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雲山北涼大捷,龍駒河禦使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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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雲山口東端的出口處,猛然收束,纖細如女子蠻腰,謝西陲憑借此等地利,阻擋了北莽騎軍一波又一波的瘋狂攻勢。

    專門從龍象軍抽調出的五百敢死精騎已經全軍覆沒,加上一千二百多衝出隘口的種檀部戰死騎軍,雙方將士連同戰馬的屍體一並倒在出口處,重重疊加,形成一道半丈高的天然矮牆,鮮血流淌,滑膩而猙獰。

    這大概是戰爭史上最另類的拒馬陣,無論勝敗,都必將載於史冊。

    左右兩翼的鳳翔、臨瑤兩鎮騎軍原本戰損稍輕,但是隨著屍牆的不斷增高,源源不斷的北莽先鋒騎軍不得不放棄正麵突破,轉向左右進攻,試圖為後方主力大軍鑿陣而出。

    若非謝西陲接收了曹嵬一萬騎的強弩馬弓,輔馬所負箭矢極多,足夠對撞出密雲山口的北莽騎軍進行密集攢射,恐怕他們早已經被悍不畏死的種檀部精銳打開門戶。而一旦被北莽騎軍在山口外鋪展出完整鋒線,任由種家精騎作為箭頭破陣,相信到時候絕對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謝西陲的騎軍來源駁雜,整體戰力在流州不算出眾,無法與涼州邊騎組成的曹嵬部騎軍相提並論,加上唯一稱得上百戰老卒的那五百騎龍象軍也全員戰死,這讓謝西陲始終處於命懸一線的險峻境地,真正是一步都後退不得。弧扇形的防禦陣地,隻要任何一處出現漏洞,然後被北莽騎軍抓住機會,就必然會出現兵敗如山倒的狀況,這與流州青壯和兩鎮騎軍是否敢於慷慨赴死沒有關係,沙場之上,敵我雙方很多時候就是爭一口氣,氣衰則亡。

    所幸謝西陲在這種關鍵時刻發揮出西楚雙璧的卓絕才華,就像一個獨具慧眼的縫補匠,兢兢業業查漏補缺,一次次恰到好處地調兵遣將。若說螺螄殼裏做道場是一個貶義說法,那麽謝西陲硬生生將這個說法變成了褒義的化腐朽為神奇。一千個普遍膂力出眾的流民青壯一律棄馬提矛,加上臨時抽調出來單獨成軍的六百騎各持輕弩馬弓,這一千六百人在謝西陲的調度下,七次堵住搖搖欲墜的陣地缺口,阻止了北莽騎軍以洪水決堤之勢一擁而出。在這期間,幾乎每一次險象環生,都是謝西陲與北莽主將種檀的鉤心鬥角,後者多次故意隱匿親衛扈騎的真實戰力,夾雜在普通莽騎之中,然後一鼓作氣撞陣,都被料敵機先的謝西陲準確識破。

    謝西陲對麾下這支還不算熟悉的騎軍,真正做到了最被兵家推崇的四個字,或者說一種境界:“如臂使指”。這不但需要謝西陲對整個戰場所有細節都胸有成竹,包括己方輕弩箭矢剩餘數目、騎弓與步弓攢射對士卒膂力的折損程度、兩翼騎軍陣形的厚度等等,也需要對敵方騎軍的態勢洞若觀火,更需要對己方兵力進行不容絲毫差錯的輪換,既不減弱整座陣地的防禦能力,又能保持足夠支撐一場持久戰的必需體力。

    謝西陲的指揮堪稱無懈可擊,在這種固若磐石的形勢下,最直觀的代價就是五名傳令騎卒人人嗓子沙啞,謝西陲雖然沒有親自上陣,卻同樣嘴唇幹裂,臉色蒼白,但是他的眼神始終清澈明亮,熠熠生輝。這位進入西北邊關還不足半年的年輕武將,已經贏得麾下所有北涼騎軍的敬重。

    有些人,天生為沙場而生,注定要在那部流血的青史上,留下一個讓後世繞不過的名字。

    春秋兵甲葉白夔曾經是,白衣兵聖陳芝豹始終是,謝西陲也會是。

    事實上,停馬在密雲山口內山壁下的北莽騎軍主將種檀,在親眼目睹了這場雙方死傷極快的血腥廝殺後,雖然恨不得親手砍掉那名年輕北涼主將的腦袋,但是內心深處不得不佩服此人的用兵。作為北莽種家全族傾力扶持的新一代軍中砥柱、大將軍種神通的嫡長子,種檀與身為武道宗師的叔叔種涼截然不同。種檀自幼誌不在江湖,在少年時,就將視線投向涼莽邊疆。他一次次與父親對著桌上的兩國邊境形勢圖秉燭夜讀,桀驁自負的種神通曾經有次對少年種檀吐露心扉,說涼莽沙場,北涼燕文鸞或是我朝楊元讚之流,固然是當之無愧的大將,足以獨當一麵,但比起陳芝豹、董卓、褚祿山這類人,仍是稍遜一籌。衡量一名武將能否成為一國柱石,就看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在一場具體戰役中攻防皆能運轉如意,用兵滴水不漏。再就是在決定一國存亡的戰役中,達到兵力多多益善的高度,在戰力相當的前提下,擁有一千士卒能夠殺敵一千五,擁有十萬甲士能殺敵二十萬,那麽等到手握百萬鐵騎,那就是坐擁天下的時候了。

    一名出身種家的副將滿甲鮮血,離開山口外的戰場後策馬來到種檀身邊,隨手折斷一根釘入鐵甲的箭矢,氣喘籲籲道:“公子,再給我五百騎死士,一定攻破北涼陣形!”

    種檀收回思緒,望向遠處的戰場,搖頭道:“我種家兒郎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名兩次親自上陣殺紅了眼的副將一臉愕然,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種家嫡係騎軍確實已經戰損驚人。這次接觸戰,種檀毫無藏私,毫不猶豫地用種家騎軍作為先鋒迅猛破陣,如果不是這般狠辣果決,北涼五百龍象精騎絕不至於當先戰死,與龍象騎軍屍體堆積在一起的北莽一千兩百騎,正是清一色的種家私騎。當時北莽騎軍差一點就大功告成,正是五百龍象軍死士拚死也要殺掉戰馬的舉措,險而又險地成功阻滯了種家後續騎軍的順利前衝,在這之後種檀分別以兩到三百名種家精騎數次破陣,也都被那名北涼武將擋在即將成形的潛在缺口。

    副將恨恨道:“若是換作別處,再給流州五千騎,也不夠咱們砍殺的!”

    看到嫡係騎軍傷亡慘重的種檀笑意苦澀,感慨道:“是啊,隻可惜,恰好是這密雲山口的盡頭,進退不得。”

    從沒有想過撤退的副將聽到這個古怪說法後,無比納悶道:“公子,怎就退不得了?再說了,這場仗還有的打,打贏是有些難,估計還得死個三四千人,但咱們絕對不至於撤退啊。”

    種檀回望一眼後,重新轉頭望向山口外:“連你也知道光是北涼山口外那些兵力,是必輸的結局,為何那名北涼主將仍是死戰不退?從密雲山口到鳳翔、臨瑤兩鎮,一馬平川,騎軍馳騁無礙,北涼為何偏偏要死守此地?明擺著要死這麽多人,難不成就是純粹為了互換兵力?”

    副將心口一顫,望向北莽騎軍身後的隘道,喃喃道:“公子,咱們西京廟堂那幫大人物,不都口口聲聲說流州戰事無足輕重嗎?北涼在流州安置這麽多兵力,難道就不管涼州關外防線了?”

    種檀深呼吸一口氣,自嘲道:“我也是在遇上這支兵馬後,才知道北涼瘋了,最終選擇流州作為第二場涼莽大戰的勝負手。”

    種檀用刀尖指向山口外,獰笑道:“沒關係,隻要我們能夠衝出這密雲山口,北涼這次孤注一擲的豪賭,就會輸得很慘!”

    種檀沉聲下令:“所有種家騎軍,隨我一同衝陣!”

    兩名早就躍躍欲試的千夫長紛紛抱拳領命。

    副將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問道:“公子當真要親自衝鋒?”

    種檀豪邁笑道:“我要親自會一會那名北涼主將!”

    直覺告訴這位北莽夏捺缽,殺了那名北涼將領,比殺了一萬北涼騎軍還有意義!

    密雲山口,一萬騎奔馳如雷。

    為首騎將正是曹嵬,身後一萬騎,人人都已經換馬多次,不斷有累癱在山口中的輔馬,許多戰騎口吐白沫,甚至有數百匹戰馬直接倒地斃命。

    曹嵬的一萬騎拉伸出一條極長的陣線,這種全然不計馬力不顧陣形的長途奔襲,隨便換成另外一處戰場,絕對能夠讓將領破口大罵,簡直就是視若兒戲!

    一萬騎如滔滔江水東流。

    此時此刻,這座密雲山口就像那條廣陵江。

    不斷有疲憊不堪的戰馬雙腿一軟,馬術精湛的騎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駕馭戰馬稍稍轉頭,盡量倒在進軍路線的左右兩側,然後摔落在地的騎卒根本顧不得心愛坐騎的死活,迅速換乘戰馬繼續前衝。

    好在槍矛、騎弓、輕弩三物大多都交給謝西陲部騎軍,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曹嵬部戰騎輔馬的負荷。

    曹嵬喃喃自語道:“姓謝的,你小子可千萬別想著讓老子幫你收屍!你要是堅持不住,給北莽蠻子在山口外頭來個守株待兔,加上跟在老子屁股後頭吃沙子的爛陀山僧兵,老子這一萬騎就算交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一路奔襲。

    曹嵬感到自己每一次的細微呼吸都清晰如雷鳴,甚至蓋過了馬蹄聲響。

    這意味著他的一萬騎幾乎臨近體力極限了,也意味著這樣疲憊至極的騎軍,事實上已經喪失來回衝鋒鑿陣的可能。

    曹嵬就是賭謝西陲那小子不但能夠守住密雲山口的出口處,還能夠將種檀騎軍的主力重創。

    這很不可理喻。

    曹嵬在心中默念道:姓謝的,我知道這很難,可是……你他娘的是西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啊!

    臨近密雲山口最東端,一直碎碎念“讓老子聽到點動靜,一定要有點動靜”的曹嵬突然哈哈大笑,差一點笑出眼淚。

    已經能夠聽到前方廝殺聲的曹嵬猛然勒馬而停,轉頭怒吼道:“換馬!披甲!”

    很快曹嵬啞然失笑,嘿嘿道:“事到如今,換個屁的馬!”

    拉伸極長的一萬騎漸次而停,然後人人披甲抽刀。

    遠離中原版圖的西域,這支在曹嵬率領下好似橫空出世的北涼一萬騎,他們的短暫停馬休整,如同一條驟然間靜止的廣陵江,靜止之後,便是洶湧東流!

    曹嵬高舉涼刀,策馬向前狂奔,竭力喊道:“殺!”

    密雲山口一役,被後世譽為春秋之後騎戰第一。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北涼這對柿子橘子與陳望分道揚鑣,後者繼續前往家鄉,年輕的宦官自然仍是為這位陳少保做車夫,前者轉入涼州東門戶的險隘潼關後,略作停頓便繼續西行。根據拂水房諜報,離陽朝廷的送旨車隊,距離年輕藩王不過半天腳力的路程。印綬監三位衣蟒宦官怎麽都想不到理應留在清涼山接旨的北涼王,其實就吊在他們的尾巴上。沿著遠比中原地帶發達的那條主幹驛路,雙方一路西行,徐鳳年和徐北枳拒絕了潼關精騎的護送,故而身邊僅有糜奉節、樊小柴擔任扈從,四人四騎,倒像是悠遊山水的富家子弟。

    糜奉節本就是一步一個腳印的指玄境修為,小街雨中一戰,體悟良多,隱約有瓶頸鬆動的跡象,反觀樊小柴,則並無絲毫裨益,這大概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各自機緣了。

    糜奉節為此專程向徐鳳年請教了許多有關天象境界的玄妙,言談之中,又流露出對老劍神李淳罡成名絕技兩袖青蛇的向往。徐鳳年何嚐不知道糜奉節的那點心思,也與這位大器晚成的劍客開誠布公:兩袖青蛇固然威勢無匹,可惜卻不適合糜奉節的自身劍道,尤其不適合此時改弦易轍。糜奉節略作思量也就想通其中關節,隻不過仍難免有些遺憾。他與徐鳳年不一樣,辛苦練劍四十餘載,自身劍術劍意早已成為“定式”,兩袖青蛇需要融入練劍之人的精氣神,糜奉節不是不能研習兩袖青蛇,也不是沒有可能破而後立,以此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隻是此刻糜奉節恰好觸及天象境界的門檻,沒有必要在這個緊要關頭孤注一擲。這就像一名廟堂官員已經躋身工部二把手的侍郎,偏偏要冒冒失失轉入吏部從員外郎做起,即便吏部確實更為權重,但是風險太大,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徐北枳大致聽徐鳳年講過雨中一戰的形勢,以他在北涼官場出了名的沒心沒肺,也有點心有餘悸。

    四騎停馬在路邊茶肆休息的時候,徐鳳年喝著一碗完全敵不過秋老虎的寡淡茶湯,突然對徐北枳說道:“稍後喝過了茶,我們跟上印綬監。”

    徐北枳不怕冷,卻最是怕熱,這個時候一邊喝茶,一邊跟茶肆老板要了柄蒲扇使勁搖動,打趣道:“怎麽,要獅子大開口?給那古怪宦官拾掇了一頓,就把滿肚子火氣撒在印綬監那幫閹人身上?”

    徐鳳年沒理睬這家夥的冷嘲熱諷:“趁著這個機會,我打算跟朝廷多要一名北涼道節度副使和經略副使,先跟他們打聲招呼,省得他們措手不及。”

    徐北枳皺眉道:“這可不好辦,若是尋常官員告身也就罷了,可是副節度使和副經略使的告身,屬於‘將相告’,需要門下省的大佬點頭才行。雖說陳望剛好就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勉強能算名正言順,可他這次出行注定不會攜帶官印。何況以陳望的謹小慎微,也絕對不會答應你臨時起意的做法。”

    三品以下官員告身,曆來文出吏部武出兵部。這二十年來,徐驍在世的時候,吏部兵部先後三次丟給北涼總計七百多份空白告身,任由北涼道自行選拔裁選官員,朝廷無非掛個名頭。這倒不是北涼道跋扈割據,事實上除去淮南王趙英的藩地,哪怕是勢力最弱且最靠近太安城的膠東王趙睢,也能做到這些,當然數量上絕對無法跟北涼道或是燕剌道相提並論。但是例如六部尚書或是一州刺史、將軍這類封疆大吏的告身,自大奉王朝起便被譽為“將相告”,一律由門下省主官書寫在金花五色綾紙上,然後遞交君主,紙張品次又與具體官銜掛鉤,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先前之所以不被中原認可,就在於少了這道不可或缺的流程。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再讓太安城回頭補辦就是了,不過一趟驛騎的小事。”

    徐北枳的語氣遠沒有徐鳳年這般雲淡風輕:“楊慎杏會不會有想法?”

    徐鳳年搖頭道:“我已經跟楊慎杏通過氣,老人看上去如釋重負。”

    徐北枳冷笑道:“你也信?”

    徐鳳年平淡道:“也許有一天,楊慎杏會由衷感謝北涼。”

    徐北枳轉頭跟茶肆老板又要了碗茶,接過茶碗等老人走遠,問道:“你那個讓人不省心的老丈人陸東疆,由涼州刺史升任副經略使?如此一來,會不會有明升暗降的嫌疑?”

    徐鳳年輕輕放下茶碗,緩緩道:“陸東疆本就是要名多於要權的人物,加上李功德三番五次請辭經略使一職,所以陸東疆隻會覺得跟北涼道文官第一把交椅更近了一步。”

    說到這裏,徐鳳年低頭望向空落落的茶碗,怔怔出神,抬起頭笑道:“那麽說定了,你出任副節度使。”

    徐北枳下意識嗯了一聲,喝了口茶後,猛然回神,瞪眼道:“不是涼州刺史?!”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給白煜留著好了。”

    徐北枳緊緊盯著這位年輕藩王,咬牙切齒道:“放你個屁!”

    徐鳳年默不作聲。

    糜奉節和樊小柴全然不知兩人為何驟然反目。

    徐北枳怒極而笑:“我徐北枳需要你來安排退路,需要你徐鳳年為我將來在離陽朝堂架梯子?”

    第二場涼莽大戰,必然要分出一個勝負,一旦北涼輸了,必然會出現離陽朝廷吸納大量北涼官員的局麵。北涼武將一般來說都會戰死關外,牆頭草不會沒有,但應該不多,最多就是曹小蛟之流會離開西北,而北涼文官在關外那座拒北城淪陷後,存在意義已經不大,是死守北涼還是撤離西北,徐鳳年都不會強求,那麽徐北枳作為執掌北涼道關內兵權的副節度使,不出意外會是品秩最高的武臣,就會被離陽王朝視為最值得收入囊中的香餑餑。一個北涼道的從二品武將,到底意味著什麽,如今舉世皆知。如果北涼僥幸贏了,這個副節度使的官身,自然也算錦上添花。那時候北涼三十萬鐵騎,能夠剩下幾人,隻有天曉得。北涼與中原兩處官場的融合,極有可能是大勢所趨。民生凋敝大傷元氣的北涼轄境四州,恐怕也需要有人在朝中為官,為北涼百姓出聲,僅有一個陳望遠遠不夠,何況陳望未來一樣不適合為北涼公然表態。

    徐北枳畢竟不是剛剛進入北涼的那位橘子,在官場砥礪多年,很快就想明白年輕藩王的良苦用心,歎息一聲,語氣堅定道:“把這個機會留給陳亮錫,我就算了。”

    在北涼越發強勢的徐鳳年破天荒沒有堅持己見,點頭笑道:“隨你。”

    糜奉節和樊小柴不約而同抬頭望向天空,一粒黑點出現在視野。

    一頭神駿猛禽破空而墜,裹挾清風落在四人圍坐的小桌上,親昵地啄著年輕藩王的手背。徐鳳年嫻熟地摘下係掛在這頭六年隼腳上的拂水房秘製蘆管,輕輕倒出那份諜報,攤開一看,嘴角勾起,好像在辛苦壓抑著笑意。

    徐北枳問道:“西域的軍情?”

    徐鳳年把卷紙交給徐北枳,後者接過一看,感慨道:“這次是真的如釋重負了。”

    關於曹嵬、謝西陲兩人擅自更改都護府既定的流州方略,臨時決定於密雲山口截殺種檀部騎軍,驛騎火速將軍情從鳳翔、臨瑤、青蒼一路傳到清涼山和懷陽關,轟動了北涼高層,一些老成持重的邊軍將帥,若非顧及北涼王的臉麵——畢竟曹嵬、謝西陲兩位年輕騎將都是徐鳳年一手扶植起來的心腹——恐怕早就要公開破口大罵了。可以說徐鳳年力排眾議將大量兵力傾斜流州,尤其是讓曹嵬、鬱鸞刀這些新人以及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同樣年輕的外人擔任流州戰役的主將,自身承擔了極大壓力,一旦戰況不利導致整個流州戰場糜爛不堪,徐鳳年憑借第一場涼莽大戰積攢起來的巨大軍中威望必然嚴重受損,而且與流州同氣連枝的涼州也注定陷入危殆境地。

    徐北枳嘖嘖道:“這兩個小子真是亡命之徒啊,竟然就在爛陀山僧兵的眼皮子底下,一口氣吃掉了種檀的騎軍。”

    徐鳳年笑眯眯道:“曹嵬、謝西陲拚了命才搗鼓出這麽好的局勢,不能浪費了。”

    徐北枳沒好氣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麽屎,行吧,就讓我這個臨時的北涼道副節度使跑一趟爛陀山。”

    徐鳳年玩味道:“怎麽改變主意了?”

    徐北枳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對我來說,其實都是一樣的。”

    徐鳳年也不去刨根問底,轉頭對糜奉節、樊小柴說道:“你們兩人護送副節度使大人前往爛陀山,順便讓拂水房捎話給曹嵬、謝西陲,在配合你們三人登山說服爛陀山與北涼結盟後,接下來他們如何用兵,可以不受流州刺史府、清涼山和都護府三處節製。”

    徐北枳猛然起身,徐鳳年問道:“不用這麽急吧?”

    徐北枳白了他一眼,徑直走向那幾騎,徐鳳年隻好跟著起身送行。糜奉節在跟茶肆老板掏錢結賬的時候,徐鳳年突然笑道:“多給些銅錢,我再要兩碗酒。”

    徐北枳上馬後,俯視著年輕藩王,板起臉道:“記住,不要得意忘形!”

    徐鳳年滿臉無辜道:“我什麽大風大浪沒見識過,哪能啊。”

    徐北枳冷笑拆台道:“嘴巴都快咧到耳後根了!”

    徐鳳年訕訕然,也不還嘴。

    糜奉節和樊小柴視線交錯,老人眼中滿是笑意,顯然對這種北涼君臣相宜的畫麵倍感欣慰,而樊小柴則有些惱意,似乎對那個徐北枳的態度有些不滿。

    徐鳳年對三騎揮手送行。

    等到三騎身影消失在視野,徐鳳年這才反身坐回桌子。桌上已經擺了兩大白碗粗劣的綠蟻酒,徐鳳年一碗,那頭當年由褚祿山親手熬出的海東青一碗。

    徐鳳年伸手撫摸著它的羽毛,眼神溫柔,笑眯眯道:“老夥計,悠著點喝。”

    兩次離陽江湖,一次北莽江湖,無數生死聚散,隻有這個老夥計始終陪伴在他身邊。

    茶肆老板隻是個眼窩子淺的普通老百姓,瞧見這幅鳥喝酒的光景後真是大開眼界,忍不住湊近坐下,好奇問道:“公子,這是啥鳥啊,瞅著真俊!”

    徐鳳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哈哈笑道:“遼東那邊的海東青。”

    根本沒聽過海東青的老漢哦了一聲,然後試探性問道:“養得起這麽靈氣的好鳥,公子的家世可了不得吧?”

    徐鳳年咧嘴笑道:“那可不是!我爹打了一輩子仗,才攢下今天的家業,交到我手上後,好些北涼以外的大人物都眼紅惦念著。”

    老漢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就像那些地方上的北涼將種子弟,最喜歡拿父輩的軍功與人說事,說大話一點也不怕噎著。誰不知道咱們北涼的有錢人,哪怕是陵州那邊的富家翁,見著了隔壁州郡的大族老爺,也向來不太直得起腰杆子,從不敢說自己兜裏銀子多?

    徐鳳年摘下腰間懸掛的玉佩,說道:“老哥,我今天高興,請你喝酒!身上沒銀子,就把東西當在這裏,回頭讓人用銀子贖回去。”

    老漢先瞥了眼那枚不知道真假的玉佩,又瞥了眼桌上低頭啄酒的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去拎了兩壇子賣不出去的上好綠蟻酒。

    老漢起先喝酒很適度,等年輕公子哥喝完一大碗酒,他才喝了小半碗,況且老漢酒量很好,真要放開肚子痛快喝酒,恐怕七八碗也扛得住,隻不過茶肆生意就老漢一人打理,他擔心真要喝醉了,這年輕人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咋辦,那他還不得給家裏婆娘從今天罵到年關?何況家裏有個在村塾讀書的年幼孫子,老人就想著今年過年的時候,用攢下的碎銀子,給那孩子買那叫啥文房四寶的稀罕物件。前不久孩子回家說,村塾裏來了位原本在大書院求學的年輕先生,學問比天還要大呢,跟他們說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說那裏的小橋流水人家,還說了他家的園林景致……其實孩子說不真切,連書都沒摸過的老人更聽得不明白,隻是聽著聽著,一輩子苦哈哈過日子的老漢就覺得心裏頭,多出一些盼頭。

    他們一個村子百來戶人家,第一次關外跟北莽蠻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幾戶人家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關外打贏了仗,又都跑了回來。結果這次又要打仗,再沒有人借口走親戚去往陵州或是離開北涼了。

    經營茶肆的老漢常年迎來送往,到底見識比起一年到頭跟莊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要多上一些,聽多了茶客酒客的閑談,老人不知不覺明白了一個粗淺道理:好幾百年來,最強大最統一的草原勢力,號稱百萬鐵騎百萬甲,卻在這整整二十年裏,始終無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為以前有大將軍徐驍,現在有新涼王徐鳳年。

    因為北涼有徐家父子兩代人。

    老人不懂什麽藩王割據對朝廷的危害,也不懂北涼跟離陽趙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涼的老人,隻知道咱們北涼在關外打仗打得再慘烈,北涼境內,二十多年來,也沒有見過一個騎馬佩刀的北莽蠻子。

    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能過上太平日子,隻要肯出氣力就能養活家人,天底下能有比這更舒坦的事情?沒有了。

    一來二去,老漢也逐漸喝高了,喝高興了。

    那位公子哥也喝醉了,說了好些胡話大話,說他小時候在家裏大堂上給很多大將軍敬過酒,還用了文縐縐的說法,說是啥“呼兒將出換美酒”,說那時候他家大堂裏坐著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鍾洪武這些老家夥武將,坐著李功德、嚴傑溪這些文官老爺,還有陳芝豹、褚祿山、袁左宗、齊當國、姚簡、葉熙真這些年輕人。

    已經醉了七八分的老漢哈哈大笑,也不當真,笑話了這個年輕人一句“盡胡咧咧,瞎扯談”。

    最後像是讀過些詩書的年輕人開始放開嗓子高歌,說是有些話說與中原聽。

    君隻見,君隻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隻見,君隻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隻見,君隻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君隻見,君隻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

    到後來,每當年輕人在“君隻見”會說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獨不見”之間扯開嗓子高喊“北涼”二字。

    老人什麽也不懂,隻是想這麽湊個熱鬧而已。

    年輕人的嗓音很淒涼,就像……

    就像那些北涼隨處可見的升底兒尖柿樹,在冬日裏空落落,隻有枯枝。

    最後,茶肆老漢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輕人搖搖晃晃站起身,將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幫著老人握緊手心後,這才走向那匹馬。

    夕陽下,一人一騎,緩緩西行。

    年輕人一邊騎馬,一邊打著瞌睡,隨著馬背起伏,身形搖搖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

    離陽印綬監的車隊在過潼關進入涼州轄境後,馬蹄終於加快,密集地踩踏在驛路之上,就像一場秋日裏的暴雨。畢竟幾千人的京畿騎軍,氣勢還是有些的,也引來不少北涼百姓的視線。北涼騎軍絕大部分都屯紮在涼州關外,北涼道境內騎軍除去潼關這類兵家必爭之地的重要險隘,更多還是白馬義從這種扈從精騎較為常見,除非是倉促調動,否則兩千騎以上的兵馬疾馳,並不常見。

    這支兵馬作為名義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領略到了北涼的貧瘠苦寒,隻是貧寒之餘,沿途秋日裏的莊稼,又別有生氣,鬱鬱勃勃,格外紮眼。偶有收秋忙碌的鄉野村夫婦人,停下勞作,擦拭汗水,遙望著這支浩浩蕩蕩的陌生騎軍,神色安寧,若是有在田間嬉戲打鬧的稚童,甚至還會指手畫腳一番。這與薊州、河州一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這就是北涼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後積攢出來的獨有精神氣了:天下騎軍千千萬,唯我北涼甲天下。

    車隊在青馬驛下榻。此地距離涼州城不過八十餘裏,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快要見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難得心情舒暢了幾分,在吃過晚飯後相約結伴出行,沿著一條名叫龍駒河的河岸隨意漫步,身邊跟隨兩位手腳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懸佩有皇家賜刀的禦前侍衛。掌印太監眯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後,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經下降許多,水落石出,靠近兩岸的河床裸露出如同遊魚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塊塊簇擁在一起,給人無比生硬的感覺,不說與江南水鄉相比,便是京師和京畿也絕對瞧不見這般景致。三名印綬監大佬宦官都是多年養尊處優的身子骨,雖說在太安城也習慣了秋寒冬凍的氣候,到了西北之後也未有太多不適,可是沿著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是兩名年輕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綬監二三把交椅更是氣喘籲籲,隻是掌印太監不說停步,無論是宦官還是禦前侍衛,都習慣了規矩森嚴,自然也就無人開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冒著夜色打著火折子摸索回驛館了。

    印綬監掌印太監姓劉,本名在晚輩宦官裏頭早已少有知曉。與許多年邁宦官一樣,都是亡國遺民身份,當年離陽兵馬每破一國,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隨亡國君臣遷入太安城,隻不過洪嘉北奔注定青史留名,他們這些閹人的顛沛流離,又豈能入得了讀書人的眼,相信沒有誰願意為他們在史書上寫上一兩筆。尤其是他們這些宦官在離陽朝野素來以老實本分著稱於世,宦官幹政是不用想了,離陽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將交相輝映的氣象,老輩閹人們,人人自覺能夠安安穩穩老死在皇宮裏頭,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從韓生宣到宋堂祿兩代宦官執牛耳者,都是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瞧見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側,劉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時間百感交集。

    身材略顯臃腫的掌司太監實在熬不住雙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認他做師父的年輕宦官趕忙做牛馬狀跪在地上,年邁太監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輕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輩宦官依葫蘆畫瓢,也想給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此獻殷勤,不料才彎下腰想要當凳子,就看到劉公公擺了擺手,隻好訕訕然退下。

    劉公公抬起手臂向上遊指了指,然後轉頭跟一站一坐兩位蟒服老太監笑道:“宋公公、馬公公,你們應該知道咱家曾是北漢人氏,祖上……嗯,用太安城某些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也曾闊過。”

    兩位印綬監大佬笑著點頭。

    劉公公背對眾人,繼續說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實到了祖父一輩就不太景氣嘍,隻能勉強算是個士子,不過及冠之前也做過負笈遊學的事情。那會兒同樣是負笈遊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陰學宮,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書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書樓。咱家去不起那麽遠,委實也沒那份世交情誼,當時隻有兩條路,要麽往東去,也就是今兒的太安城,要麽是往西走,就是今兒的北涼了。由於當時姚大家的學識已經享譽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後,就經過這裏,隻是其實記不得這條河叫龍駒河了,就隻記住了這座石崖,以及前邊的一個小渡口。”

    那位沒能夠給掌印劉公公做牛馬的年輕宦官頓時眉開眼笑道:“難怪公公寫字格外有風骨,先帝爺也誇過好些次,原來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出身。”

    劉公公原本對這些不痛不癢的溜須拍馬早該習以為常,隻是今天此時卻尤其開懷,揉了揉沒有半點胡須的下巴,眺望遠方,尖銳嗓音也柔和了幾分:“咱家之所以對這座無名石崖記得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靜聽下文的時候,這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卻已經漸漸壓抑聲音,細微若蚊蠅顫翅,以至於讓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沒有自言自語。

    老人當然在說話,有些話爛在肚子裏大半輩子了,不吐不快,可當那些言語悠悠然爬到嘴邊,就又像吝嗇的老酒鬼,拎出一壇珍藏數十年的老酒,隻願獨飲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隻能看著我一人喝。

    老人其實在說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也不知道為何經曆了那麽多人生起伏,老人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裏鉤心鬥角。這輩子見過了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卿,見過了許多蕩氣回腸的梟雄英雄、可敬人可憐人,遇過許多能夠讓人事後想起也汗流浹背的陰謀詭計,可是真正在遲暮之年心心念念掛在心頭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輕時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雞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視野所及,是一個也許在涼州地方縣誌上也籍籍無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裏,當時還年輕的北漢劉姓讀書人,也是在這般初秋時節,渡口無舟,為了過河,就隻能由著河邊村人背負過河。既有體格健碩肌膚黝黑的青壯,也有上了歲數的老漢老嫗,絕大多數都上半身赤條條。甚至連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麽光著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墜著兩粒天底下最飽滿的稻穀,以至於初見這一幕景象的幾位北漢遊學士子,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臉紅。倒是那些做渡口營生的村民,無論男女無論年歲,都樂得不行,而那中間,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黃花一般的少女。與別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縫補厲害的單薄衣裳,也許她算不得姿色出眾,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當中,她便顯得十分不一樣。在之後漫長的宮廷歲月裏,老人隻有兩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突兀感。一次是當今太後趙稚在她還是離陽皇後的時候,厲色斥責公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還有一次,則是遙遙看著那位以異姓藩王身份頂著大柱國頭銜的人屠徐驍,在入京參加朝會的退朝時分,群臣退散如同滿塘鯉魚,唯有徐驍始終像是一人獨行。

    老人收起思緒,眼神安詳,遠遠望去。

    當年在那裏,還記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黃花少女背自己過河,兩名結伴遊學的同鄉士子都默契地揀選了兩位中年婦人。到了龍駒河中段的時候,他還親眼看到那個平日裏求學最為嚴謹刻板的家夥,偷偷摸摸捏著那婦人豐滿微黑的胸脯,他同窗好友臉上的那種滿足神情,如同進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雖然平日裏膽大包天,在那會兒反倒縮手縮腳,倒是背他的婦人爽朗笑著,騰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後用濃重的西北地方鄉音說了句,摸一下不收錢,可要想摸個夠,隻要五文錢。

    唯獨他始終規規矩矩,既是讀聖賢書之人的禮數約束,內心也有幾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纖細的腰肢後背上,生怕自己一個嚇著她,結果她一個身形不穩,兩人就真要變成同命鴛鴦做一雙水鬼了。

    背過河後,他也想與兩位同窗一樣多給幾文錢,隻是她不要,低下眼眉,輕撚著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與相別,就再無相聚了。

    也許他對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歡她,而是懷念那個仍是讀書人的自己罷了。但也許,那個年輕劉姓讀書人,的的確確始終喜歡她,說不出清淺,說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歡。

    老人突然沒來由湧起一股衝勁,抬頭看了眼天色,轉身沉聲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邊瞧上一眼,宋公公、馬公公,你們二位就不用跟著了,咱家去去就回,盡量爭取不要摸黑回驛館。”

    坐在年輕宦官後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監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這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摸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誤正事。”

    另外那位身材最為高大的馬公公也笑著附和道:“能夠陪著劉公公舊地重遊的機會,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遭,這點路程算不得什麽勞累,這趟咱們三人為天家辦事,可是好幾千裏都走下來了。”

    劉公公笑著點頭,越發神態慈祥。印綬監雖說在離陽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裏,算不得太過顯赫的衙門,比起宋堂祿掌印的司禮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不容小覷,畢竟手裏幫著一國之君看管著那些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在太安城的時候,印綬監也絕不是眼下這種和和氣氣的氛圍,應該是這趟出使西北,給三位印綬監大佬帶來巨大的壓力,真正變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前的蠅營狗苟自然而然就暫且擱置起來。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當時劉公公遙遙指向依稀可見的小渡口,仍是讓印綬監一行人走得精疲力盡,就連劉公公都不得不跟兩位汗流浹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猶在,隻是比起當年二十餘人等著背人過河賺錢的場景,如今隻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劉公公舉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沒有青壯也無婦人,在渡口去往對岸的旅人更是寥寥無幾。劉公公本想就此返回,隻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幾名紮堆閑聊的老漢。那些人顯然也發現這一行人,尤其是印綬監三位太監的蟒服玉帶,太過新鮮了,哪怕是一輩子連縣太爺都瞧不上幾次的井底之蛙,但隻要不是瞎子,都曉得是招惹不起的權貴人物,也清楚絕不會是來此過河的客人。雖說龍駒河在涼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隨著十幾年前官府先後架起兩座橋,分別給駐軍和百姓使用後,即便是夏秋兩季,也幾乎沒有生意可言了。有橋不走,非要往河水裏逛蕩,吃飽了撐的不成。除非是實在太北邊的商賈行人,趕路比較急,不想多走二十幾裏冤枉路趕往南邊的那座橋,才會涉水渡河,隻不過如果是跟官府關係好的大商巨賈,其實也能借用北邊些的那座驛橋,隻是聽說隨著年輕藩王上位後,管得就比較嚴了,地方駐軍和官府衙門都不敢像以前那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與人方便了。

    就在劉公公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對岸那邊突然有人掠河而過,白衣飄飄,腰佩長劍,在河麵上幾次蜻蜓點水,便渡河而過。

    動作瀟灑地落在岸邊後,那名白衣劍客不理會那些鄉野村民的驚訝眼神,轉身望向河對岸的那撥江湖好友。

    他們打賭誰能夠踩水最少過河,以此來計較誰的門派輕功更為上乘。

    隻是這位出身名門的江湖少俠雖然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倨傲神態,但何嚐不是極為忌憚身後那幾位衣蟒腰玉的宦官?

    北涼什麽時候會有宦官露麵了?世人皆知北涼王府不同於離陽王朝其他藩王府邸,從來沒有使用過宦官閹人。

    而離陽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領鐵騎馬踏江湖之後,對於朝廷官府一向是要麽敬而遠之井水不犯河水,要麽削尖了腦袋去刻意攀附結交,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座宗門哪個幫派能夠跟官家人掰手腕的。這位玉樹臨風站在河邊的少俠對於官場規矩不陌生,可對高高在上的太安城並不熟悉,也不確定到底什麽位置的宦官,才有資格穿上那襲紮眼的大紅蟒袍,可想來肯定不會是些小魚小蝦,否則也無法光明正大地離開皇宮辦事,雙方無論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別,他也就幹脆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

    那位當牛做馬的年輕宦官擅長察言觀色,發現三位公公都皺了皺眉頭,立即小聲解釋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軒轅青鋒,號召江湖群雄赴涼圍剿幾名魔頭,一路殺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後好些江湖人士都沒有急著離開北涼道,想必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輕人。”

    劉公公冷哼一聲:“俠以武亂禁,就連那西楚逆賊曹長卿身為儒家聖人,也屢次在太安城耀武揚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聲笑道:“憑恃武力亂禁的可不光是江湖人啊。”

    劉公公和馬公公都沒有說話。

    之後又有兩名年齡相仿的江湖兒女陸續掠過龍駒河。

    劉公公突然轉頭向一位禦前侍衛統領笑問道:“錢統領,這些年輕人修為怎樣,與那江湖上傳說中的宗師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訥的魁梧侍衛平淡道:“劉公公,不說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師,也絕不是這些繡花枕頭能夠達到的高度,以他們幾人的資質根骨,除非有大機緣,才能在二三十年後躋身二品境界。”

    劉公公點了點頭,就再沒有半點探究的興趣了。

    江湖遠,廟堂高。

    什麽武道宗師,隻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數的武評登榜人物,都無非就是君王隨意豢養的籠中雀池中鯉而已。

    就在劉公公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突然眯起眼睛,使勁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過河的年輕人大概是隻擅長外家功夫,輕功連他這位印綬監太監都覺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麵不說,濺起的水花更是聲勢驚人,如果說別人是草上飛,那這位仁兄就真是草裏打滾了。

    但這不是讓劉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個年輕人背著位依稀像是位老婦人的渡客,緩緩過河。

    結果被那位輕功糟糕的江湖少俠的踩踏,濺得滿頭水。

    龍駒河中,老婦人幫著年輕人擦拭額頭上的河水,有些和藹,也有些心疼,無奈道:“吃苦頭了吧,早說了婆婆可以自己過河,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過河背了幾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發大水的時候過河,哪裏需要你背。”

    年輕人笑道:“當年那次暴雨,我行囊裏的那摞銀票都快變成糨糊了,當時手邊也沒帶銀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這份人情都欠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這趟遇上婆婆,怎麽說都該背婆婆一回的。”

    老婦人柔聲道:“別說玉佩,就是碎銀子婆婆也不敢收的,過河一趟就是三文錢,再小的碎銀子也大了。”

    有些窮人,過著苦日子,如果覺得苦日子再過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婦人突然笑問道:“公子,當年跟你一起過河的老黃呢,就是一笑起來就缺門牙的那位,婆婆可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跟在我們後頭,他個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輕人輕聲道:“老黃他啊,走了,在一個離北涼很遠的地方走的,我沒能見上麵。”

    老婦人歎息一聲,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隻因為五文錢就記掛了這麽多年的年輕人。

    可能她的村子裏,我欠誰誰欠我一文錢也能記住半輩子,可背著自己的這個年輕人,到底瞧著就不像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背他過河一次,隻因為手頭沒有銅錢,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錢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婦人笑問道:“公子,成親了吧?有沒有孩子啊?”

    年輕人有些尷尬道:“快成親了。”

    兩人臨近岸邊渡口的時候,老婦人問道:“累不累?”

    年輕人笑道:“婆婆你這麽輕,怎麽會累。”

    然後年輕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好看,上門求親的人肯定很多。”

    雖然窮苦但穿著幹淨的老婦人會心一笑,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是。

    到了岸邊,年輕人把老婦人輕輕放下,她問道:“公子,你把那匹馬就那麽放在河對岸,真不打緊?”

    年輕人笑道:“沒關係,丟不了。”

    老婦人幫著這位為了背她卷起袖管的年輕人輕輕放下袖子,說道:“等到成家以後,可不能事事都這麽想了。”

    年輕人笑眯眯點頭道:“曉得了,過日子會精打細算的。”

    老婦人上岸之後,對站在河邊淺處的年輕人擺了擺手:“趕緊回去,看看馬背上的物件少了沒有。”

    放下了袖子可還卷起褲管的年輕人笑著應聲。

    老婦人緩緩走向渡口,然後她看到了一位衣著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邊站著兩位同樣身穿“紅衣”的老人。

    離陽印綬監掌印太監,劉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而她隻是輕輕淺淺笑著,微微撇過頭,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鬢角。

    他望著她,剛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終還是自嘲一笑,收回腳步,轉身大步離去。

    而她,對著那位年輕讀書人的背影,依舊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位黃花少女那樣,輕輕揮手。

    天色昏黃,蟒服太監和禦前侍衛率先離去,覺得再難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婦人一樣,都離開了河岸。

    而那個蹚水走向對岸的落魄年輕人突然轉身,一路小跑上岸,雖說皮囊極好,可終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誰會正眼瞧一個背人過河賺取銅錢的窮酸小子?他在那七八號江湖少俠女俠的不屑眼神裏,湊近他們,展顏一笑,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老子當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時候,早就想對你們這些飄蕩過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於是,無論是白衣飄飄的英俊劍客,還是美豔動人的妙齡女俠,都被這個好像腦子給門板夾過的家夥一人一腳踹在屁股上,給踹到了龍駒河裏。那幅畫麵,就像下了一鍋餃子。

    靴子還脫在對岸的年輕人光腳站在渡口,看著那些正對自己破口大罵的落湯雞,一本正經道:“技術活兒!”

    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如果知道這個瘋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惱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夠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人物踹一腳,按照江湖規矩,也就等於是過招了,這可能是他們所在宗門的開山鼻祖都要豔羨的待遇啊。

    這種幸運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評大宗師雙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號人物,江湖人稱‘神拳無敵、腿法無雙、天下第一刀兼劍術通神玉麵小郎君’,徐鳳年是也!”

    仙風道骨,大俠風範,宗師氣度……自然是半點都沒有的。

    所以那個剛剛踩水濺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俠,氣急敗壞道:“徐你大爺!”

    眾人隻聽那位滿臉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兒笑問道:“不服?不服來打我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一次就連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俠仙子們,也真沒辦法忍了。

    隻是等他們剛想要興師問罪,就驟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原來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舊浸潤,卻無河水,舉目望去,視野盡頭,上遊無水來,下遊無水去。

    不知是誰第一個抬頭才發現真相,怔怔出神。

    原來河水依舊在流淌,隻是卻在眾人頭頂。

    就像一條青龍,在天空掠過。

    等到所有人嚇得魂不守舍,屁滾尿流地跑到岸上,那條懸掛在空中的河水長龍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兩岸濺起巨大的水花,隻是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會計較自己再度變成落湯雞了。

    很遠處,一人牽馬而行,緩緩走向那座青馬驛。

    江湖依舊。

    可馬不是當年劣馬,他也已經不年少。

    身邊少了缺門牙老黃,也少了木劍遊俠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