的破宅子,但是家中還有五柄戰刀,如果……那麽就交由你鬱鸞刀替我保管了。以後有機會跟後輩說起,順嘴提幾句有關那個幽州老將的故事,如何?”

    鬱鸞刀、石玉廬、範文遙三人,都默然無聲。

    田衡雙手抱拳大笑道:“告辭!”

    虎頭城攻守大戰正酣。

    一支人數僅在萬人左右的騎軍,以獅子搏兔之勢,悄然離開駐地往東而去,為首騎將正是北涼騎軍統帥袁左宗!

    氣勢如虹。

    幾乎與此同時,有兩支從未在戰場上完整現世的騎軍,分別前往涼幽北方交界處的兩座險要關隘。兩地關隘皆有重兵把守,清一色的精銳幽州步卒。

    關隘附近方圓百裏,戒備森嚴,一直有著無關人等一旦出現皆是殺無赦的鐵律。

    在幾個月前,隨著兩座關隘內增添了一大批密封物品,這兩處更是開始有大量北涼頭等遊弩手隱秘遊弋。

    兩支騎軍,人數加在一起也不過九千多人。一人雙馬也許並不奇怪,但是足以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戰馬,竟然每一匹都是北涼甲等戰馬!要知道在整個北涼,流州隻有三千龍象騎軍可以配備甲等戰馬,幽州境內隻有三四百匹!陵州則是連一匹都沒有!這些分明不佩涼刀也不負弓弩的古怪騎卒,卻無一不是身材健碩、膂力出眾之邊軍精銳。哪怕他們連輕甲都不曾披掛,其雄健體魄和那股剽悍氣焰,仍是讓人望而生畏。

    一支是胭脂軍。

    一支是渭熊軍。

    當他們在戰場上人馬皆披甲胄,那就是胭脂重騎軍、渭熊重騎軍!

    在虎頭城大戰之際,在流州告急之際,在燕文鸞不得不調動一萬死士步卒增援霞光城之際,兩萬幽州輕騎,一萬大雪龍騎軍,北涼鐵騎中的鐵騎,九千真正意義上的重騎軍,將一起出現在葫蘆口外!

    涼州虎頭城,儼然成了第二座中原釣魚台。隻是那一次是在中原大地上勢如破竹的徐家鐵騎受阻,這一次是北莽馬蹄密密麻麻簇擁在城外的龍眼兒平原。

    南院大王董卓親自帶著一標烏鴉欄子,巡視在後方蓄勢待發的一支攻城步軍。在這個胖子身邊還有一對身份尊貴的年輕男女,其中那個像病秧子的年輕男子身份有很多重,個個都不簡單。北莽四大捺缽裏的春捺缽,南朝幕前軍機郎的領頭羊,棋劍樂府的卜算子慢,當然最根本的身份,是拓跋菩薩的長子——拓跋氣韻。那個剛剛正式被葫蘆口先鋒主將種檀奪走夏捺缽頭銜的女子,叫耶律玉笏。這對男女,差一點就在葫蘆口外,成功算計了深入兩國邊境腹地的徐鳳年,可惜袁左宗領著一萬大雪龍騎軍趕赴戰場,讓他們和那位太平令功虧一簣。

    董卓拿馬鞭指了指虎頭城,說道:“對外號稱兵甲器械能夠支撐十年戰事的虎頭城,不到半年,絞車木檑就已經耗盡,磚檑、泥檑也用掉大半,被我方砍斷的鐵鴞子、拐槍、拍竿不計其數。城頭床弩隻剩下三張還算完整,已經損毀弓弩更是已經堆積成山。當然,城內中小型的踏弩輕弩肯定還有不少,庫存箭矢也仍有數十萬之多。但是相比當年甲士不超十萬而擁有三十萬百姓的襄樊城,虎頭城有個致命缺陷:人太少了。弓弩是死的,壞了,可以去庫存搬運嶄新的,虎頭城的北涼邊軍不是神仙,膂力已經遠遜初期。如果你們兩位有機會就近觀戰,應該可以看到絕大多數城頭弓手用以挽弓的那隻手臂,都綁上了結實繃帶。說句難聽的,隻要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董卓大搖大擺站在城外一百步,估計都沒幾個神箭手能夠透甲殺我了。”

    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藥味的拓跋氣韻神情凝重,不置可否。

    給陛下親口剝奪了夏捺缽,所以耶律玉笏賭氣跑來虎頭城“散心”。她神情玩味地瞥了一眼這個自己遠在王庭,聽到他名字也覺得如雷貫耳的胖子——三十五歲的南院大王,他手握百萬兵權,等於跟老涼王徐驍和兩遼顧劍棠加起來的兵力差不多了。正是這個家夥執意要先打北涼,弄出了這麽大動靜,害得陛下和太平令都承擔了莫大壓力,結果除了東線上楊元讚勉強屬於功過相抵,其餘兩條戰線都黯然失色。尤其是董胖子本人,硬生生被一座虎頭城擋在涼州關外。連不過損失了幾千人馬的柳珪,都已經在西京廟堂上給人罵成老狗了,仍是暫時沒有人有膽子彈劾主帥董卓。耶律玉笏很好奇這個私底下稱呼陛下為皇帝姐姐的胖子,還能扛多久。

    董卓看似隨口提到了三個月,對廟堂規矩門兒清的耶律玉笏心中冷笑,已經淪落到要她和拓跋氣韻幫忙傳話給某些人的地步了嗎?或者說對董卓寄予巨大期望的皇帝陛下和太平令也開始按捺不住了?

    拓跋氣韻終於開口說道:“董將軍,我去過龍眼兒平原的西北大營了。”

    董卓嗯了一聲。

    一想到那個所謂的西北大營,耶律玉笏頓時覺得有些惡心。什麽大營,就是堆放病患和屍體的地方,就是堆放!南朝二十年積攢實力,都一股腦兒傾斜在進攻尤其是攻城物資上,否則也不能一口氣掏出近千架大大小小的投石車。但是對待戰陣傷員,北莽從來就不擅長,也不講究。烈日當頭,身披一具華麗金甲的耶律玉笏已經汗水淋漓,她對戰爭天生就有一種向往,向往那種在馬背上互換生命的快感,向往那種一箭釘入敵人頭顱後背的穿透感。耶律玉笏見慣了死人,可心誌堅定如她,到了西北大營,仍是差點忍不住嘔吐:一車車從戰場上拖曳下來的屍體,一律丟入挖好的大坑,可能傷兵就躺在坑外不遠處痛苦哀號,許多被守城器械弄得血肉模糊的傷兵,苦苦哀求給自己一個痛快的死法。

    當時拓跋氣韻站在一座已經疊有七八百具屍體的新坑邊緣,跟負責撒石灰的士卒要了一盆。以一塊厚重棉布蒙住嘴鼻的耶律玉笏,看著這個春捺缽麵無表情地撒出一把把石灰。

    她突然發現自小就比草原男兒還要鐵石心腸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後,竟然破天荒有些傷感。

    拓跋氣韻思維跳躍得很厲害,轉移話題,緩緩說道:“董將軍打北涼,急了,但是打虎頭城,緩了。”

    遊牧民族本身的韌性和作戰習慣,讓北莽對糧草的低需要,遠遠超出中原騎軍的想象,起碼北莽現在仍是不缺糧草。但是如果能夠在秋高馬肥的季節舉兵南下,陷入僵局的形勢下,北莽可以更加遊刃有餘。拓跋氣韻不想說太多的馬後炮言語,何況董卓和太平令為何要開春就南下,自有其道理。拓跋氣韻真正想要說的是後半句話,如果董卓的東線一開始就不計後果地攻城,先一鼓作氣拿下虎頭城,如今情況就不至於這麽騎虎難下。這不是拓跋氣韻指責董卓打虎頭城不出力,事實上董卓的部署沒有任何問題,但董卓既然是南院大王,是百萬大軍的主帥,就應該拿出更多天經地義的戰果。

    董卓點頭道:“一開始,我是懷疑虎頭城內除了諜報上的那幾千精騎,還隱蔽有一支鐵騎,比如舊屬典雄畜後來劃分給齊當國的六千鐵浮屠。我甚至還懷疑過,北涼那兩支人數總計在九千上下的真正重騎軍,最少會有一支藏在虎頭城內。因為我覺得褚祿山既然敢把都護府放在虎頭城背後的懷陽關,肯定是要跟我來一場硬碰硬的大仗。要在虎頭城以南、柳芽茯苓以北,跟我打一場輕重騎軍都將出現的大戰。”

    董卓沉聲道:“直到那場各懷心機的設伏戰,我先是用四千騎軍在牙齒坡作為誘餌,茯苓軍鎮主將衛良果然貪功冒進,被八千騎伏軍衝亂陣形。如果不是那個北涼小都尉乞伏龍冠壞事,太過英勇,愣是幫茯苓騎軍打開了突破口子,那麽接下來北涼的伏兵也該準時進入戰場。而我的董家騎軍也會隨之而動,最終在那處戰場上,我能夠一口氣把茯苓、柳芽兩鎮兵馬加上懷陽關有生力量,甚至連虎頭城騎軍都一並勾引出來。如此一來,就會變成雙方騎軍互換的局麵,就算我董卓更虧,但隻要打掉了虎頭城以南那條北涼騎軍防線的機動性,虎頭城打不打,就都不是問題了。”

    董卓自嘲道:“也許北涼都護府很多人會在心中罵那個乞伏龍冠的小都尉力氣用錯了地方,但其實是讓涼州僥幸逃過了一劫。一座虎頭城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後那幾支不求殺敵、隻求牽製的靈活騎軍。我董卓現在也不確定是我想太多了,還是褚祿山運氣好,或者其實就是比我想得更多。”

    耶律玉笏皺眉道:“就不能全線壓上,連茯苓、柳芽兩鎮一起攻打?反正我們兵力占據絕對優勢,不打白不打!”

    董卓一笑置之,沒有解釋什麽。拓跋氣韻搖頭道:“不是不能孤注一擲,但是意義不大……”

    就在拓跋氣韻要給耶律玉笏解釋其中玄機的時候,董卓沿著步軍方陣後方的邊緣地帶,策馬奔向一支灰頭土臉的車隊。那名負責監督手下搬運戰場屍體的千夫長看到南院大王後,快速翻身下馬,跟董卓稟報了戰況。原來這些屍體都是從入城地道中拖出來的。北莽攻城投石車攻勢有間歇,但這項“上不得台麵”的攻城舉措就沒有停止過。始終沒有顯著效果,除了初期有一支五百人的兵馬進入過虎頭城,但是很快就給巡城甲士截殺,其餘都是死在地道內的狹路相逢,或者是給守株待兔輕鬆堵殺在洞口。據悉,守城主將劉寄奴早有準備,在城內各處要地事先挖出了十餘個深達三丈的深洞,讓耳力敏銳的士卒待在其中,隻要北莽穴師和甲士在四周數百甚至千步以內有所動靜,都可以第一時間捕捉到戰機,之後是橫向鑿洞設伏還是以風車扇動濃煙石灰,都輕而易舉。

    那名千夫長因為在衝陣蟻附中失去一條胳膊,才退居二線擔任此職。獨臂漢子在稟報完大致戰況和死亡人數後,眼睛微紅,低下頭後輕聲道:“大將軍,先後十六條地道,加上這一撥,咱們死在地下的兄弟已經快有五千人了,值嗎?能戰死在那虎頭城的城頭上也好啊。”

    董卓淡然道:“你們去西北大營吧。”

    獨臂千夫長抬起僅剩的胳膊擦了擦眼睛,上馬後帶著堆滿屍體的車隊漸漸遠去。

    耶律玉笏心中沒來由冒出一股怒火,深呼吸一口氣,對這個南院大王問道:“北涼當年打青州襄樊城那會兒,就是挖掘地道的行家裏手,既然會攻,防禦起來自然也不是雛兒。何況城內那幾千養精蓄銳的北涼騎軍,明擺著都還上過城頭,就算有幾百人活著進入到城內地麵,又能如何?”

    董卓笑了笑,似乎刻意不想去提及那沒能建立寸功的五千死人,說道:“前兩天城內有一支騎軍部隊,已經不得不登城參與防守了。他們下馬作戰的實力比起疲憊的步卒,確實要超出一大截,我本來有兩名千夫長已經帶人攻上城頭,兩者兵力相隔不過四百步,差一點就能在城頭站穩腳跟。”

    董卓的拇指和食指抵在一起:“就差這麽一點點。”

    拓跋氣韻無奈道:“這一點點機會,是董將軍下令我方每一名千夫長麾下傷亡幾乎達到四百人才能撤退這種巨大的代價換來的。”

    董卓笑道:“這不是還沒有過半嘛。”

    耶律玉笏用近乎質問的語氣不客氣地問道:“敢問大將軍,死在自己人刀下的草原兒郎,有多少了?”

    董卓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千夫長有三名,百夫長就多了,連同普通士卒加在一起,如果我沒有記錯,到昨天為止,有兩千七百人。”

    耶律玉笏怒道:“你就不怕引發兵變?!”

    董卓反問道:“殺了這麽點臨陣退縮的廢物,就要嘩變?”

    耶律玉笏冷笑道:“確實,將軍握有十萬幾乎沒有什麽損傷的董家私軍,本身又是用兵如神、細致入微的名將,一定可以扼殺苗頭。”

    拓跋氣韻開口道:“別說了。”

    耶律玉笏欲言又止,看到春捺缽的不悅表情後,終於不再繼續挑釁那個在自己看來名不副實的南院大王。

    兩騎跟董卓告辭離開。

    耶律玉笏轉頭看著那個原地停馬的壯碩身影,低聲道:“這個胖子,帶兵就這麽回事了,當官倒是真有能耐,仗都打到這個份兒上了,還不忘記順著某人的意願,在虎頭城下把那些草原悉剔勢力一點一點打盡。一名千夫長消耗了從部族帶來的嫡係兵力,可在快速輪換之下,後續兵馬從哪裏來?要麽是從南朝軍鎮中補充抽掉,給摻了沙子,要麽就是幹脆兩支殘部混淆在一起。按照這麽個法子打下去,大悉剔能不變成小悉剔?”

    耶律玉笏臉色陰鬱,咬牙切齒道:“都是南朝那些中原遺民帶來的風氣,離陽趙室是拿廣陵道從地方藩王武將手中收回兵權,咱們也不差嘛,草原悉剔個個在此地傷筋動骨,就算以後踏破北涼進入中原,手頭還能剩下幾個自己人!”

    拓跋氣韻笑了:“你啊,牢騷太盛防腸斷。”

    耶律玉笏怒目相向:“你還笑得出來?!你以為你們拓跋姓氏就能置身事外?!”

    拓跋氣韻搖搖頭,笑著不說話。

    獨自在烏鴉欄子護衛中望向虎頭城的那個胖子,視野中,攻城步軍如一波波源源不斷的潮水湧去,然後潮水順著城牆激蕩出浪花後,向上漫延。

    他招手喊來一名隨行的年輕幕前軍機郎,說道:“傳令下去。一、從今天起停止挖掘地道。二、步軍加大攻城力度,白天傷亡過半才能撤出,夜間攻城則不以戰損作為後退前提,每名千夫長隻需要在虎頭城下堅持進攻一個時辰即可。三、傳消息給西京,整個南朝,無論姓氏是甲乙丙丁,隻要在品譜之上的家族,都要拿出所有窖藏酒水,用以東線大軍傷患的治療傷口。記住,是南朝所有家族所有酒水,若有人私藏一壇,一經揭發確實,家族品第由甲字降為乙字,以此類推。四、今晚我要召見東線所有不在戰場上的萬夫長和千夫長。”

    那名軍機郎迅速離去,傳達軍令。

    董卓沉聲道:“耶律楚材!”

    一名虎背熊腰、臨時充當烏鴉欄子頭目的校尉趕忙策馬靠近,這一次,這個既是北莽皇帳成員又是南院大王小舅子的武將,沒敢嬉皮笑臉,隻要姐夫喊他真名,那就意味著是有大事要發生了。他耶律楚材的姐姐便是董卓的大媳婦,同是耶律姓氏,比起耶律玉笏卻要金枝玉葉很多,但是兄妹二人比起那個聽說跑去離陽中原遊手好閑的耶律東床,距離那張椅子就要更遠一些。耶律楚材也從沒有那個奢望,從小就想做個馳騁沙場的純粹武將,有了董卓這個很對胃口的姐夫後,這幾年在董家軍中可謂如魚得水。不過這次南征北涼,一向很好說話的姐夫死活都不肯答應他做先鋒,這讓耶律楚材很是受傷。甚至前不久董家親軍奔赴流州也沒有他的事情,耶律楚材這段時間幽怨得像個守活寡的娘們兒。

    董卓瞥了一眼這個小舅子,笑眯眯道:“給你一個活,就是路途有點遠,接不接?”

    耶律楚材小心翼翼問道:“有軍功拿不?”

    董卓說道:“不一定。”

    耶律楚材果斷道:“那不去!”

    董卓笑道:“不去也行,反正明天你一樣有機會攻城。我換人就是了。”

    耶律楚材滿頭霧水:“攻城?”

    董卓點了點頭:“我董家一萬兩千步卒,都交給你,明天開始攻打虎頭城。”

    耶律楚材驚訝得張大嘴巴,以他的身材來說,那真是一張血盆大口了,跟他姐姐的花容月貌實在差了十萬八千裏,真不像是同父同母生出來的。耶律楚材突然眼神炙熱起來,也不稱呼董卓為姐夫,而是畢恭畢敬喊了一聲“大將軍”:“末將是騎軍出身,讓我去下馬攻打城池還是算了,末將決定了,就接第一個活!”

    董卓凝視這個家夥,心平氣和道:“八萬董家騎軍都交給你,以最快速度趕去葫蘆口外,雖然那邊我早有安排人馬盯著,但是我仍然不放心那裏。還有,在你走之前,先寫好一封遺書,如果你死了,我對你姐姐也好有個交代。”

    以玩世不恭名動北莽的耶律楚材咧嘴笑了笑,握緊拳頭在自己胸口重重一捶:“大將軍,如果……末將是說如果沒能回來,沒有機會看到大將軍和我姐姐的孩子了,以後告訴他們,他們的舅舅,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讓他們騎在脖子上玩耍。”

    董卓猶豫了一下:“要是葫蘆口那邊有你沒你都一樣的話,你別逞強。既然喜歡孩子,就自己娶個媳婦生去。”

    耶律楚材點了點頭,策馬離去。

    董卓依舊紋絲不動,沒有誰能夠聽到這個胖子的自言自語,他在反複念叨著一個數字:“三十八,三十八……”

    虎頭城,靠北位置最為巍峨的幾棟瞭望高樓箭樓,成了北莽投石車重點針對的目標,而主將劉寄奴所在的那棟樓位置要更加靠後,投石車造成的威脅不足以致命,倒是參與攻城得以鄰近城頭的那些北莽神箭手,都因自己一箭射中此樓引以為傲,雖然不會計入戰功,但是撤出戰場後,都會被當作英雄對待。

    劉寄奴站在那張擱有虎頭城地圖的桌子旁邊,地圖上已經標示出各種戰場細節,例如城牆破壞程度,失去床弩的地帶,已經經過數次匆忙填砌的危險城垛,等等。劉寄奴盯著城防圖的東北一帶,在此地,床弩率先盡毀後,最近半旬以來,北莽就在不放棄正北方向攻城力度的同時,著重加大了此處的進攻密度和厚度,大量攻城器械開始從西北轉移傾斜到東北。

    一名巡城校尉大步走入樓層,大聲笑道:“將軍,這幫北莽蠻子真是不長記性,今日又死了七百多隻‘老鼠’,悶死一小半,等末將帶人下去後,都沒怎麽花力氣就宰光了。老規矩,那條地道也給咱們填嚴實了,而且附近地帶,也會有兩名穴師和一標騎軍日夜盯著。”

    劉寄奴點點頭,抬頭問道:“懸掛在城樓望樓牆外的答雷,已經都用光了?”

    答雷是一種中原應付攻城的特殊軟簾子,由粗麻緊密編織而成,塗有泥漿防火,對付投石和火箭都有很大功效。虎頭城的城牆雖然堅固異常,但是如果沒有大量答雷減緩飛石的巨大衝擊力,虎頭城如今就不是縫縫補補這麽輕鬆了。

    一名副將無奈道:“是的,沒想到這幫蠻子能弄來那麽多投石車,幸好將軍早有預備,否則還真懸。而且咱們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門,各段城牆也頭疼。水源沒有問題,就是牛馬牲畜皮毛和內髒胞衣製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幫蠻子拚了命往城頭上潑油,輔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瘋了。好在咱們應付火攻的沾泥掃帚能夠重複使用。”

    已經兩天兩夜沒怎麽合眼的劉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遞給身邊一名校尉:“你們都仔細瞧瞧。”

    這根從城頭取回的箭矢傳了一圈。劉寄奴說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這種箭矢,但是不成規模,是這兩天才開始大量出現。先前箭矢半數跟北莽精銳騎軍的現今配置吻合,以加長箭頭追求穿透我北涼甲胄,但是其餘半數夾雜有樣式陳舊的銅鑄箭,以及脫胎於大奉王朝的鐵鑄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現在不一樣,更加精致細分,所以連錐箭和鐵脊箭都出現了。”

    劉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聯係最近北莽攻城的銜接性,我敢斷言北莽是在換氣。有點像是江湖高手對決,在北莽展開下一波攻勢之前,這會是我們的一個機會,當然,也可能是個陷阱。但不管如何,我們都應該嚐試一次。所以這幾天我故意讓騎軍上城頭補救,給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時,就是要讓我們的騎軍出其不意,主動出城。”

    一名負責城門守衛,前兩天腦袋上給北莽蠻子開了瓢的校尉問道:“需不需要咱們城頭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凶一點?”

    劉寄奴搖頭道:“不用,以防畫蛇添足。”

    劉寄奴緩緩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極了不得不休息片刻,還是在腦海中尋覓戰機。他猛然睜開眼睛,雙拳按在桌麵上,盯著兩名躍躍欲試的城內騎軍校尉:“北莽負責保護呼應步軍兩翼的騎軍,長時間看戲,如今已經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門後放置兩千騎軍,出城後隨意衝殺。東西兩門各一千騎軍,衝擊側翼。切記!隻有半個時辰,我隻給三支騎軍最多半個時辰,不管殺傷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絕不可戀戰不退,半個時辰後我虎頭城再度打開大門。”

    劉寄奴突然喊住那兩名領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訴兄弟們,也許北莽連讓我們虎頭城重新開門的機會都不會給!”

    一名已是白發蒼蒼的高大校尉點頭道:“明白!”

    隔著一個輩分的兩個騎軍校尉走出屋外,年輕些的校尉鬼頭鬼腦看了一眼身後,這才跟老校尉說道:“老標長,咋講?真要把話挑明了?”

    老人停下腳步,雙手扶住欄杆,默不作聲。

    中年校尉心領神會,就不再開口說話,他自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老人轉頭笑道:“小宋,雖說咱倆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長,別說今天是校尉,就是將軍,也是我的兵。所以這趟出城殺敵,我來,你留在城內繼續主持騎軍事務。”

    中年校尉轉身就走:“那我跟劉將軍說理去。”

    老人一腳踹在這家夥的屁股上,輕聲笑罵道:“滾回來!聽我把話說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轉身,老人指著北方,輕聲道:“我隻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個當年跟你同樣是我手下伍長的女婿,後來也死在了八年前的涼州關外。好在我孫子孫女都有了,賀家香火終究沒斷。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當年跟我女婿爭過,也埋怨我最後選了他當女婿,沒選你。所以這些年在虎頭城,你小子沒少跟我別苗頭,就我這脾氣,要是換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滿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過我嘛。”

    老人也懶得跟這個小子計較什麽,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麽多年的南征北戰,在北涼紮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個家,過得還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裏死了親人,孩子們終歸還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輕時候的那個春秋亂世,活著的比死了的還要艱難。我這個老頭子偶爾還鄉,看著孩子們每天練字,那架勢,有模有樣的,握毛筆比我這個爺爺拿槍矛還要嫻熟,在書齋外聽著他們的讀書聲,如今這北涼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這樣的好世道,能多幾天是幾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門還能不能第二次開啟,都不打算回了。你讓我以後下馬去城頭跟北莽蠻子打,殺不了幾個人的,不如在馬背上多殺些。小宋,這麽說了,你還跟老標長搶著出城嗎?”

    中年校尉緩緩抱拳,但是很多話,始終沒能說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開,結果屁股上給那姓宋的家夥踹了一腳。後者一陣風似的跑下樓,隻撂下一句:“老標長,當年沒搶走你女兒,我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踹你一腳,別生氣啊!”

    老人隨手拍了拍身後甲胄,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幸好當年沒選你當女婿。”

    北莽日夜攻城,城外戰場上燃燒著一堆堆擺放有序的巨大篝火。虎頭城內外涼莽雙方,都早已經習以為常。

    正子時,在道教煉丹典籍中被視為“陽生之初,起火之時”。虎頭城直通三門的三座廣場上,各有一支騎軍開始披掛上陣,馬鞍懸掛長槍,腰佩涼刀,不負弓弩。

    正北方位的為首老將,伸手握起那杆當年從西壘壁一員西楚將軍手上奪來的長槍,笑道:“老家夥,跟我姓賀了以後,沒委屈了你吧?”

    當那聲大門緩緩開啟的吱呀聲傳來,老人猛然一夾馬腹,開始衝鋒。

    為了配合三支騎軍尤其是正北騎軍的出城,又不至於過早泄露跡象,在子時前一刻,北門城頭箭雨特別針對了城門口附近的北莽蠻子。

    所以當措手不及的北莽步軍發現城門竟然主動上升後,一時間都有些發蒙,甚至連那些負責督戰遊弋在城頭數百步後的遊騎斥候,也沒有馬上回過神。等到親眼看到一股騎軍從正北大門呼嘯而出,遊騎都有點傻眼,不過很快就有人撥轉馬頭瘋狂鞭馬,從三座步軍大陣特意留出的一條縫隙中疾馳而去。

    等到他們轉身傳遞這份緊急軍情的同時,城門口附近的北莽士卒就被這支騎軍一槍撞爛頭顱,或者被直接一槍撞擊得倒飛出去。

    騎軍麵對沒有布陣的步軍,殺起人來,其實就跟刀割麥子一般。

    若是披甲齊整的騎軍之間正麵對衝,雙方都可以借助戰馬衝鋒的巨大慣性,對長槍本身和騎卒的手臂會造成巨大的損傷,但是現在?

    再熟悉戰陣廝殺不過的老校尉一開始就注意自己的呼吸,不急不緩,絕對不會像愣頭青那樣恨不得一口氣就殺敵幾十,老校尉也沒有太過追求戰馬衝鋒的速度。作為一支錐形騎軍的那幾個領頭人,都應當如此,否則會帶壞整支騎軍的進攻步伐,甚至會導致騎軍陣形割裂開來。雖說以騎戰步這種情況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老人作為涼州邊騎實打實的校尉,在馬背上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自然而然就會如此行事。

    城門右首一支千人隊北莽蠻子蟻附攀城正酣,後方千人隊還沒有上前輪換攻城,左首恰好有兩名千夫長的兵馬正在交接。

    老校尉對騎軍副手沉聲道:“各領一千騎突陣,你繞城橫走!”

    兩千人騎軍迅速左右分開,如一股溪水遇石而滑開,老人則率領一千騎直奔那兵力完整的北莽千人隊。六七名身披皮甲的北莽士卒眼見自己逃無可逃,一起咬牙揮刀前衝。

    老校尉直接一衝而過,長槍槍尖微微傾斜向下,對準了一名北莽士卒的脖子。巨大的貫穿力將這名高高舉刀的士卒,直接撞擊得雙腳脫離地麵。而老人在長槍就要釘入敵人脖子的前一刻,雙手不易察覺地鬆開長槍,下一刻,再度飛快握住槍身,握住的位置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鬆開長槍造就的這短短一寸距離,卻能夠讓老人卸掉長槍衝刺殺人帶來的五六成阻力。

    老人向後輕輕一扯長槍,從屍體的脖子中拔出槍頭,繼續向前衝鋒。

    這還是老人年輕時候作為徐家鐵騎一員,在中原大地馳騁作戰以騎破步積累出來的寶貴經驗。年輕一輩的北涼騎軍知道是都知道這個訣竅,但一般來說用不上,畢竟北莽也是騎軍,用不上這種“華而不實”的伎倆。不過當下就很有意義了。這種少數騎軍麵對大量步卒的陷陣,長槍越晚脫手,殺敵自然越多。

    那六七名北莽士卒被一衝而過,瞬間就死。兩側更遠處一些的士卒,在這支千人騎迅速鋪開衝鋒陣線後,也難逃一劫。最慘的一個,是僥幸躲過一騎的長槍後,給之後的虎頭城第二騎用戰馬當場撞死。

    在不遠處那支千人隊步卒眼中,就看到這支錐形出城的騎軍幾乎是幾個眨眼工夫後,就已經繞弧而來,並且瞬間將鋒線伸展到一排百餘騎。

    北莽千夫長怒吼道:“前排豎盾!弓箭手準備!”

    老校尉嗤笑一聲,沒有長矛拒馬陣,沒有重甲在身,就憑兩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擋住我北涼騎軍的衝鋒?我賀連山可是連西楚大戟士都衝過的北涼老卒!

    你們這大半年來攻城不是很賣力嗎?今天老子的虎頭城騎軍就教你們做人!

    當他這一騎驟然加速,先是這一排的精銳北涼騎軍都憑借眼角餘光,陸續提速衝鋒,很快就繼續保持住那條幾乎完全筆直的完美鋒線。

    而這一排之後的騎軍也同樣如此。一千騎,皆是如此。這就是北涼鐵騎!

    老校尉隨意撥開一根迎麵而來的箭矢,至於射向肩頭鎧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騎步觸及的刹那間,天地好像都靜止。隻見一匹匹北涼大馬高高躍起,在那一線之上,在北莽第一排屈膝舉盾的北莽士卒頭頂之上,堪稱壯觀!

    當馬蹄終於整齊轟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時。

    一名膂力驚人的虎頭城都尉,長槍凶狠捅入一名北莽後排弓手的胸口,拖曳著鮮血噴湧的屍體向後一路倒滑,透過胸膛的槍頭又撞在同一列後的第二名北莽士卒腹部。騎軍都尉猛然一推長槍,然後鬆開手。在戰馬衝到兩具屍體之間的瞬間,這名都尉彎腰攥緊長槍槍頭,一口氣從屍體中拔出,如同心有靈犀的北涼戰馬猛然爆發出驚人的二度衝鋒,將第三名試圖砍向主人手臂的北莽蠻子狠狠撞開。

    隻有少數盾卒、一定數量弓箭手和大多數攀城刀手,沒有任何厚度可言的千人步軍方陣,就被那一千人一千馬,一衝而過。

    虎頭城九百多騎沒有任何停留,根本就不管那滿地死傷的北莽千人隊,繼續奔向第二座間隔有一千步距離的步軍方陣。不同於手忙腳亂的第一座,下一座方陣的弓手有更加充裕的拋射機會,甚至那名千夫長從後方緊急借調了近百名盾卒,稀稀疏疏夾雜有用處不大的十幾杆長矛,也真是難為這個不得不臨時抱佛腳的千夫長了。但是在更遠處,已經有一支鄰近的側翼騎軍開始沿著步軍間隙火速增援。

    肩頭給釘入那根箭矢的老校尉開始有意無意放緩馬速,隨著馬背的起伏輕輕呼吸。

    老人的視線越過第二座步陣,看向更遠處,眼角餘光則注意著左右兩側的動靜。北莽右翼那支遠水救火的騎軍人數大概是兩千人。老校尉大聲喊道:“破開前方步陣左首半陣,然後隻管往左衝鋒,讓那支北莽增援騎軍在咱們屁股後頭吃灰!”

    相距不足五百步,這支騎軍開始加速衝鋒,鋒線開始向左側偏移。數撥密集箭雨過後,七百虎頭城騎軍薄其步陣一半,成功向左衝去,這一次是毫無保留地狠狠撞入第三座大陣。

    一撞之後,除去五六十騎依舊握有長槍,這支如入無人之境的騎軍都開始換上北涼刀。但是這一次棄槍換刀,給這座北莽步陣帶來的重創,竟然比北涼騎軍撞開之前第二座步陣還要誇張。

    那些長槍絕大多數都刺入了北莽步卒的胸口。涼州騎軍有一條鐵律,換刀之前的脫手槍矛,不能殺敵者,戰後一律以無寸功算!

    深夜火光之中,這一大片熠熠生輝的雪亮刀鋒,格外醒目!哪怕遠在虎頭城內那棟高樓上的主將劉寄奴,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支包括校尉賀連山在內的騎軍,根本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虎頭城,劉寄奴更是一清二楚。

    劉寄奴和那些樓內議事的校尉此時此刻都站在欄杆前,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悲慟神色,隻是心中默念道:“走好,回頭兄弟們一起,在地底下找大將軍喝酒。”

    劉寄奴一瘸一拐轉身走回樓內。記得那次滿身血跡的年輕藩王帶著二十幾騎吳家劍士返回虎頭城後,年輕人隨口問了個問題,問他劉寄奴是不是沒了北涼,中原就守不住了。劉寄奴告訴這個年輕人的答案是不會,短短二十年,中原大地血性猶在。真到了退無可退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會發現自己原來也能夠義無反顧,能夠坦然赴死。就像我們的北涼。最後劉寄奴笑著加了一句,隻不過北涼以外的中原,可以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想跟咱們北涼這樣殺他個幾十萬甚至一百萬蠻子,就別想了。當時,劉寄奴看到了那個年輕人想笑又忍著不笑的樣子。

    劉寄奴突然轉身跑向樓外。一名身材高大卻心細如發的校尉二話不說,一把抱住這個虎頭城守將,怒道:“將軍,咱們跟王爺下了軍令狀,虎頭城最少還要守住三個月!是最少!咋的,將軍你這就要撂挑子?!想死還不容易?別說像賀校尉這樣出城殺敵,將軍你隻要隨便往城頭上一站,不用一個時辰,保管橫著回來!”

    劉寄奴沒好氣道:“老子要睡覺去!”

    高大校尉疑惑道:“真的?”

    幾個顯然不放心劉寄奴的校尉異口同聲道:“我送將軍!”

    劉寄奴想了想,掙脫開那高大校尉的雙手:“算了,睡意又沒了。來,咱們趕緊商量一下,怎麽把其他幾支出城騎軍接回來。看城外動靜,北莽騎軍開始試圖起網了,比我們預先想象的速度要快,咱們必須在一刻鍾內想出個辦法。實在不行,應該讓他們馬上回城,不能等到最先定下的半個時辰……”

    那名高大校尉忍不住低聲說了句“他娘的”。

    劉寄奴轉頭,卻沒有停下腳步:“再說一遍?!”

    高大校尉馬上閉嘴。

    劉寄奴瞪眼道:“熊樣!”

    高大校尉轉頭撇嘴道:“是不是將熊熊一窩不管,反正我是將軍你帶出來的,熊不熊……”

    劉寄奴突然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把整個涼莽邊境圖拿過來!”

    當地圖攤開在桌上後,劉寄奴陷入沉思,樓內旁人大氣都不敢喘。

    劉寄奴的視線在三州邊境快速遊走,最終眯眼重新盯著自己所在的虎頭城,緩緩道:“如今北莽真正的目標,不是在流州吃掉龍象軍,不是在幽州攻破霞光城,也不是我們的虎頭城。”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難不成是陵州?可這也太荒唐了吧。

    劉寄奴伸出手指抵在一座軍鎮:“是虎頭城之後的懷陽關!準確說來,是都護褚祿山身後的整個涼州!”

    有人問道:“可是隻要虎頭城還在,懷陽關原本就是可攻可守的險隘,明麵上又有那幾支我北涼最精銳的騎軍隨時可以支援。雖說我們剛剛得到密報,這些騎軍如今都已經……但是北莽蠻子肯定還不清楚兩萬人的去向,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拿什麽打懷陽關?”

    有人說道:“流州丟不丟都無所謂,隻要龍象軍能夠保存半數實力,加上幽州葫蘆口必定可以形成的包圍,然後咱們虎頭城能夠守住三個月,我們北涼就算是反攻北莽姑塞、龍腰兩州,都有可能。”

    劉寄奴默不作聲。

    當那一劍從萬裏之外掠向逃暑鎮之時,當白蓮先生還不曾道破天機之前,流州就已是大戰一觸即發。

    兩文一武三名流州官員走在城頭上,位置靠近相比外牆稍矮的女兒牆一側,因為城外不斷有北莽小股遊騎呼嘯而過,少則三十,多則兩百,時不時騎射一撥,也不至於對守城士卒造成殺傷,其實就跟來這座城下觀光賞景差不多,充滿了濃重的挑釁意味。

    三人中唯一的老者,身穿正三品紫袍文官公服,繡孔雀官補子。剛才就有幾根淩厲箭矢從老人頭頂掠過,老人笑道:“惡客臨門啊,這麽喜歡在別人家門口往裏丟鞋子,回頭要是逮著機會……”

    說到這裏,老人停頓了一下,轉頭笑眯眯望向那個在武官袍子外披掛甲胄的年輕人:“寇將軍,本官能有這麽個機會嗎?”

    自封“西域龍王”的蔡浚臣被北涼王丟到陵州黃楠郡擔任郡守,跟媳婦虞柔柔過上了神仙眷侶的日子,青蒼城龍王府就順勢改為了流州刺史府邸。

    這個老人便是流州官階最高的文官——刺史楊光鬥,而老人身邊的文衫幕僚就是在流州紮根不願離開的江南道寒士陳亮錫。

    當青蒼城察覺到柳珪大軍的攻城意圖後,刺史府邸有過一場通宵達旦的激烈爭執,對於是守是撤,演變出兩個尖銳對立的陣營。年紀大一些的流州官員,都主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妨直接放棄青蒼城,在龍象軍的護送下前往臨謠軍鎮,隻要人還活著,流州軍政運轉就不會出問題。而年輕一輩的官員,無論是將種門庭出身,還是外地赴涼的中原士子,都強烈要求死守青蒼城,為龍象軍爭取一戰定流州的絕好戰機。原本這場吵架隻要兩個人達成一致,也就不至於愈演愈烈,但問題就在於老成持重的刺史楊光鬥,竟然出人意料支持守城到底,而在流州流民中威望幾乎比年輕藩王還要高出一大截的陳亮錫,則截然相反,建議把刺史府邸轉移到臨謠。如此一來,雙方僵持不下。

    然後新任流州將軍就在這種時刻進入了青蒼城。

    寇江淮伸手輕輕按在粗糲的女兒牆上,沒有大放闕詞,更沒有拍胸脯跟老刺史保證什麽。

    腳下這座大奉王朝用以控扼廣袤西域的古軍鎮,作為如今最靠近涼州的流州第一大軍鎮,這點城牆就是個擺設,雖然被納入北涼道版圖後緊急加固,但仍是讓見慣了中原雄城的寇江淮感到可笑。這位帶著幾百騎趕赴此地的年輕流州將軍,暫時在刺史府鄰近一座宅子履行職責,但偌大一座疆域堪比整個舊北涼道的流州,真正可供寇江淮調兵遣將的,屈指可數。比如當今流州最具威懾力的戰力,三萬龍象軍,就直轄於都護府,主將徐龍象和兩位副將李陌藩和王靈寶,沒有哪個是他能使喚得動的,寇江淮如果敢插手龍象軍的具體升降,恐怕流州將軍也就做到頭了。臨謠、鳳翔兩鎮兵馬的將校士卒,寇江淮從頭到尾就沒一個認識的,現在他手頭就隻有青蒼城內的四千青蒼軍和陳亮錫籠絡起來的萬餘流民青壯可供驅使。雖說單兵作戰還不錯,守城也勉強湊合,但放到大型戰場上廝殺,寇江淮不知道除了給柳珪送軍功還能幹什麽。

    所以他這個立誌要在西域一展宏圖的流州將軍,比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還不如,他當下是連個像樣的灶台都沒有。

    寇江淮走到外牆附近,望著一股北莽遊騎疾馳而去的飛揚塵土,輕聲道:“刺史大人要死守,是覺得這一退,流州就從均勢變成了全無主動權可言的劣勢,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流州跟涼州的聯係被撕裂出一個大口子,北莽南朝軍鎮和董卓中線就可以源源不斷運兵至此,從而會連累整個涼州布局。陳先生要撤退,是擔心龍象軍落入陷阱,在青蒼城外跟柳珪大軍拚得元氣大傷,一旦龍象軍失去牽製北莽西線大軍的作用……”

    陳亮錫很不客氣地打斷寇江淮的言語:“我雖然稱不上熟諳兵事,但是也知道柳珪能夠隱忍至今,肯定是要打場一錘定音的大戰,青蒼城就是誘餌,我甚至可以肯定柳珪大軍攻打青蒼,起先不會太過迅猛,隻會一點一點誘使且迫使龍象軍增加兵力,直到三萬龍象軍全部陷入泥潭。而且我不是主張青蒼城不守,而是刺史府邸官員全部退到臨謠軍鎮,青蒼城仍然有我和那一萬四千人死守到底。如此一來,龍象軍可攻可退,不至於深陷泥潭出不來。”

    今時今日的陳亮錫皮膚黝黑,再無當年報國寺那個文弱書生的半點清逸之風。簡單來說,就是原本好好一個有可能在荒山古廟給狐狸精看上眼的俊雅書生,如今就算世上真有狐狸精,也不樂意理睬這個整天勞作、雙手布滿老繭的讀書人了。

    這兩天滿肚子火氣的楊光鬥冷哼道:“別說我北涼,差不多整個離陽都曉得在北涼王心中,你陳亮錫一個人就抵得上整座刺史府邸!”

    陳亮錫皺眉道:“那就跟負責護送的龍象軍說,我陳亮錫也會撤往臨謠軍鎮。”

    楊光鬥氣笑道:“你當李陌藩、王靈寶那些能夠當上將軍的家夥是傻子啊,個個都精著呢!我楊光鬥死了還好說,你陳亮錫要是死在青蒼城,死在李陌藩、王靈寶兩個堂堂龍象軍副將的眼皮子底下,他們還想不想在北涼邊軍中攀爬了?!”

    寇江淮笑著打斷兩人的爭執:“善用兵者,不慮勝先慮敗,這的確是兵書上的金玉良言。”

    說實話,楊光鬥很好奇這個差點躋身將評的年輕西楚遺民,按照寇江淮在廣陵道一連串戰事中展露出來的脾性,不是一個會計較一時一地得失的將軍。恰恰相反,總體兵力占劣勢的寇江淮最擅長大範圍長途奔襲,始終讓自己在局部戰場上占據優勢兵力,讓廣陵軍整條打成篩子的東線焦頭爛額,打得趙毅幾支精軍都風聲鶴唳了,最後連出城救援的勇氣都沒有了,就怕又是自己主動撞入圈套,然後被寇江淮在殲滅所有趙毅東線的主力野戰軍後,一座座城池關隘都徹底失去聯係,形同虛設。楊光鬥原本以為寇江淮來到青蒼城後,會支持陳亮錫和那幫一心求穩的刺史府邸文官幕僚,私下思量,楊光鬥也擔心這是年紀輕輕的寇江淮急於在流州樹立威望,要拿青蒼城攻守戰來給自己積攢軍功。

    楊光鬥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再藏藏掖掖,直截了當問道:“寇將軍有幾分把握,能不能給本官透個底?”

    寇江淮望向遠處的北莽大營:“如果青蒼城隻是青蒼城,一切變數隻在青蒼城內外,不受外界幹涉,雙方兵馬就是明麵上這些人,那我隻有一成把握,讓流州局勢變得更好。”

    陳亮錫苦笑著不言語。

    寇江淮繼續道:“流州的情形跟我當初所在的廣陵道東線不同。在那裏,看似城池眾多、關隘重重,但都是死的,如同棋盤上落子生根就不動了,離陽朝廷的廣陵軍武將都走了條死胡同,好像沒有城池就沒有了魂魄一般。在流州,很不一樣,這裏是注定隻能由騎軍決定勝負走勢的戰場,臨謠、鳳翔兩鎮兵馬會是個小變數,被柳珪隱藏起來的後手是個大變數,同樣是遠水救近火,關鍵就看到時候誰進入戰場增援己方的時機更為恰當。”

    寇江淮手指東麵,比柳珪大軍的軍營還要更東麵:“真正的變數,其實握在我們北涼手裏,涼州隻要有一萬騎軍奔赴流州,都不用是大雪龍騎,也不用是齊當國的六千鐵浮屠,隻要是最普通的涼州邊關騎軍,就足夠。”

    楊光鬥搖頭道:“雖然本官主張死守青蒼城,可是也清楚青蒼城的存亡,是等不到涼州騎軍聞訊趕來的,咱們隻能靠青蒼城一萬四千人和城外三萬龍象軍,最多加上臨謠、鳳翔兩鎮臨時抽調出來的七八千騎軍。”

    寇江淮哈哈笑道:“反正已經是死守青蒼城的境地了,咱們多點念想也不是壞事。”

    寇江淮轉頭對憂心忡忡的陳亮錫微笑道:“為了安撫人心,不至於一戰即潰,本將要勞煩先生與那些流民青壯來一次‘謊報軍情’,就說北涼邊關鐵騎正在趕來的路上,隻要青蒼城堅守五天不被破城,這流州就要連一個北莽蠻子都沒有立足之地了。”

    陳亮錫的臉上有些怒容。

    寇江淮故意視而不見,笑問道:“怎麽,先生於心不忍,覺得有違本心?其實換個角度去想,就簡單了。既然不管有無涼州援軍都要死守城池,士氣高漲總比士氣低落要少死很多人。先生總不希望青蒼城一兩天就被攻入,四處潰散的一萬四千人,經得起殺紅眼的北莽大軍幾次手起刀落?先生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能對兵事不太了解,死人最多最快的戰場,往往不是攻城期間,不是騎軍對撞或者是騎軍破步陣,而是破城後的屠城,是在野外的追殺潰兵。”

    陳亮錫問了兩個問題:“寇將軍願意與青蒼城一起死戰到底?當真願意死在這西域軍鎮?”

    寇江淮好像有避重就輕的嫌疑,語氣平淡道:“我寇江淮來流州,是以流州將軍的身份來打勝仗的。我不怕死,但我同時也很惜命。”

    陳亮錫告辭離去。

    寇江淮笑了笑,不以為意。

    楊光鬥沒有跟隨陳亮錫一起走下城頭,歎氣道:“寇將軍應該看得出來,陳亮錫已經把流州、把青蒼城當作他的家了,為何還要在他傷口上撒鹽。而且以陳亮錫的性情,一旦對誰生出不好的印象,恐怕一輩子都很難改觀。寇將軍在流州也不是做一錘子買賣,是要在這裏建功立業的,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跟陳亮錫交惡?”

    寇江淮反問道:“陳亮錫僅僅是一個寧在直中取的君子嗎?”

    楊光鬥搖頭道:“那也太看輕他了,陳亮錫未必不能是下一個李義山。相比在陵州官運亨通的徐北枳,我更看好陳亮錫。”

    寇江淮伸手在牆體微燙的箭垛上滑過,輕聲道:“流州給涼州傳去的諜報,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我是在賭涼州有這麽一個洞察先機的人物……總之,這次流州要麽輸得一幹二淨,要麽賺個盆滿缽盈。”

    楊光鬥感慨道:“隻要再給我半年時間,在流州南線打造出一條粗糙的烽燧體係,就不至於這麽被動了,可惜時不我待啊!”

    寇江淮眼神複雜,沒有人知道這個一上任就接手燙手山芋的流州將軍,到底在盤算什麽。

    駐地在青蒼城以南的龍象軍大營,跟怨氣橫生、暗流湧動的柳珪大軍不同,跟青蒼城的猶豫不決也不同。

    從上到下,整支龍象軍就沒有什麽雜念。去年長驅直入北莽,幾乎橫掃大半座姑塞州,打得瓦築、君子館和離穀、茂隆四座軍鎮欲仙欲死,最後連董卓都不得不親自上陣,仍是損失了五千左右的精銳私軍。在今年開春更是一口氣吃掉了那八千多號稱“大漠幽魂”的羌族騎軍,龍象軍的軍心,就是這麽一場一場硬仗勝仗積累起來的。在徐龍象入主龍象騎軍之前,副將李陌藩和疤臉兒王靈寶就已經是獨當一麵的邊軍大將,這十多年來,哪年不跟北莽蠻子打上幾仗?

    黑衣少年坐在一處小土坡上,身邊趴著那頭體形驚人的黑虎,它懶洋洋打著瞌睡,偶爾抖動身軀,就是一陣好大的塵土黃沙。

    李陌藩和王靈寶各自牽馬站在不遠處,相貌凶神惡煞的疤臉兒輕聲問道:“看情形,北莽蠻子明天就要動手了。這仗咱們打肯定是要打,但是怎麽個打法,老李,你有沒有章法?”

    李陌藩那匹戰馬如同一座移動武庫,懸掛一杆鐵槍不說,還有一張騎弓和兩副輕弩,更有那隻插滿短戟的戟囊,而李陌藩本身又懸佩刀劍。聽到王靈寶的詢問後,這個在人品方麵一直毀譽參半的龍象軍副將沒好氣道:“章法?三萬龍象軍全是騎軍,不就是騎對騎和騎對步兩樣,還能打出啥花樣?柳珪那老頭子擺明了是拿青蒼城當魚餌,釣咱們龍象軍這條大魚,那咱們咬鉤就是,不過要把這個漁翁都給扯下水,告訴他們火中取栗沒那麽輕鬆,很容易變成玩火自焚的。”

    王靈寶嘿嘿笑道:“我們李副將也有緊張的時候啊,擱在以前,你說起如何用兵那都是頭頭是道,恨不得連每一標騎軍都給用到刀刃上,我要不打斷的話,你能一口氣不帶喘地說上個把時辰。”

    李陌藩臉色陰沉,沒有反駁。

    王靈寶湊過去悄悄問道:“是擔心擋不住拓跋菩薩?”

    李陌藩搖頭:“雙方加在一起差不多十五萬兵力,如此巨大的戰場,一個武評大宗師沒那麽重要。對這支北莽西線大軍沒有發言權的拓跋菩薩,即便參戰,他雖然能夠一定程度影響戰局,但不能真正決定戰局。”

    王靈寶白眼道:“那你擔心什麽?姑塞州四鎮騎軍什麽鳥樣,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是柳珪老兒以重甲步卒作為中軍,往死裏布置拒馬陣,然後把所有騎軍放置在兩翼,用這種最死板的縮頭烏龜戰術對付龍象軍,咱們才會沒什麽下嘴的機會。”

    李陌藩仍是搖頭:“如果這老小子使出這麽個北莽隨便拎出個平庸將領都會生搬硬套的打法,那就不是他柳珪了。”

    王靈寶也有些煩躁,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問道:“那姓寇的流州將軍說要咱們給他留五千精軍,不管什麽局麵都不許動用,有啥門道?真答應他?”

    李陌藩無奈道:“反正將軍已經答應,你照辦就得了。”

    長久的沉默。

    王靈寶突然笑道:“老李,沒想到青蒼城那一大幫文官老爺到頭來一個都沒去臨謠,你說這天底下,是不是隻有咱們北涼才有這等光景?不過真不是我王靈寶沒良心啊,隻要一想到這幫舞文弄墨的官老爺,有可能出現在城頭學咱們彎弓射箭啥的,就挺想笑的。”

    李陌藩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

    王靈寶下意識摸著自己臉上的傷疤,又問道:“老李,咱們一起並肩作戰多少年了?”

    李陌藩愣了一下,隻是回答道:“忘了。”

    王靈寶哈哈一笑:“我也忘了。”

    總之,是很多年了。

    北莽鐵蹄連過臥弓、鸞鶴兩城,被最後這座控扼險關的霞光城死死阻擋在幽州關外。不破開此關,成功闖入幽州境內,北莽東線的所有騎軍就毫無用武之地。

    城外,兩名北莽東線將領在不下一千騎精銳扈從的嚴密護衛下,就近巡視城頭戰況,主帥楊元讚感慨道:“行百裏者半九十,古人誠不欺我。除了此城,葫蘆口都已經在我手,但是隻要霞光城一日不破,就始終無法跟那支三萬人的幽騎決一死戰。”

    剛剛被皇帝陛下敕封為王帳夏捺缽的先鋒大將種檀笑道:“也真是難為大將軍了,像是帶著一大窩嗷嗷待哺的幼鳥,每天都給吵得不行。”

    老將笑道:“等過了霞光城,整個幽州都在咱們馬蹄之下,到時候想打仗還不簡單,遍地都是戰機和軍功,不過能往自己兜裏裝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昨天才親身登城廝殺的種檀渾身布滿血腥氣息,輕聲道:“現在就等燕文鸞拿他的幽州步卒來填補霞光城的口子了。要不然最多三天,霞光城就守不住。”

    楊元讚冷笑道:“霞光城不是虎頭城,城池就這麽大,城頭能站多少人?燕文鸞最多往霞光城一次性丟六千人參與守城,再多,別說去城頭,在城內都隻能擁擠一堆看熱鬧了。”

    楊元讚看著遠方那座防禦工事早已捉襟見肘的霞光城。城內大弩盡毀,尤其是在己方步軍幾乎拆掉臥弓城、鸞鶴城後,這段時日數百架投石車瘋狂拋擲巨石,所以這個夏天,霞光城的頭頂“雨水”很足,下著一場場“石雨”。除去霞光城和鸞鶴城之間的兩側邊緣堡寨,其餘大小據點,都已經給想撈取戰功想瘋了的北莽大族私人騎軍清剿幹淨。那些守卒不多的葫蘆口烽燧無疑首當其衝,早早成了最佳狩獵目標。一些兵力稍顯充裕的較大戍堡,也在數股乃至十數股家族私騎匯流後一衝而破,此舉倒是省去了楊元讚很多煩心事。

    現在的葫蘆口,在臥弓、鸞鶴兩城被毀掉後,其實很適合騎軍長途馳騁,可以說楊元讚的東線大軍隻要拿下霞光城,不但幽州門戶大開,在幽騎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北莽東線進可攻,退則可以一口氣退到霞光城以北的葫蘆口內,甚至直接退出葫蘆口,又有何難?你燕文鸞的步軍不管戰力如何出眾,但是兩條腿的步卒能跑得贏四條腿的騎軍?所以種檀的步軍雖然戰損驚人,幾乎每天都有兩三支千人隊打到崩潰的淒慘境地,但表麵眉頭緊皺的老將軍事實上並沒有太大憂慮,內心深處還對主持西線的老朋友柳珪,有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幸災樂禍。當時西京要柳珪去那北涼邊軍並無險隘可以依托的流州,卻要他楊元讚攻打幽州,要他帶兵穿過葫蘆口這條號稱可以埋葬十五萬北莽大軍的恐怖地帶,楊元讚何嚐沒有怨言,隻不過現在回頭再看,真是福禍相依、天意難測啊。

    種檀眼角餘光瞥見老將軍那種勝券在握的神態,這名戰功顯赫的先鋒大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咽回肚子,沒有說出口自己的猜測。能夠以不到一年軍齡就擠掉耶律玉笏躋身新任夏捺缽,就在於西京廟堂上一位甲字豪閥大佬的那句“種檀一人,讓我東線大軍在葫蘆口少死了五萬人,無異於我方憑空多出擅長攻城拔寨的五萬勇悍步卒,如何做不得捺缽”。照理說,一躍成為與中原謝西陲、寇江淮、宋笠等人同一線名將的種家子弟,此時應該最是誌得意滿,但是種檀總覺得幽州戰況沒這麽簡單。

    楊元讚突然伸手指向那形勢急轉直下的城頭,不驚反喜,哈哈笑道:“種檀,你瞧瞧,燕文鸞總算坐不住了,我還以為這老兒在幽州境內給咱們挖了什麽了不得的大坑,不料也就是這麽點定力了。失望,真是失望啊!”

    當種檀看到霞光城頭的慘烈戰況,終於如釋重負。

    霞光城的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占據有葫蘆口唯一可供大規模騎軍入關的雄關險隘,因此此地戰事隻有硬碰硬,雙方想要展開任何奇襲都是癡人說夢。種檀麾下的東線步軍近期已經可以不斷擁入城頭,昨天種檀就親自率領八百死士登城作戰,酣戰小半個時辰後才被趕下城頭。當一場攻城戰的主戰場從蟻附城牆變成城頭肉搏,往往就意味著距離破城不遠了。大概是也知道霞光城岌岌可危,這是燕文鸞的老字營步卒第一次出現在葫蘆口戰場上。種檀策馬前衝,在沒有城頭床弩的威脅之下,以種檀的武道修為,加上身披鐵甲,並不畏懼城頭那零散幾名神箭手的步弓遠射。

    種檀抬頭望去,果然是一大撥幽州老營步卒支援城頭了,披掛典型的“燕劄甲”配製,這種燕劄甲一律由北涼官方匠人精心打造,由一千五百枚精鐵甲葉組成,再以堅韌皮條和甲釘細密連綴而成,重達六十餘斤,比起曾經的西楚第一等重甲步卒大戟士毫不遜色。況且北涼男子體格先天就要優於西楚士卒,燕家步卒身披重甲、手持長矛列陣拒騎,曾經在春秋戰事中發揮出令西楚騎軍瞠目結舌的效果。重甲步卒在大奉王朝的誕生和春秋九國的成形,本就是在大規模騎軍逐漸成為戰場主角,尤其是草原騎軍越發勢不可當後,一種應運而生的畸形兵種,宗旨是既然步軍已經比不過騎軍的靈活,那麽就幹脆全部舍棄機動性,以靜製動。當然,重甲步卒原本不是用作守城的珍貴兵種,倒不是單純因為以步對步屬於大材小用,而是重甲步卒披掛太過沉重,在寸土寸金的城頭地帶進行近身廝殺,並不明智。

    但是,已經攻上霞光城城頭的四百北莽敢死卒,幾乎一個照麵就被燕劄甲步卒斬殺殆盡。

    種檀轉頭對一名傳令卒沉聲道:“讓鄭麟領兩千騎軍去接應攻城步軍的撤退。”

    城頭之上,生死立判。

    北莽步卒本就差不多精疲力竭,其中一人仍是劈出勢大力沉的凶悍一刀,結果被對麵鎧甲精良的燕家重步卒抬起左臂一揮,就隨意揮開刀鋒。那名老字營燕家銳士繼續前衝,右手涼刀瞬間刺入這名皮甲北莽蠻子的胸口,憑借巨大衝勁直接將這個北莽士卒撞靠在外牆之上。迅猛拔刀後,這名燕家重步卒雙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機想要砍在他臉上的北莽蠻子從腰部到肩頭,扯出一條皮肉掀開深可見骨的血槽,猩紅的鮮血濺滿了這名重步卒的整張臉龐,格外猙獰。

    一名北莽士卒,被從一處殘敗城頭的破裂處當場撞出城外。

    霞光城頭,鐵甲錚錚。

    一顆顆北莽士卒鮮血淋漓的頭顱,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時拋下城頭。

    除去登城士卒無一幸免外,聽到撤退鼓聲的北莽攻城士卒連忙撤下雲梯,在他們頭頂,不斷有頭顱和屍體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頭的弓箭手潑出的箭雨。

    這場血雨和箭雨,是霞光城對先前北莽投石車造就的“雨幕”最有力的回答。

    城門緊閉至今的霞光城第一次主動升起大門,一大股重甲步卒衝出。

    城頭之上,幽州重甲步卒就順著雲梯滑下,對那些後撤不及的北莽士卒展開一邊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傾瀉出城,不斷有北莽步卒“淹死”在血水之中。

    最為靠近城頭的北莽兩千騎軍得到種檀軍令後,開始加速衝鋒,展開一輪輪騎射,試圖在救援己方士卒撤退的同時,盡量壓製住霞光城步軍的出城列陣。與此同時,城頭上射程比騎弓要更遠的步弓,也果斷放棄對北莽步卒的射殺,轉向正在對出城重步進行騷擾的北莽騎軍。那名騎軍將領鄭麟抬起手臂往後一頓,騎軍不再向前,開始緩緩後撤出五十步,絕大多數城頭箭矢就落在這五十步之間的大地之上。重新掉頭的鄭麟環視四周,有些鬱悶,除了從騎軍兩側緊急後撤的攻城步卒,真正阻滯他們更多騎軍趕赴戰場的罪魁禍首,恰好就是附近那些本該負責後續攻城的步軍方陣,否則隻要給他們兩千騎去堵住城門,以如今霞光城的弓弩數量,已經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脅,那麽四千騎不說徹底阻止那支步軍出城,最不濟也能夠讓其無法舒舒服服鋪展陣形。

    鄭麟的這支騎軍可謂東線精銳,除了因為沒有預想到會衝陣而暫時沒有攜帶的長矛,騎弓步弓皆有,套索和投斧等雜七雜八的武器更是層出不窮,身上清一色的鎖子甲,相較普通草原騎軍的皮甲更是堪稱遮奢的大手筆。

    鄭麟這支巋然不動的騎軍在洶湧後撤的北莽步軍中,顯得鶴立雞群。

    很快就有幾股增援騎軍艱難穿插於步軍中奔赴而至,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千五百騎,但是戰場上的戰機從來都是稍縱即逝,那支幽州步軍在近千負責輜重運輸的輔兵嫻熟的幫助下,已經在霞光城門外從容列陣,密集如刺蝟。但是不知為何,這支步軍並沒有在陣前擺放那些阻滯騎軍衝鋒的三板斧:鹿角木、鐵蒺藜和拒馬。鄭麟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霞光城好歹是葫蘆口防線最後一座重鎮,就算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城以步製騎,可是城中怎麽也應該象征性儲備這些兵家常物。鄭麟笑了笑,沒有更好,那些設置四根斜木、鑿孔插放鐵槍的大型拒馬和那種幕前軍機郎翻來覆去講解了無數遍的另一種簡易拒馬,實在是讓鄭麟這種騎軍將領光是聽到就一陣陣頭皮發麻。

    鄭麟仔細觀察那支幽州步軍的兵種分配,果真如那幫文縐縐的軍機郎所說不差,膂力最強的健壯盾卒立起幾乎等人高的大盾在前,後排鋒銳長矛從盾間傾斜刺出,藤牌鐵牆之上,形成多排盛夏時分也能讓他們騎軍感到寒意的“槍林”。在此之後,是放棄涼刀手持大斧的斧兵陣,隨後是能夠比騎軍更早挽弓殺敵的弓手,以及射程比步弓更遠的腰開弩和蹶張弩。鄭麟下意識屁股抬高離開馬背,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很難發現這支燕家老字營步卒的更多內裏玄機了。

    一名從北庭草原來到葫蘆口的騎軍千夫長笑問道:“鄭將軍,怎麽講,要不然讓我先帶兵衝一衝?試試深淺也好嘛。”

    鄭麟看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千夫長。他是某個占據北方大片水草肥美草原的大悉剔嫡長子,年輕氣盛,先前在鸞鶴城周邊烽燧堡寨的掃蕩中立下不少戰功,現在就等著攻破霞光城去幽州境內大開殺戒了。據說這小子都跟一幫出身相仿的北庭貴族子弟商量妥當了,到時候入了幽州,別的地方都不去管,就合起夥來盯著那個叫胭脂郡的地方使勁下嘴,那裏的水靈娘們兒可是連離陽中原男人都要流口水的,到時候先挑出幾百姿色最好的獨自享用,胭脂郡其他女子都賣給草原大小悉剔,既有銀子,也賺人情。

    鄭麟作為南朝乙字高門子弟,對於這些北庭悉剔子孫沒有什麽好感,這二十年來,北庭小貴族都敢在南朝西京城內作威作福的事例數不勝數,但鄭麟仍是搖頭道:“那支四千人步軍是幽州燕文鸞的老字營,是嫡係中的嫡係,我們不要輕易衝陣,種將軍隻是讓我掩護步軍撤退,不可貪功冒進。”

    那名千夫長嘿嘿笑道:“是不是貪功冒進,那得我打輸了再下定論。我手下這一千草原兒郎,哪個不是鑽馬肚跟玩一樣的精銳騎軍,鄭將軍你既然不敢衝陣,那就一旁待著看我掠陣便是。”

    鄭麟麵無表情道:“哦,那本將就靜等捷報了。”

    年輕千夫長放聲大笑,一馬當先,衝向那座防守森嚴的步軍方陣。

    一千騎以兩百騎為一排,五排之間又拉出一大段間距,前兩排以矮個子裏拔高個的“重騎”為主,人人手持原有的長矛或是從北涼戍堡繳獲而來的鐵槍,所披甲胄也優於後三排,迅速向前推進。這種草原民族使用熟稔的騎軍衝陣,陣形樸素而運轉靈活,曾經在大奉王朝末年麵對中原步軍取得無往不利的卓然戰果,令中原大地處處狼煙。每當與中原步軍即將撞陣之時,後三排輕騎就會突然加快衝鋒,從鐵騎縫隙中疾速衝出,或騎射灑出密集箭雨,或丟擲短矛。若是敵方步軍方陣能夠保持穩固陣形,那麽重騎不急於衝陣,繞出弧線從方陣兩翼滑出,輕騎依次尾隨。如果在步軍方陣兩側尋找不到戰機,就返回原地。依此反複,直到步軍方陣動搖,出現一絲漏洞,鐵騎就會展開一輪真正致命的強悍衝鋒,為後方輕騎切割出突破口。

    昔年在大奉王朝版圖上肆意馳騁的草原騎軍,隨著那場洪嘉北奔帶來的種種裨益,不論是甲胄還是兵器都獲得極大提升。

    隻可惜這支千人騎軍所麵對的敵人,是燕文鸞的重甲步卒,是北涼邊軍,而不是那個被某些豪閥文人吹噓成“曆代王朝皆以弱亡國,唯獨大奉以強亡”的繡花枕頭王朝。

    當發現隻有一千騎獨自衝鋒的時候,這支步軍方陣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舉動,違反兵法常理地自行放倒了作為拒馬陣精髓所在的盾牆和槍林。

    僅僅在三百步到一百步之間,在鋒芒畢露的大量弓弩勁射之下,那大聲呼喝的一千騎,人仰馬翻,躺下了整整六百多騎。

    而接下來一幕同樣跟兵書上的說法截然不同:步軍大陣沒有繼續大規模步弓拋射,僅是精準射殺那些見機不妙、試圖脫離正麵戰場的幾十遊騎,而前排則重新起盾持矛。

    就像是在說,騎軍衝陣?那就請你來!

    在發現自己的千夫長被一根箭矢貫穿胸膛後,剩餘北莽三百餘騎瘋了一般不顧生死地衝撞過去,撞向那些尖銳的拒馬槍。

    一撞之後,整座步軍方陣依舊穩若磐石!盾牌之前,長槍之中,三百餘匹北莽戰馬,無一例外,都被長達兩丈半的長槍當場刺透!

    霞光城城頭上,一位身材矮小的獨眼老人,身邊有幽州將軍皇甫枰和刺史胡魁這兩位北涼封疆大吏的親自陪同。從頭到尾,老人根本就沒有看一眼北莽千騎的自尋死路,而是望向更北的葫蘆口外,自言自語道:“三天後,四支騎軍就都可以進入葫蘆口了吧?”

    葫蘆口外,兩萬幽州騎軍一分為二,檄騎將軍石玉廬和驃騎將軍範文遙各領兩千騎繼續北上,負責搗爛龍腰州糧草運輸和截殺那些遊散騎軍隊伍。

    幽騎副將鬱鸞刀親率一萬六千騎,在原地迎接兩支騎軍的到來,到時候幽州騎軍要為後者充當護衛。

    雖然後者兩支騎軍人數加在一起,才剛剛超過半數而已的幽騎,但是鬱鸞刀沒有絲毫憤懣。

    兩天後,一支萬人騎軍率先脫離大軍,衝入葫蘆口。

    一座座頹敗堡寨,一座座無人烽燧……滿目瘡痍。

    大風掠過城已不城的臥弓城,如泣如訴。

    這一萬騎沒有在臥弓城停留,隻是繞城而過的時候,所有騎卒都自發抽出了北涼刀,高高舉起。

    大雪龍騎,就這麽無聲南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