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主與臣推心置腹,徐鳳年再上武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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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最苦。
細雨中的北涼驛路,不斷有大隊幽州騎軍趕赴涼州關外,加上先前那些馳援青蒼城的涼州境內騎軍未曾返回駐地,這也就意味著幾乎所有的北涼野戰主力,尤其是騎軍力量都已經浮出水麵,成為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絕對主力,將會由城池攻守戰演變成為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騎軍廝殺。在北方遊牧文明和中原農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動一靜,差異鮮明。前者依靠戰馬數量優勢叩關馳騁,後者依靠城池弓弩據守防禦,曆史上無數塞外和近邊城池都依次淹沒在騎軍潮水之中,北方的馬蹄聲中,“孤城”和“屠城”這兩個詞語如影隨形。以至於二十年來,無數文臣都會在朝堂上暗自“癡人說夢”,想著若是離陽兩支精銳騎軍,十數萬的北涼鐵騎和接近十萬的兩遼邊騎,能夠精誠合作聯手抗敵,在馬背上跟北莽蠻子一較高下,將會是何等雄渾壯烈的風景?
在幽涼兩州接壤的胭脂郡,一條泥漿裹靴的道路上,有兩騎停留在岔口上,為一支商旅車隊讓行。年輕男子身穿青衫,腰佩涼刀,坐騎也是幽州軍內為數不多的甲字戰馬。白衣女子背負一隻長條形狀的棉布行囊,腰間也懸佩了柄刀。年輕男子大馬涼刀,停馬讓路,身邊同齡人女子又是那般美若天仙,這讓商隊裏負責開道的護衛頭目心口一顫,趕緊讓手下撥馬傳話給身後車隊裏那幫習慣了葷言葷語的驕橫家夥,千萬別禍從口出,不可仗著跟北涼邊軍有些淵源就肆無忌憚,一個年紀輕輕就敢正大光明私自懸佩新式涼刀的將種子弟,絕不是他們這些魚龍幫二三流人物可以挑釁的。大概是有這名頭目的事先提醒,商旅護衛雖然眼神熾熱,但好歹沒有誰對那名女子出言調戲或是亂吹口哨。
商旅馬隊緩緩前去,突然有一騎掉頭疾馳而來,相貌英俊的年輕騎士在距離那對男女十幾步外勒馬停下,笑臉燦爛,對那名讓自己驚為天人的白衣女子抱拳笑道:“在下魚龍幫陳簡齋,敢問姑娘芳名?姑娘你放心,在下絕無歹念,隻是經不住幫中朋友慫恿,他們跟我打賭,賭我肯定打聽不出姑娘的芳名,若是他們輸了,就要請我喝半年的綠蟻酒。”
魚龍幫的年輕俊彥咧嘴一笑,善解人意道:“姑娘你若是不便告知芳名,隨便說一個即可。”
隻可惜哪怕陳簡齋退讓一步,那個女子依然無動於衷,看待他的眼神很平靜,既無尋常中原閨秀麵對登徒子的惱羞,也沒北涼小娘對外鄉浪蕩子的怒目相向。
綿綿細雨中,頭發微濕的陳簡齋笑臉陽光,沒有退縮的意思。
那個被陳簡齋故意忽略的年輕佩刀男子笑道:“她叫薑白菜,大白菜的白菜。”
被同行男子稱呼為“白菜”的絕美女子瞪眼怒道:“你叫徐柿子,爛柿子的柿子!”
如今在魚龍幫小有名氣的陳簡齋有些受傷,心想你們倆這種看似較勁的插科打諢,在我這種單身漢光棍狗眼中,實在是比打情罵俏還要過分啊。
那個被罵作“爛柿子”的年輕人微笑問道:“聽說貴幫幫主劉妮蓉要讓位給別人?”
陳簡齋臉色頓時有些凝重,終於正視那個膽敢擅自懸佩涼刀的家夥。魚龍幫魚龍幫,名字取得真是有遠見,魚龍混雜的程度,勝過離陽其他所有九大宗門幫派,聚集了將近兩萬之眾的江湖草莽。這麽個在人數上一騎絕塵的龐然大物,魚龍幫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如果說魚龍幫不是北涼某個大人物親手扶持起來的傀儡,絕不至於擴張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魚龍幫那些跟隨老幫主一起打江山的元老,都已經金盆洗手,而之後的主事人都已經換過了一茬,所以關於魚龍幫的內幕,五花八門。有說是前任陵州刺史徐北枳把魚龍幫這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小丫鬟扶正為北涼武林的正宮娘娘。也有說是當初陵州的土皇帝、上任懷化大將軍鍾洪武試圖勾結江湖勢力,隻是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反戈一擊,攀附上了清涼山,用老將軍的頭顱做了投名狀。如今更有人私下傳言劉妮蓉其實就是梧桐院的一個私寵,言下之意是劉妮蓉沒有資格主持兩萬人馬的前程,一個大幫派可以跟官府眉來眼去,但絕對不能嫁入高門做小妾。因此暗流湧動,劉妮蓉辭任幫主一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傳出來的。
他陳簡齋作為大體上屬於第四撥進入魚龍幫的後起之秀,對於此事心情比較複雜,內心深處,很佩服幫主劉妮蓉的待人接物,但是同樣不希望魚龍幫跟官府以及邊軍扯上太多關係。江湖是江湖,江湖人做江湖事,否則難道在第二場涼莽大戰中,一旦關外戰事告急,他們魚龍幫兩萬餘人就都要去關外廝殺搏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拚命,那是小幫派沒地盤沒銀子的時候才幹的事,如今魚龍幫可謂已經在北涼根深蒂固,隱約有了藩鎮割據的氣勢,又是處於遠離邊關駐軍相對孱弱的陵州境內,陳簡齋相信魚龍混雜的偌大一個魚龍幫,肯定會有很多人的心思在活泛。
陳簡齋的長久沉默,讓那名佩刀男子一笑置之,沒了繼續等下去的耐心,轉頭跟女子說了聲走吧,然後夾了夾馬腹,兩人兩騎跟陳簡齋擦肩而過。陳簡齋沒有阻攔他們的離去,緩緩撥轉馬頭,凝望著兩個往涼州境內遠去的背影。
兩騎正是從薊北關外進入幽州的徐鳳年和薑泥。
薑泥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徐鳳年。魚龍幫的橫空出世在中原江湖也有諸多版本的秘聞,她知道當年他那趟北莽之行,好像就是跟魚龍幫同行出關。
猜出她所思所想的徐鳳年笑道:“年輕的時候,沒有生死之憂,更小的時候也經常聽我娘叮囑,說世間女子可愛且可憐,要多憐惜。所以那會兒總覺得那麽好的女子,我為什麽不喜歡?如果我能擁有,我為什麽不要?我以前很喜歡收集古人珍稀字帖,比如花了很多很多銀子,才收集齊全了《十裏春風帖》《大雨澆暑帖》《高枝秋蟬帖》和《快雪初晴帖》這套四季字帖,甚至連《霜降帖》在內的二十四節氣帖,也隻差三幅而已。那時候我隻顧著喜歡我喜歡的女子,一定要喜歡我,希望她們像那些名貴孤品的字帖一樣,全部都在我的梧桐院內,字帖得以善存,無風雨無蟲蛀,女子們則得以無憂而活,沒有顛沛流離。”
薑泥嘖嘖道:“我看當時顧劍棠要幫你當皇帝,你其實心裏在偷著樂吧?當了皇帝,就能名正言順地三宮六院,臣子們哭著喊著幫忙找嬪妃,然後一邊嘴上說這樣不妥吧一邊痛痛快快收下,什麽四季帖二十四節氣帖,一百幅帖子都少了。”
徐鳳年難得沒有跟她針鋒相對,仰頭眯眼,似乎在感受小雨蒙蒙的清涼,自顧自說道:“後來發現世間所有值得可親可愛的女子,其實根本不用我自作多情,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不攤上我,也許可以活得更好。梧桐院外的世道再亂,未必就比那座無風無雨四麵是牆的小院子更壞。女子怎麽可能是那些死物般的字帖,又豈能把她們束之高閣一般約束在梧桐院或是清涼山?聽潮湖是很大,但是江湖更大啊。我也是很後來才發現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大概還是會在心裏喜歡她們,但一定不會再去撩撥她們了。比如大雪坪的軒轅青鋒,就活得很逍遙,魚幼薇在上陰學宮做稷上先生,想必也很自在。不過有些人,我不後悔,就像把陳漁接到北涼,把趙風雅救出太安城,我對她們沒有歪念頭,隻是單純希望她們能夠為自己而活。”
薑泥氣呼呼道:“反正道理都是你的,但是我知道,我隻是說不過你而已!”
徐鳳年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感慨道:“如果你的棋待詔叔叔當年能夠早點在大楚軍中手握實權,而不是在廣陵江的南麵偏居一隅之地,我爹未必能夠打贏西壘壁戰役。當時其實雙方都是在爭誰的最後一口氣先沒有,有曹長卿接替葉白夔高舉旗幟的話,大楚那口氣就還在。這次我能夠跟王遂大致談妥,最終成功把整個兩遼、薊北、北涼和西域這條漫長的離陽邊關防線串聯在一起,我師父,還有曹長卿,再加上你,你們三人厥功至偉。在這個大勢之下,膠東王趙睢,兩淮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薊州副將韓芳等人也將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當然這之外還有鬱鸞刀、寇江淮和謝西陲以及許煌等北涼外鄉人。至於兩萬人的魚龍幫,說不定在將來也要發揮作用,隻不過如果那場大仗,打到需要魚龍幫在流州青壯之後趕赴戰場的地步,就說明涼莽雙方都已經元氣大傷了。”
薑泥顧不得哀傷棋待詔叔叔的去世,憂心忡忡道:“北莽蠻子的人真的很多啊,茫茫多。”
徐鳳年啞然失笑:“是很多,不過我在北莽那邊也不是沒有後手。你等著吧,隻要北莽沒辦法一鼓作氣攻破拒北城,我就能讓他們後院起火。”
結果薑泥牛頭不對馬嘴地來了一句:“那個陳漁,很漂亮?”
徐鳳年齜牙咧嘴,裝癡扮傻,就是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開口就錯,說多錯多。
薑泥好像在自言自語:“這位被金屋藏嬌的胭脂評大美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有機會一定要瞻仰瞻仰,唉,就怕到時候會自慚形穢啊。”
徐鳳年突然轉頭說道:“雖然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你聽到以後也一定會不開心,但我還是要說出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帶著她們一起離開北涼,越遠越好。”
薑泥滿臉怒氣,直截了當道:“辦不到!”
這個答案,完全就是在徐鳳年意料之中,所以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神色。
徐鳳年捏了捏有些胡楂子的下巴,自嘲道:“一想到自己如果戰死沙場,就再也見不著你們,當下和襠下都很是憂鬱啊。”
調笑過後,徐鳳年眼神逐漸凝重起來。
凡有金戈鐵馬之處,必然是立屍之地。今年春季一過,最多再有一個還算安穩的夏季,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涼州關外和整個流州,恐怕就要死人死得讓人收屍都來不及了。
武評四大宗師中,除去了無牽掛的桃花劍神鄧太阿,西楚有曹長卿,北莽有拓跋菩薩,北涼有他徐鳳年。後三者都屬於大仗輸時即必死之人。
就在此時,徐鳳年聽到小泥人說了一句他打破腦袋也沒想到的言語。
她那句話不太吉利,但是語氣很堅決。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那麽你徐鳳年的屍體在哪裏,我就站在哪裏!”
徐鳳年是一個人返回清涼山,薑泥去了武當山,說是掛念那裏的菜園子,趁著還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種下點什麽東西就來不及了。大概是以為徐鳳年會折去涼州關外的拒北城,徐渭熊專門讓拂水房給他捎了一封“家書”。意思很簡單明了,不管關外軍務如何緊急,你徐鳳年必須先回一趟清涼山,這件事沒的商量。徐鳳年對此哭笑不得,當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為興師動眾接回小泥人,心裏有鬼就不敢去見梧桐院的陸丞燕,這位北涼道官方認可的正妃。其實徐鳳年並沒有“躲債”的念頭,有些話不說就是個心結,說開了心頭就有個傷疤。兩者未必有好壞之分,但是徐鳳年在當初離開北涼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如何麵對陸丞燕,不是說什麽你陸丞燕以後還會是北涼的正妃,而是三個字。當徐鳳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聽潮湖的湖心亭,當她聽到那三個字後,笑意恬淡,輕輕往湖裏拋了一把餌料。然後那個不怕王仙芝、不怕離陽君王、不怕北莽大軍的年輕藩王,天不怕地不怕連仙人也敢殺的徐鳳年,略顯局促地坐在她身邊。陸丞燕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兩隻年幼虎夔沒有眼力見兒地拚命往他身上蹭,徐鳳年狠狠瞪了一眼,兩個可憐的“小家夥”頓時嚇得跑出亭子,又舍不得離去,隻好趴在台階下懶洋洋曬太陽,等著主人回心轉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漁幫這位北涼王解圍,說是副經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鳳年如釋重負,告辭離去,陸丞燕起身相送,柔聲說了句“王爺你回頭再寫一副春聯吧,找人送到武當山去,以後別說什麽對不起,真的不用”。徐鳳年欲言又止,隨即一笑,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執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隨口問了些老丈人陸東疆的事情。陸丞燕好像也看開了,對於這位跟她已經父女關係決裂的新任涼州刺史,言語中既無刻意的疏離,也沒有多餘的親近。徐鳳年對此也不知如何開解,主要是怕自己畫蛇添足。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在於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難拿捏。照理說,徐家對陸家可謂處處照拂,但顯然陸家仍是覺得親家做得不夠,從來不覺得家族在北涼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視為清涼山的扶持力度不夠,以及陸丞燕的不吹枕邊風。
徐鳳年在把陸丞燕送回梧桐院後,看著那個纖細柔弱的背影,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之後跟隨宋漁前往宋洞明位於半山腰的那片綿延成勢的密集官衙,後者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出乎意料地親自站在門口相迎。徐鳳年和這位北涼道副經略使在衙廳落座後,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開門見山說出了緣由。原來是陸東疆升任涼州刺史後,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數位陸氏子弟進入刺史府,而且有幾項涉及四品官身的任命,本來必須經由經略使府這邊批紅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陸刺史的架勢分明是想要先斬後奏了。說實話,先前宋洞明對於原涼州刺史田培芳的辭任和陸東疆的填補空缺,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如果是尋常官員,也就該大致摸清楚宋副經略使的底線所在了。
徐鳳年沉吟不語,歸根結底,症結不在剛剛換了個父母官的涼州官場,甚至不在陸丞燕和陸東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鳳年身上。這兩年他對赴涼以後陸家的觀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確表態,北涼上下抓不準他這位藩王的心思,就隻能處處忍讓退讓,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納了陸氏子弟擔任實權官職,北涼官場自然而然就對陸家不敢小覷,再加上這次陸東疆破格升官,無疑助長了陸家的氣焰。
宋洞明臉色平靜,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積鬱。原本他對陸東疆還心存結交的心思,不承想這位享譽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進尺,以至於有可能打亂涼州格局!宋洞明何嚐不知白煜對陸東疆擔任涼州刺史一事是持有異議的,所以陸東疆此舉,無異於打了他宋洞明一個沒有聲響的耳光,想必白煜這個時候正在那裏隔岸觀火。徐鳳年歎了口氣,跟宋洞明沒有多說什麽,隻說那三項任命在經略使府邸這邊暫且擱置,他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刺史府。然後徐鳳年換了一個話題,笑著說經略使李功德也遞交了辭呈,隻保留拒北城監造一職,然後李功德向自己推薦了你宋洞明作為北涼道曆史上的第二任經略使。宋洞明沒有答應,隻說北涼目前仍需要李功德這位老成持重且聲望足夠的本土官員擔任經略使,否則如今涼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換成了外鄉人氏,如果他宋洞明升任經略使,可謂雪上加霜,難免會讓北涼本地士子心生怨望。徐鳳年也沒有強求,隻說讓宋洞明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離開衙廳後,輕車簡從去往那座涼州刺史府邸。坐在車廂內,徐鳳年手指下意識撫摸腰間懸掛的那枚龍銜尾玉佩。宋洞明放棄唾手可得的經略使位置,並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涼的白煜,如今在清涼山位卑而權重,這位白蓮先生在官麵上的身份並不顯赫,但是他身邊已經聚攏有一撥誌同道合的年輕俊彥,白煜隻差一個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騰出副經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顯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經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險要關隘,絕對不能讓給虎視眈眈的白煜,否則名正言順的後者就會在北涼官場真正崛起。宋洞明決意要在副經略使的座椅上再坐兩三年,到時候隻要涼莽大戰落幕,北涼文武官員論功行賞,一個官身不夠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將來就很難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鳳年會心一笑,宋洞明的這份陰私心思,他沒有揭破的打算。其實這是好事,這意味著宋洞明已經有了在北涼紮根的跡象,至於會不會虧待白煜,徐鳳年顧不上,話說回來,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爭勝心,才是北涼天大的好事。
當徐鳳年的身影出現在刺史官邸大門外時,胥吏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趕忙打開中門迎接大駕光臨的北涼王。徐鳳年快步走入,沒多久就看到二三十號刺史府大小官吏簇擁著那位身穿紫袍的陸東疆,徐鳳年一笑置之。離陽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員,官補子也就應該是繡孔雀,而北涼道的涼州刺史曆來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從二品大員,這在離陽朝廷吏部那邊很早就是報備存檔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但是北涼曆任涼州刺史都沒有誰膽敢正大光明穿上繡二品錦雞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緋之後皆青綠,這是離陽官場的規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紅官袍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太安城,以尚書省為例,六部尚書是正二品,當之無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當中絕大多數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舊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間,之前唯有吏兵兩部的左侍郎高配為從二品,在祥符以後,不但這兩部的右侍郎也提升為從二品,就連禮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為從二品,而且成為離陽定例。陸東疆可以算是北涼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這在離陽版圖內也是屈指可數的高品刺史。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應該隻有北涼道涼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邊緣越州的一把手是從二品,所以說陸東疆是僅在一正一副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道文官第三號人物,是說得過去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晤,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無論是涼州刺史官邸的老麵孔,還是那十來張姓陸的新麵孔,看到始終笑容溫和的年輕藩王後,都鬆了口氣。如果說太安城是趙家天子腳下,那麽涼州則是當之無愧的徐家門口。涼州刺史曾經空懸多年,涼州別駕其實就等於是刺史,而涼州將軍向來是由北涼都護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涼州刺史後也沒有任何改動,推崇無為而治,陸東疆一改先前,一口氣推出十數位陸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涼州將軍,亦是動靜不小,涼州軍政兩位一把手的翻雲覆雨,如何能夠讓耳目靈光的涼州官員繼續老神在在?好在王爺今日一席談話後,對新人舊人兩撥刺史府邸官員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點名道姓嘉獎了七八人,對新人寄予厚望,對舊人持有欣賞態度,對於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棍子隻有棗子,也沒有厚此薄彼,這讓刺史府老人尤為感激涕零,他們是真的擔心陸東疆當家做主後,塞進十來號陸家人還不夠,非要把他們都攆去坐冷板凳才罷休,一旦連王爺都對此默認的話,那就真是連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的仕途了。
不知為何,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王爺,對陸家有怒氣,導致對清涼山也頗有腹誹的刺史府老一輩官員,肚子裏那點憤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大概是那個年輕王爺坐在椅子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太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鳳年最後跟老丈人陸東疆有一場私下的閑聊,外人不知道年輕藩王到底說了什麽,但是隻看到滿麵春風的刺史大人越發紅光滿麵了。之後陸東疆也主動收回了幾項違例的任命,對那幾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許諾不用三年就會各自有一場大富貴。不但如此,陸東疆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嚴肅叮囑眾人,讓他們在這段時日內必須多加收斂,切不可辱沒陸氏門風。陸東疆除了給家族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有三名陸氏成員在一夜之間被從族譜上除名,從那一刻起,陸東疆才有了幾分陸氏家主的氣象。
當白煜醉醺醺地從一座僻靜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輛馬車掀起簾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車坐入車廂,麵對那個年輕人,白蓮先生泰然自若。
來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接人的徐鳳年打趣道:“白蓮先生,就不怕惹眾怒?”
白煜因為視力問題,習慣性使勁眯眼看人,笑道:“熱灶燒不得,王爺還不許我燒燒冷灶?”
徐鳳年啞然失笑,轉移話題道:“李功德說要辭去經略使一職,還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進入邊軍,白蓮先生有沒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說。”
白煜毫無忌憚,直截了當道:“王爺先說說你的想法,當然還有宋副經略使的想法。”
徐鳳年也直言不諱道:“我的本意是讓宋大人順勢升任經略使,由你補上副經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當下北涼時局已經有太多的‘外鄉刺史’,不應當再多出一個外鄉經略使。”
白煜懶洋洋靠著車廂壁,嗤笑道:“哦?那簡單,李經略使辭官後,宋大人做他的正經略使,讓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擔任副經略使,再讓陵州別駕宋岩這個北涼自己人擔任幽州刺史。至於涼州刺史嘛……”
說到這裏,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舍我其誰。
徐鳳年默不作聲,白煜笑道:“北涼道這麽安排,是讓宋大人為難,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點,跑去幽州當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當官,可就是讓王爺為難了。”
白煜收斂笑意:“其實最適合做涼州刺史的人選,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爺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經略使也好,刺史也罷,我都不去做。”
徐鳳年納悶道:“那先生如何自處?”
白煜掀起車簾子一角懸在掛鉤上,清風撲麵,為車廂帶來幾分涼爽,白煜歎息道:“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爺魄力有多大。”
徐鳳年越發疑惑:“先生此話怎講?”
白煜沉聲道:“北涼地狹,是老皇曆,如今坐擁連同第四州流州在內的廣袤西域,再增添一個涼州關外以拒北城作為支點的第五州,那就足夠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鳳年心頭一顫,平靜道:“北涼一道占據五州之地,朝廷那邊不會答應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點頭答應嗎?我無意間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邊軍部署,原本注定在第二場涼莽戰事中作壁上觀的幽州,竟然重新凸顯其重要性,為何?敢問兩淮蔡楠韓林、北莽王遂、兩遼顧劍棠,這次王爺領軍出境跟這三撥人,見過了幾人,談妥了幾人,又不知王爺在北莽南北兩朝那邊談妥了幾人?”
一連串的問題,讓徐鳳年臉色微動。
白煜也沒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語道:“某人當了皇帝,我白煜在哪裏當官不是當官,都挺好的。”
徐鳳年答非所問:“咱們北涼的讀書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氣壯。我很高興。”
白煜微微睜大眼睛,看著那張依舊模糊不清的臉龐,微笑道:“如果王爺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興。”
徐鳳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興。”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興而已。”
徐鳳年愕然。
白煜說道:“也許王爺會奇怪為何我白煜要改變初衷,其實很簡單,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當皇帝,也許在位不過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許足以使天下承平兩百年,風調雨順兩百年,很可觀了。”
徐鳳年看著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讀書人,就像當年徐驍看見趙長陵。
先後兩人,皆要扶龍。
當徐鳳年率領白馬義從趕赴涼州關外的拒北城時,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動。徐偃兵單槍匹馬去了北涼西蜀接壤的臘子口關隘,拂水房大檔頭糜奉節和樊小柴護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觀也離開妻兒,不知所終。
徐鳳年身邊多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年輕隨從,策馬披甲卻不佩涼刀不背涼弩,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徐鳳年一路北行,沒有刻意籠絡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是不想,而是毫無意義。徐鳳年無論是跟他說家國大義還是高官厚祿,都顯得荒唐滑稽,因為他叫謝西陲,是曹長卿的得意弟子,是在廣陵道戰事中脫穎而出的大楚雙璧之一。五百西楚讀書種子如今大多安置在了陵州各大書院,遠離是非之地,唯獨謝西陲提出要去北涼關外看一看。徐鳳年當然不會拒絕,他現在有些理解離陽先帝趙惇之於陳芝豹的心態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為己用,但是隻要留在身邊,就像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樣賞心悅目。而且平心而論,相較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寇江淮,溫良恭儉的謝西陲顯然要更讓徐鳳年舒心放心。與寇江淮相處,如痛飲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擔心是否酩酊大醉;與謝西陲相處,則如小盞品清茶,不傷胃也不頭疼。
一路上徐鳳年隻會在收到拂水房諜報的時候才會跟謝西陲打招呼。諜報多是離陽朝廷地方高層獨有的邸報,謝西陲看完之後,一份份悉數保留下來,每一張紙箋的到手,往往意味著西楚一條戰線的失利,或是一座數座城池的淪陷,謝西陲隻是越來越沉默寡言,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神情變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將被斬首成為離陽領軍大將的軍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選擇投誠歸順離陽,西楚掌控的疆土越來越小。吳重軒、盧升象、宋笠,以至於許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來越多次數地出現在邸報之上,西楚大勢已去,無疑是板上釘釘的結局。最後一封邸報是告知天下,離陽天子將要在初夏時分禦駕親征西壘壁,同時下詔,隻要西楚各路叛軍放棄抵抗,那麽朝廷大軍在戰場上就不殺一人,廣陵道百姓依舊全部視為離陽子民。
臨近拒北城,徐鳳年從那頭海東青爪下收到一封簡明扼要的諜報,這一次沒有跟謝西陲傳告軍情,但是後者策馬而來,臉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鳳年沒有披掛甲胄,身穿一襲素雅的文士青衫,隻佩了一把涼刀和一枚龍紋玉佩。他放緩馬速,轉頭對謝西陲說道:“曹長卿死後把一身氣數散入廣陵道,你不是煉氣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許不清楚這裏頭的深意。簡單說來,就是從曹長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薑氏氣數不曾徹底熄滅的廣陵道,才開始真正隸屬於離陽版圖。如果說離陽應對不當,在戰場上大開殺戒,或是接下來依舊在賦稅一事上刁難廣陵,那麽極有可能激起廣陵道的反彈。燕剌王趙炳雖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入主廣陵。所以曹長卿的死,是給廣陵百姓留了一條退路,無論歸屬,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謝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義得義……”
“得義”二字諧音“得意”。說到此處,謝西陲低下頭,嘴唇顫抖。
徐鳳年隻能略顯蹩腳地安慰道:“謝將軍,我不敢奢望你進入北涼邊軍,畢竟名義上我們跟北莽作戰,還是在為離陽趙家鎮守國門。但是不管以後涼莽戰事的勝負走向,我都會保證你們西楚五百人安然無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鳳年想要讓你們五百人太平,還是可以做到的。”
謝西陲置若罔聞,滿臉悲苦,自言自語道:“年輕求學時,每次翻書,讀到太白詩文,讀到那種氣韻浩大的盛世華章,總是無限心神向往,什麽‘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麽‘仙人為我一揮手,如聽峨眉萬壑鬆’,真是直覺得伸長脖子大聲嚷出來,仍是不夠酣暢盡興。可是那時候先生總說太白詩才華太高,仙氣太盛,高出大地三萬尺一般,卻未必就是人間最好詩。讀書人越是年長,越是經事,反而就會對老杜的質樸詩文更為‘交心’。‘不知閉眼時,招得幾人魂’,‘夜深經戰場,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鋪直敘得一塌糊塗,哪來的茫茫才氣可言?可如今讀來,真是,真是……”
謝西陲已是泣不成聲,抬起手臂使勁擦了擦臉頰。
這恐怕也是謝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後者麵對生死遠不如麵對榮辱那麽深刻,謝西陲會意誌消沉,寇江淮卻會鬱勃奮發。
徐鳳年望向那座塵土飛揚的拒北城,說道:“謝將軍,從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懷陽關、柳芽、茯苓兩鎮一線,你都可以去,我會安排人隨行,若是想要看涼州關外的左右兩支騎軍也不礙事。”
謝西陲已經恢複平靜,點頭道:“謝過王爺。”
徐鳳年一笑置之。突然想到離陽朝局,徐鳳年的心情有些凝重。西楚已經沒有死灰複燃的本錢,如此一來,張巨鹿、元本溪謀劃的“內院之事”就算落下帷幕。宋洞明和白煜都認為接下來離陽朝廷除了讓吳重軒重返太安城,先前主持東線戰事的宋笠會和吳重軒的某位麾下大將共同上位,成為廣陵道軍界的兩大新山頭。薊州將軍袁庭山未必能夠回到邊境,而是留在靖安道附近的廣陵江北岸,那一萬雁堡私軍精騎用以震懾燕剌王趙炳的南疆大軍。而兵部侍郎許拱多半要領軍進入薊州,幫助經略使韓林掣肘節度使蔡楠,也在某種程度上監視北涼鐵騎。隻不過許拱之後的官銜比較有嚼頭,是繼續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巡邊,還是直接擔任副節度使兼任薊州將軍?但是真正值得北涼關注的動向,還是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去留。對此,清涼山和北涼都護府出現分歧意見,前者堅信盧升象會在離陽朝廷沉寂一段時日,後者以為盧升象將會掌握朝廷目前所有的野戰兵力,向北推進,最終駐紮在薊州和兩遼之間的稍稍靠後地帶,兵力將會達到八九萬,與蔡楠、許拱和顧劍棠、趙睢形成三點連成一線的北邊大防線,以此來逼迫北莽下定決心去打第二場涼莽大戰。隻要形成這個微妙局麵,有許拱、盧升象兩員大將聯袂入駐北方邊境,且不說顧劍棠的謀劃,就說薊州副將韓芳那枚暗棋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底,還是離陽可用之人太多,可用之兵更多。
能夠影響甚至改變到這個中原形勢的人物,其實隻有兩人:蜀王陳芝豹,燕剌王趙炳。現在就看這兩人願意不願意老老實實返回藩王轄境,或者說離開廣陵道的速度如何。隻要他們當中有一人磨磨蹭蹭,那麽盧升象就無法從廣陵道抽身而退,畢竟一個吳重軒麾下大將再加上一個宋笠,安定戰後的廣陵就已經頗為吃力,而且雙方之間絕對不可能沒有利益衝突,沒有盧升象這位官階夠高的春秋名將居中調度,一旦形勢有變,朝廷無法放心。
如果說這些是北涼遠慮,那麽北涼的近憂就是北莽廟堂的趨於穩定。董卓竟然保住了南院大王的位置,雖說徐鳳年等於是掐死了董卓在北莽一手遮天的苗頭,但這無異於讓無路可退的董卓,真正放開手腳在下一場涼莽大戰中不惜選擇狗急跳牆。如果說第一場大戰中董卓還有各種小心思小手腳,那麽下一次戰場上遇到,董卓極有可能會豁出去,必要的時候,連他那支董家私軍都可以死絕。
謝西陲已經遠去,徐鳳年沒有入城巡視,甚至連白馬義從也沒有隨行,獨自走在水位漸漲的河邊,靴子踩在綠意鬱鬱的鬆軟草地上,聲響細碎。徐鳳年坐在岸邊,望向河水,怔怔出神。
涼州關外有褚祿山的北涼都護府,有李功德領銜的一大批新城監造文官,所有人都知道該幹什麽,而且都還做得不錯,這就讓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北涼鐵騎共主略顯累贅,尤其是戰事未起之時,其實徐鳳年的存在更像一杆旗幟,屹立在西北邊關上,向離陽朝廷和北莽大軍宣告北涼四州版圖的不可輕侮。
徐鳳年下意識拔起身邊一根野草,撣掉泥土,放在嘴裏咀嚼,土腥氣過後,是絲絲縷縷的甘甜。在黃龍士無聲無息死在東南某地後,嗬嗬姑娘回到北涼說了很多從春秋三甲那邊聽來的怪話,有些徐鳳年聽得一知半解,有些聽得雲裏霧裏,有些讓人向往,有些讓人失望。嗬嗬姑娘說很久以後的中原,商賈戲子在老百姓眼中,會比朝堂上的黃紫公卿還要引人注目。她說以後坐天下不看出身,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隻要世道不太平,隻要手裏有兵權,就能自封為王,甚至還真就有可能做了開國皇帝。她還說以後的讀書人,重利而輕名,所以很難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帝師了。
徐鳳年無法想象那個世道,他記得當時師父李義山僅用三個字就說服徐驍不造反,不去跟離陽劃江而治:“名、言、事”。言下之意很簡單,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徐驍所處的春秋末期,最看重一個人的根腳,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有意思的是在大秦之前,在百家爭鳴遊士縱橫的時代,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聖人還是將相,都不論出身,那個先賢輩出的璀璨時代,好似人人如龍。等到遊士變成士族繼而成長為門閥,尤其是大奉王朝選擇獨尊儒術,然後天下的規矩就訂立得死死的了,王侯公卿子子孫孫皆是身穿黃紫,泥腿子一輩子都是在莊稼地裏摸爬滾打的泥腿子。這一切直到張巨鹿執掌離陽朝政之後才有所改觀,大興科舉,為“規矩”二字傾軋數百年的寒士終於借機崛起,很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奉王朝末期伴隨藩鎮割據而出現的入幕製度,兩者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因為後者隻能為謀主說話,前者卻能為天下出聲。所以徐鳳年記得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不說他前半輩子是如何認知,反正在聽潮閣的後半輩子,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去跟趙長陵、元本溪等人做比較,反而一直很關注離陽那位碧眼兒的種種改革舉措……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嚼爛那根野草,吐掉殘渣,站起身長呼出一口氣,反正不用他去對拒北城的營建如何指手畫腳,不如就徹徹底底遊手好閑一趟。徐鳳年突然消失在河邊,一路北掠,其間遠遠看到了按照部署進行更換駐地的右騎軍一部主力,看到了那座懷陽關的輪廓,最終徐鳳年出現在了破敗不堪的虎頭城。這座昔日的離陽邊關第一城,在董卓大肆攻城數月和成功破城之後,遭到巨大破壞,莽軍撤退前又燒掉城內建築七七八八,形同荒塚廢墟,修繕進度極為緩慢,加上時不時有北莽精銳騎軍的遊掠,就連對虎頭城有獨特情結的褚祿山也不得不放棄精力。夜色中,徐鳳年盤腿坐在城頭垛口上,望著城外的那座龍眼兒平原,閉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車同時開弦後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嘯聲,依稀有城內騎軍主動出擊慷慨赴死的馬蹄聲,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見到包括劉寄奴在內一大幫校尉的喝酒笑聲。
滿城皆戰死,袍澤死同穴。
相傳董卓破城後,沒有對城中北涼戰死守卒做出類似泄憤鞭屍的舉動,也沒有築起京觀,隻是走上城頭,用手推斷了那杆本就搖搖欲墜的徐字旗幟。後來北莽女帝下令讓董卓用劉寄奴的屍體換取楊元讚的屍體,徐鳳年沒有絲毫猶豫,不但答應把楊元讚的頭顱和屍身都裝入棺材,而且還多交出去五六顆北莽將軍的頭顱。一開始在霞光城的幽州議事堂內,有位性情暴躁的武將當場跳腳罵娘,相信如果不是徐鳳年的密信捎入城中,而是年輕藩王站在那裏,恐怕那些武將就是拚著丟掉官帽子也要開罵了。燕文鸞的臉色也不好看,顯然都以為北涼王是在跟北莽蠻子示弱,天底下哪裏有打勝了仗還跟敗軍之將示好的娘兒們行徑?當時整個幽州邊軍都快炸窩了,後邊褚祿山一封措辭嚴厲的密信火速傳遞到霞光城,風波這才平息下去。
徐鳳年睜開眼睛,小聲道:“劉寄奴,還有馬蒺藜、褚汗青,你們虎頭城所有人,對不住了,這次來忘了帶酒,不過我想北莽三十萬人的鮮血,就是最好的酒了。”
徐鳳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望向遙遠的北方,笑道:“我徐鳳年在這裏跟諸位保證,這樣的酒,接下來北涼還要為你們敬上一百萬杯!”
懷柔圍場以風景旖旎著稱於北莽南朝,向來是春秋遺民的避暑首選之地,甲乙兩字豪閥無不以在此擁有一方草原作為家族底蘊的彰顯。例如原本沒有資格在此占據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開春就在這裏獲得一塊水草豐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親關係也好,還是那個百歲老人的曾孫子當上冬捺缽,這個曾經在中原被譽為十世翰林的王家,終究是展現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氣象了。隨著入夏,近期懷柔圍場出現越來越多的高頭大馬和錦衣華服,所以當一支三十人騎隊出現在圍場邊緣地帶的時候,並沒有激起多少漣漪,一些揚鞭策馬的南朝膏粱子弟對此多是相視而過。騎隊護送的那駕馬車在青草依依的地麵上,軋出兩條漫長的車輪痕跡,原本寬敞的車廂坐著三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這都“歸功於”那個正值青壯歲數的胖子,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閉目養神,膝蓋上擱放有一柄北莽邊軍製式戰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姐弟。相比滿身粗糲氣的年輕漢子,女子要多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氣質。她的姿色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身材極好,簡簡單單坐在那裏,曲線玲瓏,就像一朵綻放的豐腴牡丹。此時女子正在訓斥那個多次對她避而不見的弟弟,後者畏畏縮縮,時不時向那個壯碩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這般沒有主見的窩囊模樣,滿腔怒火更是高漲,沉甸甸的胸脯顫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甩在弟弟的臉上,聲響清脆。如今已是北莽軍中實權將領的弟弟依舊不敢有絲毫還嘴的跡象,耷拉著那顆腦袋,既委屈又忐忑。聽到那記耳光後,胖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媳婦,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楚才既然沒死在葫蘆口,以後就更不會死在北涼那邊了。”
胖子安安靜靜修煉閉口禪還好,這句話一說出口,女子立即遷怒道:“董卓!你還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執意要他領著董家私軍去葫蘆口救援楊元讚,我弟弟會身陷險境?我這些年幫你在北庭跑腿,幫你在各大持節令和大將軍那裏說盡好話,就是為了你讓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麽不親自領著董家騎軍去攔截那兩支北涼重騎軍?”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雙手按住戰刀,皺眉不語。
這個胖子不說話,胡攪蠻纏的女子不知為何,立即就有些心虛了,那份天潢貴胄的囂張氣焰頓時煙消雲散,轉過頭不敢正視自己男人。
耶律楚才訕訕然道:“姐,姐夫,你們怎麽為我吵起架來了?這多不值當啊!姐,要不你還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說過見機不妙就別管葫蘆口的東線大軍,是我熱血上頭,才領著姐夫的騎軍衝入葫蘆口,還害得姐夫死了好幾千人馬。”
女子冷哼一聲,狠狠瞪著耶律楚才,滿臉怒其不爭:“你要是戰死在幽州葫蘆口,難道讓咱們爹再去生一個寶貝兒子?到時候爹當真不會對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來就在南朝沒有站穩腳跟,戰事不利之後,現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動,暗中拉攏以黃宋濮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幫養不熟的遺民紛紛依附,如今就連耶律東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權貴圈子裏陰陽怪氣,不斷對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裏去?!”
董胖子翻了個白眼。
耶律楚才忍住笑,抬頭嬉皮笑臉道:“姐,說來說去,你還是向著姐夫的,那些春秋遺民的確是比咱們會掰扯道理,難怪他們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臉色微紅,抬起手作勢要打,耶律楚才趕緊後仰靠住車壁,做了個鬼臉。
董卓歎了口氣。這段時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滋味,雖說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敗仗,沒有改弦更張的意圖,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做上南院大王,其實就已經用光十多年沙場軍功積攢下來的君臣情分,如果順勢打贏了涼莽大戰,自然是投桃報李的天大好事,一來二去,情分還能夠不減反增,可惜天不遂人願,北莽在北涼關外一敗塗地。其實他親自調兵遣將的涼州戰局是己方始終占據絕對優勢局麵,流州屬於北涼慘勝,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薩摻和,輸,卻不算輸,甚至可以說流州戰況的惋惜結局,恰好襯托出了董卓中線的實力。但是北涼騎軍的孤注一擲,讓大將軍楊元讚全軍覆滅在葫蘆口內,幾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詣,哪怕是現在,董卓都還要麵對楊元讚“舊部”的瘋狂彈劾,誰不知道當時北莽都把東線看成撈取軍功的一場南下遊曆?一口氣死了那麽多南朝和北庭權貴子弟,董卓如何能夠不成為北莽的過街老鼠?最讓董卓憂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輩向自己尋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婦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種衰老不僅僅是年齡上的推進,還有精氣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著她,那是一個還有信心親眼見到吞並中原的老婦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經變成一個不奢望看到離陽境內那條廣陵江的老婦人了。
打北涼還是打兩遼?先前整個北莽,其實隻有三個人說要打北涼:他董卓,皇帝陛下,還有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但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越發老態龍鍾的老婦人一人說了算,顯然,她似乎有些動搖了。
所以當時一個小道消息讓董卓提心吊膽,皇帝陛下在安撫了自己這位馬前卒後,又秘密召見了那位橫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堅持要先下北涼再吞蜀詔繼而東入中原的既定方略,這才讓皇帝陛下下定決心跟北涼打第二場大仗。
對此董卓有些慶幸,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遂放著滅國之仇的顧劍棠不去死磕,卻要跟人屠的兒子較勁,東越駙馬王遂跟北莽沒有半點香火情,因此這不合理。
董卓習慣性磕著牙齒,臉色陰沉。
先前朝他發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葉,此時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憂心忡忡,也不敢繼續不依不饒,說到底,她是向著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後,大多都願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董卓在她心中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梟雄,是有望在天下風雲中化龍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誌向。她當年選擇了董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女子與北涼小人屠陳芝豹曾經眉來眼去,玉蟾州那個聲名狼藉的鴻雁郡主則好像跟北涼王徐鳳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兩遼。
馬車緩緩停下,董卓下車後看著那座讓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牆黑瓦,楊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懷柔圍場也不甚出名,隻不過今日院子的兩位客人在北莽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和大將軍種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腳就讓官場搖三搖的手握大權的人物。董卓原本跟這兩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但是現在不得不受邀前來,足可見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尷尬處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婦第五狐,當然還有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陶滿武。
然後董卓和他的大媳婦還有耶律楚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見到了半麵佛慕容寶鼎,還有種家父子種神通、種檀。
與此同時,北莽太子悄悄帶著那個雌雄莫辨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輕人,同樣是在和幾位大人物進行見不得光的私下會晤。而從離陽江湖帶著斷矛鄧茂返回北莽的耶律東床,在和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秘密碰頭。
至於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再一次獨身趕赴極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為渡船,繼續向北而去。
在那裏,北冥有魚。
北莽皇宮,一位老婦人漫無目的地蹣跚而行,太監和宮女都隻敢遠遠跟隨。她一處一處瀏覽過去,似乎記起了很多陳年往事。最終她來到正殿外的廣場上,北莽太平令已經站在那裏等候多時。
老婦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給一位年輕宮女下了個稀奇古怪的旨意。宮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後快步離去。
兩人結伴而行,拾級而上。她其實知道很多很多人以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說,不意味著默認。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出人意料:“咱們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楚才、耶律虹材,大人物裏頭也是這樣,取名字總是這麽隨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們打下中原,讀書更多,就不會這麽不講究了?”
太平令笑著點頭。
老婦人走到台階頂端後,轉身望向南方,伸出一隻手掌,然後一根根手指彎曲起來:“咱們那位一夜之間變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對爺孫,跟朕同族的持節令大人,這三方,就已經瓜分了朕的半個北莽啊。”
老婦人彎曲最後兩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這麽沒了。”
太平令默不作聲。
她自嘲笑道:“那個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幫朕打下了北涼,什麽事情都沒有,結果淪落到現在的境地。不過以此可見,朕的命也好不到哪裏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說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則敦煌城那個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麽陛下就能夠高枕無憂了。”
老婦人的神情充滿遺憾,眼神逐漸陰冷起來。
這位讓半個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婦人,沉聲道:“下旨給黃宋濮,最遲在入秋之時,兩線同時開戰!他黃宋濮要麽活著走過拒北城,要麽戰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點了點頭,沒有質疑。
在太平令離開後,老婦人等待良久,終於等到那個去而複返的年輕宮女。
她小心翼翼捧著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讓所有人離開視野後,動作輕柔地把那朵野花別在發髻上,她看著南方,想著故人。
她突然臉色猙獰,伸出手指斥責道:“徐驍,你讓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讓你死得不安寧!”
隨後她收起手,臉色驟然間平靜下去,眼神溫柔,她的呢喃,無人聽聞。
徐鳳年沿著虎頭城一線向東而去,轉入葫蘆口,又聽風過臥弓城,如泣如訴。
他在霞光城見過了燕文鸞、陳雲垂等幽州大將後,進入邊境上的倒馬關。
在那裏,在那個當年兩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場地,又聽到了私塾稚童們在放學後一起嬉鬧的歡聲笑語。
徐鳳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黃泥土牆上,想起了當年的魚龍幫的劉妮蓉、王大石,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趙右鬆,順帶著想起了當年趙右鬆身邊那個滿手凍瘡的小女孩,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後徐鳳年想起了那個像鄉間小草的小娘,她在進入陵州金縷織造局,在清涼山那次見麵後,攢夠了銀錢,還清了不過一二百兩銀子而已的那筆債,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涼州,回到了這裏。
自從第一次離開北涼遊曆江湖,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年了。
走過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事,記住了很多名字。
倒馬關的行人,看到有個身穿一襲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耶律東床說過,隻要跟他結盟,幫他當上北莽皇帝,那麽以後半個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錢。
沒過多久,顧劍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貴的一碗餃子。
且不管言語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賭注的大手筆,都是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低頭看著悄然生長在泥牆縫隙間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棵,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絕不壯觀。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喧鬧市井。
他身邊出現一襲白衣,當白衣從天而降,牆頭上竟然沒有濺起一絲塵土。
如果說一物降一物是世間至理,那麽當今天下,能夠對他武評大宗師而非北涼王的徐鳳年產生致命威脅的角色,屈指可數。在曹長卿死後,連那個拓跋菩薩,如果無法在武道上突飛猛進,都不能計算在內,隻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算半個。之所以是半個,不是說徐鳳年穩勝鄧太阿,而是鄧太阿逍遙江湖,沒有理由跟徐鳳年生死相向。那麽剩下來,就隻有身邊這個人了,當世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宗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凝聚起莫大氣運的觀音宗宗主——澹台平靜。
她站在徐鳳年身邊,自言自語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許有人死了後,有人活著,就會生不如死。不管這些人在波瀾壯闊的戰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鐵馬的鼓聲裏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經跟隨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慣生死,但並不意味著可以看淡生死。”
徐鳳年默不作聲,他一條腿掛在牆上,一條腿屈膝彎起,手臂放在膝蓋上,下巴枕著那條胳膊。微風拂麵,徐鳳年眯起眼眸,顯得雲淡風輕。
澹台平靜眼神冷冽:“徐鳳年,相信你也應該明白現在的天下格局,已經不合規矩了。如果說黃龍士還是順勢而為,那麽你就是罪魁禍首,當然還有武當李玉斧。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
徐鳳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黃龍士的說法,我徐鳳年戰死北涼,青史罵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謂的善終?”
澹台平靜淡然道:“現在他們已經做出退讓了,你繼續得寸進尺的話,就算你天下無敵又如何?別忘了,天下無敵也隻是‘天下’無敵而已。”
徐鳳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能擁有現在的境界修為,還得感激我吧?”
澹台平靜的眼眸趨於詭譎的徹底雪白,如同兩隻杯中盛滿水銀,如同兩座大雪紛飛的天地。
她輕輕跺腳。
兩人恍惚間身處雲端之上,她禦風淩空而立,徐鳳年繼續保持那個姿勢。
兩人腳下的雲聚雲散,在散開之際,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絲帶,有粗細之分,絲絲縷縷,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徐鳳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煉氣士眼中的真實天地。
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隻手,雙指間拈有一棵野草,輕聲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幾尺?幾隻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麽樣,我現在不想聽什麽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靜冷笑道:“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台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隻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個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的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裏,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她家裏吃一頓粗茶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沒有看到那個自己連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就已經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現在倒馬關後,她原本正要為右鬆做飯。她其實可以讓右鬆去請他,但是她沒有。她讓右鬆去淘米擇菜,然後她跑去倒馬關集市,因為這樣一來,他到了她家後,就要等她做完飯才能吃飯。她覺得他再忙,也許都會答應的,答應在她不遠處的地方多待片刻,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再多,他不會給,她也不會要。
名叫許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額頭汗水,笑了笑,心滿意足,好像自己已經見過了他。
隻是她轉身走出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有些臉紅。
澹台平靜發現徐鳳年的視線遊移不定,她那雙銀色眸子也隨之流轉不定。
徐鳳年收回視線。天大地大,如何能夠找得到他?雖說得知他退出江湖後,動用過拂水房諜子尋找他的蹤跡,但是北涼側重京城和廣陵道及靖安道的諜子安插,拂水房在東南一帶根基不深。何況東南多山陵,是出了名的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消息閉塞,要想大海撈針,大概真要找到猴年馬月了。況且真的僥幸找到了他,他肯定不願來北涼,徐鳳年也不可能現在跑去他的家鄉,即便見麵,也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徐鳳年希望到時候那家夥不但平平安安的,最好已經成家立業。徐鳳年想象過無數次久別重逢的情景,想來想去,都不怎麽蕩氣回腸,也許兩人見麵後隻會抬起手掌,輕輕擊掌。
應該就那麽簡單,兄弟之間,不說感謝,不談虧欠。
不說對不起。
最終澹台平靜還是沒有出手。
徐鳳年站起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看來澹台宗主是沒有孤注一擲的想法了。”
澹台平靜恢複正常眼眸:“如此明顯的陷阱,我為何要跳?”
徐鳳年撇撇嘴,轉過頭,因為她的身材高大,兩人之間的對視,各自都隻需平視。
徐鳳年笑道:“本該如此,等我跟北莽打生打死以後,你再出手也不遲。”
就在徐鳳年要下墜人間之際,突然停下身形:“這種無關體魄的氣數之爭,隻要我在北涼附近,其實你的勝算都不大。”
澹台平靜挑了一下眉頭:“三言兩語,就想壞我心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
澹台平靜消失無蹤。
徐鳳年站在天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個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視野開闊導致胸襟開闊的緣故,徐鳳年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
他才記起來,這輩子跟人打架,無論是打平手還是打贏了,似乎都有點憋屈,從沒有真正的酣暢淋漓。
北莽,等著吧,容我徐鳳年一人戰萬騎。
容我這輩子唯一無所顧忌地死戰到底。
不以北涼王,而隻以武評大宗師的身份,放手廝殺!
你北莽百萬鐵騎要入中原,先過我徐鳳年。
就這麽簡單。
屹立在天與地之間的這個身影,青衫玉佩懸涼刀,像一棵青草。
衣袖飄搖比神仙還神仙的徐鳳年並不知道,充斥心胸間的那股豪氣,過天門而不入的呂祖有過,一劍飄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過,在西壘壁躋身儒聖的曹長卿有過。
也叫浩然氣。
一對風塵仆仆的道士師徒,在到達廣陵江的入海口後,看過了十五大潮,護送那尾龍鯉走江入海,沿著大江開始返程,終於來到涼幽接壤的邊境,兩人已經可以遙望見武當八十一峰的壯麗風景。黃昏中,晚霞似錦掛在西天,年輕道士背著疲憊不堪的年幼徒弟,緩緩而行,腳步平穩,跟隨師父走過半座離陽版圖的小道童睡得很香。當他們來到武當山山腳,年輕道士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青衫佩刀,確有玉樹臨風之姿儀。他快步向前,因為背著徒弟,無法行稽首禮,隻好點頭致意。在山腳相迎的年輕人也點頭還禮,沒有熱絡的言語,就那麽一起默然登山。走過呂祖親筆“武當當興”的四字牌坊後,洪洗象或者也能說是呂洞玄轉世的小道童餘福,好像靈犀所至,突然睜開眼睛,睡眼蒙矓地趴在師父背上,扭頭看著那個跟師父並肩而行的英俊年輕人。不知為何,孩子心中有些天然親近,也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懼。就在此時,武當一峰峰暮鼓同時響起,悠揚回蕩在山與山之間。
正在出神的徐鳳年在暮鼓聲中回過神,轉頭跟那個小道童對視。說起來李玉斧當年能夠找到這個名叫餘福的江南鄉村稚童,徐鳳年出力頗多,正是那次為了應對王仙芝的赴涼一戰,徐鳳年不得不出竅神遊春秋,之後依稀發現了這個孩子的開竅跡象,李玉斧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才成功把孩子帶回武當山。徐鳳年看著那張稚嫩臉龐,除了孩子的清澈眼神,恰似武當山上那座洗象池,依稀有騎牛的師叔祖些許風采,好像就再找不出太多相似處了。徐鳳年看著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一時間百感交集。徐鳳年對仙人呂祖和真人齊玄幀沒有太多印象,但是那個叫洪洗象的蓮花峰道士,如何能忘?徐鳳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捏了捏小道童那張風吹日曬後略顯黝黑的臉龐,大概是手指力氣稍大了,孩子齜牙咧嘴,不敢拒絕,隻是有些生悶氣。徐鳳年故意凶神惡煞道:“在長大之前,你要是敢移情別戀,看我不抽死你。”
小道士惱羞成怒道:“修行之人,一心向道,不談情愛,你說啥呢?!”
徐鳳年冷哼一聲:“是你掌教師父教你的,還是老真人陳繇教你的狗屁道理?”
小道士差一點脫口而出針鋒相對的言語,偷偷扯了扯師父的道袍衣領,李玉斧柔聲道:“這位便是咱們北涼王,師父惹不起,你的陳師伯祖也惹不起。”
小道士趕忙正色道:“是我自己悟出的道理,絕對跟陳師伯祖無關!”
徐鳳年跟李玉斧相視一笑,然後瞥了眼小道童背著的一隻編織粗糙的小竹箱子,道:“竹箱裏頭有什麽東西?”
小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小道跟師父一路東行走了好多千裏路,一路上師父經常為人看病,好些草藥都是我從山上采摘的,藥也是我熬的,有些病人一定要給師父治病的銀錢,師父不得不收,順便會給我些銅錢,小道都攢下來,回來的路上,一並給俞師祖還有陳師伯祖他們買了些禮物。”
黑炭似的小臉,襯托得小道童那雙眼睛越發明亮,由於很快就可以見到山上的長輩道士,餘福心情很好,尤其是一想到俞師祖他們收到自己禮物後的模樣,小道童就格外開心。但是眼前那個遠在東南沿海也可以聽到名號的家夥,一句話就讓孩子的心情跌入穀底:“你箱子裏的那些小物件,要是我收到這種不值幾個錢的破禮物,很快就會丟到角落了。”
小道童頓時臉色黯然,欲言又止,想要反駁可自己又無法理直氣壯,就幹脆閉嘴不說話了。
徐鳳年笑眯眯道:“要不然你把箱子賣給我,我給你幾百兩銀子,回頭你去逃暑鎮那邊挑幾樣值錢東西,如何?”
餘福沒有立即拒絕也沒有答應,而是跟師父竊竊私語:“師父,俞師祖和陳師伯祖,還有小柱峰韓師伯和清心師兄他們都喜歡啥?”
李玉斧沒有幫著年輕藩王為虎作倀,笑道:“你送的禮物,他們就都很喜歡。”
小道童可憐兮兮道:“可是我箱子裏的東西真的不值錢啊。”
李玉斧微笑道:“值錢的東西,往往也就隻是值錢而已,我輩在山上修道,值錢還是不值錢,反而不重要。”
小道童很快笑逐顏開,瞪了一眼徐鳳年。
徐鳳年也不再戲弄這個心思天真的小道童,收斂笑意,對李玉斧說道:“李掌教,你不再思量思量?畢竟對你而言,不同於世間尋常凡夫俗子,即便此生有悔事,也能用來生彌補,可一旦做了那樁事,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李玉斧笑著反問道:“王爺不更是如此?”
徐鳳年無奈道:“但是我們兩人還是不一樣。道長是山上出世人,我是山下入世人,我為了達成心中願望,重重阻礙,從王仙芝到謝觀應再到澹台平靜,而且說到底,我是為私心而大逆行事。李掌教原本不用如此,安安心心證道長生,平平穩穩位列仙班,而且武當山從來都是一個異類,隻要李掌教願意飛升,接受招安,相信上頭會給出一份不小的犒賞。退一步說,即便李掌教選擇跟武當先輩一樣留在世間,以後也會有一天,有個武當道士會像當年李掌教背著餘福一樣,收你為徒,帶著你再次上山修行,繼續積攢功德。”
李玉斧背著徒弟餘福拾級而上,緩緩道:“我們武當山自呂祖訂立規矩起,就像極了如今的北涼。說句難聽的,就是形同人間疆域的藩鎮割據。隻不過因為有底線所在,一直不曾越過雷池,才得以勉強長存至今。貧道上山之後,很慚愧,修心多於修力,翻遍曆代掌教的手劄,史書也讀,甚至佛經也看,閑暇時偶爾會去大小蓮花峰遠眺,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原本不當有的念頭。”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今天才知道不僅是你我,北涼和武當也是如此同病相憐。”
李玉斧打趣道:“王爺為何不用‘誌同道合’這個說法?”
徐鳳年瞥了眼小道童餘福,輕聲感慨道:“如果沒有猜錯,在你之後的下一任武當山掌教應該是青山觀韓桂,那個被老掌教王重樓譽為‘正心誠意,愈行愈遠’的道士,再以後,就是這家夥了。王重樓,洪洗象,你,韓桂,餘福,短短數年之間,我竟然已經見過五任武當掌教了。”
李玉斧惋惜道:“可惜,貧道此生恐怕隻能見到王爺這一位北涼王了。”
徐鳳年和李玉斧站在位於半山腰的乘涼亭略作休憩,夜色中,山腳的逃暑鎮燈火朦朧,小道童餘福又已經熟睡過去。
李玉斧輕聲道:“曹長卿所負西楚氣運,已經悉數散入廣陵道,但是曹長卿作為儒聖的自身氣數,其去向……讓貧道百思不得其解。”
徐鳳年點頭道:“一分為二,一份給了燕剌王世子趙鑄,一份原本是贈送給陳芝豹,但是後者不知為何拒絕了,所以才被觀音宗澹台平靜趁機吸納。”
李玉斧好奇問道:“照理說相比陳芝豹,曹長卿要跟你更為親近才對。”
徐鳳年笑道:“李淳罡輸給王仙芝,王仙芝輸給我,曹長卿選中陳芝豹,一開始外人都會感到莫名其妙,真相如何,可能要過很久才會水落石出。”
李玉斧眺望遠方:“江湖有多大,關鍵要看氣數有多少,黃龍士讓最近二十年的江湖進入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年份,高手輩出,若是在高樹露或是劉鬆濤無敵於世的時代,一個江湖至多容納三四位陸地神仙,遇上年份不好的光景,可能就隻有一兩人而已,躋身一品境界的武夫也就那麽十幾個,相信前人肯定無法想象這些年的江湖鼎盛氣象。原本曹長卿一死,要麽有人很快就能夠躋身陸地神仙,要麽又湧現出多位一品高手,不承想到頭來是那位煉氣士宗師得以躋身天人。”
徐鳳年笑道:“從來都是今人愧對古人,如今卻是古人羞見今人,很有意思。”
李玉斧突然說道:“王爺,在那以後武當山就要你多加照拂了。”
徐鳳年愁眉苦臉道:“那我肩上豈不是又多了一副擔子?”
李玉斧哈哈笑道:“以前下山遊曆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有趣的說法,富人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越想越有道理,王爺家大業大,就不要推脫了。”
徐鳳年笑了笑,然後心底有些哀傷,望著這個注定有一天前世今生都煙消雲散的年輕道士。
徐鳳年和李玉斧兩人心知肚明。天道無私,所謂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隻是世人近乎一廂情願的美好訴求。事實上蒼天在上,隻要有仙人神明盤踞雲端,那麽天下眾生,就難逃傀儡宿命。
徐鳳年是要為自己了斷因果。
李玉斧則是要為世人了斷天人強加世人的因果。
這場兩人並肩作戰的天人之爭,可能從頭到尾都悄無聲息,卻決定了人間以後千年的宏大格局。
徐鳳年依舊不知李玉斧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求所願。
但是,徐鳳年看著這個道袍素潔的年輕道士,心生敬意。
李玉斧背著徒弟餘福,小道童背著小竹箱子。
這位武當年輕掌教吐氣輕聲道:“貧道想要為人間說句話。”
徐鳳年疑惑不解。
年輕道士看著遠方的安詳夜色,微笑道:“希望貧道死後的世道,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希望千百年以後,無論有無江湖,皆有俠氣之士,仗義行事。”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這是兩句話吧?”
李玉斧點頭笑道:“那就當貧道多說一句?”
徐鳳年沉默片刻,道:“這個……可以有。”
兩人在武當半山腰並肩而立,好像一望便已千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