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蒼城待客種檀,逃暑鎮宗師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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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祥符三年的秋天,尤為多事。
中原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共同起兵,廣陵江以南的半壁江山盡陷,離陽朝廷不得不讓盧升象與吳重軒再度領兵南下。兵部侍郎許拱代替因病請辭的蔡楠升任節度使,負責節製北涼道與兩遼之間的所有北部邊軍。
朝廷敕封北涼王徐鳳年為大柱國,同時大肆追封包括劉寄奴、王靈寶在內所有關外戰死英烈,並且在北涼道破格設置兩名副經略使和節度使,原涼州刺史陸東疆一躍成為北涼文官二號人物,徐北枳與楊慎杏一起擔任副節度使。
密雲山口一役,曹嵬與一名原本籍籍無名的謝姓武將,一舉殲滅種檀部騎軍,僅有夏捺缽種檀率領十餘名種家精騎突圍而出,此役成功迫使已經接受北莽國師稱號的爛陀山倒戈,兩萬僧兵馳援流州青蒼城。
鬱鸞刀率領萬餘輕騎繞過君子館、瓦築數座姑塞州邊境重鎮,孤軍深入,直插北莽南朝腹地,鋒指西京,震動北莽兩朝。
北莽王庭傳出女帝聽聞密雲山口慘敗後,怒急攻心,臥病不起,太子耶律洪才臨時主持南征事務,三朝元老耶律虹材領西京首輔銜,輔佐太子殿下。其中王帳成員耶律東床破格擔任西京兵部右侍郎,同時受封鎮國將軍,節製包括君子館、瓦築在內四座重要軍鎮。
隨後離陽兩位藩王的叛軍並未立即向北方展開攻勢,而是迅速蠶食廣陵江以南的廣袤版圖。
但就在整個離陽官場和軍伍都誤以為燕剌王將自立為帝之時,中原迎來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巨大震動,傳言兩大藩王將要把那位因忠心趙室正統而享譽朝野的靖安王趙珣,扶上帝位!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這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變故上。
其中燕剌王世子趙鑄,依舊不動聲色,不為世人所矚目。
也不曾留意那個名叫北安鎮的涼州小地方,在那個夜晚裏,濃鬱血腥背後隱藏著的真正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見血。
相反,會是曾經的溫情脈脈,會是曾經的同生共死。
偌大一座酒樓二樓,徐鳳年獨自坐在長凳上,閉眼打著盹。
等到徐鳳年睜開眼睛,劉妮蓉獨自一人站在桌旁。
看到她不是自己意料中的女子,年輕藩王鬆了口氣。
哪怕注定要與另外那名女子見麵,可即便隻是晚一些,也總是好的。
這就像遊曆江湖歸來的世子殿下,明知道徐驍開始老了,但是慢一些,就是好的。
看著這位魚龍幫幫主,徐鳳年柔聲道:“坐吧。”
劉妮蓉嗯了一聲,坐在他對麵。
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很累?”
劉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憊,可眼神明亮:“大概比你要輕鬆一些吧。”
徐鳳年給劉妮蓉倒了一杯酒,玩笑道:“我不勸酒,你真的隨意,孤男寡女,醉倒誰都不合適。”
劉妮蓉一笑置之,沒有故作豪邁地一口喝光,隻是淺嚐輒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
徐鳳年沒有喝酒,雙手插袖,緩緩道:“熱惱清涼,隻在心境,故而佛國無寒暑,仙都似三春。隻是我們終究是凡夫俗子,很難有這份境界,偶爾有,也未必長久。到最後世上就隻有兩種人活得最輕鬆。一種是真正大度人,有人罵老拙,老拙隻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還有一種是真正小氣人,睚眥必報,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以怨報德。前者隻管往後退,後者隻管向上爬。”
劉妮蓉問道:“那麽你呢?”
徐鳳年咧嘴笑道:“我當然是後者裏頭的前者,真小人不夠分量,偽君子也當不好,兩頭不靠。所以當下很憂鬱啊。”
劉妮蓉沒有被逗樂,相反低下頭,語氣低沉:“魚龍幫……”
徐鳳年打斷她的言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麽要你做魚龍幫的幫主嗎?你可能覺得我或者是需要一個額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覬覦你的美色不是一天兩天了。”
哭笑不得的劉妮蓉抬起頭,結果發現他的神情其實十分正經。
徐鳳年平淡道:“都不是。我當初的念頭很簡單,覺得咱們北涼的江湖,需要有一兩個我年少時憧憬的那種女俠。她武功高不高不重要,但是她要滿身正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俠義心腸,願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後我找來找去,就隻找到了一個小幫派裏那個叫劉妮蓉的女子,她剛好也是喜歡江湖的,又曾經跟我一起患難與共。你看,就這麽簡單。”
劉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鳳年打趣道:“因為你傻啊,所以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劉妮蓉自嘲一笑,沒有否認。
徐鳳年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當年那個走鏢北莽的劉妮蓉,早就跟自己針鋒相對了,哪怕心虛也喜歡強嘴。
徐鳳年說道:“魚龍幫幫主的位置,我會找個人頂替你,還要麻煩你跟老幫主替我說聲對不起,畢竟‘魚龍幫’這三個字,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
劉妮蓉點了點頭。
好似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她判若兩人,好奇地問道:“今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能說說看嗎?過江龍,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鯉,感覺都湊齊了。”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在我還是尚未世襲罔替仍是北涼世子的後期,其實就已經沒有幾個傻瓜,願意跑去清涼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當上這個王爺後,又成了武評大宗師,很大一部分心懷死誌隱藏在北涼的春秋遺民,都接近絕望死心了,他們既無法去清涼山刺殺我,更不可能在關外鐵騎的虎視眈眈下白白送死,怎麽辦?大概就隻能滿腔憤懣地等死了。然後魚龍幫火速崛起,當時又有傳聞說我跟你的關係拎不清,當然就有很多人死馬當活馬醫,潛入魚龍幫伺機而動,這座酒樓的二掌櫃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舊北漢忠烈之後,其父與樊小柴的爺爺同為一國砥柱,一文一武享譽春秋。隻不過拂水房也沒有想到,當年連屍體都確認過的郭家幼子竟然還活著,而且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至於你們魚龍幫那名試圖一掌拍爛印綬監掌司太監腦袋的供奉,隱藏更深,就連化名齊撼石待在你身邊的那名養鷹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沒能挖出此人的真實根腳。如今一死,就很難順藤摸瓜了。
“那個自稱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舊南唐名門望族出身,雖說南唐滅國是顧劍棠做的,但為何最後會把賬算到我頭上,其中曲折,想必也會有他們宋家的理由。
“那四名刺客應該來自那個叫割鹿樓的門派,風格鮮明,不容小覷。我想那些春秋遺民請得動割鹿樓一般殺手,卻絕對請不動那種水準的割鹿樓精銳死士。所以這裏頭的門道,到底有多深不好說,但肯定不算淺。”
說到這裏,徐鳳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裏還剩下些花生米,便從袖子裏抽出手,撿起一粒丟入口中:“別人暫且不管,但既然這割鹿樓有膽子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又敢大搖大擺跑到北涼跟我掰手腕,那我就當收下一封生死自負的戰帖了。”
劉妮蓉納悶道:“你要親自登門?”
徐鳳年啞然失笑:“涼莽大戰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麽?不過當初吳家劍塚派遣了百騎百劍赴涼,都歸我調遣,不是所有劍士都願意戰死關外,再者不少人也想著返回故土,大概有二十餘騎,原本我是想讓他們象征性去幽州葫蘆口外廝殺一兩次,每人殺敵百人就當雙方都有台階下了,現在……”
劉妮蓉也彎腰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讓那吳家二十騎直接去找割鹿樓的麻煩?”
徐鳳年挑了下眉頭:“當然不是,北莽蠻子還得殺夠一百人,然後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樓!”
劉妮蓉白了一眼:“你倒是會做買賣。”
徐鳳年哼哼道:“這叫燕子銜泥,持家有道!”
揚揚得意說完這句話後,堂堂北涼王高高拋起一粒花生米,仰頭張嘴接住。
劉妮蓉實在是無話可說。
一小碟花生米很快就被兩人瓜分幹淨,劉妮蓉思量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些人明明連刺殺你的念頭都沒有了,為何還要這般不擇手段?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一旦北涼離陽為此交惡,真正吃大苦頭的不僅僅是北涼鐵騎,就算中原百姓……”
徐鳳年連連擺手,輕描淡寫道:“我前邊在樓上不是跟那個郭玄象說了嘛,有些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道理是講不通的。”
劉妮蓉臉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聲歎息。
徐鳳年想了想,緩緩道:“有些人的確是什麽都沒了,活著就隻是硬生生靠著一口氣吊著,你要他們把那口氣咽回肚子,那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你能說什麽?你沒有真正經曆過春秋戰事,有些東西,比較難以體會。我呢,隻因為是我爹的兒子,才比你多了解一些。不管怎麽說,父輩的恩恩怨怨就擺在那裏,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不過,誰如果真有本事殺了我,我認,但假若沒有本事就找上我,那也別怪我殺人不嫌刀子快。道理往深處想總是好事,可麻煩往簡單了解決,也不是什麽壞事。”
劉妮蓉問道:“你就這麽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事情?”
徐鳳年沒好氣道:“要不然能咋辦?別人都要拿刀捅我了,我還要讓那些大俠好漢先把刀子放下來,先講一講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明擺著浪費氣力,心還累,何必呢。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為這種事情生氣犯不著,不然就以我那小肚雞腸的臭脾氣,早被那些死得一個比一個理直氣壯的王八蛋兔崽子老混賬氣瘋了!”
劉妮蓉臉色古怪。
徐鳳年有些訕訕然,突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腰間那柄涼刀:“徐驍留了這個給我,我怕誰?退一萬步說,就算哪天真要被氣死,我肯定也死在那些人後頭,最少一百年!”
劉妮蓉打了個哈欠。
徐鳳年起身後關心道:“你早點睡,要不然眼角皺紋更多了。”
劉妮蓉笑眯眯道:“請!滾!遠一點!”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這位女俠果然是性情中人……”
不等徐鳳年拍完馬屁,劉妮蓉已經站起身,雙手負後,腳步輕盈地轉身離去。
原來她一如當年,還紮著馬尾辮。
輕輕柔柔一晃一晃。
像微漾的江湖。
徐鳳年離開酒樓,走在大街上。離開酒樓青樓越遠,就越寂寥安靜,然後徐鳳年看到了那個身影。
他明知道她會等自己,卻又最不希望她出現。
他原本舒暢幾分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
當林紅猿見到這位年輕藩王後,依舊是那個當年在春神湖畔帶給她無數噩夢的家夥,看似吊兒郎當,實則精明陰險至極。
兩人結伴而行,雖是閑聊,隻不過畢竟雙方身份擺在那裏,不可能是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而是涉及類似廣陵道戰事的近期走勢、離陽趙勾對時下江湖的大力滲透、顧劍棠麾下兩遼邊軍的最新部署。
最終,談不上盡歡而散,也談不上不歡而散。
總之,就是不溫不火。
徐鳳年今夜就要離開北安鎮,而林紅猿則要返回鎮上客棧,之後還要以龍宮宮主的身份參加武當論武。
所以是徐鳳年破天荒先把林紅猿送到客棧門口,後者受寵若驚的同時,漂亮臉蛋上也寫滿了“你徐鳳年不是想要老娘幫你暖被窩吧”的幽怨表情。
徐鳳年當然沒有那份閑情逸致,轉身就走。
林紅猿曾經有過喊住他的念頭,但到最後也沒有開口。
她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修長背影。他雙手抱著後腦勺,優哉遊哉。
之前在酒樓,很多事情,徐鳳年跟劉妮蓉都開誠布公了。
但有些事情,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比如為何林紅猿四人會臨時起意,最終選擇北安鎮作為與你的見麵地點,為何又恰好是在印綬監太監下榻青馬驛的時候,又為何你劉妮蓉更恰好在路上耽擱了一天路程。
小乞兒,你想當皇帝,我知道。那麽你為什麽不自己來到北涼,來這裏請我喝頓酒,然後直截了當跟我說:兄弟,那張龍椅我趙鑄坐定了,如何?!
但是他沒帶酒來,卻是林紅猿到了北涼。
世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徐鳳年走出北安鎮後,向西一掠而去。徐嬰和嗬嗬姑娘隻是遠遠跟隨。
他前往人跡罕至之地,當空長掠如虹的徐鳳年突然飄落在地,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並攏作劍,大喝道:“兩袖青蛇!”
一抹璀璨劍罡滾動如青龍,在深沉夜幕中,尤為驚豔壯觀。
徐鳳年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喊出“兩袖青蛇”四字,於是在北安鎮和涼州城的天地之間,一道道青虹連綿不絕。
劍氣衝霄。
我有一劍,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我有一劍,氣開地震,聲動天發!
我有一劍,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臨近涼州城,汗流浹背的年輕藩王仰麵躺在地上,拚命大口喘氣。
他使勁望著天空,咧嘴笑道:“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人間。無快劍摯友,不願老此江湖。羊皮裘老頭,你說得真好。”
在流州成為被離陽朝廷認可的北涼道第四州之前,清涼山其實就已經開始打造兩條大型驛路,分別起始於控扼涼州西大門的清源軍鎮,以及陵州西北的雞脖子關隘,通往流州刺史府邸所在的青蒼城。
戰況慘烈的密雲山口戰役才剛剛落幕,便有三支車隊在關內精騎和拂水房死士的聯手嚴密護送下,陸續進入青蒼城。
三支車隊的主心骨,身份如出一轍,皆是一州刺史和將軍,可謂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涼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則是常遂、韓嶗山。六人當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這個祥符三年上任,尤其是白煜這個新鮮出爐的涼州刺史,讓北涼道內外官場都大吃一驚,誰都沒有想到龍虎山的白蓮先生,竟然會成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為有士子赴涼在前,作為上陰學宮道德宗師韓穀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師兄,常遂一步登天榮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於原陵州別駕宋岩順勢邁上一個台階,成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顯得雲淡風輕。如今北涼官場都曉得這位推崇法術勢的酷吏,在新涼王當年臨時擔任陵州將軍的時候,就已經搭上線,算是第二撥投靠年輕藩王的從龍之臣,僅次於李功德、皇甫枰、韓嶗山之流。
而在三支車隊由東往西進入青蒼城之際,沒多久便有一撥人從西往東疾馳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楊光鬥,總計七位封疆大吏聯袂出城相迎,在北涼道無論軍政,這都是極為罕見的奇高規格。
城門視野所及,是人人負劍的八十餘騎,斜提一杆鐵槍的徐偃兵,還有兩位拂水房大襠頭糜奉節和樊小柴,以及不知為何沒有披掛甲胄也無佩刀的二十餘騎。
馬隊在城門外停下,為首一輛馬車掀起簾子後,跳下一位風塵仆仆的年輕文官,在向諸位刺史將軍微笑致意後,便轉頭望向第二輛馬車,招呼道:“到了。”
跟隨著年輕文官的視線,這些秘密會晤於青蒼城的北涼道高官看到了一雙緩緩下車的男女,年紀不大,相貌姿色也都不出眾。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權貴獨有的鮮卑頭玉帶;女子身段偏豐腴,腰間別有一枚看似熏衣祛穢的精致香囊,繡有半麵琵琶妝女子花紋,隻可惜破損得厲害。他望向青蒼城並不顯巍峨的西城大門,神情淡漠。
圍繞這架馬車的那二十騎如臨大敵,每人都是神情戒備,雖然這些來曆不明的騎卒手無寸鐵,但是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卒,仍是選擇坐在馬背上,擺出隨時展開衝鋒的決然架勢。
騎卒戰死於馬背,即是善終。
腰扣鮮卑頭玉帶的年輕男子用北莽話平淡道:“下馬。”
那些騎卒雖然滿臉不甘,卻還是毫不猶豫地下馬落地,很多人顯然都負傷在身,可人人腰杆挺直。
兩位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顯赫,隻是最後命運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孫子,如今以北涼道副節度使身份拜訪爛陀山的徐北枳;而後者身份僅在刺史邸報將軍諜報上得以告知:北莽夏捺缽種檀,種家嫡長孫,北莽廟堂上數得著的新一代名將。
應了那句老話,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蘆口突出重圍的種檀,這一次卻被徐偃兵領著吳家劍塚八十騎,成功攔截在姑塞州邊境,然後與徐北枳在臨瑤軍鎮會合,一同來到青蒼城。
當種檀憑借朱魍諜報分別辨認出城門口那些人物後,本就沉重的心情越發沉入穀底。他之所以會輔助黃宋濮指揮流州戰局,看似是葫蘆口戰役失利的後遺症,被北莽朝廷拋棄到了最能夠撈取軍功的主戰場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種家對他的東山再起寄予厚望,便是那位太平令也同樣極為關注。而在密雲山口戰役分出勝負之前,種檀距離大功告成已是隻有一線之隔,一旦數萬爛陀山僧兵歸順北莽,與黃宋濮大軍左首呼應,這就意味涼莽雙方在流州戰場的格局,不僅僅是兵力上的懸殊,而是北莽率先在局部戰場上成就“大勢”。一口吃掉龍象軍是必然之果,而且對以清源軍鎮為支撐的涼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對在第一場涼莽大戰置身事外的整個陵州,都將形成巨大的威懾。無論黃宋濮在流州何等慘勝,最後隻需要剩下兩萬到三萬騎軍,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帶長驅直入。打爛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涼邊軍的元氣,而徐家鐵騎的戰略縱深也必然急劇縮小。
但是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種檀還看到這些北涼頂尖一撮官員齊聚於此,直到這一刻種檀才完全確定,北涼是鐵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動作,所以密雲山口戰役絕非兩位年輕北涼將軍的臨時起意。
富貴險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場大富貴。
種檀微微歎息。自己何嚐不是如此,隻不過他種檀的運道,實在太糟糕了些。事後他得知爛陀山在發現曹嵬部騎軍後,並沒有隔岸觀火,相反迅速攏起了兩萬僧兵趕赴戰場,甚至有三千騎撇下了主力大軍,幾乎咬住了曹嵬部騎軍的尾巴。爛陀山不可謂不果斷,隻要再給他種檀小半個時辰,就能攻破密雲山口外謝西陲用屍體堆積出來的血腥防線,或者隻要曹嵬慢上片刻,就會被三千騎爛陀山僧兵徹底纏住。種檀實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罷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涼武將,可為何謝西陲願意為北涼如此死戰不退,為何甚至不惜將性命交給曹嵬。
種檀隻覺得這場敗仗,輸得很冤枉,也輸得一點都不冤枉。
種檀此時此刻還不清楚,他輸給了曹嵬和謝西陲的聯手,將會被後世史家譽為雖敗猶榮,因為曹謝兩人,在祥符之後的整整三百年裏,都穩穩占據了名將前十之列。許多年後,種檀成為第一位躋身中原廟堂中樞的北莽人,與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門的左右侍郎。那個時候,朝野上下呼聲極高,最有資格與寇江淮爭奪兵部尚書一職的謝西陲,卻在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中選擇了後者。後世笑言若是謝西陲沒有放棄仕途的話,那麽那座兵部衙門就可以稱為密雲山口了。
在來青蒼城的路上,種檀與徐北枳這兩位分屬不同陣營的一武一文,有過幾次開誠布公的談話,種檀大致知道淪為階下囚後,自己的腦袋暫時不至於被北涼邊關鐵騎用來祭旗,或者是直接砍下來丟到葫蘆口那邊,去給那些座巨大京觀“添磚加瓦”。
種檀從不相信生不如死這個說法,隻要人還活著,就有死灰複燃的希望。
所以一路行來,種檀沒有任何自討沒趣的小動作,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親自領軍趕至,否則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騎吳家劍士的恐怖戰力,當真是陸地神仙也救不了。
就在此時,一輛馬車從城門處駛出,從馬車上走下三人,三位官身比起那些刺史將軍還要高的北涼道大人物——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副節度使楊慎杏;還有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在和楊光鬥等人略微寒暄過後,就來到徐北枳和種檀身前,看著這位北莽夏捺缽和他的貼身侍女,用地道純熟的北莽官腔開口道:“當年河西州持節令府邸一別,咱們又見麵了。”
種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爺的身份,當時我怎麽都會留下王爺。”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時我雖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這位來自公主墳的高手盡力攔阻,也未必攔得住我跑路。”
種檀冷笑道:“王爺別忘了,當時我父親和小叔都在附近。”
徐鳳年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事先說好,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種檀,你弟弟叫種桂,你叔叔叫種涼,都是兩字姓名,為何你爹叫種神通?”
種檀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徐鳳年讓宋洞明、楊慎杏與那些刺史將軍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他則拉著種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
年輕藩王和離陽最年輕的副節度使並肩而行,種檀和侍女劉稻穀這對主仆緊隨其後。
種檀看著那個背影,開門見山問道:“敢問王爺,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時死,活又是能活多久?”
徐鳳年沒有轉身,微笑道:“這得看你自己。”
種檀沉聲道:“如果王爺是想讓我說服種家陣前倒戈,那就既高看了我種檀的分量,也小覷了我種家的家風。”
徐鳳年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位神色堅毅的夏捺缽,笑意古怪道:“這話說早了。”
種檀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懶得刨根問底,猶豫片刻,問道:“流州這邊,北涼用誰針對黃宋濮大軍,用誰孤軍深入直奔西京?”
徐鳳年放緩腳步,與種檀並肩前行,坦誠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黃蠻兒和流州將軍寇江淮針對黃宋濮,現在可就要加上謝西陲領軍的爛陀山僧兵了。鬱鸞刀的幽州騎軍也會有曹嵬部騎軍遙相呼應,共同進入你們南朝腹地。”
種檀點了點頭:“流州境內戰事,你們北涼本來是勉強能戰,如今卻是勉強能勝。我們大好形勢,功虧一簣。”
徐鳳年笑道:“種將軍是大功臣啊。”
種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貼身侍女可就沒有這份老僧定力了,殺機四溢。
徐鳳年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先前我說你話說早了,意思是說你不用著急。如果北涼關外戰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麽你種檀肯定會死。但若是關外戰事走勢出人意料,比如我們北涼鐵騎能夠在明年重新奪回虎頭城,那麽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
種檀麵無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
徐鳳年突然打趣笑道:“我當年去北莽那趟,從頭到尾都必須說著你們北莽言語,你種檀運氣比我好,到了這青蒼城也不用說中原官腔。”
種檀一笑置之。
倒是那位公主墳女子高手冷笑道:“聽說北涼徐家與離陽趙室恩怨極深,不料王爺倒是有一副以德報怨的菩薩心腸,死心塌地為離陽皇帝看家護院!”
不等徐鳳年說話,種檀就輕聲喝道:“稻穀!”
她眼神陰沉,嘴唇緊緊抿起,毫無懼意,與那位身為武評大宗師的年輕藩王對視。
她視死如歸。
一直沒有插話的徐北枳不輕不重撂下一句:“這話說得……有些傷感情了,不太厚道。”
種檀將劉稻穀拽到身後,第一次流露出認輸服軟的神情:“還望王爺恕罪。”
徐鳳年瞥了眼她腰間的那枚破舊錦囊,問道:“喝沒喝過我們北涼的綠蟻酒?”
她言語滿是譏諷道:“早年喝過一次就再不願喝了,粗劣得很,不過下毒的綠蟻酒,我倒是想喝,王爺記得到時候別太小氣,一杯不夠,來一壺。”
種檀轉頭怒喝道:“劉稻穀!你想死別拖上我!”
徐鳳年從她臉上收回視線,有些意興闌珊,繼續向前走去:“行了,你們主仆二人就別演戲了。一個想著自己血濺當場死了,好讓那位王爺減少怒火,為主人多賺一絲生機。一個想著跟貼身丫鬟撇清關係,以免被人遷怒。說到底你們倆啊,比綠蟻酒的滋味,粗劣多了。”
種檀和她在被揭穿後皆是啞然無語。
徐鳳年抬頭望向遠方,怔怔出神。
之所以問了那個有關綠蟻酒的無聊問題,是在看到這位公主墳的諜子死士後,沒來由想起了梧桐院那名被自己取了個“綠蟻”綽號的丫鬟。
男子願為家國壯烈而死,士為知己者死,死得慷慷慨慨。
有些女子卻是隻願為男子而活,隻為悅己者容,最後便是死,也死得柔腸百轉。
臨近刺史府邸,種檀劉稻穀和那二十餘種家精騎,在糜奉節和樊小柴和幾名拂水房諜子的“護送”下離去。
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階下,望著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來我都想好了措辭,讓你別急著殺種檀,都白費了。”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問道:“怎麽,想招降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缽?可不像啊,否則就該是禮賢下士相見恨晚這個套路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用誰都不會用種檀。”
他很快補充道:“再說了,你也沒把他五花大綁嘛,我怎麽快步上前趕忙為其親自解縛?”
徐北枳齜牙咧嘴道:“倒胃口!”
徐鳳年突然笑問道:“你說種檀有幾顆腦袋?”
徐北枳愣了一下,白眼道:“說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望向遠處,輕聲道:“幽州葫蘆口內,有臥弓城、鸞鶴城兩座城,可他種檀脖子上隻有一顆腦袋,不夠分啊。”
徐北枳點頭道:“那就先留著吧,反正說不定以後大有用處。一旦北莽真被我們逼得內亂橫生,種檀所在的種家確實可以添一把大火。”
徐鳳年嗯了一聲。
徐北枳似乎記起一事,好奇問道:“種檀也就罷了,怎麽連那名北莽女子也沒殺,是憐香惜玉不成?這我可就得說說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麽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
徐鳳年無奈道:“你這話說得也不太厚道。”
很快這位柿子就摟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臉道:“難道你剛才沒發現那女子看似視死如歸,其實早已經是汗流浹背了?而且我當時那麽重的殺氣,你也沒察覺到嗎?我當時都差點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殺氣太重,快躲開’!”
徐北枳隻打賞了一個字:“滾!”
徐鳳年撇了撇嘴。
徐北枳收斂神色,低聲道:“種檀有句話說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線主帥王遂,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東床,以及深深紮根在北莽版圖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個種家。真是……”
徐鳳年接過話,緩緩道:“離陽這邊也有蠢蠢欲動的顧劍棠,兩淮道經略使韓林,膠東王趙睢,薊州韓芳楊虎臣!所以真是……好多的殺氣啊。”
整個天下,殺機四伏。
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因為是燒香南山道的起始,又由於傳聞是祁嘉節那萬裏一劍的收官之處,加上臨近武當論武,一座原本名聲不顯的小鎮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武當山上大小道觀早就人滿為患,所以逃暑鎮諸多客棧的下等房都賣出了上等房的高價,酒樓生意更是用日進鬥金形容也不為過。
一些慕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一開始在街上認出了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那還會一驚一乍,等到進了酒樓驚喜發現隔壁兩桌外,就坐著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然後聽說樓上還坐著江南道笳鼓台的眾多仙子,緊接著看到大步走入酒樓的十六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看客們就徹底麻木了。尋常時分行走江湖,鳳毛麟角的宗師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稀罕存在,這下倒好,就跟爛大街的白菜一樣,想不見到都難。
小小一座逃暑鎮,臥虎藏龍。
於是在這個時分,無論是何等宗門背景的年輕俊彥,何等修為的一方梟雄,都再沒有誰敢大嗓門說話了,怕就怕不小心隨地吐了口唾沫,都會濺到某位武道宗師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可絕非危言聳聽,先前魚龍幫捎話給武林同道,在北涼道境內點到即止的切磋無礙,卻不準因私怨鬥毆傷人,否則一經發現,境內徐家鐵騎立斬不赦!先前半旬就有兩個觸黴頭的可憐蛋,因為某人吃飯瞥了眼鄰桌,雙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當場重傷,另外一人豪氣縱橫地揚長而去,結果後者僅在一炷香內就給當地騎軍絞殺,頭顱懸掛鬧市示眾。這讓人明白了一個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遊離於中原之外的北涼江湖,沒事千萬別瞎瞅,更別胡亂動手,會死人的。尤其是許多武林豪傑專程趕去湊熱鬧,親眼目睹了那場別開生麵的騎軍追剿,那名輕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涼兩百騎的一次衝鋒下就斃命,什麽水上漂草上飛,什麽三品武夫體魄,麵對訓練有素的輕弩激射之下,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北涼騎軍的正麵衝鋒、外圍遊弋、快馬堵截,一氣嗬成,相比之下,中原那邊官府捕快跟綠林好漢的過招,就像是潑婦撓人打情罵俏,天壤有別。
小鎮外的官家大道側有座茶攤,正值晌午,茶攤販賣武當著名的定神涼茶湯,加上香氣彌漫的春曉餅,生意火爆。路邊槐柳站滿了陪主人一起歇腳的高頭大馬,六七張油垢桌子都坐滿了外鄉茶客,人人氣韻不俗,顯而易見都是奔著武當論武而來的江湖人。兩張桌子圍坐著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的妙齡女子。一張桌子坐著並無攜帶兵器的青壯漢子,雙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壯,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張桌子上的年輕人每人都背有一根白杆槍,雖是日常練手的木槍,但是四人木槍樣式截然不同,有相對煩瑣的鴉頸槍,有線條簡潔的錐槍、大蜀筆槍和東越裂馬槍,如果不是那種吃飽了撐著的裝神弄鬼,那麽這四位用槍的年輕人必然師出名門。
這四張桌子眾星拱月一般圍著居中那張“主桌”,桌邊坐著看似年齡懸殊的三人。年輕女子腰佩一支晶瑩剔透的青玉長笛,婀娜動人。雙鬢微霜的男子身負長短兩隻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個腦袋,但是神色間顧盼自雄。
其餘兩張桌子,大概都算是這五桌抱團人物的外人,位置也相對靠近道路,一旦有車隊馬匹路過,塵土飛揚,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還是吃灰了。
此時一輛馬車緩緩停下,有三名騎士擔任馬車扈從,年輕馬夫轉身掀起簾子,車廂內彎腰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他習慣性眯起眼,依稀望見逃暑鎮的輪廓,竊竊私語過後,男子返回車廂,年輕馬夫跳下馬車,從一名扈從手中接過馬匹韁繩,那名扈從接手成為馬夫,馬車繼續向小鎮駛去。三名扈從僅有一騎跟隨年輕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間佩刀的年輕女子,容顏出眾,可惜臉色陰冷,白白清減了許多風采。
大概是大戶人家仆役的這對年輕男女牽馬走向茶攤,正巧也有兩位與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女從遠處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著一隻裹在西蜀紋錦套內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約且嫵媚,隻是那名結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遜色太多,長了一張相當辟邪的蛤蟆臉,委實太過少年老成,笑起來的時候怎麽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彥,屬於那種哪怕有良民戶牒在身也會被城門護衛當作采花賊的角色。當兩對年輕男女同時走向茶攤時,蛤蟆臉小眼睛滴溜溜轉動,狠狠打量著那名馬夫身後的女子佩刀扈從,這位已經碗裏有肉吃的仁兄顯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鍋裏的肉,隻不過礙於佳人在側,不好意思露出太難看的吃相,終究沒有上前搭訕。當他發現那名陌生女子投來冷冽的眼神時,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頭,然後就察覺到她竟然單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勢,他更是樂不可支。喲,還是匹胭脂烈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這一口,忍不住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這個動作惹來佩刀女子的一聲冷笑,蛤蟆臉倒是沒覺得怎麽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三人幾乎同時都屏氣凝神,如同二虎相遇於一山,矮小漢子沉聲道:“長風,回來!”
與此同時,先前給人擔任馬夫的年輕人也停下腳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後者頓時神意內斂殺氣盡瀉。
蛤蟆臉悻悻然,和嘴唇纖薄尤為給人印象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長輩桌子。剛好臨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結賬離去,那對男女便順勢坐下,隻要了兩大碗定神湯。
佩刀女子放低嗓音娓娓道來:“那名駐顏有術的女子,是淮南道縹緲峰的宗主陸節君,二品宗師修為,不知為何與北派煉氣士淵源頗深,得以身負兩種指玄神通,如今與徽山大雪坪交好,和離陽刑部關係也不錯。剛才開口的男子叫馮宗喜,拂水房諜報記錄此人曾經在永徽末年,敗在武帝城拳法大家林鴉手上,交手了四十餘回合,離陽江湖人稱中原神拳,與飛嬋仙子陸節君、紫檀僧等人並列為十六散仙。至於那名背負槍袋的男子,從他與隨行弟子的行囊推測,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槍魁李厚重,同時也是四方聖人之一。拂水房先前對於此人事跡並無入檔,是新近冒頭的中原武人,三人之中,其實也就李厚重還算有幾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護送白煜離開流州青蒼城去往逃暑鎮的徐鳳年。白蓮先生和兩禪寺白衣僧人李當心,曾經在十年一度的龍虎山佛道之辯打過機鋒,況且剛剛得到消息,至交好友齊仙俠也已經與東越劍池柴青山結伴赴涼,所以這場武當論武是如何都不願錯過的。背對那一桌人的徐鳳年嗯了一聲,輕聲道:“雖說比徐偃兵還差許多火候,但應該跟韓嶗山修為相差無幾,路數也相同,都是大開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機會成為槍仙王繡那般的大宗師,你與他交手,勝算不大。”
與糜奉節一起成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隻知道自己絕對能夠殺掉他。”
徐鳳年啞然失笑:“以命換命的賠本買賣,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聲。
徐鳳年瞥了眼不遠處那位獨占一桌的青衫年輕人:“拂水房沒有此人的檔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徐鳳年解釋道:“太安城祁嘉節和北莽劍氣近黃青,還有武帝城舍道求術的樓荒,遇上旗鼓相當的死敵,皆是滿身劍氣。世間登堂入室的劍客大半如此,劍氣遠遠重於劍意,即便返璞歸真後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便會一覽無餘。隻有極少數劍客才會天生意氣風發,也就是那種所謂的天然劍坯,這種罕見的天才,隻要開竅,再加上一點氣運,往往可以達到陸地劍仙的成就,遍觀春秋之前的江湖,曆代劍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皺了皺眉頭:“他也是?”
徐鳳年點頭道:“這些年走了那麽多位劍道宗師,自然會有人應運而起。例如顧劍棠和南疆盧玄朗突然死了,大概隻需要五六年,就會有人一鳴驚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間還懸掛著涼刀的年輕藩王。
你這位使刀的武評大宗師若是死了,又會給誰帶去那份滔滔如廣陵江的氣數恩澤?
是王生、餘地龍和呂雲長這三位徒弟?
還是那位也是劍坯的薑姓女子?助她一步躋身陸地神仙?
猜出她心思的徐鳳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湯,桌底下那隻手按住刀柄細細摩挲。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纖纖玉手,如今卻握著殺人飲血刀。
樊小柴突然問道:“當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鳳年搖頭道:“我就算了,不過你要是想湊熱鬧,就不用隨我去拒北城了,褚祿山那邊我幫你打聲招呼。我覺得你不妨去趟武當山,畢竟這種盛況,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樊小柴笑道:“武當山再高,有你高?”
徐鳳年白眼道:“拍再多馬屁都沒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會把氣運過渡給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過了那碗定神湯,她還真有幾分氣定神閑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間握緊刀柄,氣勢勃發。毫不掩飾的濃鬱殺氣,就連遠處那位蛤蟆臉都感受到了。
這即是拂水房大襠頭樊小柴的作風,她要殺人,從來都是光明正大,不分勝負,隻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淺的年輕劍士,起身端著茶碗向他們走來,很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輕藩王相視而坐。
徐鳳年微笑著不說話,對於那名不知名劍客的冒昧打攪並不以為意。
那人落座後,神情肅穆,一本正經道:“不料世間竟有與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會幸會。”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她這輩子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然後那人轉頭凝視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隻可惜刀勢不盡如人意。”
樊小柴一臉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書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鄉那邊,盛產一種大家閨秀鍾情的青花壓手杯,握於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壓合於手緣,大小分量適中,穩貼合手,故有‘壓手’之譽,無論飲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體量。反觀姑娘先天體魄並不出眾,隻是憑借家學淵源或是宗門底蘊,融會貫通,靠著氣盛心胸才有今日修為,但是長此以往,必然傷身。須知氣勢氣勢,最重順勢二字,姑娘修行,卻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邁,以大碗飲酒,絕非長久之計。”
樊小柴語氣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聲靜氣道:“自然不是,不過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許多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差點一口噴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並不惱怒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隻是刀卻已出鞘寸餘。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擱在桌底膝蓋上,這個時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舉起。
分明隻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平常動作,竟讓殺人如麻的拂水房頭等殺手刹那間頭皮發麻,生出一股荒誕不經的錯覺。
刀出鞘之時即是死!
樊小柴握刀的那隻手,微微顫抖。
哪怕是對上無論是武道境界還是對敵經驗都勝出一籌的糜奉節,樊小柴都不曾有過這種悚然感覺,關鍵是她自認從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客沒有乘勢出手,隻是轉頭跟茶攤老板喊道:“添三碗定神湯。”
徐鳳年笑道:“厲害。”
徐鳳年對樊小柴說道:“不用緊張,這位公子沒有惡意。”
樊小柴臉色蒼白,眼神越發陰沉。
等到茶攤掌櫃的把三碗定神湯端到桌上後,那人點頭道:“當然沒有惡意,我自入江湖以來,一直以為會與徽山大雪坪那位軒轅紫衣結為神仙眷侶,但是見到眼前這位姑娘以後,便覺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錯過我這良配了。”
徐鳳年不得不重複道:“厲害。”
那人又轉頭對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殺我也並非不可,不過最好喝過了茶湯,再尋個僻靜寬敞的地方,屆時我肯定不還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氣,五指死死握緊刀柄,咬牙切齒道:“你找死?!”
結果那人給出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混賬答案,他神色無比認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視死如歸的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將徹底露出渾身氣勢攀至頂點的瞬間,一直臉色刻板的年輕劍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體微微前傾向樊小柴,左手雙指並攏,電光石火之間,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離她眉心寸餘的位置。
動靜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體迅猛後仰,試圖避其鋒芒。
但是那人鬆開雙指後,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
樊小柴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徐鳳年眯起眼。
那人這一手,的確了不起。不在招式驚奇或是氣勢高絕,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隨意擦拭掉血跡。
年輕劍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道:“姑娘,論及氣勢雄壯,浩然正氣是,凶邪戾氣也是,區別在於前者就如這條驛路,數騎並肩也無妨,後者卻是那僅有立錐之地的獨木橋,掉頭不易,人之鬱氣沉屙,積重難返。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說?便是此理啊。我輩武道修行,無論刀劍還是拳法,都是長久事,哪能一鼓作氣登頂的?任由你是陸地神仙,與人死戰,也需要換上一口新氣。”
樊小柴嘴唇緊閉。
事實上她此時此刻已是滿口瘀血,連說一個滾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願意吐出。
如果說北涼王徐鳳年是她這輩子最想殺的人物,那麽眼前這個腦子被驢踢過不止一次的家夥,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經超過早年親手將她變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祿山!
徐鳳年歎息一聲,舉起剛送來的那碗定神湯,往先前那隻空碗裏倒了大半,這才遞給樊小柴。
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接過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頭的手掌,轉過身去,低下頭,將鮮血吐入茶碗,連同茶湯一飲而盡。
也許除去徐鳳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隻有雪廬槍聖李厚重想透了些許玄機。
即便是在縹緲峰陸節君和拳法巨匠馮宗喜看來,年輕劍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並無絲毫出奇之處,而這種快,似乎也僅是快而已。
至於其他人,更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輕劍客望著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什麽話。
他轉頭看向徐鳳年,問道:“你要麽是不曾習武的平常人,要麽是擅長煉氣的頂尖人物,否則我不至於捕捉不到你氣機流轉的獨到之處。但既然你有膽子懸佩涼刀招搖過市,身邊又有……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簡單,那麽……”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
這一次年輕劍客果然又沒有讓人失望:“那麽敢問這位姑娘的芳名?”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釵,釵子的釵,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點頭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鳳年無言以對。
自己闖蕩江湖這麽多年,終於遇著臉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對手了!
隻是自己當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臉皮還是靠臉的,與村婦小娘兒們討水喝,堪稱所向披靡從無敗績,可眼前這位,那純粹是靠一張臉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來還想跟你打聽一件事,現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當山,已經無所謂。”
已經知道年輕劍客身份的徐鳳年笑問道:“為什麽無所謂?難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涼王一爭高下?”
年輕劍客滿臉錯愕道:“你知道我是誰?”
徐鳳年點頭。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夠僅憑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為不易,不過話說回來,也在情理之中。”
徐鳳年開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經轉回身,白碗擱放在桌麵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殺你!”
那人既無譏諷也無惱火,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隨你喜歡。”
徐鳳年好奇道:“你不是開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聲道:“我從不與人開玩笑!真正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正是一見鍾情才對?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會喜歡上一個人,而是喜歡上一個人後,才會相濡以沫。怎麽,你不信?”
徐鳳年看著這張年輕臉龐,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頭兒和那位酆都綠袍。
原來,如今江湖,亦有癡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鳳年笑著輕聲道:“我相信。”
樊小柴麵無表情問道:“你是誰?!”
徐鳳年情不自禁地揉眉頭。果不其然,對麵這個家夥又開始傷人於無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歡你,與你喜歡不喜歡我,沒有關係。”
然後他對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歡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緒幾近崩潰,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劍客直到這個時候,才按住腰間劍柄,眼神清澈,望著她笑道:“太白劍宗,陳天元!”
他略作停頓,大聲道:“所以!我不喜歡你之時,隻有陳天元劍斷之時!”
附近那幾桌,隻要是剛好在喝茶湯或是嚼餅的年輕男女,無一例外都當場一口噴出。
太白劍宗,謫仙人陳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競秀,可自春秋劍甲李淳罡之後,陳天元仍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賦最高!破境最快!
陸節君和馮宗喜同時悄然望向雪廬槍聖李厚重,後者微微點頭。
應該就是太白劍宗那一位。
與三位前輩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蛤蟆臉和薄唇美人麵麵相覷。
不是說太白劍宗謫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馬懸佩白鞘長劍名動天下嗎?
不是說那位謫仙人豐姿如天上神仙嗎?
徐鳳年慢悠悠舉起茶碗,沒有急著喝茶湯,舉目遠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時此景。
他人別時那景。
曾經有位喜歡摳腳的糟老頭,氣哼哼說:“什麽老劍神!就是劍神!”
曾經有位窮得叮當都不響的木劍遊俠兒,豪氣萬丈說:“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姓溫的絕代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間。
有人已經不在江湖。
有人則還在眼前。
徐鳳年回過神後,放下茶碗,對那邊戰戰兢兢的茶攤掌櫃喊道:“有沒有綠蟻酒,來兩壺!”
如今北涼道轄境已經禁止釀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樓,新釀綠蟻是注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這座茶攤因為趕上趟,要做外鄉江湖豪客的生意,畢竟一碗定神湯才幾文錢,遠遠不如賣酒來得容易賺錢,特意與酒樓買了些相對粗劣的陳年綠蟻酒過來,現在還剩下四五壇,就給這一桌拎了兩壇過來。如今一壇的價格約莫是前幾年的四壇綠蟻了,好在北涼這邊從無兌水的習慣,綠蟻有好壞,但都地地道道。隨著中原江湖人蜂擁趕赴武當山,也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來的,說是“不喝綠蟻酒,就白來了北涼”。
陳天元問道:“你請客?”
徐鳳年點頭道:“你請我定神湯,我回請你綠蟻酒,有何不妥?”
陳天元認真道:“沒有不妥,隻不過我不喝酒。”
徐鳳年訝異道:“天底下還有不喝酒的劍客?”
陳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臉天經地義道:“我就是啊。”
徐鳳年看著桌上兩壇綠蟻酒,有些尷尬。
徐鳳年、陳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為複雜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臉、薄唇女子這些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他們若是在離陽一州之內,毋庸置疑,俱是頭等風流,可這人就怕貨比貨,就像那名背負琵琶的冷豔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風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觸到一品四境的頂尖武夫這些“天上風光”,都會心虛。對於太白劍宗的年輕謫仙人,遠在天邊之時,作為年齡大致相當的江湖子弟,既有驚豔,又有質疑,更多是豔羨,當下冷不丁換成了近在眼前,就更是百感交集,覺得對方高不可攀,難免自慚形穢,又奢望能夠言語攀談一二。
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更多是靠宗門靠師父才得以風風光光走江湖,但是陳天元截然不同。
據說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門,那麽在短短一年內連破二品、金剛和指玄三境的陳天元,也遜色不多了。
這位在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的年輕劍客,是有資格與他們的靠山平起平坐的,至於前程,更是不可估量,離陽江湖公認四小宗師之中,無疑以陳天元未來成就最高!
到底有多高?可能是劍甲李淳罡和涼王徐鳳年有多高,陳天元就有多高。
蛤蟆臉向那位綽號響當當的馮宗喜小聲問道:“師父,這位太白劍宗的年輕人,如今武道修為真的進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卻獨具氣勢的拳法宗師點頭道:“應該不假。”
薄唇女子眼神熠熠,秋波流轉。
她怎麽想不到那個貌不驚人的青衫男子,一眼斜斜瞥過就不願再看第二眼的家夥,正是心目中的未來天下劍道領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驚喜也很大。
雖說陳天元不是傳聞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濟看上去就並非風流倜儻之人,但隻要他的劍道天賦沒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竭力依附。
馮宗喜小聲笑道:“長風,借此機會,跟你說一樁秘事。你可知為何天下劍道登頂之人,往往能夠成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竇長風嘿嘿笑道:“師父請說,徒兒洗耳恭聽著呢。”
馮宗喜緩緩道:“習武之人萬萬千,拋開三教中人不言,就是世間劍士最重氣數,此消彼長,都在爭個一枝獨秀。說到底,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竇長風似懂非懂。
坐在縹緲峰陸節君身側的薄唇女子柔聲問道:“是不是就像陸地神仙的人數,都有定數。”
身負指玄秘術的陸節君微笑點頭。
竇長風哦了一聲:“那跟官場差不多嘛,六部尚書,六把交椅,一個蘿卜一個坑。”
雙鬢霜白的雪廬槍聖低頭喝茶,扯了扯嘴角,滿是不屑。
竇長風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我去謫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當沾沾仙氣了。”
馮宗喜嗯了一聲。
這位蛤蟆臉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來,十分熱絡地說道:“在下竇長風,能否與……”
陳天元根本就沒有理睬這位離陽江湖新評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彥翹楚,直接轉頭望向馮宗喜。
他先前幾乎與這個姓竇的同時看到樊小柴,竇長風的那副嘴臉,陳天元都清清楚楚記在心頭。
與縹緲峰陸節君同樣在大雪坪躋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師馮宗喜,心底對於這名風頭一時無兩的晚輩有些不悅,但是臉色如常,隻不過卻也沒有按照陳天元的意思,把熱臉貼冷屁股的徒弟竇長風喊回原位。竇長風天資平平,性子更是不堪,馮宗喜既然能夠達到今日武道高度,加上需要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練就了火眼金睛的識人本領。隻不過竇長風是位身世顯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卻非長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隱姓埋名的前輩宗師,早年曾經有恩於馮宗喜,竇長風這才成了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況且馮宗喜這輩江湖人,最重臉麵一事,講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隻喝敬酒不吃罰酒。陳天元雖說名聲極大,與龍虎山齊仙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錯刀莊主並稱為新武評四小宗師,可是馮宗喜還真不怵這位宗門遠離中原的年輕謫仙人。退一萬步說,他身邊還有宗門勢力盤根交錯的陸節君,更有大雪錐槍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馮宗喜豈會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輩示弱,傳出去後他還怎麽混江湖?有師父撐腰的蛤蟆臉竇長風頓時心思大定,既然拉攏不了這位太白劍宗的天才劍客,那麽借勢踩上幾腳,毀掉一位江湖名聲還要在自己之上的家夥,天大的美事一樁啊。
一襲青衫的陳天元緩緩站起身,臉色平靜:“今日起,我佩劍更名為‘木柴’。”
這句話,顯然隻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說。
徐鳳年忍住笑意,瞥了眼她。
後者像是全然無動於衷。
馮宗喜皺了皺眉頭。如果是中原江湖那邊的不成文規矩,假若衝突雙方實力並不懸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話,肯定都是坐下來談,不坐下來也行,即便最後還是要打,可也會站著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沒有想到這位後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禮數”。
竇長風唯恐天下不亂,煽風點火道:“陳公子,我並無他意,為何連這點麵子也不給?好,就算陳公子你不願與我竇長風結識,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沒關係,但是我師父與雪廬宗主和飛嬋仙子都在場,你又何必報出劍名,咄咄逼人?”
背對樊小柴的陳天元柔聲道:“放心,我不會輸。”
徐鳳年忍俊不禁:你難道不清楚,樊小柴這會兒是想著你給人亂刀砍死嗎?
一人撐起一座宗門的年輕人在說完這句話後,氣勢渾然一變。
哪怕連劍柄都不曾握住。
滿身無劍氣。
劍意卻衝霄。
腰懸三尺。
如掛大江。
徐鳳年抬頭望向武當山大蓮花峰方向,有些頭疼了。
這一刻,馮宗喜終於神情微變。
他自認已經有意高估這位劍道謫仙人了,可他現在才知道,仍是低估了很多。
就連已五十高齡卻貌若十八的縹緲峰陸節君,都不得不站起身充當和事佬,她嗓音沙啞地勸說道:“陳公子,萍水相逢即是緣,何須刀劍相向?”
陳天元沉聲道:“理在我這邊,劍在我腰間。”
陸節君苦笑無言。
年輕人啊,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水淺,你陳天元贏了這位中原神拳又如何?馮宗喜在離陽江湖兢兢業業混了三十年,才攢下了當下那份口碑聲望,可謂好友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與大雪坪大管事黃放佛相交莫逆!太白劍宗既然已經躋身十大宗門之一,將來必然要與中原江湖牽扯來往,偏居一隅的太白劍宗本就沒有地利優勢,一旦與馮宗喜交惡,就不怕中原江湖門派、地方官府,甚至是太安城刑部衙門,都對你們太白劍宗懷有成見?說不定下屆江湖評就會直接抹去你們!
給人感覺沒心沒肺的陳天元不知是靈光乍現還是如何,這一次竟然直指人心道:“我太白劍宗既然是劍宗,就當以劍立身!提劍平丘壑,隻向直中取!”
徐鳳年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說得好!”
就在馮宗喜和陸節君都猶豫不決之際,氣象森嚴的雪廬槍聖李厚重已經摘下兩隻大小槍囊,淡然道:“槍名大雪錐。”
突然,徐鳳年火急火燎地跟樊小柴說道:“我得先走了,你幫忙盯著這個家夥,如果需要就出手,當然不是讓你殺他,是幫他!實在不行你就報出身份。”
徐鳳年剛起身準備風緊扯呼,一個清脆嗓音就在眾人頭頂遙遠處清晰傳來:“姓徐的!”
徐鳳年一臉苦相,喃喃道:“沒道理啊,這麽遠也看得見我?”
已經“因病暴斃”的隋珠公主趙風雅,如今恰好就在武當山上,而小泥人也在。
更湊巧的是這兩位公主殿下,早年就在山上針尖對麥芒過,徐鳳年哪裏想得到趙風雅進入北涼後鐵了心要在武當山隱居,又哪裏想到小泥人更鐵了心要在山上打理那塊菜圃?
徐鳳年可不覺得她們兩位會同病相憐,不打架就燒高香了。
陳天元側過身仰起頭,第一次握住了那柄原名為“大意”的木柴。
他是百年難遇的天生劍坯。
那一位,更是。
一個江湖,遇上了千年難遇的大年份,就不講道理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望向天空。
有女子負匣禦劍淩空而來!
她從大蓮花峰破開那壯闊雲海中,如同仙人下凡,飛掠而至。
老人總說,行走江湖,要講派頭。
她這種派頭,大概已經不能再大了。
陸地劍仙,禦劍千裏,朝遊昆侖暮至東海!
隻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在眾人瞠目結舌之中,飄然落地後的舉動,更讓人呆若木雞了。
她沒有繼續神仙風采地馭劍歸匣,而是直接提著那柄大涼龍雀劍,用劍尖指著某位笑臉牽強的家夥,怒道:“想跑?!”
某人坐回長凳,理直氣壯道:“怎麽可能!我剛才還想著上山給你帶壺綠蟻酒呢!”
她瞪大眼睛。
他回瞪過去,貌似毫不露怯。
她始終漲紅著臉,怒氣衝衝。
大眼瞪小眼。
旁邊還有一大堆人陪著這兩位一起瞪大眼睛。
最後她瞥了眼桌上一壺尚未啟封的綠蟻酒,板著臉道:“你自己結賬!”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我知道你出門喜歡攜帶錢囊,先借我,回頭就還你。”
見她就要舉起長劍砍人,徐鳳年立即低頭摸出一隻錢袋子:“咦?明明記得我沒帶銀子的啊!”
陳天元看到這一幕後,覺得這人,真不要臉。
她重重冷哼一聲,禦劍而返。
天上來,天上去。
他還不忘高聲提醒道:“慢些,天上風大。”
等到她身形消逝於滔滔雲海,所有人都轉頭望著那個沒有骨氣的家夥。
他一拍桌子,惱羞成怒道:“怎麽?!男人心疼媳婦,有錯?”
薑泥這一趟禦劍來回,無疑給馮宗喜一夥人找了個台階下,真正見識過年輕謫仙人的劍意大勢,就再沒有切磋的心思了。馮宗喜自認捉對廝殺,肯定要輸給陳天元這位江湖聲勢正值如日中天的後起之秀,若是與陸節君聯手對敵的話,隻會淪為一樁笑談。兩人加在一起都活了九十多歲了,合夥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年輕晚輩,算怎麽回事?輸了晚節不保,贏了也不光彩,不值當。
就連先前已經報出大雪錐名號的雪廬槍聖李厚重也猶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鳳年後,重新收起了那杆與王繡“刹那”以及陳芝豹”梅子酒”齊名的名槍。
這位在中原江湖被視為武力極重卻武德有虧的宗師,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稱,隻是李厚重比馮宗喜、陸節君兩位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其實並不忌憚銳意無匹的陳天元,反而對那名氣機平平的佩刀公子,更為上心。
躋身指玄境,便心有靈犀,便未卜先知,便見微知著。
而李厚重作為擁有金剛體魄的純粹武夫,他的指玄境,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與江湖名聲不顯的北涼劍道宗師糜奉節如出一轍,遠比道教中人的真人更能料敵機先,也就更能殺人。
陳天元看那雪廬槍仙沒了生死廝殺的念頭,也就順勢坐回原位,心思更多放在那名禦劍女子身上,疑惑道:“武當山何時多出一位隱居的女子劍仙了?”
徐鳳年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沒必要交淺言深,欣賞這位年輕謫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他收起錢囊,一手拎起一壺綠蟻酒,然後丟了個眼色給樊小柴,後者默默掏出一粒銀子放在桌子上,準備跟隨徐鳳年登山,兩人一起走向那兩匹坐騎。因為是產自纖離牧場的優等北涼戰馬,無須拴係,也不會走失,更不會被陌生人任意騎乘。陳天元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結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轉頭冷冷瞥了眼,有信心一人力敵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輕劍客,頓時有些氣餒,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湯,感覺沒滋沒味。
突然,遠處有人騎毛驢沿著驛路悠然而來,蹄聲嘀嘀嗒嗒,比起馬蹄的雄壯密集,毛驢踩踏出來的聲響,實在是有些軟綿滑稽。
徐鳳年愣了一下,看著那名騎毛驢看山河的中年人,臉色複雜。
樊小柴不認識中年人,可是她從年輕藩王臉色的蛛絲馬跡裏,猜出了那名劍客的身份。
騎毛驢,腰佩劍,且能夠讓徐鳳年駐足等待,世間劍士唯一人。
不料陳天元看到這位中年劍士後,麵癱一般的表情綻放出驚喜的神采,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搶在徐鳳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動萬分,顫聲道:“見過師父!”
中年人跳下毛驢,無奈道:“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師父,而且我的徒弟隻有一個。”
陳天元笑臉燦爛道:“認不認我做徒弟,是師父的事情,我認不認師父,是我陳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沒好氣道:“也虧得你還算劍術小成,否則就憑你這種不討喜的執拗脾性,早就給人打得你爹娘都認不得了。”
他牽著毛驢走到徐鳳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問道:“不就是一個洪敬岩嗎,怎麽這麽慘?”
徐鳳年輕聲道:“挨了拓跋菩薩傾力一拳,沒死已經是賺到了。後來陳芝豹在懷陽關找到我,又點到為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擱了氣機休養。”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聲。
這次輪到心比天高的陳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薩,再來個陳芝豹?
徐鳳年想了想,決定先不登山,領著牽驢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攤,瞥了眼他腰間的佩劍,笑問道:“最早在東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還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見麵,都不曾見你佩劍,這次怎麽?”
鄧太阿一本正經道:“大秋天的,上哪兒去折桃花枝,難不成北涼這會兒還有桃花盛開?”
徐鳳年歎息一聲。桃花劍神也好,謫仙人陳天元也罷,為什麽這些劍客,總喜歡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
鄧太阿拍了拍腰間佩劍,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師父的,如何?”
徐鳳年瞥了眼平淡無奇的佩劍,隻好說道:“禮輕情意重。”
鄧太阿搖頭道:“二十兩銀子呢,可不輕。”
徐鳳年笑道:“聽潮閣其實還有幾把好劍,如果想要新鑄之劍,我與幽燕山莊還有些交情,如今他們龍岩劍爐和水龍吟爐也都在鑄劍……”
鄧太阿擺手打斷徐鳳年的盛情好意:“我要那些劍做什麽。”
徐鳳年笑眯眯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鄧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可惜了隨吳素的相貌。”
徐鳳年有些訕訕然,落座後問道:“喝酒還是喝茶?”
鄧太阿酒能喝,卻談不上喜歡,至於喝茶更是覺得無趣,既然到了北涼道,就入鄉隨俗要了壺綠蟻酒。
啟封的時候,鄧太阿斜眼陳天元,隨口問道:“這副模樣是怎麽回事?”
陳天元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扯掉那張天衣無縫的生根麵皮,露出一張英俊至極的容顏,不輸西楚宋玉樹,不輸北涼鬱鸞刀。
徐鳳年終於理解為何這廝見到自己後會惺惺相惜了,原來還真不隻是因為臉皮厚。
徐鳳年問道:“江湖傳聞你教過他劍術,我本來還不信。”
鄧太阿淡然道:“談不上傳授劍術。在李淳罡萬裏借劍之後,我從北莽返回,剛好在南詔境內見到此人在一座山頂悟劍,就點撥了幾句,後來東海訪仙歸來,從南海觀音宗登陸,順道又見了他一次。”
徐鳳年深深望了一眼陳天元,感慨道:“難怪。”
難怪陳天元能夠在劍道上一日千裏。李淳罡不願飛升,死後身負劍道氣運,自然而然散落人間,而小泥人因為當時坐擁西楚王朝氣運,不可能繼承羊皮裘老頭兒的這份江湖氣數,想來那個幸運兒,就是鄧太阿找到的陳天元了。
於是徐鳳年脫口而出道:“陳天元,你想不想學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
陳天元皺了皺眉頭,搖頭道:“為何要學?”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敢不學?!”
陳天元針鋒相對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絕學能如何,你是徐鳳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這位年輕藩王雖說城府深重,卻也不算是如何肆意囂張跋扈的人物才對。
至於那位太白劍宗的謫仙人,無論做出任何舉動,樊小柴都不會感到絲毫驚訝。
隻是即便見識了“真人露相”的陳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裏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更加深惡痛絕。
你喜歡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歡你,有萬般理由。
世間情愛,自古辛酸。
徐鳳年與陳天元之間的劍拔弩張,後者渾身劍意勃發如旭日東升,讓原本以為息事寧人的幾桌人都如臨大敵。
陳天元正色道:“我來北涼,本就是找你一戰。”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鄧太阿破天荒開口道:“不可退讓的必死之戰,拔劍也就拔劍了,無謂的必輸之戰,拔劍作甚?”
陳天元握住劍柄,臉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譏諷道:“不學就不學,估計羊皮裘老頭的兩袖青蛇,你這種人想學也學不來。”
陳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沒有我陳天元學不會的劍招!”
徐鳳年轉頭望向樊小柴:“你有沒有覺得這家夥長著一張欠揍的臉?”
樊小柴點了點頭。
隻是她又有大不敬嫌疑地補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樣。”
陳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鳳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雙雕的忤逆言語,瞥了眼陳天元:“你長得這麽醜,比李淳罡差遠了。”
陳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鳳年喝了口酒,得意揚揚道:“誰跟你彼此彼此,你陳天元有名正言順的媳婦嗎?”
陳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邊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誌的年輕藩王,有些憂鬱,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澆愁。
鄧太阿倒了些綠蟻酒在手心,轉過身去,那頭老毛驢馬上屁顛屁顛湊近,舔盡酒水。
徐鳳年問道:“怎麽來北涼了?”
徐鳳年根本不覺得一場武當論武,就能讓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劍神聞訊趕來。
鄧太阿平淡道:“離陽北莽怎麽打仗我不管,甚至涼莽怎麽死磕我也不上心。”
結果徐鳳年等了半天,鄧太阿都始終話說一半,沒有給出答案。
鄧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識到年輕藩王在等自己開口,這才嘖嘖道:“這綠蟻酒……真烈,讓我緩一緩。”
然後徐鳳年和鄧太阿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隻不過兩人抬頭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鎮方向,是東越劍池柴青山、龍虎山齊仙俠。
兩位劍道宗師之前結伴赴涼,悄然上山,暫住在武當最新開峰的那座青山觀,並沒有像許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驛路東麵,則是一輛馬車,年邁馬夫背負長劍而非腰間佩劍。
柴青山和齊仙俠聯袂而來,很快就被馮宗喜、陸節君認出身份。尤其是馮宗喜,曾經多次造訪東越劍池,與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識,隻不過當時麵對宋念卿,如今不過不惑之年的馮宗喜自然是以晚輩自居。柴青山從春雪樓首席客卿入主東越劍池之後,馮宗喜更是第一撥客人,口必稱先生,對柴青山這位昔年離陽東南第一高手無比尊敬推崇。陸節君認出柴青山,緣於縹緲峰與刑部關係深厚,上次曹長卿兵臨太安城,陸節君本該與柴青山並肩作戰,隻是由於閉生死關才錯過那樁堪稱蕩氣回腸的盛事,但是陸節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東越劍池無論宗學底蘊還是劍道立意,皆要高於吳家劍塚,是舉世皆知的倒吳派。
所以當柴青山出現,馮宗喜、陸節君兩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謹。竇長風和那些縹緲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場胥吏得見位列中樞的紫黃公卿。
柴青山並不是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武道宗師,麵對馮陸兩人的殷勤熱絡,也是和顏悅色地客套寒暄,順便介紹了身邊那位忘年交的齊仙俠。
齊仙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腳逃暑鎮等待同出龍虎的白蓮先生,無意間感知到此處的濃鬱劍氣後,這才和柴青山趕來。
此時此刻,武評四大宗師,有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位。
新武評四小宗師,也有陳天元、齊仙俠兩人。
與此同時,東越劍池和吳家劍塚的當家之人,事實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吳見。
馬車停在驛路旁,吳見緩緩下車。
背對老人的鄧太阿冷哼一聲。
他這位橫空出世的桃花劍神,對於那座劍塚,可從沒有半點好感。
江湖近百年,隻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吳家劍塚。最早是李淳罡大搖大擺取走了那柄木馬牛,然後是上一代劍冠吳素徹底與家族決裂,最後是鄧太阿以無敵之姿瀟灑離開。
老人很不客氣地坐在徐鳳年身邊長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們多少年沒見麵了?”
鄧太阿板著臉低頭喝酒,不樂意說話。
徐鳳年麵對這位娘親娘家的長輩,欲言又止,感覺古怪。
老人伸出幹枯手掌,輕輕拍了拍徐鳳年的手背,然後對鄧太阿和藹笑道:“生不同祖堂,確實是我吳家對不住你在先,你離家之時揚言死不共墳山,難道真要如此?”
鄧太阿冷笑道:“怎麽,堂堂吳家劍塚,還需要我一個姓鄧的外姓人來撐起臉麵?”
老人笑嗬嗬道:“你若願意認祖歸宗,也是可以的嘛。”
鄧太阿估計是差點就要罵髒話了,好在還是忍下咽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吳家劍山之巔,曾經樹立有四劍:木馬牛,太阿,大涼龍雀,胸臆。”
老人接過徐鳳年遞過來的酒碗,低頭淺嚐輒止,望向武當山那邊:“木馬牛給李淳罡拿走,斷了。幸好素丫頭取走的那柄大涼龍雀還算完整,也有了繼承之人。素王劍本是我的佩劍,後來假借六鼎之手送給了翠花那孩子。唯獨古劍胸臆不曾認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劍山之頂。”
不僅僅是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這位劍道宗師,就連陸節君、馮宗喜都聽聞遠處有劍鳴於匣。
足可見附近必然有一柄絕世名劍藏於匣中,且微顫不止。
鄧太阿臉色冷漠,無動於衷。
老人唏噓不已,也沒有繼續勸說鄧太阿。
鄧太阿放下酒壺:“吳素當年在劍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東海武帝城救徐鳳年一命時,就已還清。吳素傳我吳家劍術之恩,我亦以十二飛劍贈送徐鳳年,也已兩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隻是替那柄太阿劍感到遺憾罷了,它何嚐不是棄兒?”
鄧太阿終於抬頭第一次正視這位老人。
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獨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陰曹鬼府的那座劍山之上,隻有饑餓之時,才下山覓食,否則就是待在萬劍叢林之中,任由森森劍氣侵襲體魄,一次次昏厥,一次次醒來。那種痛楚,深入骨髓。
那些年裏,隻有兩人登上劍山:徐鳳年的娘親吳素,變著花樣傳授他最基礎的劍術;還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經背著昏死過去的少年登頂劍山,俯瞰劍塚。
直到離開劍塚之日,鄧太阿才知道那個古怪老人的身份。
劍鳴大震。
如女子掩嘴嗚咽不止,如泣如訴,哀怨至極。
幾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鳳年、鄧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連陳天元和齊仙俠、李厚重都皺起眉頭。馮宗喜、陸節君更是氣機流轉不停,以此來抵抗那股動人心魄的無形劍氣,竇長風之流更是拚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攤老板這位普通人,隻覺得那個聲音嘈雜了些,並無絲毫受傷。
老人沒有轉頭,隻是伸手指了指馬車那邊:“三十餘年來,那柄劍三次自行飛離劍山。第一次是你離開吳家,它被你強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東海武帝城挑戰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與拓跋菩薩死戰。在太安城,你與徐鳳年、曹長卿三人之戰,它並未離開劍塚,隻是在原地悲鳴而已。大概是它覺得主人此生都不會將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傳世重器皆有靈,我相信如太阿劍這般可憐,也算屈指可數了。”
徐鳳年突然自嘲道:“同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本來曹長卿死後,等我重返巔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薩很難更進一步,我自認最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鳳年和鄧太阿,開懷笑道:“反正都一樣。”
鄧太阿重重歎息一聲。
徐鳳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鄧啊,矯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為然點頭道:“就是!”
鄧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斂玩笑意味,沉聲道:“別忘了,你鄧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劍陣之人!”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凝視徐鳳年:“關外拒北城之北,交給我一萬北莽鐵騎!”
徐鳳年眯眼笑道:“一萬少了點吧,兩萬別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果然跟徐驍一個德行。”
鄧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飛掠而至。
鄧太阿手持太阿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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