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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往事初現
十一月二日淩晨零時十三分,東林路酒吧一條街。
對於酒吧這一類的娛樂場所來說,此刻正是夜生活最為喧鬧的時刻。紅男綠女們在眩目的霓虹燈下來往穿梭,他們的表情如夜色般朦朧迷醉。
唯獨路口末端的黑魔力酒吧卻有著不同的氣氛。這裏地處凹角,酒吧招牌隱蔽詭譎,大門也緊閉著,像是要將人拒之千裏之外一般,所以酒吧門庭冷落就毫不奇怪了。偶有三三兩兩的酒客路過,見到這副情形,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尋找更加熱鬧的去處。
不過倒也有一輛商務用車停在了黑魔力酒吧門口,一男一女二人從車上下來之後便直奔酒吧大門而去,像是事先便找準了此處一般。當二人來到近前時,酒吧門便恰到好處地打開了。原來在門簷下裝有監控設備,室內的操控者足不出戶,就可以觀察到酒吧附近的情形。
那男女二人走進酒吧內,早有一個領班模樣的小夥子在等著他們。
“兩位是刑警隊的羅警官和省警校的慕老師吧?”小夥子半躬著身體,畢恭畢敬地問道。
當先的那名男子點點頭。他中等身材,平頭方臉,眉毛濃密,眼睛不大但卻黑亮有神。此人正是省城公安局新晉的刑警隊長羅飛。昨天傍晚時分,他在追查丁科下落的過程中想要找黃傑遠了解一些情況,沒想到黃傑遠當時卻在睡覺。後者醒來已是深夜時分,他立刻給羅飛回了電話,得知對方是想要探詢與丁科退隱有關的兩起案件的細節,黃傑遠便約羅飛在淩晨時分到黑魔力酒吧內見麵。
羅飛並不覺得酒吧是個適合討論案情的場所,而且所約時間也頗有不便。不過黃傑遠已不是警界中人,警方本無權力再要求對方做什麽。況且前日黃傑遠為了配合針對Eumenides的行動,還連累到自己的獨生子陷入險境。想到這一點,羅飛多少心存愧疚,他也希望今後的行動能最小限度地打攪到這些局外人為好。
羅飛隨後給慕劍雲打了個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參加此行。慕劍雲本已睡下,但她還是很痛快地給予了肯定的答複。於是羅飛便開車接上了女講師,兩人一同來到了位於東林路的黑魔力酒吧內。
“兩位請跟我來。”領班小夥子此刻欠身擺出了引路的姿勢,“黃總正在樓上等你們。”
所謂“樓上”是位於酒吧二樓的一處豪華包廂。羅飛二人被引進包廂之後,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從沙發上迎起身,微笑著寒暄:“你們來了。”
羅飛點點頭以示招呼,同時他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包廂內的陳設。與其說這是一個酒吧包廂,倒不如說“監控中心”更為準確一些。因為包廂正麵的牆上掛滿了監視屏幕,酒吧內外每一個角落裏的即時情形都通過相應的攝像頭傳送到此處,甚至連衛生間都無遺漏。
“我說黃總,你這裏的保安措施也過於嚴密了吧。”慕劍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陣勢,她用手指了指顯示衛生間的屏幕,半認真地說道,“你這可是嚴重侵犯隱私的違規行為。”
“我這個酒吧是會員製的。入會者全都填過申請書,有關這方麵的法律問題在申請書裏都作了明示——這裏是一個隱秘的空間,但是在這個空間裏,成員之間無須保留任何隱私。因為來到這裏的人就是要享受一種極為徹底的宣泄和放縱。”黃傑遠簡單地解釋了幾句,然後招呼羅慕二人道,“你們先坐下吧。今天的時間比較寬裕,我們可以慢慢聊。”
屋內的沙發正對著滿牆的監視屏,羅飛和慕劍雲坐在那裏,酒吧內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像是在看一部實時的立體電影。
“你們倆想喝點什麽?”黃傑遠陪坐在一邊問道,“我這裏什麽酒都有。”
羅飛擺擺手:“酒就免了吧。我們這次出來是屬於公務,給來兩杯茶就行。”
黃傑遠衝領班小夥子揮揮手:“挑最好的綠茶泡一壺來。”小夥子應聲而出,不過他的行蹤仍通過監視屏顯示在眾人眼前。羅飛忍不住搖搖頭,開玩笑道:“再好的茶我們也不敢多喝啊。你總不能讓我們在你的眼皮底下上廁所吧?”
黃傑遠“嘿”了一聲:“這倒不至於……二樓有我們酒吧內部的衛生間,那個地方是沒有監控的。”
“哦。”羅飛作出如釋重負般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慕劍雲看著羅飛莞爾。那個內部衛生間就在這個包廂旁邊,自己剛才都注意到了,羅飛更不可能視而不見。他現在這副模樣,顯然是在拿黃傑遠打趣呢。
“黃總下午就是睡在這裏嗎?”羅飛此刻又換了個話題,他的目光看向了側麵牆角裏的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薄被呈散開的狀態,看起來是不久前還有人在上麵躺過。
黃傑遠點點頭,同時咧開嘴道:“你們別再叫我黃總了,怪別扭的。還是叫我‘老黃’,我聽起來比較順耳。”
羅飛“嗯”了一聲,忽然又道:“這裏的表演一定會很精彩吧。”
黃傑遠和慕劍雲都看著羅飛,似乎有些接不上話茬兒。羅飛也意識到自己跳躍得快了些,便把這中間的邏輯轉折補充了出來:“你從下午開始就守在這裏睡覺,監視屏遍布酒吧角落。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演,能讓你如此重視?”
聽羅飛這麽一說,慕劍雲也回過味來,她轉目看著黃傑遠,心中頗為好奇。酒吧這樣的場所她本就很少涉及,更何況是這樣一處無論命名還是裝飾氣氛都充滿了神秘氣息的所在。這裏將要進行的“表演”肯定也會非同凡響吧?
黃傑遠坦然承受著羅慕二人的目光。“我今天約你們過來,就是要請你們一同來看這場表演。”他淡淡地說道。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多少都覺得有些意外。他們是為了查案而來,怎麽黃傑遠卻說是要“看表演”?而且對方的言辭如此自然,好像這就是大家共同的目的一般。
慕劍雲皺了皺眉頭,想要開口問些什麽,卻被羅飛用目光阻止了。隨即包廂的門被推開,先前那個小夥子端著茶水杯子走進來。包廂內便暫時無人說話。黃傑遠待小夥子放下茶盤,給眾人都倒了茶之後才吩咐道:“時間差不多了,你去告訴下麵,準備開門營業吧——我不叫你就不要再進來了。”
小夥子答應一聲,退出包廂,反手關上了屋門。於是這包廂便成了一個獨立而又隱秘的小世界,但居於這個小世界中心的人卻可以洞觀到酒吧內的全貌。
黃傑遠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先輕啜了一口,然後抿著嘴細細品味起來。
“好茶。”片刻後他讚了一句,同時向兩位來客介紹道,“這是今年早春采的黃山毛峰,你們也嚐嚐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羅飛便也端著茶杯喝了一口。他對茶道並無研究,隻覺得那茶聞起來清香撲鼻,滋潤舌尖之後則先是微苦,而後又轉為甘甜,回味悠長。這番品質確實非尋常茶葉可比。
看著那兩人悠閑品茶的模樣,慕劍雲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沒有端杯,隻顧把先前被壓住的話題又拋了出來:“老黃,你搞什麽玄虛呢?把個包廂搞成了監控室,你到底要讓我們看什麽表演?”
黃傑遠沉吟說道:“現在時間還早……這樣吧,還是你們先說說,今天來這裏具體想了解些什麽?”
慕劍雲便轉頭看著羅飛,示意對方趕緊切進正題。
“是這樣的。”羅飛一邊說一邊放下了茶杯,“我們在尋找丁科的下落。因為他是文紅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僅可以解開文成宇的身世之謎,同時對剖析袁誌邦的心路變化也很有意義。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Eumenides也在尋找丁科,所以我們能搶先一步的話,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蹤。”
黃傑遠點點頭道:“這些我都知道。”
羅飛繼續往下說:“今天……哦,應該說昨天更準確一些。昨天上午,我們找到了丁科的兒子丁震,根據他的說法,丁科是在兩起案件的偵破過程中遭遇到無法克服的阻礙,所以才選擇了退隱。於是我們就針對這兩起案件展開調查,一是想驗證這種說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這兩起案件中發現有關丁科行蹤的線索。”
“那兩起案件我也記得。一起是發生在‘一三○’案件之後不久的‘四七’搶劫案,另一起則是十年前發生的‘一·一二’碎屍案……”黃傑遠用雙手捧著茶杯,目光迷離,似乎正陷入到悠遠的回憶中,片刻後他忽然又“嗤”了一聲,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實豈止是記得?這兩起案件對於我的一生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哦?”羅飛一時有些回不過味來。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與這兩起案件的關係上,從未想過黃傑遠與其還有什麽重要的聯係。
“‘四七’搶劫案讓丁隊退出了警界。隨後我便開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說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隊的起始;此後我當了八年的刑警隊長,直到‘一·一二’碎屍案逼得我引咎辭職,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終點。說起來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隊長的位置上,這一頭一尾的兩起案件,居然都是懸而未決的敗筆。”說完這段話,黃傑遠仰頭閉目,悄無聲息但又極為深重地黯然長歎。
羅飛可以體會到對方的蕭索心情。有誰會甘心以這樣一種失敗的方式結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當年選擇退隱,不也正是因為不敢去麵對這樣的失敗嗎?如此比較起來,黃傑遠在警界的名聲雖然不盛,但卻更像是一個悲壯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過介意,畢竟是連丁科都無處下手的案件……”羅飛隻能用這樣的話語來安慰對方。
“是的。我又怎麽可能超過他?”黃傑遠的目光恢複了些神采,不過他隨即又變得迷茫起來,“如果他確實是為了躲避這兩起案件而退隱,那我這麽多年的苦苦追尋豈不是毫無意義?”
羅飛的心中一動,從對方話語中同時品出兩層意思來:其一,黃傑遠雖然已經退出警界,但這些年來並沒有放棄對昔日懸案的追索;第二,在黃傑遠心目中,丁科的形象地位儼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以至於他聽說丁科可能是麵對懸案知難而退,立刻便覺得自己再多的努力也都是白費。
如果他抱著這樣消極的態度,那對此後工作的開展顯然也是不利的。羅飛隻好又從相反的角度來做他的思想工作:“有很多事情也並非絕對……嗯,就說‘四七’搶劫案吧,這起案件懸而未破的原因,可能並不是案犯的作案手法有多高明,而是在警方內部出現了一些問題。”
“警方內部有問題?”黃傑遠愕然一怔,他把茶杯輕輕地放回幾案上,看著羅飛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很多情況羅飛覺得也沒有必要遮掩,便直言不諱地說道:“根據我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四七’劫案的真相並不難窺。文紅兵的妻子在劫案發生之後,經濟狀況有了非常突然的好轉——而且後來她還刻意去隱瞞這個事實。如果當年警方能夠抓住這條線索深挖下去的話,我想案情一定會有重大的突破。”
“你確定所說的是事實?”黃傑遠皺起眉頭反問道,作為一名老刑警,他自然明白這條線索的價值。
羅飛非常確信地點著頭:“這線索絕對可靠。”
“你是怎麽知道的?”黃傑遠並不掩飾自己的懷疑情緒,“當年警方沒能發現的線索,你在十多年後是怎麽得到的?”
“我問了當年給文妻看病的主治醫生,他說在劫案發生以後,文妻曾找他商量手術治療的事情。而此前她一直都沒錢支付手術費用。”
黃傑遠先是瞪大眼睛看著羅飛,然後又緩緩地搖著頭道:“這個……不太可能吧?如果是這麽明顯的線索,當年我們是絕不可能忽略掉的呀。”
“你們並沒有忽略掉。當年就有警察找這個醫生了解到了相關的情況。而且就是這個警察到來之後,文妻才又放棄了手術計劃,因為她知道警方已經盯上了這條線索。為了保護當年的作案者,她選擇了犧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黃傑遠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警方當年的訪談筆錄裏絕對沒有這樣的記載!那些案卷資料都是我親手整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相關的情況了!”
羅飛有些無奈地搖著頭:他怎麽還想不明白呢?這樣的思維能力實在是難以配得上“前刑警隊隊長”的名號,難道是這麽多年沉浸在社會上,原本敏銳的思維也開始變得遲鈍了嗎?
沒辦法了,羅飛隻能用直白的方式說出自己對此事的分析。
“確實有警察掌握了這條線索,可是他並沒有將線索匯報給案件的負責人。他將這條線索隱藏了起來!這就是當年警方在此案上舉步維艱的最重要原因。”
黃傑遠茫然地看著羅飛,好像聽不懂對方的話一樣。
“好了。”羅飛也被對方搞得非常鬱悶,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負責查訪這條線索的警察是誰?”
黃傑遠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那個去醫院走訪的警察?你懷疑他隱藏線索,包庇劫匪?”
“不是懷疑。”羅飛忍不住加重了語氣,“現在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就是這麽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們或許就能夠解開和‘四七’搶劫案相關的全部謎團!”
黃傑遠看著羅飛不說話,他開始痛苦地皺著眉頭,羅飛所說的話和他腦子裏一些固有的信息衝撞著,讓他實在難以理解。
看著黃傑遠的這般表情,羅飛也愈發詫異,他轉頭看了慕劍雲一眼。後者搖搖頭,同樣不明所以。
“老黃,你怎麽了?”羅飛放緩了語氣再次問道,“那個警察到底是誰?”
黃傑遠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頭隨之“咕”地響了一聲。然後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
“丁科。”
“什麽?”這次輪到羅飛和慕劍雲愣住了。
“沒錯。當年醫院的查訪就是丁科丁隊長親自去的,因為我們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關注的線索。”黃傑遠已慢慢回過神來,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為什麽警方從來沒有懷疑這裏會出問題,包括你們剛才告訴我真實的情況之後,我仍然無法相信……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
是的,羅飛完全能理解黃傑遠此刻的感受。他該如何才能將心中那個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隱藏線索的“內奸”重疊起來?即使是羅飛本人在對“內奸”身份作諸多猜測的時候,也從沒有一次想到過“丁科”這個名字。
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警界中某種最為神聖的感覺。從警校時代開始,羅飛就聽著這個人的傳說而成長,以這個人的成就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他根本不可能對這個名字產生任何質疑的念頭。
不是不敢產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產生。就像孩子永遠不會去想父母會戕害自己一樣。
黃傑遠作為丁科多年來的副手,他對這個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談中才會顯得如此遲鈍:在羅飛看來已極為明顯的事實他也很難理解。因為那番討論的焦點問題完全進入了他大腦中的思維盲區——一個被神聖光環遮蓋著的盲區。
退一步來說,即使拋卻那些情感上的障礙,羅飛也很難把那個隱匿線索的警察和丁科聯係在一起。因為此前他一直以為:丁科正是被這起案件困擾,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現在看來,那個困擾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思維轉折完全衝亂了羅飛的思維。他深深地皺起眉頭,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纏萬繞的頭緒。而黃傑遠幹脆連這種努力都放棄了,他隻是茫然地看著羅飛。在他心頭正籠罩著重重的迷霧,唯期望對方能夠為自己指出一條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廂內的三人中,慕劍雲年紀最輕,同時也並非刑偵專業出身,所以丁科的影響力在她身上相對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維最先轉了過來,正沉吟著說道:“這麽說的話,其實丁科當年已經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線索。如果他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會迎刃而解。可他為什麽沒有這麽做呢?讓外人看起來,倒以為他被案件嚇退了呢。”
羅飛轉臉看著慕劍雲,思緒也被對方的話語牽引著,並且順勢發散開去。慢慢地,在他的臉上,釋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後慕劍雲和黃傑遠都聽見他幽幽地輕歎了一聲。
“怎麽了?”慕劍雲知道他是思有所獲,忙不迭地追問了一句。
“我們還是低估了丁科。”羅飛頗為感慨地說道,“我們居然相信他會被案情難住了……事實上他什麽都知道。所以他才會有那樣的選擇吧?”
羅飛的語氣像是已經完全想通了,可是慕劍雲和黃傑遠還是滿頭的霧水。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麽選擇?”
羅飛卻看著黃傑遠反問了一句:“你現在知不知道‘四七’搶劫案是誰作的?”
黃傑遠搖搖頭。
羅飛又轉頭看向慕劍雲,慕劍雲挑了挑眉毛說道:“你不是說是袁誌邦嗎?”
“袁誌邦?”黃傑遠臉露詫異,“怎麽這起案子也是他作的?”
羅飛點著頭,同時向對方解釋說:“在文紅兵死後,袁誌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親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動機的;而從作案手法和能力上來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案子;當然我確信袁誌邦就是那個劫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過那牽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說了……”
“真的是他?”黃傑遠越琢磨越覺得有味兒,慨然歎道,“嘿嘿,我輸在他的手裏倒也不算冤枉,隻是……”
黃傑遠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非常明顯。以袁誌邦的實力,自己輸了也隻好忍進一口氣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誌邦的,卻為何選擇了退縮?
這個問題同樣也困擾著慕劍雲,她再次催問羅飛:“好了,你快說說吧。丁科當年到底作了什麽選擇?”
羅飛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的臉上則現出左右為難的神情,最後他“唉”地歎了一聲,像是放棄了什麽似的,充滿了無奈之感。
慕劍雲和黃傑遠都在看著羅飛,等待著後者的回答。
羅飛終於開口了:“當年的丁科麵臨著兩種選擇。其一就是順著那條線索一查到底,你們想想看,這樣做會有什麽結果?”
“嗯——”黃傑遠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這樣的問題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確實如你分析的那樣,那麽袁誌邦將會以搶劫的罪名被批捕。因為是入室搶劫,且數額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後贓款將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將陷入窮困無助的局麵。”
羅飛等黃傑遠說完之後又補充道:“也許還不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這筆錢款的來由,她還將麵臨包庇罪甚至是搶劫同案的指控。而從她後來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過分了吧?”慕劍雲咂咂嘴,似乎很難接受這樣的假設,“本來就是陳天譙欠文家的錢啊。怎麽不僅要把錢還給惡意賴賬的家夥,反過來還要給債主判刑?”
“這就是法律。”羅飛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道,“在法律麵前隻有製度,沒有人情。”
慕劍雲搖搖頭不再說話。羅飛所說的道理其實非常好懂,可是當鮮活的事例出現在眼前時,卻終是讓人無法釋懷。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丁科麵臨的第二種選擇正好相反:那就是無視這條線索,讓這起案件變成一起懸案。這樣的話,錢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陳天譙也受到了懲罰,而他的愛徒袁誌邦也不用麵臨牢獄之災了,不過這無疑是違背刑警職責的行為——如果你們是丁科的話,會怎麽選呢?”
羅飛最後的問話讓慕劍雲和黃傑遠都有些茫然了。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兩難抉擇!
良久之後,才見慕劍雲無奈搖頭道:“恐怕我是很難接受第一種結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惡倒置嘛!”
“其實還不僅如此。”黃傑遠又附和著說道,“你們知道嗎,當年丁科對袁誌邦可是充滿了期待,一心要把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傳奇繼承者。他怎麽忍心看著袁誌邦就這樣為了一個無賴而毀掉前程?”
黃傑遠的這番話羅飛是相信的。當年丁科來警校招實習警員,這件事在刑偵專業畢業班裏也引發過不小的轟動。誰都知道,被丁科選中的人也就意味著將成為這個傳奇人物的門徒。羅飛也曾是候選者之一,不過那陣他剛好陷於和孟芸既甜蜜卻又折磨人的熱戀中,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終丁科便選中了袁誌邦。
可以想象,對這樣一個千挑萬選而出的後輩精英,丁科一定會傾力關懷嗬護。而袁誌邦的表現肯定也沒有讓他失望,否則他怎麽會在“一三○”劫持案中將進入現場的關鍵任務交給尚在實習期的袁誌邦?
丁科對袁誌邦的師徒情誼,應該就像父親對兒子一般吧?即使對方犯下了錯誤,也不忍心讓他受到傷害,更何況那個錯誤有著一個非常正義的理由。
想到這裏,羅飛忽然又覺得自己的比擬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丁科和兒子丁震之間似乎隔閡頗深,從這個角度說起來,對丁科來說,那種建立的工作關係上的師徒之情或許比父子間的關係都還要親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袁誌邦已經在謀劃一個駭人聽聞的殺手計劃,他已經注定要走上一條和警察職責背道而馳的不歸之路!
黃傑遠並不知道他的一句話會把羅飛的思緒帶出那麽遠,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羅飛拋出的那道選擇題。卻聽他又在思索著說道:“不過話又得回過來說。雖然第一種選擇會讓丁科非常痛苦,但這並不代表他選第二條路就能獲得解脫。我覺得第二種選擇他同樣是無法接受的。因為那樣做的話,他便徹底背叛了自己的職責。作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個職責感非常強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棄過很多,也犧牲過很多——有些犧牲相信是普通人無法忍受的,而他卻都忍受了下來,因為他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他是法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是他永不會放棄的底線。”
“對於丁科的敬業精神,我們也是聽聞了很多。”慕劍雲對黃傑遠的這番分析表示讚同,同時她轉頭和羅飛換了個眼神,羅飛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間的緊張關係。
為了工作,連親情都可以忽略的鐵漢,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職業操守呢?
“這麽說來,真的是很難辦呢!”慕劍雲此刻又攤了攤手,總結陳詞般地說道,“把我放到當時的情況中,我實在不知該怎麽選擇。好了,羅隊長,你就不要再為難我們了,說說你對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羅飛眯起眼睛——這副神情通常意味著他正進入一種凝思的狀態。片刻後他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確實是無法選擇。所以丁科這兩條路都沒有選,他選擇的是……逃避。”
一語驚醒夢中人,慕劍雲和黃傑遠同時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丁科辭職並不是因為受阻於劫案,隻是因為他無法在人情和法理中作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才退出警界,這樣既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從而不留下任何違背職業道德的汙點。”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搖著頭,似乎對這樣的結局頗為遺憾。
而此時情緒受到衝擊最大的人無疑就是黃傑遠了。也就是短短幾十分鍾的時間內,他不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隱秘,還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隱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導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後來還會發生那麽多的變故嗎?自己又怎會在十年前遭遇那場刻骨銘心的職場大辱?
對於丁科來說,那確實是一場無法進行的選擇。不管他選擇哪條路,都會給今後的刑警生涯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所以他選擇逃避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輕鬆了,自己卻被蒙在鼓裏,獨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壓力,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是會被壓垮的嗎?
黃傑遠心中思潮彭湃,難以抑製。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對還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綠茶這次卻顯得苦澀異常。
慕劍雲注意到了黃傑遠情緒上的變化,她伸手接過對方的茶杯:“這茶涼了,得續點熱水才好。”
那熱水激在茶碗裏,清香的感覺隨之四散逸出。黃傑遠的心也覺得溫暖了起來。
“這樣的真相,的確讓人無奈。”羅飛也正陷於某種感慨的情緒中,他主動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劍雲麵前,“幫我也加點熱水吧。”
慕劍雲右手把著熱水壺,左手托著右手的手腕。在包廂內的昏暗燈光下,愈發襯出雙手白皙細膩。她倒茶的時候神情專注,就衝她那副認真細致的勁兒,羅飛也覺得這杯茶定會甘香清甜。
隨著黃傑遠和羅飛先後端起茶杯,包廂內暫時出現了寧靜的氣氛。三人各自輕啜著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著些什麽。而最終這份寧靜被羅飛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頭,目光略有些縹緲,“當某種局麵已經形成之後,你再怎麽努力也都無濟於事了。你所能做的,隻是把傷害減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並不了解,他們看到你作了一個糟糕的選擇,因此就抱怨、失望,卻不知這樣的選擇已經是相對來說最好的結果了。”
羅飛的這段話帶著說教的意味,黃傑遠飽經風雨,自然也聽得明白。他淡淡苦笑著:“是的。我不該對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換到他的位置上也無法作出更好的選擇。就像你說的,那個時候局麵已經無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為這種局麵負責,那這個人應該是袁誌邦才對。當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時候,他就把丁科推上了兩難的境地。”慕劍雲說話時帶著憤憤不平的情緒。
羅飛轉頭看著慕劍雲,目光黝黑閃亮。後者便聳聳肩膀:“怎麽了?你有話就直說吧。”
“好吧。”羅飛也不再猶豫,直言道,“你現在認為‘四七’劫案是導致丁科退隱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袁誌邦犯下劫案的時候,他也許同樣是在尷尬境地下作出的無奈選擇呢?”
慕劍雲愣了一下,然後她搖了搖頭:“羅警官,照你的這個說法,每個人的選擇都可能是無奈的、被迫的,我們是不是要同情和理解所有人?”
羅飛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總有一個起始點的——”他幽幽地說道,“最初的起始點。隻是我們暫時還無法看到那個點的全貌。”
“你說的是‘一三○’劫持案?”黃傑遠反問了一句,同時若有所悟地沉思起來。
慕劍雲也明白羅飛的意思。正是“一三○”案件之後,袁誌邦開始和文成宇母子變得親近,最終為了幫文家討回公道實施了“四七”劫案,所以要給袁誌邦的行為找到追溯點的話,這個點顯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號這一天。
“或許我們真該好好地琢磨琢磨,袁誌邦到底是在什麽情況下射殺的文紅兵。”黃傑遠把自己沉思的問題拋出來,希望得到大家的討論,“從他後續的表現來看,他對文紅兵妻兒的關心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圍。”
羅飛立刻點頭對這個觀點表示認同。從警察的角度來說,對案犯產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資助案犯家屬的情況也不鮮見。但是像袁誌邦這樣,為此不惜觸犯法律的界限,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這種行為,倒像是在還債一樣。”慕劍雲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提供一些分析,“這樣看來,袁誌邦對於文家,似乎懷著很強的愧疚感。”
羅飛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他進一步問道:“那他在愧疚什麽?”
一個警察在現場擊斃了身綁炸藥、劫持人質的案犯,即使此人罪有可原,也不至於讓警察產生愧疚的情緒吧?
所以一定還有其他的隱秘在左右著這個警察的情感。
麵對羅飛的詢問,慕劍雲卻隻能給出含糊的答複:“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這件事會和袁誌邦射殺文紅兵的過程有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現場出現了某種意外,而這種意外正是緣於袁誌邦的失誤。”
“沒錯。”黃傑遠附和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羅飛的眼睛緩緩地轉動著,而他的目光則越來越閃亮。似乎那裏麵正藏著些興奮情緒,噴薄欲出。
“你又想到什麽了?”慕劍雲是察言觀色的專家,偏偏她又是個急性子,總是忍不住要催促對方。
“如果真像你們分析的那樣——”羅飛的視線在同伴二人的臉上依次掃過,他用刻意壓抑著的聲音說道:“那我們就可能有另一條途徑去擊敗Eumenides,一種更加溫和,卻又更加有效的途徑!”
黃傑遠眨了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而慕劍雲卻立刻反應過來:“是的,我們完全可以摧毀Eumenides的精神支柱。”
黃傑遠皺起眉頭,顯得頗為苦惱:“你們倆別打啞謎了,說明白點好不好?”
羅飛微微一笑,向黃傑遠詳細解釋道:“我們已經知道,現在的Eumenides就是當年的孤兒文成宇,他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殺手,完全緣於袁誌邦多年來對他的引導和培養。那麽在他心中,袁誌邦就是他的導師,指引著他人生的方向,他還從沒有對這方向產生過任何質疑。可是如果他知道袁誌邦的Eumenides之路是以自己父親的死亡作為起點,而且袁誌邦本身還要對父親的死亡負責任,那他會有什麽感覺呢?”
黃傑遠恍然地拍了拍手:“那他信仰的根基就會產生動搖!他不僅會覺得袁誌邦在利用自己,更會覺得根本就是袁誌邦害了自己!因為這一切都是出於袁誌邦的設計,而自己隻是設計中的一環,是為了彌補袁誌邦的失誤,化解袁誌邦的愧疚而出現……那種感覺,一定是既無辜又無奈,當這種情緒產生之後,他會開始憎恨袁誌邦強加給他的一切,包括Eumenides的殺手身份。”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了。”慕劍雲笑嗬嗬地用一個成語幫黃傑遠作了總結。
“這個思路確實是好!”黃傑遠興奮過後,又顯得有些沮喪,“——隻可惜我們還不知道當年在‘一三○’案的核心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麽。”
“至少我們還有線索,而且Eumenides也在咬著這條線索。我相信當年文紅兵被射殺的真相一定會展露在我們麵前,展露在Eumenides的麵前!”
羅飛的聲音鏗鏘有力,使得他的兩個同伴也平添了幾分信心。是啊,有這樣一個敏銳犀利的家夥指引著大家,有什麽樣的謎團是不能解開的呢?那沉寂了十八年的“四七”劫案,不也正是在他的剖析下水落石出了嗎?
三人隨後都沉默了一小會兒,或許是在回味剛剛結束的那番討論和分析,或許是在積蓄繼續戰鬥的決心和勇氣。不過這樣的氣氛似乎有些過於寂靜了,以至於片刻之後,慕劍雲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羅飛看著她微微一笑:“困了嗎?看來你不習慣熬夜啊。”
“這個時間點確實有點不習慣。”慕劍雲癟著嘴抱怨道,“我在學校的時候,生活作息都是很規律的。一進了你們專案組,整個都亂套了。”
羅飛攤著手,顯得很無辜的樣子:“今天可不能怪我,是老黃安排的啊。”
慕劍雲便轉過頭,把矛頭指向了黃傑遠:“哎,老黃,你那到底是什麽重要的演出啊,非得半夜三更的把我們約過來?”
她這句話似乎提醒了黃傑遠,後者看了看對麵牆上的監控屏幕,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嗯,演出快要開始了呢。”
從屏幕上可以看到,一個小時前還空空蕩蕩的酒吧現在已經變得非常熱鬧了。眩目的彩燈伴著音樂的強勁節奏來回閃爍著,刺激著那些已經落座於大廳內的酒客。他們身影如鬼魅般忽明忽暗,臉頰則因過度亢奮而紅得發燙。
“你這個酒吧生意不錯呀。”慕劍雲隨口誇了一句。
“今天是表演日,大部分會員都會來的。”黃傑遠盤算著說道,“估計得有兩三百人吧。”
羅飛立刻接茬說道:“到目前為止是二百三十七人。”
“嗯?”黃傑遠轉過頭愣愣地看著羅飛,“你怎麽知道?”
“數的。”羅飛聳聳肩膀,似乎嫌對方在大驚小怪,“既然你在入口處裝了攝像頭,這個工作就很簡單吧。你看,現在又有兩個人進來了。這樣一共就是二百三十九人了,其中男性一百九十七人,女性四十二人。”
確實,如果一直盯著那個監控屏幕看的話,要數清楚入場的酒客數量也許並非難事。可黃傑遠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還是都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
“你剛才一直在和我們討論‘四七’劫案的情況,我沒發現你在盯著監控屏幕看啊。你是怎麽數的?”慕劍雲瞪著眼睛問道,停頓片刻之後,她又補充了一個問題,“而且你數這個幹什麽?有什麽意義嗎?”
“不需要一直盯著看,隻要留個心眼就行了。至於意義——確實沒什麽意義,隻是一種習慣,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鍛煉。如果你們也時常培養這樣的習慣,你們就會發現這種事情看起來難,但做起來其實很容易。而且那些看起來毫無作用的信息也常常在關鍵時刻顯示出重大的意義。”羅飛輕描淡寫地解釋著,好像這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真是奇怪的習慣。”黃傑遠搖著頭嘟囔了一句。慕劍雲則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的確是一種習慣,這個男人獨有的習慣。就像當年那兩分鍾的時差一樣,除了這個每時每刻都對生活點滴進行著細致觀察的家夥,還有誰會對這樣微小的細節緊抓不放呢?
而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微小的細節決定了羅飛和袁誌邦那場智力角逐的勝敗。這看起來是個非常偶然的因素,可這偶然卻是成千上萬次的必然累積而成的!
“行了,別再討論羅隊的習慣問題了。”慕劍雲看著黃傑遠,“快說說你的表演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黃傑遠還是沒有正麵回答,他看了看時間:“嗯,現在是淩晨一點二十分,還有四十分鍾表演才會正式開始,還來得及先做個鋪墊。”
“鋪墊?”慕劍雲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對方倒是越搞越玄虛了呢。
“是的,否則你們很難理解這場表演的意義。”黃傑遠沉著臉,忽然之間變得極為嚴肅,“我接下來要和你們討論的問題,其實也正是你們所關心的。所以我才會把你們約到這裏。”
第十六章 “一·一二”碎屍案
也許是因為黃傑遠的語調過於低沉,一種令人備感壓抑的氣氛在包廂內彌漫開來。這氣氛羅飛似曾相識,他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便也變了臉色問道:“你要說的是——‘一·一二’碎屍案?”
聽到“一·一二”碎屍案這六個字,慕劍雲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感覺這昏暗的包廂內陡然間陰冷了許多。
黃傑遠點點頭,然後反問道:“對這起案子,現在你們了解多少?”
“卷宗資料都在我的辦公室,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羅飛回答對方說,“今天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四七’劫案上麵。”
黃傑遠“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對羅飛來說,最主要的任務是追查Eumenides的下落,而“四七”劫案便和Eumenides的身世息息相關。相比之下,“一·一二”碎屍案隻是丁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所以雖然是震動一時的案件,但在羅飛等人看來的意義卻並不一定很大。
“慕老師,你是本地人。對這起案件應該有很多聽聞了吧?”黃傑遠此刻又轉向慕劍雲問道。
慕劍雲苦笑著點點頭:“案發之後的那幾個月,幾乎每天都是在各種傳聞中度過的。”
“那你先說說吧,看看市民之間是怎麽流傳的。”黃傑遠把身體靠在了沙發上,然後摸出一支香煙點了起來。
慕劍雲原本是非常討厭別人抽煙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密閉空間內。不過此刻看到煙霧從黃傑遠的口鼻中騰出,她卻反而有種欣然的感覺。因為那段即將被提及的回憶實在太過壓抑,如果屋子再缺少人間的煙火氣息,那真是會把人憋出毛病的。
羅飛的目光也聚焦到了慕劍雲的身上,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作為一名刑警,他的工作往往是從街頭巷尾的查訪開始的。民眾間的傳言雖然有時候不太準確,但因為是最新鮮的第一手資料,所以往往會隱藏著非常關鍵而又易被忽略的線索。
慕劍雲用雙手把茶杯捧在了手中,似乎借此能獲得一些額外的熱量。然後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緒開始走進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一二’碎屍案……那個日期應該是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吧?當時我讀高三,我記得那會兒正是期末考試的前夕,我們每天都要去學校上晚自習。有一天晚上,到了下自習的時間了,老師卻不讓我們女生回去,而是一個個地通知家長到學校來接人。後來我父親過來把我接回了家。我很奇怪,問他是怎麽回事。父親告訴我說:城裏出了壞人,最近一定不要單獨外出,上下學他都會來接送我。我要問得再詳細時,他卻不肯說了,隻是叫我專心學習,不要為其他事情分心。他越是這樣,我就越好奇,當然也會有惴惴不安的預感。第二天到了學校,同學之間都在討論這件事情。這時我才知道情況有多麽恐怖,直到現在,我都後悔不該去聽那些傳言。不過當時所有的人都在說這件事,我就是不想聽恐怕都不可能呢。”
聽到慕劍雲最後的那句抱怨,羅飛忍不住會心一笑。他很清楚市民們傳播此類消息的速度。當年他還遠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但也受到過相關傳言的波及。
黃傑遠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煙,問:“那些傳言都是怎麽說的?”
慕劍雲把茶杯端到嘴邊,但隻是潤了潤嘴唇後便又放下。然後她回憶著說道:“我聽說有個女生被殺了。凶手是一個恐怖的變態,他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全都剮成了涮羊肉一般的薄片,有些吃了,剩下的則亂扔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還有人說,死者的腦袋和內髒也全都被煮熟了。好像那個凶手殺人的目的,就是要享用一頓美味的人肉大餐……”
慕劍雲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她搖搖頭,似乎很難再繼續下去了。羅飛很了解她的感受,因為她所描述的實在是一幅過於恐怖的場麵,即便是羅飛這樣曆練多年的刑警,在隨著這番描述展開聯想的時候都難免產生不適的感覺。
唯有黃傑遠麵無表情,因為相關的場景已經在他的眼前纏繞了整整十年,再血腥再恐怖,到最後也都歸為麻木了。至今無法散去的隻有恥辱,時間拖得越長便越深刻的恥辱。
慕劍雲稍稍歇了兩口氣,感覺好點了,便又繼續說道:“後來就有警察到學校裏,帶著幾張照片讓我們辨認。我記得都是一些涉案物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那應該是死者遇害時所穿的。那顏色紅得耀眼,就像是被血染成的一樣。我隻敢看了一眼就連忙轉過了頭,後來接連好幾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到那件血紅色的衣服。此後很快就有新的傳言,說那個變態殺手已經放出話來:以後每個月都要吃一個人,而他鎖定的目標就是那些穿紅衣服、留著長頭發的年輕女孩。”
聽到這裏,黃傑遠忍不住打斷了對方:“這就純屬謠言了。”
慕劍雲搖著頭說道:“是不是謠言,當時我們沒有能力分辨。我隻知道,我們班所有的女生都剪掉了長發,並且在半年的時間內都不敢穿紅衣服。直到我後來考上警校,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集體環境中,這樣的陰影才慢慢散去。”
“謠言的傳播程度從某個側麵也能反映出市民們的恐慌心理。”羅飛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們並不應該去責備那些相信和傳播謠言的人,作為警察,我們更應該問問自己,為什麽他們會那麽害怕?為什麽沒有人站出來保護他們?”
黃傑遠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緒凝固在他的臉上。十年前,重壓下的他麵對各種肆虐的謠言幾乎心力交瘁,即便現在回想起來仍難免憤憤不平。可正如羅飛所說,自己真的有資格去憎恨那些處於恐慌之中的民眾嗎?
消滅恐懼,懲治罪惡,這原本是他的職責。然而當這座城市需要他、當民眾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做到了什麽呢?
黃傑遠的香煙湊在嘴邊,卻已經許久沒有吸上一口了。燃盡的煙灰已積攢到半寸多長,幾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他就這樣癡癡地坐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尷尬的時刻。
依稀有個莊重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雖然杳遠縹緲,但卻是刻骨銘心。
“……自‘一·一二’特大惡性碎屍案發生之後,社會反響巨大,民眾間惶恐情緒蔓延,謠言四起,給本市正常的生產生活造成了極大的負麵影響。負責偵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隊在近一年的時間裏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進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以至於廣大的人民群眾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測評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數第一。鑒於上述情況,經組織研究決定,從即日起免去黃傑遠同誌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的職務……”
黃傑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煙灰隨之斷裂,掉到地板上碎為了灰燼。
“老黃,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吧——真實的情況。”羅飛的聲音把黃傑遠從恥辱性的回憶中拽了出來。後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香煙用力掐滅在桌角,鼓足勇氣去正視那段人生的滑鐵盧。
“慕老師剛才說得沒錯,‘一·一二’碎屍案就是發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黃傑遠沉著嗓子說道,而羅飛的思維也隨著他的講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最先發現案情的,是一個清掃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時候,在東壩路的垃圾堆邊發現了一個黑色塑料袋。因為當時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個塑料袋非常顯眼。出於好奇,老太太打開了塑料袋,看到裏麵是一整袋新鮮的肉片。她以為是豬肉,猜測是哪個趕早市買菜的人丟失的,於是就把那袋肉帶回家仔細地清洗。結果在清洗的過程中,她居然在肉片裏發現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嚇個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圍鄰居過來了解情況之後,趕緊報了案。警方指揮中心接到報案的時間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點二十三分,十五分鍾之後,我就帶著相關的技術人員趕到了事發現場。”
雖然已事隔十年,但黃傑遠對於案發的時間仍然記得非常準確,這多少顯示出他身為一代刑警隊長的專業素質。羅飛凝神聽到此處,微微抬手打斷了對方:“所以你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憶一下那些肉的狀態?”
“肉片很新鮮,給人的第一印象確實像是剛剛從市場上買來的豬肉。整袋肉片淨重4.75千克,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碼放得也很整齊。每片肉的麵積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間,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間。經法醫鑒定,這些肉片均來源於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則是來自於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
黃傑遠娓娓道來,像是在作例行的案情通報一般。慕劍雲卻越聽越不是滋味,胸口直泛起一陣陣惡心的感覺。
“你沒事吧?”羅飛注意到她的異常神情,關切地問了一句。
“沒事。”慕劍雲擺擺手,然後看著黃傑遠說道,“把你的煙給我一支。”
黃傑遠摸出香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了過來。慕劍雲點起一根煙叼在嘴邊,隻輕輕地吸了一口,便皺著眉頭咳嗽起來。
“你不會抽煙啊?”黃傑遠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慕劍雲一口回絕了對方的好意,“你繼續往下說吧,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差勁。”
羅飛看著慕劍雲暗自微笑——她這副不服輸的性格倒是和孟芸有幾分相像呢。
黃傑遠不是個喜歡磨嘰的人。見慕劍雲如此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轉回話題繼續介紹當年的案情。
“發現這袋肉片之後,我們已經意識到可能要出惡性案件了,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種猜測——”說到這裏,黃傑遠不免輕歎了一聲,“隻是我們當時還沒能預料到,這起案件的性質到底會惡劣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步!”
羅飛知道他的講述即將進入下一個重點,極為專注地聆聽著。慕劍雲則用手揉了揉鼻子,把點燃的香煙湊到嘴邊,既不敢吸可又舍不得放下。
卻聽黃傑遠說道:“到了上午九點零七分,指揮中心又接到了市民的報案。這次是兩個建築工人在石塔路基建工地上發現了一個廢棄的旅行包。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往第二現場趕去。當我們到達的時候,現場已經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保護了起來。當時有很多人在警戒線外圍觀,而那兩個報案的工人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顧不上做筆錄,先搶到圈子中間打開了那個旅行包。雖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還是被旅行包內的慘狀震住了。那會兒正是數九寒天,但我清晰地記得,我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說完這些話之後,黃傑遠停了下來,似乎他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適應當年看到的慘烈情形。在靜默的氣氛中,包廂內的空氣凝重得幾乎讓人無法喘息。
慕劍雲無法忍受這樣的沉默,她緊捏著手心問道:“那旅行包裏……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一個人頭,還有一副完整的人體內髒。”黃傑遠咬著牙說道,“而且就像傳聞所說的那樣,那人頭和內髒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劍雲的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費盡力氣才把那翻湧而上的幹嘔欲望壓了回去。
而對於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繼續。
“因為被煮過,所以那顆人頭是暗紅色的,臉上的皮膚全都浮腫起來。那些內髒則又被分別包在五個透明的塑料袋裏,碼放在人頭周圍,其中腸子還是先整整齊齊地疊好之後才裝進袋子裏的。”
這下連羅飛都有些愕然了。其實無論凶手如何殘暴他都不會吃驚,他驚訝的是黃傑遠最後提到的那個細節。當凶手將死者的腸子整齊疊放的時候,他該是怎樣一種冷靜而又悠閑的心態?在這樣的心態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個令人聞所未聞的冷血惡魔!
黃傑遠緩了緩神,然後繼續回憶道:“當時每一個在現場的人,感覺都隻能用‘震驚’兩個字來形容。鑒於案情重大,我立刻將相關情況向上級領導作了匯報。很快,一個由公安局長牽頭,市刑警隊作為參戰主力的專案組就成立了,並且在建築工地現場召開了第一次工作會議。在會議上,此案被定性為‘一·一二’特大惡性殺人碎屍案,同時確定了幾個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範圍內進行搜排,尋找死者屍體的其他部分;二是調查近期市內失蹤的女性人口,確定屍源;三是加強巡邏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羅飛沉吟著點點頭,“方向是沒問題的,後來的進展如何?”
“尋找屍體方麵,很快就有了新的發現。協查人員先是在延淩路的一處垃圾堆裏又找到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袋子裏裝有接近5千克的人體肉片和兩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時候,在東繞城公路旁的草叢中又發現了一個用破舊床單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內找到了第三個裝有人體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裏還有一整套女性的內外衣物,同樣也是折疊得整整齊齊——不過在此之後,警方就再也沒有找到過其他的死者遺骸。”
“這樣的話,一共就是三包肉片,還有一個裝有頭顱和內髒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片一共不到15千克吧?也就是說,死者遺骸有一半以上都沒有找到,包括她的主體骨骼。”
“是的。”黃傑遠看起來有些沮喪,然後他主動解釋道,“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也專門分析過:多半是案犯對剩餘屍骸的拋棄采取了更加隱蔽的方式,比如說掩埋、焚燒,或者是拋棄到城郊野外,等等。當然,社會上還有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
“被吃了?”因為此前聽過慕劍雲的講述,所以羅飛立刻就想到那謠言會是怎樣的,他幾乎不用思索就搖頭否定說,“這種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慮了。如果那真的是一個吃人的惡魔,他肯定不會把骨骼留下,卻把肉片到處亂扔吧?”
慕劍雲點頭表示認同。可怕的吃人謠言經羅飛澄清之後,她的臉色看起來也舒緩了一些。
“好了,現在說說屍源是怎麽確定的吧。”羅飛的思路毫不停歇地沿著案情繼續往前推進。
黃傑遠重又點起一根香煙,深吸了一口後說道:“我們先是排查了全市近期的失蹤人口,但沒有找到目標。無奈之下,我們又在全市發行量最大的日報上登了認屍公告,並且附上了死者的衣物照片——紅色的羽絨服,就是慕老師上學時看到過的那張。然後到了一月十五號的時候,職業大學的幾個女生來聯係專案組,說她們宿舍的一個同學有好幾天沒回來了,而認屍公告裏的那件羽絨服很像是她平時穿的衣服。
專案組立刻帶著這幾個女生對死者衣物進行了實體辨認。她們一致認為那幾件衣服就是失蹤的同學所穿。這個時候我心裏已經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隨後那幾個女生又提出來要看看屍體,我還不想讓她們看,那確實是太恐怖了。不過那幾個女生卻要堅持——也是同學一場的,確實放心不下吧。於是我就把膽子最大的一個女生帶到了法醫那裏,她隻對那顆頭顱瞄了一眼就確定說:‘就是她,就是她!’同時她像蝦米一樣躬著身體,連哭帶吐的,鼻涕、眼淚、胃液什麽的全都出來了。不過死者的身份終於得到確定:本市職業大學財會專業大二的學生馮春玲。”
“職業大學的學生……她是哪天開始失蹤的?”
“一月十號上午外出,此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那就是有五天的時間了?這麽長的時間,她的同學就沒有警覺?學校也不管嗎?”羅飛頗有些奇怪地問道。
“那時是期末,大學裏的課程已經結束了,學生們都在複習備考,所以校方並不知道馮春玲失蹤的事情。至於她的宿舍同學,雖然知道情況,但也沒有多想。因為死者此前就有過夜不歸宿的先例。而且她的老家距離省城也就兩百公裏的路程,回家複習去了也不一定。如果不是那幾個女孩看到了認屍公告,恐怕死者身份的確認還要拖延幾天呢。”
是這樣?這倒也說得通。不過很顯然死者與舍友間的關係並不親近,否則別人不至於對她的行蹤一點都不了解。為了驗證自己的這個推測,羅飛便又問黃傑遠:“根據你們後續的調查,死者是個什麽樣的人?”
“死者馮春玲一九七二年出生,遇害時還不滿二十周歲,這是一個各方麵條件都非常一般的女孩。據她的同學反映,此人的性格比較內向,甚至是有些孤僻。平時她很少在宿舍裏和舍友們相處,即使在的時候,也多半是一個人聽歌、看書什麽的。她大部分的課餘時間都是在校外度過,不過具體在幹些什麽,有哪些朋友,卻很少有人知道。”
羅飛“嗯”了一聲,這番描述和自己的判斷基本吻合,然後他又輕輕地咂著嘴說道:“如果這樣的話,就給警方分析死者的社會關係帶來不小的難度了。”
“確實如此。”黃傑遠搖晃著手中的香煙,像是訴苦一般地說道,“如果是現在就好了,去把死者的手機通話記錄調出來一看,所有的聯係人一目了然。可當時根本沒有這樣的聯係方式,警方隻能靠調查走訪的方法去了解死者曾和哪些人有過接觸。可由於死者在學校一貫保持著獨來獨往的風格,這樣的走訪就很難獲得有效的信息。”
分析死者的社會關係,這是任何一樁凶殺案在偵破時的首選思路。可對於“一·一二”碎屍案,這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難。
不過羅飛此刻也不忙展開自己的思路,他還是以詢問和了解為主。
“那警方後來的偵破方向是怎麽確定的呢?”
黃傑遠無奈地撇著嘴:“隻能采用最笨的辦法——大海撈針。”
羅飛倒並沒有顯出失望的神色,他反而是肯定般地點了點頭:“在很多時候,最笨的辦法也正是最有效的辦法——隻要能保證人手充足。”
黃傑遠“嘿”了一聲道:“人手倒是沒問題的。案發之後,因為社會影響太大,市局不得不公開向民眾立下了軍令狀:年內務必破案。隨後整個係統的警力幾乎全被調動起來,在整個省城進行了一次大排查。”
“全城排查?沒有劃定重點目標嗎?”羅飛略皺了皺眉。雖說是大海撈針的戰略,但如果完全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話,便有再多的警力也難以應付啊。
“目標還是有的。”卻聽黃傑遠解釋道,“當時我們劃定了一個範圍、兩個區域、三個人群進行重點排查。”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著眉頭,“詳細說說?”
“一個範圍就是以職業大學為中心,因為死者的活動軌跡顯然也是以此為中心的。我們幾乎調查了全校所有的師生,同時對學校周圍的商店飯館等公眾場所也進行了走訪。”
這倒是最基本的思路。羅飛又問:“有什麽線索嗎?”
“沒有找到作案嫌疑者。唯一的收獲就是找到了馮春玲生前經常會光顧的幾個音像店和書店——都在學校正門附近。”
“她是一月十號失蹤的。那麽從十號到案發的時間段內,她去過這些地方嗎?”
黃傑遠道:“沒有。”
這樣的話,這個線索的意義就不大了。羅飛便繼續往下問道:“那兩個區域又是怎麽確定的?”
“兩個區域是根據拋屍地點分析出來的最有可能的歹徒行凶地點。從空間分布來看,四處發現死者殘骸的地點正好形成了一個‘口’字形。考慮到歹徒不太可能攜帶四個包裹外出拋屍,所以他的拋屍行為應該是分成四次完成的。從案犯心理來說,他在每一次拋屍的時候都不會重複此前走過的道路。照這個思路分析,四個拋屍地點應該出現在作案現場的四個不同方向上,也就是說作案現場位於口字形的內部。所以我們這個範圍內兩個居住聚集點也作為了重點排查區域。”
“有線索嗎?”
黃傑遠沉默著搖搖頭。
羅飛把兩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嗯……那就再說說三個人群吧。”
“所謂三個人群,就是醫生、屠夫和外來流動人員。”黃傑遠先總體概括,然後又開始詳細介紹,“從屍體被殘害的程度來看,凶手的心理承受能力極強,而且分屍的手法嫻熟老練,如果從職業特征來考慮,可能醫生和屠夫比較吻合這種特點。另外外來流動人員處於社會底層,性需求壓抑,做事不計後果,並且很容易滋生報複社會的心態,所以我們把這類人也定為重點摸排的對象。”
像這樣血腥殘暴的案件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夠完成的,把醫生和屠夫納為重點懷疑人群合情合理。相較之下,外來流動人員的入圍就顯得有些無奈了,因為幾乎所有的無頭命案發生之後,警方都會首先把視線盯在這個人群身上,這恐怕也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悲哀吧。
“這樣的摸排也還是沒有線索嗎?”雖然已經猜到答案是什麽,但羅飛還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句。
“沒有。”黃傑遠低頭彈著煙灰,表情既尷尬又無奈。
“確實是個厲害的家夥……”羅飛自言自語地說道。憑良心而言,警方確定的所謂“一個範圍、兩個區域、三個人群”的重點目標還是頗有講究的,但辛苦的排查卻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那隻能說明凶犯躲避警方視線的能力更為棋高一著。
“看來大海撈針的方法是行不通了。”羅飛略琢磨了片刻,又想到些其他的思路,又問,“對拋屍現場的勘查結果如何?”
黃傑遠輕歎了一口氣:“說起來也真是巧了。一月十二號那天淩晨時分,省城恰好開始下雪,直到上午九點多鍾才漸漸停歇。所以案犯拋屍時留下的腳印、指紋等痕跡都被積雪破壞了。嘿,就好像是老天也要故意刁難我們呢。”
羅飛右手握拳,伸出一根食指撫摩著下巴頦,然後他微搖著頭說:“這恐怕不是老天的刁難,是那個家夥利用了天氣狀況而已。如果那天沒有下雪的話,也許他會等待,或者選擇其他的方式毀滅痕跡,總之我不認為他會在現場留下類似腳印指紋這樣的明顯線索。”
黃傑遠愣了一下:“或許……或許確實像你說的吧,以那個家夥的手段,應該不會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
羅飛更加明確地把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表達了一遍:“我剛才提到現場勘查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從盛放受害者遺骸的物品上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在犯罪現場遺留物中尋找線索也是警方慣用的刑偵手法之一。從理論上來說,每一件遺留物都可以調查到它的出處。然後再以出處為源頭追尋同類物品的流向,這樣便可以大致鎖定物品使用者的活動範圍。羅飛在龍州時就用這種手法破獲過一起凶殺案。當時死者被裝在一個大號旅行箱中,拋屍野外。羅飛便帶著這個旅行箱到當地的箱包市場進行查訪,對近期購買過這種旅行箱的顧客都進行了特征素描,並最終憑借著素描出來的畫像抓到了真凶。
可惜對於“一·一二”碎屍案,這樣的方法仍然是行不通的。黃傑遠沮喪地告訴羅飛:“當年我們也曾順著這個思路展開過工作,可是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首先是裝肉片的塑料袋實在太過普通,市內任何一家菜市場、雜貨店幾乎都能找到,並且都是免費取用;而用來裝頭顱內髒的旅行包和包裹衣物的床單不僅普通,還都是非常陳舊的物品,其使用年限至少已超過五年。要查出這些東西五年之前的來源和流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聽黃傑遠這麽一說,羅飛也隻好搖頭放棄了,他眯著眼睛感慨道:“這個家夥……他的一舉一動還真是滴水不漏呢。”
“確實如此。他好像是非常熟悉警方的探案程序,所以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極具針對性的防範措施。我帶著專案組沒日沒夜地鏖戰了幾個月,可還是一無所獲。”黃傑遠說到此處,目光特意停在了羅飛的臉上,頓了頓又道,“在這種情況下,我隻好厚起臉皮,又去求助已經退隱多年的丁科。”
聽到“丁科”這兩個字,不僅羅飛的精神一振,就連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慕劍雲也突然間恢複了神采。不管“一·一二”碎屍案多麽轟動離奇,這兩人來訪的目的還是要去查詢丁科的下落。而根據傳言,丁科也是被“一·一二”案件逼得銷聲匿跡的。事實究竟是怎樣呢?正需要麵前的這個前刑警隊隊長給出答案。
“丁科……”羅飛喃喃地歎道,“那時候他退出警界已經有八年了吧?據說這期間他也幫過你不少忙?”
“是的。”黃傑遠坦然承認,“畢竟他還算是我的師傅。所以案子上有了什麽困難,我總免不了要去找他。他那時候已經退隱在城郊,每天種種花,養養鳥,日子倒悠閑得很。雖然年紀大了,卻比在刑警隊的時候還要精神。不過他並不喜歡我去找他,用他的話說:我每去一次,他都要耗費數天的精力心血,簡直就和折壽一樣。”
羅飛苦笑著搖搖頭。的確,刑偵工作的強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適應的,一旦投入到某樁案件之中,那你就甭想歇一口氣,直到將案犯繩之以法的那一天。
“那你這次去找他,又是什麽結果呢?”慕劍雲卻不關心這些題外話,隻想急切地詢問結果。
“他照例又抱怨了我一通。不過抱怨歸抱怨,他還是聽我把案情詳細地介紹了一遍。然後他告訴我,讓我半個月之後再去找他。嘿,半個月啊,他以前可從來沒提過這麽長的時間!”
慕劍雲聽著黃傑遠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這時間有什麽說法嗎?”
“這時間就代表了他需要破案的天數。你們也知道,在八年間我找過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是這樣,聽完講完案情之後,就告訴我一個時間,讓我到時再來找他。這時間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但從沒有超過一個星期的。我再過來的時候,他便會在案情最關鍵的地方點撥我幾句,雖然隻是寥寥數語,但我知道那都是他數天裏苦思出的精華。當我根據他的指點再去破案時,原本僵持的局麵立刻便迎刃而解,無一例外。”
“哦。”慕劍雲點點頭:這樣的探案方式還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隨後她又感歎道:“那這次提出的時間是半個月,這說明丁科也知道,這次碎屍案的難度比以往任何案件都要大得多呢!”
黃傑遠不說話,似乎這根本就是個無須討論的事實。
又聽羅飛問道:“半個月之後情況怎樣?”
伴著這句問話,羅飛和慕劍雲的目光中都顯出極為期待的神色。對於這起血腥而又棘手的案件,誰不想聽聽丁科會給出怎樣的意見呢?
黃傑遠抬頭看著二人,神色卻黯然得很。然後他苦笑著說道:“之後的情況——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羅飛和慕劍雲先是一愣,不過很快便意識到什麽。
“你沒有再見到丁科?”羅飛猜測著問道。
“是的——”黃傑遠輕歎一聲,“等我好不容易熬夠了半個月,再去找丁科的時候,他卻已經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聯係方式。”
本是充滿了希望,但最終希望卻像肥皂泡一樣破滅。慕劍雲很理解黃傑遠當年該是怎樣一種落寞的心情,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提醒對方:“他好像就是在刻意躲著你呢。”
黃傑遠癟癟嘴,算是黯然默認了。
“因為他對這起案件也無計可施嗎?”慕劍雲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般。
“我不知道,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黃傑遠的態度有些逃避,不過在遲疑片刻後,他還是無奈地補充道:“這種可能性……應該是最大的。”
確實,除了如此解釋,還能有什麽別的理由呢?如果丁科隻是厭倦了繁瑣的探案工作,他完全可以在黃傑遠第一次登門時就回絕對方。在作出承諾之後又選擇消失,隻能是那承諾無法兌現的緣故吧?
羅飛也顯出些失落的情緒。不僅為“一·一二”案件的阻滯,更因為丁科這般的退出方式。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警界傳奇,即使無法完成承諾,也該給期待者留一個交代啊。就這樣失約離去,多少有點不負責任的感覺。
不過從丁科處理“四七”劫案時的先例來看,這種處事方式好像也正符合他的性格。當麵對無法處置的難題之時,他並不會勉強自己,逃避總會成為他偏愛的選擇。
或許這也是被名聲所累的緣故吧。那麽一起大案子,自然是警界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所在。一旦走上前去,再想往後退是肯定不可能了。在這種情況下,一次失敗便會被所有的人銘記,足以抵消此前數十年積累的勝利光環。
所謂“高處不勝寒”正是這個意思。當你已經在眾人心目中成為勝利的化身,那麽勝利對你就不再具備更多的意義;人們對你唯一的關注點僅在於:你什麽時候會失敗。
所以你便會格外地害怕失敗。當再有挑戰到來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勇氣去坦然麵對。在這個時候,逃避就成了你無奈的選擇。
丁科或許隻是在重複一個英雄到達頂峰後的必經之路而已。而他這一退,就更沒有再複出的理由了。難怪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人們都無法找到他的行蹤。也許隻要“‘一·一二’碎屍案”還沒破,丁科這個名字就隻能作為一個傳說封存在人們的記憶中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文紅兵的死亡之謎又何時才能真相大白?以此事為線索追尋Eumenides的蹤跡是否是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羅飛越想越煩悶,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想借此舒緩頭腦中的壓力。
慕劍雲的注意力卻還集中在此前的議題上。她正無奈地感歎道:“連丁科都這樣了……那這起案件此後還有什麽進展嗎?”
黃傑遠自嘲地搖頭苦笑著:“事實上,在失去丁科的幫助之後,我已經基本上絕望了。不過身為刑警隊長,我必須堅持下去,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在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帶著我的隊員像過篩子一樣把省城幾乎篩了一遍,可就像我自己早都預料到的,我們連那家夥的一根汗毛也沒有抓住。就這樣一直到了一九九二年底,組織上為了平息民眾的不滿,把我這個刑警隊長給免職了。”
慕劍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黃傑遠。這樣的處理,真是有點找人背黑鍋的意思。不過話又說回來,此事這麽大的社會影響,總得抓出個說法來吧?凶手找不到,刑警隊長難辭其咎。畢竟你在這個位置上,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
黃傑遠看懂了慕劍雲的情緒。他微微地笑了笑,神色頗為複雜:“當時免我的職,對我倒也是一種解脫——我已經被那起案子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嘿,可這樣的事情對一個警察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恥辱。我自己覺得沒臉在刑警隊裏待下去了,所以不久之後我就辭了職,成了你們現在看到的社會人。”
慕劍雲微笑著回應黃傑遠,似乎她同樣明了對方的所想。
“看起來你也是在逃避,但你卻和丁科不一樣。因為你雖然不再是一名刑警,但你卻從來沒有忘記‘一·一二’碎屍案。甚至警方已經把此案封存在檔案館裏了,而你卻還在苦苦尋找那名凶手的蹤跡。你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我說得對嗎?”
像是某種魂魄被突然喚醒,黃傑遠的目光閃亮了起來,現出堅定而又銳利的光彩。這樣的光彩你是永遠無法在一個市井商人臉上找到的。然後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誰加給我的恥辱,我一定要讓他親自為我抹去。不要說十年,即便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絕不會放過他!”
羅飛抬起頭看著麵前這個年近半百的男子——他的身體已經發福,他的鬢角也略現出了白發,可是他心中戰鬥的火焰卻仍在熊熊地燃燒著。羅飛感到自己的血液也開始升溫了。是的,被擊倒並不可怕,隻要你還有勇氣戰鬥,勝利的希望就仍然飄蕩在你的前方!
不管是“一·一二”碎屍案的恐怖惡魔,還是冷血殺手Eumenides,你們都必須麵對這樣永不放棄的對手!
“看起來演出已經開始了呢。”慕劍雲忽然轉過了話題,不過她的後半句話又轉了回去,“這演出也是你尋找凶手的方式嗎?”
黃傑遠會心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會深更半夜把這兩個警界專家約到自己的酒吧裏。
羅飛此刻也轉頭向著監控屏幕看去,卻見酒吧大堂內已是人頭攢動。一個打扮怪異的歌手正在舞台中心高歌,四周的酒客們則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中亂跳狂舞。
“這還不是正式的演出。”說話間,黃傑遠看看表,時間已近淩晨兩點。他略斟酌了片刻,又道,“這樣吧,你們都是第一次來,我帶你們到現場去,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一邊說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羅飛和慕劍雲也毫不遲疑地跟著起身,雖然還不清楚那演出到底是什麽樣的,但近距離地觀看無疑比在監控室裏更能洞悉其中的玄機。
於是這一行三人便先後向著包廂外走去。當那有著良好隔音效果的包廂門一打開之後,立刻便有一股震人的聲浪洶湧而來。
對羅飛來說,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強悍到了極點,在空氣中以爆炸的形式向外傳遞著連綿不絕的衝擊波,當那波峰撞擊到你的耳膜之後,就像是重錘的夯擊一樣,震得你的心髒也要跟著狂跳起來。而歌手嘶啞的嗓音夾雜在其中,歇斯底裏,不像是在唱歌,倒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哭嚎。
羅飛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他皺了皺眉頭,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放棄。因為在這樣的聲浪下,他即使把嗓子扯破,也很難讓自己的同伴聽清他的話語。
等下到一樓之後,那聲浪更是猛烈,羅飛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要被拋到空中一般。他回頭看看身後的慕劍雲,卻見對方正用纖纖小手按在心口部位,顯然也很不適應這樣的環境。
不過在演台周圍的那些酒客卻完全是另一副狀態。他們手裏端著各種美酒,在聲浪中激烈搖擺,沉醉於其中。同時他們的目光中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欲望,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黃傑遠帶著羅慕二人向酒吧中心處走去。演台周圍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不過那領班小夥子適時出現在三人麵前。黃傑遠無須說話,隻衝他略點點頭,小夥子便會意離去。不多時,他帶回三五個身強力壯的保安。那些保安也沒有二話,過去便直接擠在人群中,用身體生生地扛出了一條通道。
黃傑遠走在前麵,和羅飛、慕劍雲一同沿著那人肉通道來到了圈子的核心處。在那裏有一圈一人多高的玻璃幕牆把酒客們擋在了離演台三米開外的地方。不過幕牆的正麵有一扇門,領頭的保安打開門,把羅飛三人放到了玻璃牆之內。這裏不用受擁擠之苦,且視線通透,毫無阻攔。外圍不少酒客都投來羨慕的眼光,不知這三名“貴客”到底是什麽來頭。
羅飛三人剛剛站定,台上那位搖滾歌手的演唱便結束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喧鬧聲也隨之終止。趁著這難得的寧靜片刻,黃傑遠沉著嗓子說了聲:“快開始了。”他的話音甫落,卻聽“當——當——”兩聲,酒吧內的掛鍾指向了淩晨兩點。外圍的酒客們神情騷動,某種亢奮的情緒正在他們體內快速醞釀著。
音樂在此刻又重新奏響起來,似乎要給酒客們熾熱的情緒再添上一把旺火。而這次的音樂比先前更加怪異和強勁,那幾乎是一種非人間所有的音樂,它並不具有美妙的旋律,很多時候隻是像金屬間敲擊和摩擦而產生的巨大雜音。不過這些雜音無疑又經過精心的編排,從而構成了一支仿佛是來自地獄深處的交響曲。那些沉重的音符像是濃黑的烏雲一般彌漫開來,遮蔽住聽者心頭的陽光,唯留下一片充滿了絕望與恐懼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覺。
羅飛對音律不甚了解,可他渾身的血液也被這樣的音符侵蝕。每當音樂的節奏到達高潮之際,他太陽穴和手腕處的動脈便亦隨著劇烈跳動,仿佛隨時會承受不了壓力而爆裂一般。他有些駭異於這音樂的強大威力,便閉上了眼睛,同時努力凝起心神想控製住身體的節奏。漸漸地,那些音符似乎消失了,而在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畫麵。
他看到一片鮮血淋漓的慘烈場景,被切碎的屍體在空中飛舞,還有那些被煮熟的人頭和內髒。在死者皮肉分離的臉上,居然隱隱透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而她的眼角又分明有渾濁的淚水汩汩而出。當羅飛想湊近些看個分明的時候,死者的眼瞼忽然睜開,露出了一雙布滿黑血的眼睛。
羅飛感到心胸處一陣狂跳,幾乎要大喊出聲。便在此時,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從那片血肉橫飛的虛幻世界中拖了出來。
羅飛睜開眼睛,狂躁的音樂聲再次吞噬著他的耳膜,令他煩悶難當。抓住他手腕的人卻是慕劍雲,後者正關切地看著他,雙目明燦如星。羅飛的意識被這目光帶回到現實世界中,恐懼的感覺消散了許多,而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額頭在須臾之間竟已是大汗淋漓。
慕劍雲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然後又搖了搖頭。羅飛頓時明白過來:剛才正是因為自己閉上眼睛,所以思維才完全被那音樂帶走,以至於產生了恐怖的幻覺。於是他便吸取教訓,不再去刻意和那音樂對抗,而是瞪大眼睛去關注周圍真實世界的狀況。
隻見那些酒客們的情緒已近癲狂,他們和著那音樂的節奏高喊著:“出來!出來!”就像饑餓的狼群在嚎叫一般。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知道他們呼喚的正是黃傑遠安排的“表演”。於是兩人隨即又都把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演台,因為那裏正是眾酒客的視線匯集之處。
終於,在眾人的千呼萬喚之中,表演的主角款款走上了演台。這是一個妖冶高挑的女子,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裝扮,從緊身的皮衣皮褲,到腳上蹬著的長筒皮靴,甚至是臉上佩戴的蝙蝠麵具,通通都是黑色。這些黑色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散發著媚惑的氣息,同時色彩亦和音樂一般陰沉壓抑。
女子在演台上舞動旋轉,帶得台下酒客們的情緒更加高亢。他們大口喝著烈酒,同時又在不斷地高喊:“出來!出來!”
於是又一個角色從後台走出。這次卻是一個精壯的男子。他光著上身,頭上套著黑色的麵罩,隻有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在外麵,顯然是在扮演一個劊子手的角色。
女人看見這劊子手之後便開始在演台上驚懼躲閃。而後者趕上幾步之後便將她擒在了手中。然後劊子手狂性大發,他撕扯著女人的皮衣皮褲,很快就將對方的外衣全部褪盡。那女人身上僅剩黑色的內衣和皮靴,她嬌弱無力地掙紮著,一雙眉目在蝙蝠麵具之後閃爍著驚恐的光芒。
慕劍雲被這淫褻的場麵刺激得不太舒服,便微微地別過臉去。便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有人在觸碰自己的手臂,轉頭一看卻是羅飛。
羅飛衝著身後幕牆外圍努了努嘴,慕劍雲連忙向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卻見剛才那幾個強壯的保安又擠入了人群中,他們似乎認定了某個目標,幾個人相互包抄著往同一個地方靠攏,最後慢慢圍在了一名酒客的身邊。
那是一個矮個子的男子,看起來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肥壯,滿臉橫肉。他正迷醉於台上“精彩”的表演,但無奈身材所限,視線被遮擋得厲害。在周圍眾人的喧叫聲中,他一直想擠到圈子前排,可前麵的人又豈肯讓他過去?不過當那幾個保安到來之後,情況卻有了變化。因為他們正悄悄用自己強壯的身體為那男子擠出一條通道。那男子並沒有覺察出這是刻意所為,他隻是下意識地跟著開路的保安,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幕牆的外圍。而那幾個保安則一直散在他身邊,把他和其他的酒客隔絕了開來。
酒客們全都陷於癲狂的狀態,沒人注意到發生在身邊的這個變化。關注到這一幕的除了羅飛和慕劍雲之外,還有台上的那個劊子手。當他看到矮個男子已經被分離出來,便揮舞著從女子身上扒下的那條皮褲,獰笑著向著演台邊緣走去。
玻璃牆外的看客們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瘋狂地想要擠到前排。這時卻見那劊子手一揮手臂,把皮褲拋向了台下的人群。眾人嘶喊著意欲爭搶,但幸運兒隻有一個,那條皮褲不偏不倚地正落在被保安圍著的那名矮個男子的手中。
周圍的酒客們紛紛發出豔羨的讚歎和懊惱的惋惜聲。但羅飛和慕劍雲卻心中了然:這一切根本就是設計好的,矮個男子早已是經過“內定”的幸運兒。
那男子自己對此顯然也毫不知情。當他把那條皮褲搶在手裏的時候,便像中了頭彩一樣興奮地狂叫起來,然後他還把皮褲湊到自己的口鼻前,非常猥瑣地深嗅著殘存的女人體香。
慕劍雲非常鄙夷地吐出兩個字來:“惡心。”一旁的羅飛雖然聽不見她的話,但從對方的表情也能猜出個大概。再轉到另一邊看看黃傑遠,卻見後者略點了點頭,神情嚴肅得很,似乎在示意自己認真地繼續看下去。
演台上的真人秀已進入到如火如荼的階段。在劊子手把皮褲拋到台下之後,不知從何處又扯出了一條長繩。那長繩被染成了鮮紅的顏色,舞動起來就像是流動的血液一般。這血色映襯到酒客們的眼中,使他們的眼球也變得血紅血紅,閃爍著如狼群一樣的光芒。
女子此刻蜷伏在劊子手的腳下,嬌弱得失去了反抗能力。劊子手雙手把紅繩抻開,然後從女子的脖頸處開始,一圈一圈地圍著她軀捆綁起來。那女子痛苦地掙紮扭曲著,但最終還是被捆縛得密密匝匝。
劊子手使勁拽著殘餘的繩頭,使得繩索深深地嵌進了女子白嫩的肌膚裏。從台下看去,鮮紅的繩索像極了遍布全身的殘酷血痕。羅飛忽然覺得有些不適,因為這幕場景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了剛剛討論過的那起碎屍案。他心念一動:難道這劊子手正是在暗仿“一·一二”案件中凶犯的碎屍過程嗎?
劊子手將繩頭在女人背負的手腕上打了個結。這時現場的音樂聲中隱隱夾雜著女子的呻吟,那呻吟聽起來極端痛苦,活脫脫便是瀕臨死亡的臨終喘息,令人不寒而栗。但那些圍觀的酒客卻在這樣的呻吟中獲得了更大的快感,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血液幾乎要隨著音樂燃燒起來。
這時從後台又鑽出兩名男子。他們也都光著膀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這兩人合力推著一個大玻璃箱,那箱子橫臥在滑輪車上,大約一米長,半米高,通體透明,像是一個碩大的魚缸。
兩名男子將玻璃箱推放到演台中心,然後將箱蓋揭開,又伴著音樂亮了幾個充滿了暴力感的姿勢。當音樂略入低潮的時候,他們便重新退入了後台。
於是這場表演的主角又成了那個劊子手。隻見他走上前將那個女人橫身抱起,繞台展示一圈之後又將她塞進了那個玻璃箱裏。似乎要配合這樣的暴力場麵,演台四周騰起了一陣繚繞的煙霧。當煙霧散盡之後,劊子手已不知從何處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劍,這些刀劍被扔到演台上時,互相碰撞著,反射出陰森的光芒。
羅飛心中一驚,憑著他多年的刑警經驗,可以判斷這些刀劍可都是開了刃口的“真家夥”!這樣的東西被拿到舞台上,不知下麵的表演還會出現怎樣血腥暴力的場麵?
而那些酒客卻是見怪不怪,或者說,他們本就是為了那些血腥和暴力的場景而來!當閃著寒光的刀劍被亮出的時候,他們爆發出轟然的喝彩聲。酒吧內一時間群魔亂舞,鼎沸翻騰!
劊子手把那玻璃箱重新蓋好,女人便徹底成了箱子裏的囚徒。然後他撿起了一柄長劍,高舉過頂,向眾人展示著劍刃的森森鋒芒。音樂在此刻戛然而止,喧囂的看客們也屏住了呼吸,他們瞪圓了血紅的眼睛,像是一群餓狼般緊盯著演台上那隻白嫩的獵物。
女人蜷縮在玻璃後麵,臀乳高聳著,整個身體被扭曲成一種誘人的姿態。紅繩、白肉、黑色的麵罩和內衣,這三種色彩對比鮮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暈。
“他們……要幹什麽?”盡管事先知道這隻是一場“表演”,但慕劍雲還是捅了捅黃傑遠,忐忑地問了一句。
黃傑遠把右手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他輕輕地囑咐道:“別說話,到最關鍵的時刻了!”
慕劍雲又轉頭看看羅飛,卻見後者也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演台,她隻好無奈地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演出現場。
此刻劊子手正把長劍的劍尖抵在箱體上,醞釀了片刻之後,他忽然一用力,那劍尖竟穿過玻璃插了進去!
慕劍雲的心一緊,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不過她的這聲驚呼卻沒人能聽見。因為玻璃箱內的女子也在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伴著這呼聲,之前刺入箱體的長劍深深地紮在了女人的裸露胸乳上,血液立刻順著劍刃汩汩流出。
箱子內似乎有麥克風與音軌相連。被放大的慘呼聲傳遍了全場,與鮮血相映襯產生出極為震撼的效果。酒客們的身體都隨之凜然顫動了一下,臉上則現出緊張與刺激相交雜的亢奮表情。
音樂在此刻再次響起,節奏越發地躁亂瘋狂。在金屬的摩擦聲中隱隱傳來野獸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曖昧的呻吟和如訴的哭泣亦夾雜在其中,足以激發出男人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衝動。台下圍觀的狼群輕舔著嘴唇,捕捉著空氣中那甜絲絲的血腥氣息。他們已經處在了徹底瘋狂的邊緣!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在麵對這樣的場景時都難免產生惶恐,便是慕劍雲也不能例外,她環顧著四周,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羅飛注意到她的變化,便稍稍站在了她的側後方,用身體遮住了外圍狼群饑渴的視線。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慕劍雲感到安全了許多,她衝對方淡淡一笑,以示謝意。
演台上的劊子手此刻把長劍拔了出來,然後用右手高高舉過頭頂,新鮮的血液順著劍間滴落在他裸露的前胸上,愈發襯顯出其猙獰可怖的氣質。
酒客們狂躁起來,他們對某些事情已經期待了太久,實在難以壓抑亢奮的情緒!
劊子手深諳這樣的氣氛,現在他就要將這最後的一團烈火點燃。於是他向著前方邁出兩步,衝台下的酒客們舞動自己的左臂,像是要招引他們衝上演台一般。在這樣的挑逗下,那些早已膨脹的獸性終於徹底地爆發了,人群瘋狂地向前湧動,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熊熊的欲望之火,色情的、嗜血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欲望!
不過演台前麵的那道幕牆擋住了狼群的去路。隻有先前那個矮個男子在眾保安的簇擁下通過了幕牆上的那扇門。他興高采烈地揮舞著手中的那條皮褲,因為俱樂部的演出規則早已說明:這條皮褲正是酒客們想要登上演台時的唯一“通行證”。
羅飛等人目送著矮個男子從自己身邊經過。那人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台上的玻璃箱,似乎那裏就是他發泄欲望的終極之地。在壓抑躁亂的音樂聲中,他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舞台,來到了那個玻璃箱前。
劊子手把滴血的長劍交到矮個男子手中,然後自己便退到了一邊。那男子緊緊地握住長劍,目光像鉤子一樣盯向了被囚禁在玻璃箱內的女子。
受傷後的女人更顯得嬌弱無依,鮮紅的血液滲在雪白的胸口上,組合成冷酷而又豔麗的色彩。她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是喘息呻吟著,而這樣更加激發了狼族獸性中的暴虐欲望。
矮個男子的欲望此刻已無法壓製,他舉起長劍,把劍尖對準了玻璃箱表麵的一處隱蔽開口,然後就像先前的劊子手一樣,用雙手把住劍柄,將長劍往箱體內部插去。
慕劍雲對不久前的血腥場麵仍心有餘悸,見此場景又要出現,便微微地側過頭去。不過這次那女子的慘叫並未如期出現。慕劍雲便又詫異地轉過頭來,卻見那男子手中的長劍僅僅刺入箱體一寸有餘就刺不下去了,像是劍頭遇到了什麽阻礙似的。
一旁的黃傑遠和羅飛都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子的動作,看起來這一幕才是“演出”真正的焦點所在!
演台上的矮個男子也微微露出詫異的神情,不過他並沒有著急加大蠻力,而是微微轉動手腕,變換著發力的角度。片刻後,他似乎找到了一條通路,長劍又開始向著箱體內部推進了。
黃傑遠的眉頭微微地挑了挑,目光也隨之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要一路躲避玻璃箱內的某種阻礙,男子手中長劍刺入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不過最終他還是成功地將劍尖送到了箱子的核心部位。鋒利的劍刃再次劃破了女子的嬌美肌膚,慘叫聲亦隨之響起。
台下的看客們如勝利般齊聲歡呼,他們的邪惡欲望在血腥的殺戮過程中得到了滿足。而台上的矮個男子則更是如癡如狂,他慢慢將那長劍退了出來,然後伸長舌頭去舔舐劍尖上彌漫的鮮血。
慕劍雲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抬起右手搭在眉間上,同時非常反感地連連搖頭。不過也就在這時,黃傑遠先後碰了碰她和羅飛的胳膊,然後做了個“走”的眼色。
羅慕二人會意,便緊跟在黃傑遠身後。三人穿過幕牆,仍在眾保安的陪護下擠出了人群,向著二樓包廂的方向走去。
等進了包廂之後,羅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那厚厚的隔音門關死。被那極具衝擊力的音樂折磨了半個多小時,他早已煩悶欲嘔。即使把那聲波關在門外,他的耳膜也仍在嗡嗡作響,過了片刻才平靜下來。
“坐吧。”黃傑遠一邊招呼羅慕二人,一邊找開關閉掉了滿牆的監視屏幕。他們剛剛近距離觀看了整個“表演”過程,這些監控也就失去了繼續開啟的意義。
慕劍雲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她端起自己的茶杯,也不管茶水已涼,“咕嘟嘟”地連喝了好幾口,似乎這樣便能抹去剛剛受到的不良刺激。稍微緩過些勁之後,她放下茶杯問道:“這表演到底是什麽意思?”
黃傑遠沒有直接回答,他看了羅飛一眼道:“羅隊長,你覺得呢?”
羅飛早已有了一些想法,見對方主動問起,便頗自信地回答說:“很明顯,你在尋找一個喜歡極端音樂的、暴力嗜血的,並且對刀刃有著良好操控能力的色情狂。”
黃傑遠微笑著搖搖頭,一副歎服的神情:“我知道很多事情瞞不過你,可是沒想到你能看得如此的全麵準確。”
慕劍雲在一旁瞪著眼睛看著這二人,漸漸心裏也亮堂起來。對於這個俱樂部形式的酒吧來說,這裏進行的“表演”可不是普通人能夠接受的,而那些熱衷於此道的會員們的確都符合“喜歡極端音樂、暴力嗜血和色情狂”這三個特征,至於“對刀刃有著良好的操控能力”顯然是由表演最後劍刺玻璃箱的過程中得出的結論。從當時的現場狀況來看,那矮個男子必須非常小心,力度和角度都選擇恰當才能最終把長劍送到玻璃箱的內部。明白了這些表演設置的用意,再結合“一·一二”碎屍案中凶徒的作案手法,其中倒真有不少耐人尋味的地方。
不過此刻慕劍雲還是很難靜下心來去深思這些玄機,因為“表演”過程中那些血腥的場麵仍讓她思之後怕。所以她又忍不住追問道:“那個被刺的女孩又是怎麽回事?你們沒有真的傷害到她吧?”
黃傑遠“嘿嘿”笑了兩聲,他還是把目光投向羅飛,想先聽聽後者對此事的分析。
“你不用擔心。”羅飛衝慕劍雲笑了笑,“我們剛才看到的,應該算是一個魔術。”
“魔術……”慕劍雲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可她並不能想通其中的原理,所以臉上仍掛滿了困惑的表情,“這是怎麽做到的呢?”
“具體的手法我現在還不敢確定,不過那個玻璃箱應該是個構思精巧的道具吧?”羅飛用猜測的口吻說道,“刺到箱子裏的劍肯定不會傷到那個女人,一切都隻是一場效果逼真的表演。”
從羅飛口裏無法得到詳細的解答,慕劍雲便又轉過頭,用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看著黃傑遠。
黃傑遠笑著點點頭:“玄機確實就在那個箱子裏。那箱子其實分內外兩層,外層是一圈非常厚的透明玻璃,內層則是緊貼著玻璃的電子屏幕。而箱子下麵的滑輪車藏著通道,可以和演台地板上的一個開孔相連。”
羅飛聽到此處便猛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難怪那劊子手把女人扔進箱子的時候,演台上騰起了一陣煙霧。表麵上看是要營造舞台效果,其實是在打掩護吧?那個女人就趁著這個機會從滑輪車的通道裏鑽進了演台的下方。而此後我們看到的所有關於她的畫麵,其實都隻是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模擬圖像罷了。”
原來如此!慕劍雲心中終於釋然。再回想當時的情形,自從那女人被塞進箱子裏之後,她便覺得對方的形象有些不太真實。不過那會隻是認為是玻璃折射之後產生的視覺差異,又怎會想到箱子裏早已上演一幕金蟬脫殼的好戲?況且現場的燈光明暗閃爍,本身營造的便是一種亦真亦幻的效果,誰又會懷疑箱子裏的場景是否還真實呢?
大致是明白了,不過仍有些小細節不太清楚。慕劍雲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小小的疑問。
“那長劍上的血液是怎麽出現的呢?”
“這很簡單。”黃傑遠輕鬆地聳了聳肩膀,“事先準備好血包,然後用透明導管連接到玻璃上的劍刃開口處,隻要劍尖觸碰到屏幕,就會有裝置擠壓血包,血液就會瞬間滲滿玻璃上的開口,而顯示屏上女子受傷的畫麵是早已錄製好的,隻要適時播放,這樣內外同步,就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了。”
“真有意思。”慕劍雲由衷地感慨著。因為確信了並沒有人在這樣的表演中受傷,她的心情好了許多,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好了。”羅飛此刻看著黃傑遠說道,“我們都已經看明白了你的表演,你是否也該給我們講講你的思路了?”
“我的思路——”黃傑遠仰著頭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不知該如何準確表達。斟酌了片刻之後,他反問道:“你們知不知道網魚和釣魚的區別?”
這下不僅慕劍雲摸不著頭腦,連羅飛也覺得頗為好奇。網魚和釣魚?這和“一·一二”案件有什麽關係呢?帶著這樣的困惑,他攤開雙手道:“請你詳細解釋一下吧。”
“好吧,今天我就給你們講一講。”黃傑遠俯著上身湊向羅慕二人,“漁網你們都見過吧?很大一張,一網撒下去,能夠抓住很多魚。你們說,這是不是很好的捕魚方式?”
“是不錯啊。”羅飛摸著下巴頦說道。他曾在明澤島見過漁民出海,當漁網被拖上船的時候,滿網的魚活蹦亂跳,即使是旁觀者也能看得滿心歡喜。
黃傑遠盯著羅飛的眼睛看了片刻,像是要引導對方的思路:“可惜撒網捕魚有個最大的缺點,不知你能不能想到?”
羅飛琢磨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你來告訴我吧。”
黃傑遠有些失望,又有一些得意,他眯起眼睛說道:“撒網捕魚,抓到的魚雖多,但那些都是笨魚、傻魚、遲鈍的魚!真正厲害的魚你是抓不到的。因為狡猾的、敏捷的魚在你收網之前就早已逃之夭夭了。即使你的網撒得再大,又怎能大過整個海洋?那裏都是魚兒的天地,隻要它夠敏捷、夠狡猾,你就永遠別想用網捕捉到它!”
羅飛隱隱感覺到黃傑遠想表達什麽了,他沉吟著道:“嗯,有點意思——繼續說下去。”
“所以對這些厲害的魚,我們就要換一種方法。不能用漁網,而必須用魚鉤。在魚鉤上掛起誘餌,接著投放在魚兒出沒的地方。然後你就靜靜地等待著——決不能主動出擊,因為那樣隻會把狡猾的魚兒嚇跑!等風平浪靜之後,隻要這誘餌對味,魚兒總有一天會咬鉤,那時它便不得不成為你的囊中之物了!”
聽黃傑遠這麽一說之後,慕劍雲的眼睛也閃亮了起來:“你的意思是,
‘一·一二’案件的凶手就是一條狡猾的魚?”
黃傑遠用右手食指重重地叩擊了一下桌麵:“正是這樣!現在你們知道當年專案組為什麽會徒勞無功吧?當年大海撈針的排查策略就好比撒網捕魚。網雖然撒得大,但是有什麽用?半年多的時間,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倒是連帶破獲了近百起盜搶案件,小毛賊抓了一大堆,可是正主的影子都沒見著。像那樣一個凶殘狡猾的家夥,他看到你大張旗鼓地撒網,早就跑到網外麵躲起來了,怎麽可能陷落在你的漁網裏呢?”
羅飛和慕劍雲都在暗自點頭:這番話說得確實是有道理。黃傑遠看到他們附和的神態,顯得頗是欣慰,不過他隨即又輕歎著感慨:“可惜啊。我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時候卻沒能想通這個道理。等我從刑警隊辭了職,慢慢地靜下心來,才逐漸品味出一些東西。後來我終於明白,要想抓住‘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我必須投下誘餌,等待他主動上鉤才行!”
慕劍雲略略側過腦袋問道:“所以你才開了這個酒吧,布下誘餌等待他的出現?”
“是的。”黃傑遠恨恨而又堅定地咬著牙關,“不管等多久,隻要這誘餌沒錯,我就不信他永遠不上鉤。”
“那現在就說說你的誘餌吧。”羅飛抓住機會拋出了自己最感興趣的話題,“你怎麽知道這誘餌一定合他的胃口?”
黃傑遠用明亮的目光掃視著羅慕二人,問道:“你們剛才都聽了酒吧裏的音樂,有什麽感覺嗎?”
“很壓抑。”羅飛首先給出了一個最簡潔的描述。
“還有呢?”
“還有……嗯,還有一種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好像能煽動起你心底的某種不良情緒,甚至是產生一些……幻覺。”
“你不能閉起眼睛的。”慕劍雲看著羅飛說道,“那樣你就太過投入了。音樂確實能影響人的情緒,當你覺得無法控製的時候,應該盡量把思維轉移到現實世界中。如果集中精力和它硬抗,那就適得其反了。”
“是啊,”羅飛心有餘悸地咧著嘴,“我從沒想到音樂會有這麽可怕的力量呢。”
“你還算好的了。我第一次聽那音樂的情形,那才真正讓人後怕。”黃傑遠鄭重其事地說道,同時他起身走到東邊牆角,從床頭的櫃子裏摸出一個塑料袋。當他把這個塑料袋放到茶幾上的時候,羅飛一眼認出那正是刑偵工作常用到的證物保全袋。
黃傑遠坐回到沙發上,把身體靠向椅背,然後用手指指那個證物袋說:“看看吧。那些音樂就是從這盤帶子裏翻錄出去的。我第一次聽著音樂,是一九九三年冬天的某個深夜。當時我孤身一人,戴著耳機,聽完後竟像三伏天一樣渾身大汗。那種感覺,似乎全世界都充滿了暴力和死亡,讓你充滿絕望而又無處可逃。”
羅飛點點頭,確實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拿起那個證物袋,卻見裏麵裝著一盤錄音磁帶。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正是這樣的磁帶把各種音樂送到了千家萬戶,不過現在其地位早已被碟片取代了。
“這盤帶子和‘一·一二’案件有關嗎?”羅飛敏感地問道。
“這是死者的遺物。是從學校門口音像店裏買來的打口帶。”
“打口帶?”羅飛對這個名詞顯得有些陌生。
作為那個時代的少女,慕劍雲知道是怎麽回事,便微笑著解釋:“就是國外的一些原版音樂磁帶,因為積壓賣不出了,就打上口,以廢塑料的方式賣到國內來。不過很多時候,打口隻傷到了磁帶盒,磁帶本身並不受影響。這樣的帶子就會流散到國內的音像市場上,稱為‘打口帶’。當年可是非常時髦的東西呢!”
“嗯。”羅飛大致懂了,再看看那帶子,果然是英文原版的,而且磁帶殼邊緣很明顯有一個壓碎的方孔。
黃傑遠繼續介紹著這盤帶子的來曆:“當年專案組提取這盤磁帶,本意是想檢測一下上麵的指紋。因為據死者的同學反映,死者生前非常喜歡這盤帶子,幾乎到了隨身攜帶的地步。所以如果有人曾和她來往密切的話,也許會在磁帶上留下痕跡。可惜後來技術人員並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於是這盤帶子也就被大家淡忘了。直到我被免職之後,終日無所事事,而腦子想的仍然是那起血案。某天晚上,我無意中又翻出了這盤磁帶,當時也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就把這磁帶放進隨身聽裏麵播放起來。”
“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這樣的音樂,而且還是深夜,一個人戴著耳機……”慕劍雲看著黃傑遠,深表同情。
“聽音樂的過程的確很痛苦,不過我從這音樂中得到的收獲卻完全對得起這樣的折磨。”黃傑遠咽了口唾沫,滋潤了一下因興奮而變得嘶啞的嗓子,“聽了這盤音樂,我才真正了解馮春玲這個人,並且能夠借此勾畫出她的交往圈子。”
羅飛和慕劍雲被這樣的理論吸引住了,他們全神貫注地傾聽起來。
“根據專案組原先了解到的信息,我們把馮春玲刻畫成這樣一個形象:孤獨、內向、情感簡單。可是當我接觸到她所喜歡的音樂之後,這個形象便被徹底顛覆了。而這音樂給我的感觸還不僅如此。之前我一直很難想象:犯下了
‘一·一二’血案的那個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惡魔?作案時懷著怎樣的心態?我根本無法理解他的動機和情感,而這答案同樣也在這音樂裏!這已不僅僅是一盤音樂磁帶,這是死者留給我們的信件!”
見對方說得如此激動,羅飛便下意識地把證物袋湊到眼前,想仔細看看那盤磁帶的真容。
卻聽黃傑遠又說道:“你如果能看懂磁帶封皮上的文字,你就更容易理解我的話了。”
“哦?”羅飛連忙凝起了目光,不過他隨即便露出無奈的苦笑,“都是英文啊?”
慕劍雲衝羅飛伸出手:“給我看看。”
羅飛把磁帶交給對方,略有些慚愧似的:“嘿,大學畢業之後就沒碰過英文,以前學的一點早就忘光了。”
慕劍雲笑了笑,不以為意。然後她盯著磁帶封皮認真地看了片刻,試著翻譯道:“重金屬,作為一種音樂形式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沉迷於死亡、暴力以及難以掙脫的情欲,表達著精妙的尼采‘深淵’理論。當你沉浸於這段音樂的時候,你會看到死亡成為勝利者,人們的良好意願成為失敗者,文明的基礎受到攻擊,暴力在摧毀一切,無邊的情欲四處彌漫。你可以用虛無主義來麻醉自己,但你永遠無法躲避籠罩一切的死亡陰影。救贖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暴力的方式享受死亡本身。”
“慕老師的英文水平真是讓人佩服。”黃傑遠誠意誇讚道,“當年我們也都是不懂英文,才錯過了這麽重要的線索。等我聽完音樂,再找人翻譯這段話的時候,最佳的破案時機早已過去……如果專案組裏有你這樣的人,也許這案子就會是另外一番眉目了!”
“深淵理論……”羅飛對封皮中出現的這個詞格外敏感,他複述著尼采的那段話,“無論是誰與這些怪物搏鬥,都需要了解他們還沒變成怪物的過程。而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我們已經看到他了,”黃傑遠幽幽地說道,“通過這盤音樂。”
羅飛眯起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副猙獰的麵孔——躲藏在充滿了暴力、死亡和情欲氣息的迷霧之中。
慕劍雲的思緒此刻正集中在另外一個角度。她把那盤磁帶輕輕放回到茶幾上,同時沉吟著說道:“如果這樣的話,確實很難用‘內向單一’這樣的詞來定義死者了。事實上,她的情感世界要遠比同齡人深邃複雜,以至於她覺得同學們無法和自己交流,所以才會顯得冷淡和孤獨吧?她有自己的愛好,自然也有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不過這些朋友顯然是小眾且隱秘的。她的交際圈在校外,在這個圈子裏,她很可能會展示出與同學印象截然不同的一麵。而且,鑒於她有如此另類的音樂品位,我猜測她也應該有一些同樣另類的人生經曆。”
“說得很好!”黃傑遠再次對女講師表達讚許,“和我的感覺非常接近……不過我作不出這麽詳細的心理分析,我隻是憑感覺對案情展開了新的推斷。”
羅飛一直在傾聽、思考,現在他的目光又轉回到黃傑遠身上,鼓勵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是這麽設想的。”黃傑遠坐直了身體開始講述,那姿態就像是十年前作為組長召開專案會議一般,“死者和凶手正是通過這樣的重金屬音樂相識的,甚至很有可能,他們就是在賣打口帶的音像店裏第一次相遇。然後他們成了‘朋友’,共同討論暴力、情欲,甚至是死亡。在這方麵,那個凶手顯然比死者了解得更多,他的誇誇其談吸引了死者,兩人間的關係逐漸親密。可死者沒有意識到,凶手心底那些變態的欲望已經極度膨脹,那是實實在在的邪惡欲望,而不是寄托於音樂中的幻想。終於有一天,由於某個不確定的原因——或許是一次意外的爭吵,或許是求歡被拒絕,凶手終於爆發了,他把那些壓抑多年的欲望全都發泄在了死者身上,強奸、殺人、碎屍,一係列可怕的罪行就此發生。我們無法理解這樣的罪行,但凶手也許就是一邊聽著那些音樂,一邊在享受罪行實施中的變態快感呢。”
說完這番話之後,黃傑遠用目光掃視著麵前的羅飛和慕劍雲,顯然是在等待著他們的評論。而羅慕二人則各自思考著什麽,包廂內暫時出現了無人說話的沉默狀態。
黃傑遠倒有些緊張了。他知道麵前這二人都是目前警界中的精英,自己的這番分析是否能被他們認同呢?
終於慕劍雲首先開口了:“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是一起標準的變態殺人事件了:凶手作案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超出常規的行凶過程中享受某種獨特的快感。根據國內外以往的案例分析,這種快感是很難抑製的,它具備某種成癮性。也就是說,一旦凶手嚐到了其中的甜頭,他就很難控製這種欲望的再次爆發。所以變態殺人事件通常不會單獨出現,凶手在被警方抓獲之前會屢屢作案,成為我們通常所說的連環殺手。”
黃傑遠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理論。不過對方既然是犯罪心理學方麵的專家,肯定是言之有據的吧。他略一琢磨,神情變得更加自信起來:“那我就更有信心把這條大魚釣上鉤了。現在離案發已有十年,這家夥早該憋不住了。而我這個酒吧就是他發泄欲望的最好場所。他可以在最喜歡的音樂聲中發泄自己的暴力和情欲。隻要他知道這個酒吧,他遲早會來享受這一切的。”
慕劍雲點點頭,不過她的眉頭卻還皺著,似乎有點不置可否的意思。
黃傑遠又單獨看著羅飛:“羅警官,說說你的意見吧。”
“你這個誘餌確實設置得非常明確,很符合你對凶手的特征描述。”羅飛首先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不過你對凶手的描述隻是一種推測,從邏輯的角度來說,還是缺少過硬的支撐證據。憑那盤磁帶的確可以進行這樣的假想,但既然是假想,就隻能作為可能性之一而存在。所以我不敢說你肯定就能釣到想象中的那條大魚。”
黃傑遠癟了癟嘴,多少有些沮喪的情緒。不過他很快又振作起來,用極為堅定的口吻說道:“隻要是存在著可能性,就算隻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看著他花白發際間那副頑強的麵容,羅飛和慕劍雲忽然間都有些感動。這個已近半百的漢子,他雖然遭受過巨大的恥辱,但他卻從未服輸。這樣一個人,是永遠也不會被任何力量擊倒的。
包廂外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三人之間的交談。黃傑遠擺出威嚴的聲音說了句:“進來。”
門被推開了,躁動的音樂聲已經不在,想必是那些酒客們也都散去了吧。先前那個領班小夥子鑽進包廂,衝黃傑遠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說道:“黃總,今天那個客人的詳細資料我已經打印出來了,您現在需要嗎?”
黃傑遠招招手,“嗯”了一聲。
小夥子走上前,把手裏的幾頁資料遞給了黃傑遠。然後不待老板吩咐,他便很自覺地又退了出去。
“今天的這個家夥,真是很值得關注呢。”黃傑遠一邊看著資料,一邊很認真地說道,“他叫王文超,本市戶口。今年三十八歲,本市人,已經當了十多年的廚師——嘿,廚師,難怪對刀的感覺這麽好!”
羅飛知道他說的就是剛才拿著皮褲上演台的那個矮個男子。到這個酒吧來的人,除了鍾情於暴力和色情之外,還要經曆一個很隱蔽的考驗:對刀功的把握。因為在“一·一二”碎屍案中,將八九斤人肉切成均勻整齊的數百片,對一般人來說是很難完成的。所以黃傑遠在設計那個玻璃箱的時候,特意在刀刃通道上加了些微小的曲折,而他提供的長劍不僅很薄,而且質地脆硬。如果不是經常用刀、手感精良的人,直愣愣地把著長劍往通道裏杵,必然會將長劍頂折。那些能把長劍刺到屏幕上的人,無一不是經常和刀具打交道的熟手。
今天的這個王文超,不僅在性格特征上符合黃傑遠的設定,而且是廚師出身,見慣了血腥,刀功精湛,再加上年齡也與案發的時間段相吻合,難怪黃傑遠會對他如此關注了。
“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辦?”羅飛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會暗中調查有關此人的各種周邊情況。包括他的詳細履曆、他的直係親屬、他的社會評價……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他在十年前案發時段的動向。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找到他當年的住所,想辦法進行一次現場勘驗。”
“你已經不是警察了。”羅飛忍不住要提醒他,“你的有些行為可能是非法的。包括……酒吧裏的那種表演……”
“我顧不上那麽多了。”黃傑遠毫不避諱地回答道,“我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那個混蛋,等我把他揪出來的時候,就算法律先來製裁我,我也認了!”
羅飛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麵前又出現了一個為了懲治罪惡而甘願冒犯法律的人。他該怎樣去看待對方?難道也要把這個堅定不懈的戰士當作自己的敵人嗎?
他無法回答自己,最終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黃傑遠似乎看出了羅飛所想,他把身體往前湊了湊,輕拍著對方的肩膀說:“羅隊長,無論如何,你都應該支持我啊。如果我真的抓住了那個家夥,說不定丁科也會就此重出江湖呢!”
不錯。羅飛心念一動:丁科正是因為“一·一二”血案而退隱,如果幫他把這個心病解決掉,他就沒必要再躲藏了吧?所以“一·一二”血案雖然不屬於自己的職責範圍,但從追捕Eumenides的角度來看,他也應該和黃傑遠處於同一陣線啊。
這世界真是複雜。是非糾纏不清,要想堅持某項原則又談何容易?
羅飛思忖了良久,最終也隻好看著黃傑遠說道:“你去做吧——實在有什麽難處的話,我也可以幫你。”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黃傑遠開心地拍了拍手,然後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涼茶,仰脖一飲而盡。
第十七章 風波再起
十一月二日上午十點整,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因為在黑魔力酒吧折騰得太晚,所以今天的專案組例會也推遲了時間。以羅飛為首,慕劍雲、尹劍、曾日華、柳鬆全都到會。
“柳鬆,先把你那邊的情況給大家說說吧。”這一天來並沒有什麽重大的事情發生,也就是柳鬆盯的那條線上出了些小小的“波折”。
柳鬆便把昨晚杜明強和常凱之間的衝突過程講述了一遍。當他說到用私刑教訓杜明強的那一段時,羅飛特意提醒負責做會議記錄的尹劍:“這些就不用寫進去了。”
尹劍等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自從“四一八”專案組重建以來,還很少在會議中出現這般的輕鬆氣氛。
“這家夥賤得很,嘴油,鬼點子也是一套一套的。對這種人,就是得收拾!你越狠,他就越老實。”曾日華撇著嘴說道。他在抓捕杜明強的時候也動過手,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解氣。
慕劍雲輕輕地搖搖頭,似覺不妥,不過想想昨天和杜明強會麵時的情形,對方那副自以為是的嘴臉也確實夠讓人討厭的。
“後來沒再出什麽狀況吧?”羅飛把話題往回拎了拎,以免跑得太遠。
柳鬆回答說:“沒有,後來他就一直乖乖在家裏待著,今天我要把他帶到刑警隊,他也沒什麽意見。我把他安置在休息室了,等我們開完會再放他出去。”
想收就收,想放就放。這倒真的成了被警方操控的誘餌。羅飛點點頭,對這樣的狀況表示滿意。然後他略思索了一會兒,又問道:“晚上休息的時候,你們倆不在一個房間裏,這不會讓Eumenides鑽到空子吧?”
“不會的。”柳鬆很有把握地說道,“那是在九層樓呢!窗外就有監控攝像頭,而且樓外也有我的弟兄暗中盯守。”
羅飛“嗯”了一聲:“這次盯控的時間比較長,你們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人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從刑警隊調幾個人給你。”
“不用了,人多的話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你們那邊的任務也很重。”柳鬆一邊說一邊看向尹劍,顯得話裏有話的樣子。
羅飛當然明白柳鬆的意思,他也把目光轉了過來,直接問道:“尹劍,你那邊有沒有什麽進展?”
尹劍停下記錄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沒有韓灝的消息。”
柳鬆沒有說話,但臉上卻現出明顯的不滿情緒。
羅飛也皺起了眉頭:“難道他已經出了省城?”
尹劍無奈地舔了舔嘴唇:“現在……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柳鬆重重地“唉”了一聲。以韓灝的本領,如果真讓他出了城,那就像虎入深山,到哪裏再去追尋他的消息?
“我倒覺得韓灝還在城裏。”慕劍雲此刻淡淡地插了一句,“他是不會像喪家之犬一樣溜走的,那不是他的性格。”
羅飛微微頷首:是的。韓灝是個極度自傲且又睚眥必報的人,他怎麽甘心就這樣認輸離去?
“你們還記得前幾天韓灝對他兒子說過什麽嗎?”慕劍雲又提示般地問道。
羅飛心念一動,韓東東那稚嫩的童音回響在耳邊:“他去抓壞人了,一個很壞很壞的壞人。”
那個“很壞很壞的壞人”,自然就是Eumenides!正是他害得韓灝身負血案,不得不拋妻棄子,亡命天涯。
尹劍和柳鬆的精神此刻也不約而同地一振。顯然他們也想起了韓東東的話,同時也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韓灝不但不會離開。而且他就在專案組的身邊,因為他和警方都在追獵一個共同的目標——Eumenides。
不過尹劍很快又露出沮喪的神色:“那他到底會藏在哪裏呢?全市的賓館旅店都排查過了,他的親屬朋友也都盯得死死的。他在省城還能有什麽容身之處?”
羅飛微微地閉起眼睛,他又想起了黃傑遠的“網魚”和“釣魚”理論。韓灝無疑也是一條機敏的大魚,所以警方撒下再大的網也很難捕捉到他吧。在認真地權衡之後,羅飛作出了一個決定:“把針對韓灝的排查和監控暫且放一放吧。”
柳鬆立刻表示質疑:“為什麽?”
“集中所有的精力追捕Eumenides。這樣我們盯死了這條線,韓灝就一定會出現的。”羅飛簡略解釋道,“這就是‘釣魚’理論。”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他們很快就領悟了羅飛的意思。連柳鬆也沒有再說什麽。
見大家都沒有什麽異議,羅飛便又跳到了下一個話題上:“對陳天譙的追查有沒有什麽結果?”
這件事情也是尹劍在負責。他看著羅飛匯報道:“我昨天下午主要就是走訪了這個事,雖然還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兒,但是對他的基本情況都摸清楚了。”
羅飛點點頭,示意他詳細說說。
尹劍便一五一十地說道:“陳天譙,一九三九年生,本市戶口。一直無正當職業。一九八二年因投機倒把被判過三年緩刑。此人能說會道,也就是會忽悠騙人,早年以合夥做買賣,幫助購買緊俏物資,幫助解決工作等名義借錢騙錢,文紅兵也就是在此期間和他發生的債務關係。到他手裏的錢基本上都是有去無回,要是要不回來的。你如果去告他,他也不怕。因為他每次都打借款的欠條,所以警方很難立案,隻能按照民事經濟糾紛進行調解。很多人隻好自認倒黴了,也有被逼上絕境采取非常手段的,‘一三○’案件就是一個例子。後來民憤越積越大,又趕上嚴打,終於把這家夥抓起來,實打實地關了七年。不過他出獄之後本性不改,在一九九五年的時候注冊了一個生物公司搞蝸牛養殖,其實就是一個騙局。”
“什麽?那養蝸牛就是他搞的名堂?”曾日華忽然瞪著眼睛插了一句。引得眾人都把目光投了過來。他可顧忌不了那麽多,又恨恨地罵了句髒話,“他媽的!我父母當年就是養這個蝸牛,虧了不少錢呢。”
慕劍雲這次倒沒有對曾日華的粗俗表現產生反感,她反而帶著同情附和道:“我的鄰居也有養的,那東西真是坑人不淺。”
羅飛因為不在省城,對這件事情了解得不多,便耐下性子聽尹劍詳細解釋:“這件事情當年在省城確實鬧得很大。陳天譙搞的這個公司號稱引進了法國產的白玉大蝸牛,養殖之後可以銷售到國外掙大錢,忽悠民眾參與。一開始人們將信將疑,他就先簽訂回購合同,也就是隻要你養,我就肯定高價回收。這樣就有一小部分人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購買了些幼蟲回家養殖。幾個月之後蝸牛成熟了,陳天譙果然按約回購,於是這批養殖戶都賺到了錢。他們嚐到甜頭之後,當然會擴大養殖規模,想賺更多的錢。同時周圍的人也被帶動起來,加入到養殖戶的行列。於是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一九九七年的時候,整個省城有近千戶家庭都在養這個蝸牛,累計購買幼蟲的金額達到了三百多萬元。按照合同條款,這年年底陳天譙的公司要支付近千萬元來回購成熟蝸牛。可養殖戶們卻等不到這一天了,因為一九九七年六月,當陳天譙賣出最後一批蝸牛幼蟲之後,便宣布公司破產,並且從此不知所終。”
羅飛聽明白了,類似的騙局一度非常流行,他在龍州的時候也聽聞過:“這樣的案子應該屬經偵大隊管吧?這個陳天譙攜款潛逃,怎麽這些年一直沒有展開緝捕?”
尹劍答道:“隻能說這個陳天譙太狡猾了。他當時找了個小情人,注冊生物公司都是以那個女人的名義進行的。然後他自己又另外注冊了一個公司。在通過生物公司騙取民眾資金的時候,他又通過一些合法交易,使生物公司背負了自己公司的大量債務。一九九七年六月,生物公司以償還債務的方式把資金全都轉到了陳天譙公司的名下。隨後陳天譙便攜款消失。這樣一周轉之後,從法律上就無法抓住他的尾巴,所以經偵隊隻能以協助調查的名義去尋找他,並不能展開大規模的公開緝捕。”
“那個女人呢?也一塊跑了?”
尹劍“嘿”了一聲:“最倒黴的就數那個女人了。她名義上是生物公司的法人,其實對裏麵的玄機一點都不了解。陳天譙轉移資金、攜款消失,根本就沒和她打招呼。她完全成了陳天譙的替罪羊,因為兩人之間並沒有正式的夫妻名分,所以陳天譙甚至都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
“這家夥真是惡心!”曾日華一想起父母被坑騙過就忍不住要罵兩句,當時確實不知道陳天譙才是幕後主謀,受騙群眾隻堵住了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卻沒有任何資產,即使被判刑,也無法挽回受騙者的損失。
“唯利是圖的典型。”慕劍雲也用鄙夷的口吻給陳天譙下了定義,“這種人眼裏隻有錢,什麽感情、道德、倫理,為了錢全都可以拋棄。”
“所以要找這個人真的很難……”尹劍訴苦一般地說道,“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從他的社會關係上獲得突破——隻要認識陳天譙的人幾乎都被他坑過,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但沒一個人知道他在哪裏。”
慕劍雲猜測著說:“多半跑到某個二線城市享福去了。他騙來的那些錢夠逍遙好一陣子的呢!”
“花著我爸媽的錢享清福——”曾日華愈發地憤憤不平,“他媽的,別讓我抓住他,否則我讓他下半輩子都別想安生。”
狠話雖然是放在這裏了,可是人海茫茫,又要到那裏去找這個老奸巨猾的陳天譙呢?
由於各個方向上都沒有什麽突破,這場會議顯得有些沉悶。而會議後的一天也在平淡中度過了。
一日無事。
夜色漸深,即便是省城這樣的一線都市,街頭也漸漸地冷清下來。
羅飛獨處屋中,趁著這番清靜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就像這寂寥的夜色一樣,“四一八”專案組的工作也陷入了低潮。近兩天來,他們在各個方向的調查均無突破性的進展,尤其是自己一線,對於那個匿跡已久的丁科,要想追尋到他的線索的確是極為艱難。
可這個丁科恰恰又是掌握著Eumenides身世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是聯係著專案組和Eumenides雙方視線焦點的紐帶。
而Eumenides自從網吧一役之後便再無聲息,他是否也在麵對著同樣的問題一籌莫展?要知道Eumenides尋找丁科的欲望可比警方強烈得多。
不過此刻的寧靜卻也隱隱透出風雨洶湧的前奏:Eumenides已經給杜明強下了死亡通知單,這意味著在這個月中,他必然會出手與警方展開新一輪的廝殺!
激烈的戰鬥就在眼前。此刻正是雙方休養生息的時機。自己也該放鬆情緒,好好地調整調整才對。
帶著這樣的想法,羅飛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定下心來安眠休息。此刻他並不知道,一場暴風驟雨已經開始醞釀!
晚十一點二十五分,龍宇大廈內。
位於市中心的這座二十七層的大廈是龍宇集團的總部所在。雖然已近淩晨,但大廈卻燈火通明。十來個身著黑衣、戴著墨鏡的男子守在大廈的入口處,神色威嚴。偶有過往的路人見到這番陣勢,便會忍不住好奇地駐足觀望,但他們也不敢走得太近——龍宇集團名頭實在太響,一般人是無論如何都招惹不起的。
其實不光是大廈門口,大廈內部也是戒備森嚴。在電梯、步梯等通道出入口都有黑衣男子駐紮把守。這種情況又以大廈的第十八層為最。在這一層的樓道走廊裏,每一個拐彎口都布下了守衛,如此層層戒備,一直延伸到走廊末端的那扇安檢門。
這是一道和機場候機入口同樣級別的安檢設備。四名黑衣男子守在安檢門邊,他們鐵麵無私地堅守著自己的職責,不管是什麽人想要通過此門,都不能攜帶任何危險物品。
所有這些戒備措施,曾經都是為了保證走廊盡頭那間房屋主人的安全。這個人就是龍宇集團的創立者,在省城有著“鄧市長”美譽的鄧驊。
如此嚴密的防範現在看起來卻有些“馬其諾防線”的可笑意味,因為這條防線毫無靈活性可言。當鄧驊走出龍宇大廈之後,終究難免喪命於Eumenides的精妙設計之下。
如果他一直躲在這條防線內呢?Eumenides還能否如期完成那份死亡通知?這的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假設。
隻可惜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並不接受假設。而鄧驊這個自傲的梟雄當時也不可能如縮頭烏龜般一直躲在自己的辦公室中。於是這條防線的主人終於在防線外受到了殺手的致命一擊。
既然鄧驊已死,這條防線為何又在今晚進入了最高的戒備狀態呢?在大廈一樓的監控中心裏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就像黑魔力酒吧的那個包廂一樣,這個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一排排的監控屏幕。因為建築物的規模不同,此處的屏幕牆顯得更為壯觀。屏幕監控的範圍包括了大廈各個出入口,所有的電梯、樓道、走廊、房間甚至是大廈外圍周邊的場麵。可以說,隻要坐在這個房間內,你想了解龍宇大廈內外任何一個角落的動態,都可以從其中某個監控屏幕上找到直觀的展現。
監控室內也站著四個黑衣男子,他們衝著屏幕牆一字排開,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全神貫注地盯著各自麵前的監視器。而在他們身前又擺放著兩張座椅,兩個身穿便服的男子端坐其上。
在這樣的場合中身穿便服往往意味著要比其他人的身份尊貴一些,而現場的坐立狀況也印證了這一點。這兩個坐著的男子中靠左首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長方臉型,濃眉大眼,從體形看身高至少在一米八〇以上。另一個看起來略為年長,身形則更加魁梧,幾乎達到了格鬥類專業運動員的水準。這兩人同時關注著最下方正中位置的一塊監視屏幕。在所有的屏幕中,這一塊的麵積是最大的,而屏幕上所顯示的影像無疑也是整座大廈內的重中之重。
那正是大廈十八層盡頭辦公室內的情形。這個處於嚴密保護下的房間原本是鄧驊日常辦公的地方,可是從現在屏幕顯示的情況來看,那似乎卻成了一個臥室。
因為辦公室的麵積很大,所以需要兩個攝像頭才能窺看到室內的全景。那塊監視屏也借此被分為左右兩個部分。左邊的半拉屏幕顯示的是辦公室的東半間屋子,右邊的屏幕則顯示出辦公室的西邊半拉。兩個屏幕合在一塊,恰好便呈現出辦公室的全貌。
卻見屋內也是燈光大亮,除了辦公桌椅等原先就有的擺設之外,在東西兩側靠牆的位置上各多了一張小床。兩個男子分別躺在兩張床上,似乎酣睡正香。因為視角所限,而攝像頭的分辨率又低,所以從屏幕上並看不清那兩人的容貌,隻是兩人身形一胖一瘦,倒是很容易區分。
監控屏幕前那個魁梧的男子剛剛抽完了一根香煙,正把煙屁股摁滅在麵前的煙灰缸裏。煙灰缸中的煙頭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看來屋中人已經在這監控室中熬了很長的時間。
接連抽煙也沒法消除連續熬夜的疲勞,那魁梧男子紅著眼睛,張大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龍哥累了吧?”坐在左手邊的男子淡淡地慰問了一句,同時目光仍然緊盯著監控屏幕,絲毫不敢放鬆。
“還好。”被稱為“龍哥”的大塊頭展開雙手在臉上搓了幾下,眼睛比先前瞪得更大了一些。
“其實龍哥不用這麽辛苦的。這裏有我守著就行,兩個人看和一個人看也沒什麽區別。”
“話是這麽說,可是職責所在,千萬馬虎不得。鄧總已經遇害,如果林叔再有意外,那龍宇集團可真的要塌了天了。”
說到此處,龍哥的目光便看向了顯示屏中的那個胖子,原來那人就是龍宇集團的副總林恒幹。而從龍哥稱呼“林叔”時的口氣來看,他們倆之間顯然有著不一般的親密關係。
左手邊的男子“嘿”地笑了一聲,道:“龍哥是對我辦事不太放心吧?”
龍哥怔了一怔,擠出絲笑容道:“阿華,你怎麽說起兩家話來?鄧總遇害時,很多兄弟都在場,那實在不是你的責任啊……”
左首男子輕歎一聲,不再說話,原來他就是龍宇大廈的主管阿華,同時也是鄧驊生前最信任的保鏢和心腹。
“我陪你一塊熬著,其實並不是覺得你一個人辦不好這個差事。隻是這大廈內的保安係統我也得熟悉熟悉,以後好幫你分擔些勞苦不是?”龍哥拍了拍阿華的肩膀,像是要刻意和對方拉近關係一般。
阿華卻把他的手輕輕推開:“別說了,集中精力吧。”
龍哥癟癟嘴,顯得有些委屈。不過這隻是他裝出來的場麵情而已,在他心裏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就是再不願意,該讓的也得讓出來了!”
阿華的目光仍然不離監視屏,此刻他看了看屏幕左上角顯示的時間,自言自語道:“不到半個小時了……”
“我早就說了,那家夥不可能得手的!”龍哥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似乎已準備提前慶功,“這樣的保衛措施,他怎麽進得來?除非他真有孫悟空的千變萬化!”
阿華微微搖著頭:“不能大意,越到最後關頭,越要警惕。他很可能就想趁我們最後放鬆的關頭出手……”
“我就怕他不來!”龍哥狠狠地“啐”了一聲,“他隻要敢來,看我不活剝了他,給鄧總祭天!”
阿華緘口不言,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顯示屏。辦公室內的兩個男子仍在沉睡,屏幕上除了不斷變換的時間數字在跳動之外,一切都處於靜止的狀態,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可阿華卻慢慢皺起眉頭,似乎感受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氛。在他的感染下,龍哥也變得警惕起來,他把身體湊向監視屏,瞪大眼睛看了片刻後,又釋然地舔舔嘴唇:“沒什麽不對嘛,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似乎就是要對龍哥的這種態度形成諷刺,他的話音剛落,麵前的顯示屏忽然間黑了。於是他驚訝的聲音又緊跟著響起:“哎,怎麽了這是?!”
“斷電了!”阿華在一旁焦急地回答到。龍哥這才意識到不僅是顯示屏黑了,監控室內的燈也全都滅了,周圍已變成了漆黑一團。
“有情況!”龍哥急乎乎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可一時又不知該往哪裏去,便又茫然地問道,“怎麽辦?”
阿華摸黑跳到了臨街的牆邊,一把拉開了窗戶上的簾子。大廈外的燈光透了進來,使屋內人依稀有了些視線。
可阿華的臉色卻因為這燈光的透入而變得更加陰暗。他沉著聲音說道:“外麵有電!”
龍哥的心也沉了下去。外麵有電,那就意味著大廈斷電是緣於內部的意外情況。
而在這樣敏感的關鍵時刻,這個“意外”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我馬上帶人上去!”龍哥急匆匆地拔腿就往外走,四名黑衣男子中有兩個緊跟在他的身後,另外兩人則原地不動地注視著阿華,等待後者的指示。
“都不要動!”阿華大吼了一聲,像是起了個炸雷。龍哥被吼得一震,很聽話地停住腳步。然後他也木然地看著阿華,思維暫時陷入了停頓。
阿華的神色極為嚴峻,情緒卻毫不慌亂。見到監控室的局麵已被自己控製,他便又摸出一個對講機,開始呼叫在十八層負責警戒的手下:“阿傑?”
很快從對講機裏傳來了回複的聲音:“華哥,我是阿傑。”
“你那裏情況怎麽樣?”
“突然停電了。”
“我知道。”阿華加重語氣,“我問的是,除了停電,還有沒有其他情況。”
“暫時沒有。”
聽到這樣的回答,監控室裏的人都略微鬆了口氣。
“你那裏現在有沒有照明?”阿華繼續問道。
“有兩個兄弟已經從消防櫃裏取到了手電,暫時頂一陣沒問題。”
“很好!”阿華神情嚴肅地誇讚了一句,“不管再發生什麽情況,你們都必須守住辦公室的門,任何人都不準進入,明白了嗎?”
那個叫阿傑的小夥子非常利落地回答道:“明白!”
“有什麽變化隨時和我聯係!”最後又囑咐了一句之後,阿華把對講機放到了一邊。然後他看著站在原地未動的那兩個黑衣小夥子,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大廈裏備用發電機的位置?”
那兩人幾乎同時回答說:“知道!”
阿華果斷地把手一揮:“兩個人一起去!給你們三分鍾的時間!”
兩個黑衣小夥子二話不說,立刻邁開大步便往監控室外衝去。即使在掠過龍哥等人身邊的時候他們也毫不停留,就像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
龍哥僵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頗為難看。
阿華這時似乎才想起龍哥還被自己晾著,他轉頭看著對方,然後向前走上了幾步。
龍哥緊盯著阿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雖然他身高馬大,年齡也比對方居長,但此刻的氣勢卻已完全被對方壓住,竟連有些抬不起頭的感覺。不過想一想身旁還有兩個小弟跟著,也不能太過 包,他便強撐起底氣說道:“現在情況有變,守在監控室裏還有什麽意義?我們得趕緊上去增援啊!”
阿華走到龍哥麵前後停下腳步,然後他淡淡地問道:“現在沒有電,你們跑到十八樓,要花多少時間?”
“這個……”龍哥露出尷尬的神色,略盤算了一下,他含糊地回答說:“可能得要個三五分鍾……”
“三五分鍾……就算你們真能跑上去,也累得像驢一樣了吧?一路上還黑燈瞎火的,遇上伏擊你們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跑上去有什麽用?上麵有幾十號兄弟守著,辦公室兩層鐵門緊閉,鑰匙在我們倆手中,一人一把,我們不動,誰能進得去?慌慌慌,有什麽好慌的?你知不知道,敵人就是要讓我們慌張,我們一慌、一亂,他才有機會!”
龍哥被阿華這一連串訓斥般的說教噎得啞口無言,同時他亦覺得後背處冷汗滲出,禁不住地後怕。的確,現在雖然斷了電,但隻要十八層的弟兄們守住辦公室大門,敵人便一點可乘之機都沒有。如果剛才阿華也隨著自己冒冒失失地跑上去,在半路被敵人打個伏擊的話,那倒真變成給對手送鑰匙去了!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龍哥咽了口唾沫問道,口氣完全變成了一個等待大佬指示的小弟。不知他此刻是否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無論是天子還是臣子,都是要靠實力來說話的!
“以不變應萬變。”阿華態度堅定地說道,“很快備用發電機就會開始工作,而在這期間,我們的任務就是各自守住自己的崗位,不讓既定的防禦計劃受到任何外來的幹擾。”
說完這番話之後,阿華率先走回到監控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龍哥也唯命是從地跟了過去,雖然還是和阿華並排而坐,但先前那股子飛揚跋扈的老大做派已蕩然無存了。
阿華又拿過對講機,再次和樓上的阿傑進行聯係。反饋來的消息顯示:樓上的兄弟在得到阿華的指示後,各自守在原地,對那個辦公室的防守仍然是滴水不漏。在這種情況下,敵人也並沒有顯露蹤跡。阿華一邊聽著手下的匯報,一邊轉頭看了龍哥一眼。龍哥服氣地點著頭:果然,隻要己方的防備處驚不亂,敵人便很難找到可供下手的漏洞。
眾人便這樣在黑暗中等待著,雖然隻是短短幾分鍾的時間,但因為精神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所以感覺竟像幾個小時般漫長。忽然間黑暗終於消失了,廈內的燈光重又亮了起來。
阿華等人同時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知道是派往地下室啟動備用發電設備的手下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他們又把目光聚焦在不遠處的監視屏幕上,要確定被保護的對象是否依然安全。
顯示器的反應比電燈慢了許多。通上電流後也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複到正常的工作狀態。而當屏幕上攝錄的畫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出來之後,兩人的眼睛也隨之越瞪越大,像是有點不夠用似的。
龍哥首先“咦”了一聲,既驚訝又恐懼,同時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震諤感覺。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無法適應突然到來的光明,以至於看花了眼睛。帶著這種僥幸的想法,他轉頭看著阿華,而對方的反應卻讓他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
阿華駭然地盯著顯示屏幕,雙目圓睜,眼角幾乎都要崩裂了。他仿佛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難為理解的畫麵,就算是白日見鬼的效果恐怕也不過如此。
“這……怎麽可能?!”他喃喃地說道,像是被人當頭猛擊了一棍似的,呆若木雞。
是的。龍哥也覺得這屏幕上的場景根本不可能發生!
可這場景卻又偏偏就發生在他們的眼前!
在那屏幕上,辦公室仍然是大門緊閉,燈光通明,這一切都和斷電之前一模一樣。而在東西兩側靠牆的床上,一胖一瘦兩個男子正在酣睡,他們的睡姿甚至都沒有太大的改變!
這屋子本該就是這樣。除了斷電後又通電之外,不該有任何變化。數十個弟兄守著兩扇緊閉的鐵門,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屋內!
可現在屋裏卻多出一個人來。那個人正邁步向著西側牆邊的單人床走去,像是要刻意炫耀似的,他的右手輕輕地伸向空中,迎著燈光的方向晃了一晃。屏幕上立刻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阿華和龍哥都是在刀尖上舐血的人,他們太知道這道白光代表著什麽。那是刀刃反光,鋒利逼人,那銳氣似乎已經穿透屏幕,深深地拉在了他們的心底。
“阿華,怎……怎麽辦?”驚愕之下,龍哥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阿華還沒來得及回答,燈光和顯示器忽然間又全都熄滅了。龍宇大廈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這一次是更加徹底的黑暗,足以讓每個人的心都沉落到窒息般的無盡深淵!
第十八章 密室血案
十一月三日淩晨零點四十五分。
尖銳的警笛劃破了夜空。來自市刑警隊、特警隊的大批警力正向著市中心的龍宇大廈匯集而來。先期到達的民警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把整幢大廈都圍在了警戒圈內。警戒圈外,越聚越多的警車閃爍著紅藍相間的警燈,在漆黑一團的大廈背景下顯得分外刺眼。
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員個個全副武裝,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警戒圈散開,構築出一條密不透風的防線。龍宇大廈內外的聯係已被這防線完全切斷。
而在警戒圈的核心處,羅飛正帶著直屬參戰人員進入大廈內部。這批人馬在一樓大廳分成了兩路,特警隊的技術人員帶著搶修設備大廈地下的配電室而去,他們的任務是盡快讓大廈的供電係統恢複正常。而羅飛則率領刑警隊的戰士們直奔大廈的第十八層。
雖然是在睡夢中被臨時喚醒,但羅飛的身體卻在此刻爆發出了強勁的機能。他大步如飛地趕在隊伍的最前列,絲毫不遜於身邊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子。這一方麵得益於他常年不懈的身體訓練,另一方麵則是緣於他精神上強烈的戰鬥欲望。
那欲望來自於一個強大對手的刺激,來自於那個令羅飛刻骨銘心的、泛著血腥氣息的名字:Eumenides!
五分鍾後,眾人登上了龍宇大廈的第十八層。
羅飛並不是第一次到達這裏。上次和鄧驊會麵的場景他記憶猶新。他知道這是一個龐大集團的心髒所在,蘊藏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權勢和力量。但此刻,當他故地重遊的時候,體會到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
在警用手電的照射下,羅飛看到眼前出現兩排黑衣男子,他們個個身形魁梧,體格雄壯,可曾經洋溢在他們身上的精氣神卻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和驚惶。他們站在又黑又長的樓道裏,臉上充滿了絕望的神情,像是站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
羅飛等人沿著走廊往樓層的深處走去。十數雙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整齊劃一的響聲,像是吹起了正義莊嚴的戰鬥號角。這響聲驚動了聚集在走廊盡頭的一簇人群,在輕微的騷動之後,人群分開,兩個領頭者從中迎了出來。
“羅警官,你好。”當先的那個青年人打了個招呼,態度不冷不熱。羅飛記得他叫阿華,是鄧驊生前最得力的心腹。在阿華身後的那個人羅飛倒沒有見過,不過此人神色恍惚,方寸已然大亂,料想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
“是你報的案吧?”羅飛一邊問,一邊又向前走了幾步。前麵就是鄧驊的辦公室了,羅飛看著那黑洞洞的門口皺起眉頭——出於某種職業的本能,他已經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是的。”阿華點點頭,“人已經徹底斷氣了。所以我沒有打120,直接報的警。”他的眉頭微微豎起,似乎還有幾分驚愕未能退去。不過他的言談舉止還算沉穩,頗能鎮得住場麵。
“你怎麽知道是Eumenides作的案?”羅飛直指問題的關鍵之處。
阿華沒有正麵回答,他將手中攥著的一張白紙遞給羅飛。
羅飛接過那張紙,身後的尹劍踏上一步,用手電幫他照起光亮。或許是忽然受到強光刺激的緣故,羅飛的瞳孔驀地收縮起來。
那紙張的式樣和紙上墨黑色的字跡他是如此的熟悉,從十八年前第一次見到時起,就永遠不可能忘記!
那上麵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林恒幹、蒙方亮
罪行:涉黑
執行日期:十一月二日
執行人:Eumenides
羅飛瞪著那張字條,眼裏幾乎要急得噴出火來。在他看來,這就是一份戰書,來自那個可怕對手的赤裸裸的宣戰書。
可他這次卻錯過了交戰的時間。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三日的淩晨,而Eumenides也如約得手了。還有什麽比這樣的局麵更令人窩火嗎?
“你們是什麽時候收到這份死亡通知單的?”當羅飛的目光離開字條之後,便牢牢地盯在了阿華身上。
阿華對這樣的提問似乎早有準備,他泰然接住羅飛的目光,回答說:“兩天之前。”
“為什麽不早報警?!”羅飛立刻喝問道。他的雙手用力握了起來,像是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卻無處宣泄。
“報警?嗬——”阿華的鼻翼往上挑了挑,顯出一副憤怒、悲傷和鄙夷相交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冷冷地反問道,“鄧總是怎麽死的?”
羅飛愣住了,那種責備的情緒瞬間退去。而阿華還不願就此罷休,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你說,你們警察能幹些什麽?!”
羅飛長歎了一聲,對於對方這番挑釁般的詰問竟無言以對。要知道,在機場的那次戰鬥中,正是警方的行動組長韓灝親手開槍擊斃了保護對象鄧驊。有了這樣不光彩的記錄,阿華等人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警方。所以他們才會在收到這份死亡通知單之後,選擇了自行處理,沒有向警方透露任何消息。
阿華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實力。他對鄧驊的守護一度保證了後者在險惡的黑道江湖涉險如夷。如果最後不是韓灝中了Eumenides“借刀殺人”之計,鄧驊說不定到現在也還活著呢。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阿華確實不需要警方,甚至在他眼裏,警方還是幫倒忙的礙手角色。
警方錯過這次與Eumenides正麵交鋒的機會,其苦果完全是警方自己所釀,而羅飛則多少有些為前人背黑鍋的意味。不過事已至此,羅飛也無意為自己辯白開脫。他深知消除對方誤解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實力重新贏回尊重,別無他路。
於是羅飛不再糾纏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他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血案現場。
“房間裏現在還有人嗎?”羅飛眯起眼睛看著房門洞開的辦公室。那裏本該是最安全的堡壘核心,可現在卻成了一座陰冷的墳墓。
阿華深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後轉頭掃了掃身後的那些黑衣男子,冷語回答說:“我們的人已經全部撤出來了——規矩我懂,既然報警了,接下來就是你們的工作,我不會幹擾的。”
雖然受到了冷遇,但羅飛對阿華這樣的處事態度還是頗為讚賞。人都難免有情感好惡,但隻要做事的時候利落分明,這一點便可算是難得的大將之風了。
尹劍拿著手電往辦公室內探照了一番。那屋子很大很深,從外麵難以盡覽屋內的情形。他便請示著問道:“羅隊,現在要不要進去?”
羅飛沉吟了一下:“稍等一等吧……供電恢複了再進去不遲。”
尹劍點點頭,明白隊長的用意。他們麵對的敵人實在太強大了,所以每一步都要極為謹慎。如果貿然進入漆黑一片的現場,那很可能會給潛伏在暗處的對手以可乘之機。
羅飛看看手表,他進入龍宇大廈已有十分鍾的時間。而尹劍此刻則主動用對講機與特警技術人員進行了溝通,然後他又匯報說:“下麵再有七八分鍾就可以搞定了。”
七八分鍾。隻要外圍把握得住,這點時間並不會讓既有局麵產生太大的變化。羅飛便更加沉住了氣,趁著這當兒,他正好可以先了解一下案發前後的大致情況。
“請你講一講事情的經過吧——從你們收到死亡通知單開始。”他看著阿華說道。他用誠摯的眼神提醒著對方:我們正在麵對一個共同的對手。
阿華咬牙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由沮喪變得堅毅,似乎已醞釀起一股同仇敵愾的勇氣來。然後他開始陷入那段令自己備感恥辱的回憶。
“我是前天中午收到的這份死亡通知單,它是隨著一封匿名信寄過來的。因為鄧總剛剛遇害,我對這封信當然會非常重視,所以我立刻和林總、蒙總進行了聯係,他們也正要找我,因為Eumenides也給他們每人發出了一份死亡通知單……”
羅飛知道林總、蒙總就是剛才那份死亡通知單上的受刑人林恒幹和蒙方亮。這兩人都是龍宇集團的元老人物,Eumenides連下重手,難道是要把龍宇集團徹底摧毀嗎?
在鄧驊十多年的經營下,龍宇集團在省城多個領域都形成了壟斷經營的局麵,其中欺行霸市、以黑養商的情況也不鮮見,Eumenides既然以罪惡的審判者自居,用“除惡務盡”來解釋他的追殺動機倒也合理。
羅飛思忖的同時,阿華並沒有停止講述:“……於是我們就聚在一起商量對策。當時他們兩人都非常緊張,林總曾經有過報警的想法,不過隨即就被我否決了。”
羅飛苦笑了一下:“是的,你根本就不信任警方。”
“這隻是一方麵的原因。”阿華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些狠勁:“Eumenides特意把死亡通知單寄給我一份,這已經是赤裸裸的挑釁,我沒有理由不接招的!更何況他殺害了鄧總,我做夢都想把他親手撕碎!”
羅飛明白阿華的感覺。Eumenides,這是一個令人畏懼但又會渴望與之一戰的對手。阿華自然也不會輕易放棄與他交手的機會。不過羅飛同時也覺得有些沮喪——這次Eumenides沒有把殺戮計劃通知警方而通知了阿華,是否在他看來,警方已經輸得太多,以至於他想要換個對手了?
阿華仍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後來林總和蒙總都聽從了我的建議:不報警,借助集團自己的力量來保護他們。於是我們各自調集了最親近的弟兄,同時決定啟用鄧總生前的辦公室作為庇護所。”
“這些人並不全是你的手下嗎?”羅飛插話問了一句,他注意到阿華提及這些人馬的時候,總是說“我們”,而沒有說“我的”。
“有一半是我的弟兄,還有一半是林總的人。”阿華解釋說,“我們雖然都在龍宇集團,但林總也有自己的直屬部門。”
羅飛“嗯”了一聲,表示理解。這麽大的集團勢力,內部分成幾個派係也是很正常的。
“這位龍哥就是林總的心腹。”阿華這時向羅飛介紹身後的那個魁梧漢子,“他和我一起負責保護兩位老總。”
龍哥看著羅飛“哎”了一聲,算是勉強打了個招呼。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來還未從主人遇害的打擊中恢複過來。
要間接了解一個人的實力,你可以去觀察他的朋友,也可以去觀察他的下屬。此刻看到阿華和龍哥的表現,羅飛很容易理解為什麽鄧驊能夠在龍宇集團獨大十多年,地位如山難撼。
“說說你們保護行動的具體過程吧。”羅飛把話題引向了最關鍵的情節。
阿華的臉色有些發青。“保護行動”這四個字算是給他留足了麵子。從結果來看,那更像是一場貓捉老鼠般的羞辱鬧劇。而他現在卻又不得不把這鬧劇的經過講給曾被他鄙視的警方。
“死亡通知單上的執行日期是十一月二號。我們在一號晚上八點就把兩位老總請到了鄧總的辦公室裏。兩層防盜門全部鎖好,鑰匙我和龍哥一人保管一把。同時我們在十八層的走廊裏布下了重重護衛——尤其是辦公室門口,更是集中了十多個弟兄把守。除此之外,大廈的各個出入口也布置了看守。我和華哥則各自帶著兩個親信,在大廈一層的監控室裏守候。龍宇大廈裏裏外外的各個角落都裝有攝像頭,所以我們在一層可以看到大廈裏麵所有的畫麵。當然我們重點監視的就是兩位老總所在的那間辦公室。”
羅飛步入大廈的過程中已經見識到了阿華等人布置的嚴密防守。即便是Eumenides,要想單槍匹馬地闖過來也不太可能吧?可是Eumenides的殺戮又偏偏得手了,而且一路上並沒有見到搏鬥的跡象,難道他是從別的通道另辟蹊徑?
阿華像是看出了羅飛所想,進一步解釋道:“那間辦公室是當年鄧總囑咐大廈設計師專門設計出來的,整個樓層隻有一條通道能夠通往辦公室門口。房間內部也沒有任何暗藏的管道能和外界相通。屋內唯一的窗戶位於大廈南麵的牆上,周圍十米的範圍內都是光滑的鏡麵牆壁,就算是世界頂尖的攀岩高手也無法攀附。而在窗戶正上方每隔五米的距離,都會嵌製一排銳利的刀刃,所以也休想從樓頂通過繩索滑降到窗口。”
羅飛皺起眉頭:“既然這樣的話,Eumenides是怎麽進入辦公室的?”
“我也不知道……”阿華露出尷尬而又茫然的神色,“我和龍哥從一號晚上開始就一直盯著監控屏幕,從未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直到一個多小時前,一切都還是正常的。不過在二號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大廈裏的電忽然間全斷了。”
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已經接近死亡通知單約定的最後時刻。羅飛暗暗想到,Eumenides一定是故意選在這個時段下手吧,經過二十多小時的艱苦守候,阿華等人一定是筋疲力盡,思維和反應能力都已大大下降。
“這時你們應該繼續堅守防線,千萬不能盲目,被對方調動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羅飛還是忍不住提醒著說道。
“我們沒有亂動。當時樓上的弟兄從消防櫃裏拿到了手電,一直堅守著辦公室的那道門。我則把身邊的兩個兄弟派了出去,讓他們去地下室啟動大廈內的備用發電機。”
羅飛說了聲:“好。”即使是他在現場親自指揮,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套路。同時他又猜測著問了一句:“備用發電機也壞了吧?”
阿華點點頭:“肯定也是被人動過手腳了……不過當時還是啟動了一陣,也就是十幾秒鍾的時間,然後就燒壞了。”
“那Eumenides是在大廈徹底黑暗後進入的辦公室?”
“這個……”阿華的眉頭緊蹙在一起,被一些百思難解的困惑折磨得非常痛苦,“備用發電機工作的那十幾秒鍾裏,我們在監控鏡頭裏看到了Eumenides,那時他已經進了辦公室,而我們布下的防線卻完好無損。我實在不知道他是怎麽進去的。”
是這樣?羅飛也感到頗為詫異,不過他暫且不動聲色,繼續往下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大廈又變得漆黑一片,監控鏡頭也斷了。因為Eumenides已經出現,我和龍哥當然不能再坐在一樓等著。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十八樓,等我們到達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那兩扇門好好地鎖著,一點異常都沒有。我們連忙把門打開,進到屋裏一看,兩位老總都被割了喉,早已斷氣。可Eumenides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就毫無疑問了。”羅飛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道,“一定還有別的通道可以出入這個辦公室。”
阿華隻能報以苦笑:“真的沒有。自從大廈建成以後,我就一直負責保護鄧總的安全。如果屋裏還有別的通道,我怎麽會不知道?”
空說無益,這個問題要想得到確切的回答,必須進入現場展開實地勘查才行。
似乎要配合羅飛的思路一般,大廈內的燈光在此刻終於亮了起來。光明驅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帶來了安全和溫暖的感覺。包括龍哥在內的許多人都露出解脫般的表情。
羅飛則立刻向辦公室內看去。視線所及之處,首先看到的是正對門口的那張碩大的辦公桌。辦公桌後的牆上,一扇窗戶赫然洞開。
羅飛看看身旁的阿華。阿華搖搖頭,說了句:“不可能。”
是的,他此前就已經強調過,這扇窗戶的獨特設計使得它根本無法成為出入辦公室的通道口。
屋內的地板上有一些淩亂的血腳印,有幾個一直延伸到門邊。羅飛便皺著眉頭問了句:“你們有幾個人進過屋子?”
“四個。我和龍哥,然後我們倆又各帶了一個小弟。”
羅飛咧了咧嘴,不過也沒有再說什麽。想想當時的情況,四周漆黑一片,Eumenides行蹤不明,隻有四個人進入現場真不算多。看來阿華還是有點保護現場的意識,如果讓那個龍哥來作決斷,恐怕就得一群人蜂擁而入,再多的線索也都被破壞殆盡了。
既然供電已經恢複,那麽現場的各項工作就要盡快展開。羅飛看著自己的部下們,開始下達作戰的命令:“尹劍,你通知特警隊的人進來,把整幢大樓給我徹底地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過。”
尹劍敬禮領命:“明白!”
羅飛又轉向阿華:“我們對大廈不太熟悉,可能需要你的人配合一下。”
阿華點點頭:“沒問題。”
接著羅飛對龍哥說道:“龍哥,你把你的人帶到一樓去,先配合我們的同誌做筆錄。”
龍哥哭喪著臉應了一聲。被那個抓不住身影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之後,他早已喪失了繼續戰鬥的勇氣。而主人林恒幹遇刺,又使得他飛黃騰達的美夢瞬間破裂,他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活得這麽憋屈過。
“你們跟我進來勘查現場吧。”羅飛最後看著法醫和刑偵技術人員說道。
眾人進入辦公室,法醫和技術人員立刻找到目標展開了工作。而羅飛則首先向著南邊牆上的那扇窗戶走去。因為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屋子裏,唯獨窗戶赫然打開,這無疑是個極大的異常。而仔細觀察地麵,竟可見幾處血跡從屋內向窗戶邊延伸而去,這似乎更加坐實了羅飛的某些猜測。
可是當羅飛來到窗口之後,他卻又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猜測。因為當他從窗口看出去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阿華說的“不可能”是什麽意思。
沒有任何人能夠通過這扇窗戶對屋內人構成威脅,不管你想用什麽樣的方式。這無疑是一幢經過精心規劃過的建築。首先它的選址就不一般:雖然位於鬧市區,但因為大廈的南邊正好是老城區,所以從這個位於十八層的辦公室向外看去,對麵的空間一覽無餘,在數公裏的範圍內竟找不到一幢能與其比肩的建築。這就保證了站在屋裏的人可以輕鬆俯視眼前的一切,而外人則無法從對麵的空間占據高度上的優勢。
為了防止有人從大廈內部侵入這扇窗戶,大廈的南立麵選擇了光滑的玻璃作為貼牆材料。而以這間辦公室為中心,左右十米的範圍內都沒有同層的其他窗戶。同時整個南立麵被設計成了內凹的弧形,這樣在高層部分就形成了向內部傾斜的牆麵,使人在垂直方向上無法進行任何攀爬。不僅如此,從大廈的二十層往上,每隔一層就有一排亮閃閃的金屬鑲嵌物,看上去像是樓麵裝飾,但經阿華提醒之後羅飛已經知道,那些全都是鋒利異常的刀刃!
可以想象,鄧驊多年來是如何苦心孤詣地躲避諸多仇家的追殺。而正是這間位於大廈第十八層的辦公室給他提供了一個如保險箱般安全的庇護所,讓他在血雨腥風中闖蕩十數年仍屹立不倒!
除非Eumenides像飛鳥一樣長著翅膀,否則他絕對無法從這扇窗戶進出大廈。暗自給出這樣的判斷之後,羅飛隻能重新揣摩窗戶被打開以及那些遺落窗前的血跡所代表的意義了。
也許Eumenides得手之後,首先想到的也是從這扇窗戶脫逃。所以他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去尋找線路。那一溜血跡在窗前位置的滴落量最大,正說明行凶者曾在此略有停留。不過他肯定未能如願,必須去尋找其他的逃離方式。
不過這似乎又不符合Eumenides的風格,他在行動之前,一定會對地形了如指掌,怎麽會發生這般臨時抱佛腳的狼狽錯誤?
又或者說,窗戶前的狀況隻是Eumenides刻意要留下的錯誤線索?在此前的交鋒中,這也的確是Eumenides慣用的伎倆之一。如果這樣的話,那Eumenides顯然是想借此掩蓋他真實的退路,那條退路又在哪裏呢?
羅飛把視線從窗外轉了回來,開始打量辦公室內部的情形。
法醫和技術人員正在仔細地做著勘查工作,他們集中在屋子的東西兩側。那裏靠牆的位置分別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羅飛清楚地記得自己上次前來時屋裏並沒有這樣的陳設,想必是此次給林、蒙二人避難,為了讓他們休息而臨時搬進去的吧。
地板上的血跡都是從西邊那張床上延伸出來的,羅飛一邊像那張床走過去,一邊進行觀察和分析。那些血跡分成了兩路。一路往南直達窗口,血量較少,以圓形血點為主,應該是凶手行凶之後,死者的血液噴濺到他的身上,然後又隨著他的走動滴甩於地麵;另一路則是淩亂的血腳印,從床邊延伸到辦公室門口,多半是阿華等人進屋後,在床邊踩到了死者的血泊,然後又走動所留。
到了床邊。卻見床上仰麵躺著一個身材臃腫的肥胖男子,根據事先了解到的背景資料,他應該就是龍宇集團的二號人物林恒幹。不過此刻他早已氣息全無,曾經的權勢和富貴也都化作了一片煙雲。奪走他性命的是位於他咽喉部位的一條可怕傷口,那傷口既長且深,創麵極為平整,顯然是用銳利的刀片切割所致。他的上半身傾向床外,一條胳膊還淩空懸了出來,創口處的血液正是順著這條胳膊流淌而下,在床前形成了一大片血泊。
法醫見到羅飛過來,便輕聲說道:“現場沒有掙紮和反抗的跡象,應該是一擊斃命,行凶者的手法非常老道。”
把這樣的評價加給Eumenides無疑有些多餘。羅飛一言不發地看了片刻,轉身又往東邊的那張單人床而去。
東邊床上的死者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羅飛知道他叫蒙方亮,在龍宇集團中的地位僅次於林恒幹。他的致命傷同樣是咽喉處的一條刀口,和林恒幹不同的是,他遇害時身體的姿勢是呈麵向床內的半俯臥狀,所以在緊貼床頭的東牆麵上留下了大量的噴濺血跡,而床前的地板相對來說則比較潔淨。
羅飛繞到床頭處,對著牆麵觀察了一下血跡的形狀,然後他伸出右手,握拳在牆上重重地捶了兩下。
正在采集痕跡樣本的技術員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羅隊,你幹嗎呢?”
羅飛搖搖頭沒有說話,他沿著牆壁踱了幾步,然後又是握拳一捶。仍然是觸感堅硬,沉悶無聲,於是羅飛便又搖搖頭,繼續貼牆而行。
技術員看出了些名堂,恍然道:“你懷疑這屋裏有暗道?”
“如果沒有的話,那就真是見了鬼了。”羅飛自言自語一般地嘀咕著。既然Eumenides能無視重重守衛來去自如,而窗外的屏障又難以逾越,那顯然是屋內還有其他通道。同時以鄧驊的多疑秉性,在自己的辦公室藏有一條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道也不足為奇。
以前羅飛在抓捕一些毒販子的時候,就經常會在他們的窩點裏發現夾藏在牆壁裏的秘道。所以他今天也如法炮製,希望能有所突破。可是事情偏偏還就真的見了鬼。羅飛沿著牆壁敲了一圈下來,卻絲毫沒有發現秘道的蹤跡。他甚至還蹲在地上把地板仔細研究了一番,那是一片澆鑄得整整齊齊的水泥麵,更不會存在什麽隱藏的出入口。
羅飛很鬱悶地站在屋子中間,覺得這一切實在難以解釋。他甚至有心爬到天花板上去檢查一番,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可笑的念頭。且不說那天花板上嵌滿了吊燈,單從那四米多的層高來看,即便那上麵真有開口,又有誰能上得去呢?
羅飛不得不重新展開其他的設想。很快他又有了一些思路,為了驗證這些思路的可能性,他決定找到案發經過的見證者,再了解一些具體的情況。
羅飛暫時離開了案發現場,坐電梯來到了一樓。這層的監控室被臨時設置成警方的指揮部。羅飛進入監控室內,卻見尹劍正帶著幾個刑警坐在監控屏幕前全神貫注地研究案發前後在辦公室內攝製到的錄像。
羅飛問了一句:“阿華呢?”
尹劍聞聲轉過頭:“他帶著特警隊的同誌們搜樓去了。”
“嗯。”羅飛的目光在滿牆屏幕上掃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阿華等人的蹤影。他們正在大廈的第十五層逐屋搜查。
於是羅飛又退而求其次地問道:“那龍哥他們在哪裏?”
尹劍回答說:“在一樓大廳做筆錄呢。”
“你去把他叫過來,我有些事情要問他。”
尹劍應了聲:“是。”轉身出了屋子,不消片刻他就把龍哥帶了回來。
羅飛親手搬了張椅子給龍哥:“坐吧。”他希望對方的情緒能夠盡快平複下來,以便維持一個良好的思考和對話狀態。
龍哥坐是坐下了,但眼神卻漂移不定的,不知道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那間辦公室,你以前應該很熟悉的吧?”羅飛用拉家常般的口吻問道。
“哦……”龍哥愣了一下,然後怔怔地回答說,“不太熟悉。”
第一個問題就被噎了回來,羅飛禁不住皺起了眉頭。而龍哥這時似乎才回過味來,連忙又補充說:“那是鄧總的辦公室,阿華很熟悉。我隻是偶爾會跟著林總過去一趟。”
“嗯,隻要去過就行——”羅飛又接著問道,“那個房間本來地上鋪著紅地毯,四麵都是水晶玻璃的牆麵,對不對?”
“對。”這次龍哥回答得比較幹脆。
“怎麽現在地毯和牆上的水晶玻璃全都沒有了呢?”
“那是阿華帶人幹的。地毯撤掉了,水晶玻璃也都被砸了。”
“為什麽?”
“不是兩位老總要躲在裏麵嗎?阿華說屋子裏越簡單越好,不要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地毯下麵或許可以藏人,水晶牆麵繞眼睛,到時候會幹擾監控屏幕,看不清楚。所以我們把能撤掉的東西都撤了,隻是加了兩張床進去。”
羅飛點點頭,心中卻想:真實原因恐怕不像龍哥說的這麽膚淺——也許阿華也在疑心那辦公室裏會另有秘道呢!不過不管怎樣,阿華確實是個行事謹慎,思維嚴密的家夥。
“林恒幹和蒙方亮是一號晚上八點住進辦公室的?”
“對。”
“怎麽這麽早?死亡通知單上的日期從二號才開始啊。”
“這也是阿華的主意。他說辦公室裏最安全,早點進去,免得夜長夢多。”
羅飛注意到龍哥回答問題時總是刻意把阿華推在前麵,他能揣摩到對方的心理:因為沒有報警,結果出了兩條人命,所以便盡量把自己往後縮,以便推脫幹係。
“他們兩人進辦公室的時候,你們有沒有仔細檢查室內的情況?”
“這個當然檢查過的。我還把辦公桌的櫃子都打開看了呢。”
鄧驊的辦公桌很大,櫃子裏確實有藏人的可能。羅飛剛才在樓上也檢查過那個桌子,櫃子裏隻是放著些打印紙之類的辦公用品。
“桌子最上麵有個抽屜好像是打不開的?”既然提到了辦公桌,羅飛就順口問了一句。
“那個抽屜的鑰匙隻有鄧總才有,我們當時也沒有打開。”龍哥抽抽鼻子說,“不過那個小抽屜也無所謂吧,就算小孩也藏不進去的。”
這也符合常情:辦公桌最上麵的抽屜一般都是用來保管主人的私密用品,而且那個小抽屜在凶手的作案過程鍾確實發揮不了什麽作用。
羅飛又繼續往下問道:“你們隨即就把門鎖上了嗎?”
“是的,有兩道門,我和阿華每人拿了一把鑰匙。這樣隻有我們兩人同時上樓才能把門打開。”
“那後來你們開過門沒有?”
“就是最後才開的——看到監控器裏有人之後。”
“中間一次都沒有開過?”
“沒有。我們在屋裏備好了幹糧和水,床下放了尿盆。阿華事先就反複強調過:除非那個殺手進了屋裏,否則時間不到,任何情況都不開門。”
“在此期間,你們倆一直守在監控器前麵嗎?”
“是的——除了上廁所的時候離開一會兒,不過那也是輪流去的。而且其他還有好幾個兄弟也在看著。”
“這中間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嗎?”
“沒有。”
羅飛並不希望他回答得這麽快:“你再好好想想。”
龍哥做出用力思索的樣子,最後還是搖搖頭:“一直到斷電之前,真的沒有什麽情況。”
羅飛轉頭看向身後的監控屏幕,那裏正在播放辦公室內的錄像回放。卻見屏幕中,林恒幹和蒙方亮二人分坐在辦公桌,似乎在閑談著什麽。
“怎麽樣?發現什麽名堂沒有?”羅飛詢問一直在關注錄像的尹劍。
“暫時還沒有。”尹劍帶著些訴苦的語氣說道,“這錄像實在太長了,將近三十個小時,就是用快進速度來播放,至少也得看到天亮了。”
羅飛揮揮手:“前麵的先別看了,你直接給我切到二號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尹劍馬上把進度條拖動到接近末尾的地方,錄像上開始顯示前夜十一點三十分辦公室內的情形。那時距離第一次斷電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
卻見林恒幹和蒙方亮各自躺在東西兩側的床上,沉睡正酣。
“這兩人怎麽睡得這麽踏實?”羅飛略有些奇怪地問道。
他這麽一說,尹劍也覺得不太對勁。這時已經接近死亡通知單限定的時間結束點,按理說應該是林、蒙二人情緒最緊張也最期待的時刻。他們怎麽會如此安睡如怡呢?
好在龍哥及時給出了解答:“他們下午都吃了安眠藥的。”
羅飛“嗯?”了一聲,以示質疑。
“這也是阿華的主意。他說不吃藥的話,兩個老總肯定都睡不著。這二三十個小時幹熬下來,沒事也得熬出病來。”
這倒也是。林恒幹和蒙方亮都已年近半百,身體狀況和沒法和阿華他們相比。如果在極大的精神壓力下苦熬一天多,那對他們無疑是一種摧殘。還真不如吃點安眠藥,兩眼一閉,什麽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呢。
羅飛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回放的錄像上。此刻辦公室內仍然一切如常,但羅飛等人卻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因為他們知道,詭異的變化很快就要發生了。
屏幕左上角的時間一秒一秒地跳動著,當那串數字走到23:35:12的時候,畫麵忽然出現了一個輕微的跳動,同時時間數一下子變成了23:39:21。
羅飛喊了一聲:“停!”尹劍立刻操控播放器,把畫麵定格在了那個瞬間。
毫無疑問,那將近五分鍾的時間跳躍便是由於第一次斷電的緣故。而當中斷的畫麵再次恢複之後,屋內的情形較之先前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
首先是林、蒙兩人的睡姿變了,在畫麵切換的瞬間,給旁觀者造成一種兩人都“動”了一小下的錯覺。不過這倒不奇怪:林、蒙二人雖然都吃了安眠藥,但隻是為了輔助睡眠,藥量不會很大,在熟睡中也難免翻身挪動,等等。
但另外的變化就令人側目了,比如說南麵牆上的推拉窗,在斷電前是緊閉的,而斷電後卻已經被打開。羅飛目測那窗戶打開的幅度正與案發現場留下的殘景極為一致。
不過若與畫麵中另外一處場景相比,那莫名打開的窗戶就顯得不足為奇了。
在屋子西側的位置,赫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影。他背對著攝像頭,正邁步要往西邊靠牆的那張單人床而去。
“Eumenides!”尹劍像是忽然看到了熟人似的脫口而出。
羅飛明白他的助手為何會如此激動。因為一眼看去,那個身影的確是太過熟悉。此人身材高大健碩,一身輕便的服飾,頭上則戴著一個黑色的絨帽,帽簷壓得極低,正好將臉龐擋住。
這活脫脫便是在德業大廈前殺害韓少虹的那個凶手。當時凶手偽裝成警方的便衣,無論是衣帽打扮還是體形特征,都和此刻出現在屏幕中的神秘男子毫無二致。
Eumenides!隻要是經曆過德業大廈一役的人,立刻就會在腦子裏想到這個令人戰栗的名字!
羅飛沉住氣,他把臉貼近屏幕,想從那畫麵上捕捉到一些更加細節的東西。片刻後他微微搖著頭說道:“手套、鞋套、帽子都戴著……他是不會在些這麵有所疏漏的……”
尹劍也看出了羅飛的描述,這意味著畫中人不會在現場留下任何指紋、腳印乃至毛發。所以警方的痕跡鑒定專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羅飛此刻似乎已經榨光了畫麵上有價值的信息,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麵,道:“繼續播放吧。”
尹劍依言按下了播放鍵,屏幕上定格住的畫麵重新運動起來。卻見那戴著黑絨帽的男子一步步地向著西側的單人床走去。他的目光應該是落在酣睡著的林恒幹身上,而他那不慌不忙的姿態活脫脫已將對方當成了一道煮熟的美餐。
更加令人憤然的是,當燈光重新亮起之後,那男子還故意衝著攝像頭的方向揮了揮右手,森然的白光驀地閃過,顯示出他夾藏在指縫中的鋒利刀片。
“這也……太囂張了吧!”尹劍恨恨地說了一句。對方那態勢顯然是一種無聲的挑釁:你們看,上次我就在你們眼皮底下殺了韓少虹,現在我又來了,你們能有什麽辦法?
好在這段令人氣惱的錄像很快便結束了,在23:39:32的時候,監控屏幕一黑,卻是錄像資料已經播到了盡頭。
羅飛知道那是因為備用發電機也損毀了,從錄像最後的時刻起,一直到警方人員修複電路,整個龍宇大廈都陷於一片黑暗之中。
“那家夥到底是怎麽進入房間的?是從窗戶嗎?”尹劍求證般地看著羅飛,他也注意到了錄像畫麵跳躍時那扇窗戶的變化。
羅飛搖搖頭:“那應該是他故意布下的誤導。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那扇窗戶根本不可能成為出入口。”
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尹劍對羅飛的勘查結論毫不質疑。他費解地撓撓頭:“那是怎麽回事?屋裏還有其他的通道?”
羅飛卻再次否定了他的猜測:“沒有。”
“那就說不通了啊。”尹劍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狀態,“唯一的出入口被牢牢地守護著,那家夥是怎麽進出辦公室的?”
龍哥瞪大眼睛,一會兒看看尹劍,一會兒又看看羅飛。這個問題同樣折磨了他許久,他非常期望有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從理論上來說,他根本無法進出——”羅飛沉吟著說道,“所以,也許他根本沒有進出。”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繞,尹劍琢磨片刻後才品出些玄妙來:“你的意思是……他本來就藏在這個屋子裏的?然後,等阿華他們打開了辦公室又趁著黑暗逃脫?”
羅飛還沒答話,龍哥已經把腦袋搖成個撥浪鼓一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剛才就說了,鎖門前我和阿華仔細檢查過屋子,裏麵肯定沒有其他人。”
尹劍卻有些不以為然:“或許他藏在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呢?那家夥可是經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法呢。”
“就那麽大個屋子,難道他能鑽進牆縫裏嗎?”龍哥漲紅了臉反駁,今天他已經夠鬱悶的了,無法容忍別人對這麽確鑿的事情產生質疑。
羅飛這次和龍哥站在了一邊。他摸了摸下巴頦說道:“從現場情況來看,屋裏想要藏人並不容易。所以那家夥在鎖門前就已藏在案發現場的可能性也不大。”
“剛才不是你說他‘沒有進出’嗎?”尹劍被羅飛含混不清的態度搞得更糊塗了。
“‘沒有進出’並不代表他就一直在屋裏。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羅飛頓了頓,等其他人都擺出認真聆聽的態度之後,才煞有個事地說道,“他一直就不在屋裏。”
“可是,這……”尹劍更加結舌了,“有錄像的啊,他確實進屋了,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龍哥也在一旁附和著點頭,同樣無法接受羅飛的這種假設。
“眼見並不一定為實——因為錄像是可以偽造的。”
“偽造錄像?”尹劍張大了嘴,這一點他真的從未想過。不過以Eumenides的本領,這對他來說倒也並非難事!
得到羅飛的提示,尹劍的思路便清晰了許多,他凝神理了片刻,開始嚐試著分析道:“難道那段凶手潛入屋中的鏡頭是Eumenides事先就錄製好的?當第一次停電的時候,他便通過技術手段,將這段錄像取代了現場的監控信號,從而給旁觀者造成了有人已闖入現場的錯覺。這樣阿華他們就趕緊跑到樓上把屋門打開,而這時Eumenides才趁亂趁黑潛入屋內,完成了對兩位受害者的刺殺。”
羅飛緩緩地點著頭:“雖然有很多細節還難以解釋,但至少這是一個值得推敲的思路。”
龍哥卻再一次提出了抗議:“這也是不可能的!”
羅飛和尹劍同時轉過頭來看著他,龍哥便梗了梗脖子道:“我們進屋的時候,兩位老總就已經被殺了,絕對不是我們把門打開後,凶手才進去的!”
羅飛咂了咂嘴,這裏確實是個問題。此前阿華說過,進屋的一共就是四個人:他、龍哥以及兩個小弟,所以在屋內應該不會出現混亂的局麵。即使Eumenides真的是開門之後跟著混入,也很難在那種情況中下手連斃兩命吧?
而龍哥接下來的話則讓尹劍更加沮喪:“我是第一個衝進屋裏的。當時我直接跑到了林總床邊,一腳就踩在了床頭的血窪裏。然後我的小弟過來打手電一照,林總脖子被切開,早就斷氣了。根本就不是你們猜的那個情況。”
“如果這樣的話,那Eumenides還是提前進屋了啊!哎,真是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通呢……”尹劍搖搖腦袋,像是自我放棄了,隻能用求助的眼神看著羅飛。
羅飛也有些一籌莫展的樣子,最後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對尹劍說道:“你把那段錄像再放一遍,從第一次斷電前開始。”
尹劍便把錄像往回調了一段,從23:35:00的時候重又開始播放。
羅飛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屏幕的右側。整個辦公室是由兩個攝像頭共同監控的,屏幕右側顯示的正是西邊半拉辦公室的情形。
尹劍也同樣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區域。因為那裏正是神秘男子出現的地方。
23:35:12的時候畫麵跳了一下,時間隨即切換到了23:39:21。
尹劍把臉貼在屏幕前麵,仔細鑽研後來的錄像是否有造假的痕跡。而羅飛卻已撤過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口中喃喃地說道:“看來剛才你的那段分析的確是錯了。”
尹劍知道羅飛已經有了結論,便連忙把頭跟過來問道:“怎麽了?”
羅飛無奈地勾了勾嘴角:“那段錄像確實是真的。”
“你怎麽看出來的呢?”尹劍一邊問一邊又轉過頭,再次倒回錄像看了一遍,但還是無法作出有效的判斷。
羅飛提示道:“注意窗戶上方的那個掛鍾。”
“掛鍾?”尹劍看見了,窗戶上方確實有一麵掛鍾,因為窗戶的位置偏西,所以那麵鍾和神秘出現的男子一樣,都被攝進了右側的屏幕中。
可是那掛鍾裏能藏有怎樣的信息呢?尹劍蹙眉想了會兒,忽然心中一動,略有了些眉目。於是他又把那段錄像倒回,再一次研究斷電前後的監控畫麵。而他的想法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驗證。
“時間!”他用手指頭點著屏幕上的掛鍾,“時間可以吻合的!”
羅飛點點頭,這正是判斷錄像真偽的關鍵所在。
監控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斷電時是23:35:12,備用發電機供電時是23:39:21;仔細辨別掛鍾上的指針,可以看到畫麵跳躍前時間指示在11:33:45處,畫麵跳躍後則指示在11:37:54處。雖然兩個計時器之間存在著誤差,但它們記錄下來的斷電時間間隔卻完全一致,都是四分零九秒。這一點便足以說明這段錄像並無造假的可能。
因為即使Eumenides能通過精巧的設計控製停電的時間,但他絕對控製不了備用發動機啟動的時間。阿華當時派了兩個手下去地下室完成啟動備用發電機的工作,那兩個手下行進的速度是無法預料的。也就是說,這兩個手下在停電後四分零九秒啟動備用發電機,這個時間點毫無確定性。
所以如果Eumenides偽造了錄像,其他的場景都可以模仿得很好,但那個掛鍾上的指針卻無法模仿,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斷電和來電之間的時間間隔會是多少!Eumenides要造假的話,他一定會選擇拍不到掛鍾的左半邊屏幕來操作。以他的謹慎和縝密,絕不應該讓那難以操控的掛鍾出現在偽造的錄像中!
而現在那掛鍾不僅出現在了錄像中,而且掛鍾上的指針變化還能與實際情況精妙吻合,這隻能說明:那段錄像顯示的的確就是辦公室現場的情形,並無造假的可能!
這個疑問到此算是解決了。但羅飛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因為由此而衍生出來的推論是:在23:39:21的時刻,確實有一個高大的男子闖入了守備嚴密的辦公室。他手中夾著銳利的刀片,正準備展開一場血腥的屠戮!
他究竟從哪裏來?作案後又去了哪裏?這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再次成為了血案中首當其衝的困惑焦點!
這次羅飛沉思了良久仍無進展,腦子卻漸漸發漲。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暫時修整片刻。看看時間,已經過了淩晨三點。他斟酌了一會兒,吩咐尹劍:“你通知一下曾日華和慕老師吧,讓他們過來。我們四點鍾的時候開個現場會議。”
第十九章 現場勘查
十一月三日淩晨四點整,龍宇大廈一層監控室。
“四一八”專案組的現場會議開始了。除了柳鬆因保護杜明強不能前往,其他成員都準時出現在了會場上。
尹劍首先介紹了案發經過,同時把現場的錄像又反複播放了幾遍。對於這樣離奇的入室行刺事件,曾日華和慕劍雲也隻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等尹劍說完之後,羅飛開始補充一些外圍已經掌握的情況:“斷電的原因已經調查清楚了。大廈的主供電電纜上被安置了一個定時爆破裝置。爆炸的威力很小,但產生的溫度足以將電纜的絕緣層熔化,導致供電係統短路癱瘓。備用發電機同樣被動了手腳,輸出電纜本來由四組線路組成,其中三組都被事先剪斷,剩下的一組線路無法承受四倍的設計負荷,所以在啟動十幾秒鍾後就過熱燒斷了。”
聽到這裏,曾日華便饒有興趣地晃起了腦袋:“這可有點意思了啊。既然要破壞,他幹嗎不把四組線路都剪斷呢?偏偏要留下一組,怕是另有文章吧?”
“他是故意要讓我們看到後麵的那段鏡頭……”慕劍雲也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為什麽呢?炫耀?挑釁?或者……這本來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在你們來之前,我和尹劍有過一些思路——不過,似乎站不住腳。”羅飛頓了頓,又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妨討論一下……嗯,我們當時認為,後麵的這段錄像有可能是偽造的。當時並沒有人闖入室內,凶手這麽做的目的,是想誘騙阿華等人把屋門打開,然後他才能趁亂在黑暗中完成刺殺。”
“哎,很有道理啊!”曾日華似乎對這個思路非常認同,他甚至興奮地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哦?”羅飛便就勢問道,“假錄像這種事,從技術來說困難嗎?”
曾日華大咧咧地擺擺手:“一點都不困難。你想啊,我們從屏幕上看到的畫麵,都是從監控設備終端傳過來的電子信號啊。這個終端如果是攝像頭的話,那我們看到的就是攝像頭攝錄到的畫麵。要造假的話,隻要趁著第一次斷電的機會把信號傳輸線拔下來,然後和事先準備好的播放終端連接在一起。等供電恢複之後,監控屏幕上就會顯示你播放的畫麵。”
“嗯——”羅飛聽懂了對方的講解,並繼續引申道,“等備用發電機被燒壞,電力再次中斷之後。我隻要把信號線重新和攝像頭插在一起,這樣監控設備就又恢複常態,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曾日華拍拍手說:“沒錯!”
可羅飛卻皺著眉頭,看起來問題並未解決。他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那麽監控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呢?這個也可以造假嗎?”
“這個啊……”曾日華撓了撓頭皮,“這可就不行了。因為屏幕上顯示的是監控係統內部設定的時間,和終端信號是無關的啊。也就是說,不管屏幕上出現什麽樣的畫麵,顯示的時間都不可能變化的。”
“這樣的話,那段錄像就不可能是假的。”羅飛有些失望地癟癟嘴,然後把錄像裏掛鍾顯示的時差問題講解了一遍。
曾日華聽完有些黯然,不過他還不太甘心,片刻後又辯解說:“會不會啟動備用發電機的人是和Eumenides串通好的?隻要把時間掐準,就可以蒙混過關了。”
“這個沒有必要啊。”慕劍雲首先便否決了這個猜想,“兩個攝像頭裏隻有一個會拍到掛鍾,Eumenides要造假肯定會選擇不出現掛鍾的屏幕,何必像你所說那麽費勁呢?”
羅飛點點頭,且又說道:“我也詢問過那兩個去啟動備用發電機的小夥子。他們的敘述並無漏洞,所以顯示屏上的計時器無法作假的話,那麽錄像作假的可能性基本上也就不存在了。”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那他真的是神仙嗎?來無影去無蹤的。”
“我們肯定還是忽略了什麽……某個思維的死角。”羅飛眯起眼睛,目光像是凝滯在某些看不見的迷霧之中。
會場暫時陷入了沉默的氣氛中。眾人似乎都在凝神思索卻又難得頭緒。就在此刻,尹劍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趕緊一邊接聽一邊退出會場,生怕幹擾到其他人的思緒。但不久之後他重新走進屋內時,卻毫無顧忌地大聲嚷起來:“羅隊,他們找到了Eumenides換下的血衣!”
羅飛立刻站起身:“快,帶我去看看!”
作為龍宇集團的總部大樓,龍宇大廈擁有一個非常豪華的底層大廳。因為大廳的麵積比其他樓層的投影麵積大得多,所以大廈底層單獨向著樓體南麵凸出了很大一塊空間,這片空間的頂部自然就形成了一片露台。這片露台雖然不算高,但也屬於大廈的外頂麵,平時很少有人會到達這個地方。
搜查小組正是在這裏發現了一個無人認領的運動型背包。打開背包的拉鏈,發現包裏裝著揉成一團的衣物,而最上方赫然是一雙浸滿了鮮血的白紗手套。他們不敢怠慢,一邊保護現場,一邊把情況向專案組作了匯報。
五六分鍾後,羅飛等人來到了這片露台。搜查小組往外圍撤開,將核心的區域讓了出來。羅飛帶上薄膠手套,蹲在圈子中心翻看著那個背包,很快他就給出了論斷:“沒錯,這的確是凶手遺留下來的。”
包裏除了手套之外,還有一套血衣,一個黑絨帽,以及一雙鞋套。這些衣物和錄像中那個神秘男子的穿著完全一致。同時羅飛在背包的外夾層中還找到了一柄極為鋒利的刀片,刀片上尚未完全幹涸的血跡昭示了這正是用於殺戮的凶器。
曾日華也蹲在羅飛身邊,此刻他似乎參透玄機地拍著手道:“那這裏一定就是Eumenides逃跑的路線了!”
“嗯。”尹劍附和著點點頭,“他應該是事先準備有一包幹淨衣服在這裏。在作案之後,他先到這個露台上換了血衣,藏好凶器,然後才逃之夭夭的。”
因為身為女性且並不熟悉刑偵過程,慕劍雲一直站在圈外旁觀著。在聽到同伴們的分析之後,她便轉頭四顧,打量起周圍的地形來。
“從這裏逃走倒是容易。關鍵的問題是,他該怎樣才能從十八樓的辦公室到達這個露台?”最後慕劍雲仰起頭看向大廈高層,拋出了這樣的疑問。
確實是如此。如果能到達這個露台,那無論從邊緣的哪個方向往下一躍,便可脫身到大廈之外(五六米的高度對普通人來說或許是個障礙,可對Eumenides這樣的高手就不值一提了)。可是大廈的十八層和這個露台之間卻有數十米的高差,Eumenides總不可能像鳥一樣飛下來吧?
羅飛此刻也站起身,他抬頭看看高處的樓層,然後把目光又轉回到露台上。卻見這個露台采用了“空中花園”式的設計,周圍一大圈都鋪上泥土,做成了綠化帶,裏麵樹木蔥鬱,長勢倒也茂盛。
“去那邊樹木叢裏再仔細搜搜看。”羅飛對搜查小組下達了新的命令。小夥子們立刻分散開來,鑽進了茂密的綠化帶中。
沒過幾分鍾,就有興奮的聲音從樹叢裏傳出來:“這裏有一堆繩索!”
羅飛等人全都為之動容,他們不約而同地向著呼聲傳出的地方跑去。紮到近處一看,果然,在一株小青鬆旁邊堆著大量的繩子,盤錯交織,長度相當可觀。
羅飛彎腰把那繩子撚起一截。卻見那繩子隻有小指般粗細,但質地非常堅韌,應該是專業的戶外攀爬用品。他輕輕咂了一聲,抬起頭向著高處遠遠眺望。
這個動作的暗示意味是如此的明顯,以至於周圍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感覺恍然大悟似的。曾日華更是按捺不住地叫起來:“原來他就是用這根繩子爬進爬出的!”
羅飛卻不置可否。他愣愣地思索著,似乎有很多事情仍是無法理解。
“爬出倒是可以,要爬進那也太難了吧?”慕劍雲也悠悠地表達出自己的困惑。
因為大廈在南向的裏麵是呈內凹的弧形。所以繩索如果從十八層的那扇窗戶懸下來,必然有很長一段是無依無靠地垂在空中。沿著這樣的繩索往下滑溜很容易,但要往上攀爬,所需要的技術和體力就非同一般了。
而羅飛考慮的問題則更多。他收回目光看著曾日華,像是反問一般地說道:“要避開室外的監控攝像,他隻能在停電之後開始攀爬。四分鍾的時間,從這裏上到十八樓,走樓梯都費勁,隻靠這條繩索,可能嗎?而且垂直落差這麽大,這繩索開始怎麽掛上去?最後又怎麽收回來?”
曾日華被問出了一臉愁容,他頗委屈地咧著嘴:“我怎麽知道那麽多?不過Eumenides這家夥,他肯定是有辦法的。”
“既然在這裏發現了繩索,那個辦公室又隻有窗口可以出入。所以Eumenides的基本手法應該可以確定了吧。”尹劍對曾日華表達了支持的態度,“至於他究竟怎麽完成這麽高難度的工作,我覺得可以請教一下特警隊的同誌。”
尹劍剛說到特警隊的同誌,特警隊的人還真就出現了。卻見柳鬆正從大廈二層的出口轉出來,跑上了露台。
羅飛的目力最為敏銳,他首先看到了這個不期而至的同僚,禁不住輕輕地“咦”了一聲。其他人便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而柳鬆則很快就跑到了他們的身邊。
“你怎麽也來了?”羅飛惦記著派給柳鬆的任務,“不是讓你守著杜明強嗎?”
“我把他一塊帶過來了。”柳鬆看起來求戰欲望非常強烈,他簡單地答了一句後便急切地反問,“這裏情況怎麽樣?”
羅飛還是有些不太放心:“他現在在哪兒呢?”
“在大廈裏。周圍都是我們的同誌,肯定出不了事的。”
羅飛這才點了點頭。現在龍宇大廈裏布滿了警察和集團護衛,每個人都在全力搜尋Eumenides的下落。把杜明強安置在那裏,即使沒有柳鬆監防也不致出什麽問題。
曾日華“嘿嘿”一笑,感慨道:“深更半夜的,那家夥倒也樂意跟著你一塊折騰。”
“上次被我教育了一次,現在老實多了。”柳鬆心照不宣地回視著曾日華,對於“教育”這個詞的意義,這兩人是頗有共鳴。
既然柳鬆來了,尹劍正好可以繼續先前探討的思路。他抬起頭指著大廈高處問柳鬆:“你能不能看到十八樓的那扇窗戶?”
柳鬆眯起眼睛尋摸了一會兒:“是不是四周一大片都黑著,就中間孤零零亮著燈的那個?”
“沒錯。”尹劍又低頭指指腳下,“你再看看這堆繩子,能不能用它從這裏爬到那扇窗戶?”
柳鬆咋了咋舌:“這麽高?而且是淩空攀爬……我肯定是不行。”
羅飛又追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有人能做到嗎?”
柳鬆本想搖頭,但看到眾人都極為鄭重地看著自己,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猶豫了片刻,換了一種保守的語氣:“嗯……這麽說吧,我們特警隊也會經常進行攀爬訓練,像這樣的徒手懸空攀繩,最多也就是設置二十多米的高度。再高的話,不僅體能上支撐不住,而且繩索會搖擺得很厲害,不好控製。”
羅飛摸著自己的下巴頦,若有所思。柳鬆算得上是特警隊裏的佼佼者了,一身本領未必在Eumenides之下。連他都覺得難以完成的任務,Eumenides真的能在四分多鍾的時間裏就輕鬆搞定嗎?
柳鬆從羅飛等人的神色中窺到了一些端倪。他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難道Eumenides就是這樣進入作案現場的?”
尹劍眨著眼睛,顯得既茫然又無奈:“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隻能這麽解釋了……”
柳鬆再次仰起頭,張大嘴看著那扇窗戶。那裏實在太高了,簡直像夜空中的繁星,遙不可及。因為頭仰得角度太大,血液回湧,柳鬆很快覺得有些頭暈,他用手揉著脖子,沮喪地垂下頭來。雖說還未和Eumenides正麵相遇,但在他心裏像是已然輸了一個回合。
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外圍搜索的警員忽然又撼了起來:“羅隊,你們過來看看,這裏有發現!”
眾人精神一凜,連忙循聲走了過去。卻見在露台的西側邊緣處,一個搜索隊員正蹲在樹叢間,認真研究著地上的某樣東西。
走到近處才看清,原來那是一塊白色的塑料泡沫。這本是城市中隨處可見的廢棄物,之所以引起關注,是因為這塊塑料泡沫的邊緣沾染著一小片的血跡。
羅飛一直戴著薄膠手套,直接便把那塊泡沫撿起來仔細端詳。那泡沫薄薄扁扁的,帶著明顯的弧度,形狀看起來像是古代屋頂上那種細長的琉璃瓦片。
“這是什麽?”慕劍雲湊上前,略歪著腦袋問道。
“應該是包裝用的泡沫殼吧——”尹劍猜測著說,“看形狀包的是玻璃杯之類的東西。”
羅飛皺皺眉,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他轉頭對身邊的那個搜索隊員說道:“你從大廈正門出去,往東走二十多米,在馬路邊上應該還有一塊這樣的泡沫——現在就去把它撿過來。”
那搜索隊員立刻領命而去。見身邊其他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羅飛便淡然解釋道:“我來的時候在門口看到過的,當時沒有在意。不過這兩塊泡沫的形狀挺像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線索——希望那塊泡沫還沒有被其他人撿走。”
留意身邊的每一個細節,並且有著過目不忘的神奇本領,這正是羅飛異於常人的所在。不過曾日華對他這次的發現卻有些不以為然:“這樣的包裝垃圾滿街都是吧——很多人都會隨手亂扔的。我覺得不該往西,應該集中力量,沿著大廈往東仔細搜查。”
慕劍雲看看他,似乎在問為什麽,曾日華便又手舞足蹈地解釋:“你看,這泡沫上有血跡啊,而且還很新鮮,顯然就是凶手留下的。這說明凶手曾經到過這個地方,這裏又是露台邊緣,那他應該就是從這個方向跳下露台的,我們得往東邊搜過去才對。”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尹劍已經開始搖頭,並且緊跟著他的話音吐出三個字來:“不見得。”
曾日華瞪著眼睛,有些受到打擊的樣子。而羅飛則是目光一亮,頗為讚許地看著自己的助手。
尹劍感受到了來自羅飛的鼓勵,於是更加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凶手已經在露台上換了血衣,那麽他身上的血跡肯定也會清理幹淨,不會在跳下露台時還把血沾染到周圍的物體上。而且這泡沫上的血明顯呈浸漫狀,如果是凶手經過是留下,應該是形成滴落狀的血濺才對。”
對方的言辭有理有據,曾日華不得不點頭以示認同:“嗯,這樣啊……這樣的話,這血跡是怎麽回事呢?”
“我覺得是凶手在換下血衣之前,用手抓起過這塊泡沫,所以手套上的血就染了上去。”尹劍一邊說,一邊伸手過去在泡沫旁邊虛虛地比了一下。果然,如果張開虎口捏住泡沫的話,正好可以在泡沫的一端染上吻合印跡的血痕。
“他拿這個泡沫幹什麽?”曾日華翻起眼睛做出苦思冥想的樣子。就在這時,剛剛被羅飛派出去的那個搜查隊員已經返了回來。
“羅隊,找到了。”他一邊大聲匯報一邊快步走到近前,他手裏捏著一隻大號的證物袋,裏麵裝著另一塊塑料泡沫。
羅飛接過證物袋,和其他人一起細細端詳。卻見這塊泡沫的形狀果然和露台上的差不多,隻是尺寸似乎要略大一點。不過這塊泡沫上並沒有血跡,幹幹淨淨的正常得很。
“把這些東西都拍照,打包,帶回隊裏去。”羅飛先是對尹劍吩咐一番,然後又命令周圍的搜查小組,“你們再辛苦辛苦,把搜查的範圍擴大一點,方圓五十米的範圍內,都要仔細地篩一遍,尤其是大廈的南側!”
眾人各自領命,而羅飛這時又仰起頭來,遠遠看向高處那點孤獨的燈光,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的專案組同僚們也紛紛抬頭,他們眼神中多少有些迷茫,看來他們雖然能跟上羅飛的動作,卻很難跟上他的思維。
良久之後,羅飛的思緒似乎到達了一個節點,他無聲地長吸一口氣,轉頭看著眾人道:“我們回大廈裏看看吧。”
一行人下了露台,首先進入了大廈的一層大廳內。龍宇集團的那些黑衣護衛此刻基本上都集中在這裏,若幹個刑警隊員正忙著給他們做詢問筆錄。而在大廳的會客台邊,有兩個人正相對而坐。
“他們倆怎麽湊到一起去了?”羅飛看到這樣的場麵,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柳鬆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因為那兩個正在交談的男子,一個是阿華,另一個卻是他的保護目標杜明強,後者此刻蹺起了二郎腿,一副得意悠然的模樣。
“我讓你在監控室待著,你跑這兒來幹什麽?”柳鬆快步趕上前,沒好氣地斥問著杜明強。
杜明強放下了二郎腿,神態略收斂了些。不過他還是振振有詞地反駁道:“我們正在做一個罪案現場專訪。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作為一個記者,我怎麽可能在屋裏閑得住?”
柳鬆瞪大了眼睛,隨後趕到的慕劍雲聽到他們的對話,忍不住輕輕一笑,附耳對曾日華說道:“我早就知道這家夥乖乖聽從擺布是另有居心。就他這身賤骨頭,你們以為打兩次就改得了嗎?”
柳鬆伸手把杜明強從椅子上拽起來:“走走走!這是你瞎胡鬧的地方嗎?!”
可阿華卻拽住了杜明強的另外一隻胳膊,同時冷冷地看著柳鬆道:“這位警官,我可不覺得杜先生的行為是胡鬧。作為Eumenides殺戮名單上的對象,他有權利了解事態的進展,而作為一名記者,他也有義務把事情的真相告知給公眾。”
杜明強有了阿華的支持,腰杆兒似乎硬了很多,於是便僵著身體和柳鬆較起了勁:“我是合法公民!這裏是龍宇大廈!隻要主人同意,你們無權限製我們的交談自由!”
“你……”柳鬆雖然氣惱,但在言辭上卻很難敵得過伶牙俐齒的杜明強,他隻好看向身後的羅飛,似乎要等待對方的決斷。
羅飛卻覺得問題的核心在阿華身上,所以他沒有搭理杜明強,而是對阿華說道:“你不該接受他的采訪。他隻是個網絡記者,今天的事情如果在網絡上傳播開,會給公眾帶來恐慌的。”
“我知道他是網絡記者才接受采訪的。”阿華一開口就把羅飛的話頂了回去,“傳統媒體都是被閹割過的,我才不會在他們麵前浪費時間。前幾天電視上不還說Eumenides已死,恐怖殺手的陰影已經消散嗎?哼,你們自己不覺得很可笑嗎?”
羅飛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那些媒體的德性,確實是沒幾句真話。
“我們需要在網上亮出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讓Eumenides一個人在那裏唱獨角戲!”阿華反過來試圖說服羅飛,“現在很多網民都把Eumenides當成了城市英雄,可他們是否知道,每一起血淋淋的殺戮都是一起新的罪惡?那些受害者同樣有家庭、有朋友、有深愛著他的人們。這些人的痛苦又去找誰分擔呢?”
這些言語儼然發自肺腑,竟然在場眾人皆有些動容。而杜明強則像是重任在肩一般昂起頭,拍著胸脯說:“我一定會把他們的感受寫出來,讓公眾真正地了解Eumenides。他並不是什麽英雄,他隻是一個濫用正義感的殺人犯!”
羅飛看看杜明強,開始重新考慮這個網絡記者可能帶來的利害關係。其實他也覺得警方在輿論上和Eumenides的對抗有些乏力。自從Eumenides在網絡上發出“死刑征集令”,然後又如約處置了韓少虹、郭美然以及辱師少年這些網絡中的公憤對象,他的名望已越來越高,隱隱已成為網民們寄托正義情感的不二之選。而那篇征集令也被大量地轉貼,令警方的網監部門疲於應付。
古人早有治水之訓。當公眾的情緒已經蓬勃醞釀起來,光靠“堵”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或許這時真的應該出現和Eumenides相對的聲音,從另外一個角度引導人們去看到事情的全貌。時代已經不同了,每個人都有自由的思想,讓他們獲得足夠的信息,進而去判斷、去選擇,也許才是真正的輿論控製之道。
想到這裏,羅飛便問杜明強:“你會怎麽去寫這篇報道?”
“放心吧,我肯定不會去渲染凶殺的細節。”杜明強翻著眼皮說道,“我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記者,並不是刺探隱秘的狗仔隊!我所專注的是案件背後的意義,比如說凶案給受害人家庭帶來的痛苦,等等。”
“那麽對Eumenides給被害人羅列的罪名呢?你怎麽處理?”羅飛最關心的其實是這一點,因為這個問題把握不好的話,網民們很可能又會一邊倒地為Eumenides喝彩。
杜明強“嘿嘿”地怪笑起來:“這正是我這篇報道的精彩之處呢。”見羅飛麵露不解之色,他又拿著賣關子的腔調解釋說:“Eumenides這次給兩個死者定的罪名都是‘涉黑’。可他或許不知道,蒙方亮在十多年前就因為相同的罪名蹲過監獄,直到四年前才刑滿釋放。所以他的罪行已經被法律製裁過,並不需要Eumenides的懲罰。而蒙方亮在出獄之後一心向善,甚至皈依佛教。對這樣一個人,Eumenides有什麽理由舉起他的屠刀?”
是這樣?羅飛心念一動,那Eumenides的這次行刑確實有點濫殺無辜的嫌疑。如果把事實公布於眾,或許真的能讓很多Eumenides的支持者倒戈相向呢。
不過羅飛並沒有把心中的暗喜表現出來。他知道杜明強實在是個太過浮躁的家夥,你誇他三分,他轉眼就會飛起來一丈。所以羅飛仍然板著臉孔,他似乎斟酌了許久,這才作出好大讓步似的對柳鬆說道:“這樣吧,等他把報道寫完,你先拿過來給我看看。我覺得沒問題,就讓他發出去。如果他寫的和今天說的不一樣,那就讓曾日華把他在網絡上所有的發文權限全部封禁。”
柳鬆應了聲“是”,撤手鬆開了杜明強。杜明強懶洋洋地重新坐下,一副勝利者的得意姿態。
羅飛這時再次看向阿華,其實後者才是他來到大廳的目標所在。
“阿華,你叫上龍哥。麻煩你們兩個跟我上樓一趟。”
“有什麽事嗎?”阿華敏感地問道。
“現場的那個辦公桌,有一個抽屜無法打開……”
“那是鄧總的私人抽屜,我也沒有鑰匙。”
“我知道。但是出於辦案的需要,我還是想看看那個抽屜。等下我會把鎖撬開,你們倆最好和我一塊上去,這樣方便一點。”羅飛的話說得很客氣,但顯露出來的態度卻不容置疑。
既是警方辦案的需要,阿華自然沒理由拒絕。況且對方能邀請己方人員一同前往,也算是有禮有節。阿華點點頭說道:“那好吧。”
於是眾人叫上龍哥,又乘電梯向著十八樓而去。這次柳鬆吸取教訓,囑咐樓下的同事看好杜明強,防止他再跑到案發現場添亂。
辦公室內,對屍體的勘驗以及物證痕跡的搜集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羅飛等人避開死者所在的核心現場,直接來到了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前。
再次征得阿華和龍哥的同意後,羅飛指揮柳鬆打開了抽屜上的鎖頭。對於柳鬆來說,這樣的活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抽屜被緩緩拉開,就連阿華和龍哥也探長了脖子。因為他們也從未見識過鄧總的這個抽屜裏到底會裝著些什麽寶貝。
可那抽屜卻幾乎是空空如也。直到那屜籠把拉到盡頭的時候,才在最裏端顯出一個信封來。
光禿禿的信封,表麵沒有任何字跡。而眾人的心卻不約而同地為之一緊。
羅飛重新帶上取證用的薄膠手套,將那個信封從抽屜裏取了出來。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他把信封打開,從中抽出一張字條。
在場眾人對這樣的字條早已非常熟悉,他們所關心的無非是字條上這次出現的人名罷了。
卻見這次字條上寫的是——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阿華
罪行:涉黑
執行日期:十一月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屋中出現短暫的寂靜,大家都看向阿華,目光中透露出難以描述的複雜情緒。
阿華緊咬著牙齒,他的眼中隻有仇恨和憤怒,絲毫看不到畏懼的神色。倒是現場另外一個人忍不住驚恐地叫出聲來:“這家夥……他……他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羅飛等人循聲看去,說話的人卻是龍哥。他的身體瑟瑟發抖,全然配不上那副孔武有力的尊容。
阿華瞪了他一眼:“又不是寫給你的,你怕什麽!”
“遲早也會到我的!”龍哥連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先是鄧總,然後是阿勝,這次是林總、蒙總,接下來就是你我,他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阿勝?”羅飛忽然警覺起來,“阿勝是誰?”
“阿勝也是鄧總的心腹,前些天出車禍死了。”龍哥忙不迭地回答,似乎把羅飛看成了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不過當時阿華他們就分析,這很可能也是Eumenides設計的毒手!”
羅飛看看身邊的同僚,神色愈發嚴峻。沒想到撬開這個抽屜之後,竟又牽扯出前後兩條枝節來。這個他原以為會輕鬆度過的夜晚,此刻已將他引入了新一輪激戰的漩渦之中!
十一月三日清晨六時整,省音樂學院內。
當莘莘學子尚在睡夢中的時候,卻有一個女孩已踏著晨露走在校園中。她穿著一襲淡雅的黑白服飾,像是一朵開放在朦朧晨光裏的純淨蓮花。
她步履輕盈,但卻走得很慢,因為她的眼睛從小便失去了視力。她隻能一路跟著那隻名叫牛牛的導盲犬,後者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夥伴。
這一人一狗穿過一片大草坪,來到了一間獨立的琴房前。這裏林木環繞,環境清幽,此刻幾乎看不到其他的來往之人。女孩摸出鑰匙,打開屋門走進去。雖然天色仍暗,但她卻沒有開燈,因為那燈光並不能驅走彌漫在她身邊的黑暗。
女孩每天的生活都是從這間琴房開始的。她必須來得很早,因為她並不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她隻是在借用這個屋子。每到八點以後,當本校的學生開始上課活動的時候,她就得踏著朝陽離開。
女孩不舍得有一絲的懈怠,她從琴盒中取出自己心愛的樂器,擺好架勢,稍微凝了凝神之後,便屏上一口氣,悠悠地拉動了琴弦。柔美的旋律如同溪水般潺潺流出,浸潤了這個深秋的清晨。而女孩則緊閉雙眼,陶醉於這個僅屬於自己的音樂世界。當她身體上的缺陷完全被音樂的光芒所掩蓋時,也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刻,可惜這樣的時刻卻很少有人能欣賞到。
一曲終了,琴房四周複歸寧靜。原本一直趴在主人腳下的牛牛此刻卻忽然站起身,衝著屋外“汪汪汪”地叫起來。女孩放下小提琴,有些詫異地歪了歪腦袋,凝神傾聽外麵的動靜。在這個時間段,此處應該很少有人過往的。
可今天她卻分明聽見了腳步聲,那步伐沉穩迅捷,而且正向著琴房的方向越行越近。女孩站起身,有些緊張地攥緊了牛牛脖套上的繩索。
腳步聲在琴房門前停下了,片刻後,“咚咚咚”的敲門聲響了起來,並且有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在問道:“有人嗎?”
房門隻是虛掩著,但那人卻沒有直接把門推開,從這一點看來,那男子倒是個頗有禮貌的來客。女孩略略放鬆些情緒,反問道:“你找誰?”
“鄭佳女士在這裏嗎?”男子仍是在屋外問道。
女孩略略猶豫了一會兒,沒有答話,臉上則露出詫異而又躊躇的神情。
屋外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疑慮,便又解釋道:“我是送快遞的,雇主讓我在這個時間把貨物送來這裏,交給一個叫作鄭佳的女士。”
女孩終於開口:“那你進來吧。”
屋門被輕輕地推開,女孩聽見那男子走進了屋內。他停在距女孩兩三米遠的地方,帶著祝福的語氣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有人在網上訂了這隻蛋糕,托我送過來。”
生日?女孩似乎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的,今天確實是自己的生日。隻是最近遭遇至親劇變,她早已把些事忘在了腦後。沒想到居然還有別人在幫她記著。
“是誰訂的?”她很自然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網上訂購可以匿名,我們隻管把貨物送到就行。祝你生日快樂。”男子微笑著說道,而且他的微笑似乎能通過語言傳遞出去,在女孩身邊洋溢出一股暖意。
“謝謝你。”女孩也微笑著回複他。
“那我把蛋糕放在琴凳上了。”
“等等——”女孩聽出了對方話語中告辭的意味,“你要走了嗎?”
男子“嗬嗬”一笑,委婉地回答說:“我還有別的貨物要送。”
女孩咬了咬嘴唇:“你能不能稍等一會兒。我想……請你描述一下那個蛋糕,它是什麽樣子的?我看不見……”
這樣一個請求從這樣一個女孩口中說出來,隻怕任何人都不忍心拒絕。那男子也因此留下了腳步,他看著那個蛋糕認真地說道:“這蛋糕不大,但是非常漂亮。蛋糕是金黃色的,上麵是一層厚厚的奶油。奶油中心用巧克力澆成了一柄小提琴,亮亮的、黑黑的。有好多音符圍著小提琴飛舞,這些音符是鮮紅色的,看起來應該是……嗯,是用甜果醬畫在奶油上的吧?”
女孩側過耳朵傾聽著,她的臉上露出笑意,分明是感受到了那些繽紛的色彩。然後她又問道:“上麵有字嗎?”
“當然有——蛋糕上寫著:祝鄭佳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落款呢?”女孩期冀著揚了揚頭。
男子這次略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沒有落款。”
女孩輕輕地“哦”了一聲,她蹲下身體,用手輕輕撫摸著牛牛的腦殼。牛牛乖巧地坐在她的腳邊,一邊用腦袋蹭著主人,一邊用慵懶的眼神看著不遠處的男子。
“這是我的導盲犬,它叫牛牛。”女孩柔聲介紹著自己的夥伴。
男子笑了笑,誇讚說:“它看起來很乖,也很可愛。”
“牛牛看見陌生人的時候是很警惕的——”女孩微微側過腦袋,沉吟著說道,“可自從你進屋之後,它就一聲也沒有叫過。”
男子站著不說話,嘴角挑起一絲苦笑。
女孩忽然抬起頭,眼睛正對著男子的方向。男子頗不自在地別了別身體,好像對方真能夠看見自己一般。
女孩就這樣“凝視”著對方,片刻之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試探著問道:“是你嗎?”
男子長出了一口氣,倒像突然間如釋重負了一般。然後他無奈地搖頭歎道:“你雖然看不見,可我沒有一次能瞞得過你。”
“真的是你?”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女孩心中卻還存著疑慮,“你的聲音怎麽變了?”
“我刻意做了一些掩飾……不想讓你聽出來是我。”男子一邊說,一邊把緊勒在喉彎處的一個塑膠圈解了下來。他用手揉了揉被壓得發疼的聲帶,感覺呼吸順暢了很多。
“現在終於可以輕鬆一點了。”他咧著嘴說道,語調中恢複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陽光和朝氣。
這才是女孩熟悉的聲音。她微笑著站起身,神色頗為驚喜。不過她很快又皺起眉頭問道:“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來過。”既然已被對方識破了身份,年輕人索性變得坦然起來。
女孩敏感地追問:“你怕我會纏上你嗎?”
“不,”年輕人連忙解釋,“隻是……我現在惹了些小麻煩,沒必要讓你擔心,更不想把你卷進來。”
女孩不禁為對方擔心:“什麽樣的麻煩?”
“我能解決的。”年輕人淡淡地答道。他那自信的語調聽起來讓人十分放心,女孩便又笑笑,停止了對這個話題的糾纏。
“請坐一會兒吧,”她向對方發出友好的邀請,“——如果你不用急著離去的話。”
“好吧。”年輕人找了張椅子搬到女孩的麵前,在坐下的同時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能停留太久。”
女孩理解地點點頭,她也摸索著坐回到椅子上:“你說過你最近會很忙的,我還以為會很久遇不到你呢。”
“今天比較特殊,所以我想辦法抽了個空。”
女孩的眼角微微彎起:“就為了給我送個蛋糕嗎?”
“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希望有人能給自己送來生日蛋糕吧。”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道。
女孩輕聲說了句:“謝謝你。”她的表達雖然簡單,但卻非常誠摯。
年輕人無聲地笑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隻可惜那女孩並無法看見,見對方沉默不語,她便又主動說道:“你幫我切一塊蛋糕吧——我今天正好沒有吃早點呢。”
年輕人當然不會拒絕對方的請求。在他心中,照顧這個女孩已經成為自己無可推卸的責任。他起身拆開那個蛋糕,切下一個小小的尖角盛在紙托裏,然後送到女孩的麵前。
女孩聞到了蛋糕的香甜氣息,她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抬手去摸索蛋糕的位置。不過她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準確地找到紙托,她歉意地笑了笑,同時也不免有些沮喪。
年輕人遲疑了片刻,似乎想做什麽但又缺乏足夠的勇氣。不過他最終還是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抓住了女孩的左腕。
“在這裏。”他引導女孩纖白的小手握住了紙托。
“我是不是很麻煩?”女孩癟著嘴問道,但神情卻是快樂的。
“怎麽會?每天都這樣陪著你我都不會覺得麻煩。”年輕人一邊說一邊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指尖上仍然殘存著女孩溫暖和柔香,心神微微有些激蕩,這是他以前從未品嚐過的美妙感覺。
而女孩心中此刻也同樣不太平靜,對方言辭中誠摯的關懷感覺令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微熱起來。她低下頭,借著吃蛋糕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神色變化。
“好吃嗎?”
“好吃。”
似乎是簡單到有些弱智的對白,但每一個字都在撩撥著兩個人的心弦。隨後他們都不再說話,女孩一口一口地吃著蛋糕,年輕人則在一旁怔怔地看著她。
良久之後,女孩似乎感覺氣氛沉默得有些奇怪,便抬頭問了句:“你在想什麽?”
年輕人從縹緲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想起了……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吃蛋糕的時候。”他幽幽地說道。
“嗬嗬。”女孩清脆地笑著,彎手背掩住自己的嘴角,“居然會想這個想到發呆?我猜你當時一定是饞壞了吧?”
年輕人卻笑不起來。
“那次是我六歲的生日——”他第一次向別人訴說那段回憶,“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到一塊生日蛋糕,我父親很早就答應我,會在生日那天滿足我的這個願望。”
年輕人語調低沉,這讓女孩感受到了一絲不一般的氣氛。同時“父親”那兩個字也讓她莫名地傷感起來。悵然了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你父親一定很疼愛你吧?他應該是個稱職的父親,不會讓你的願望落空的。”
年輕人卻搖了搖頭:“不,最後讓我吃上蛋糕的人並不是我的父親……”
“哦?”女孩有些搞不清狀況,她聰明地選擇了閉口不言。因為她感覺到那是對方內心深處某些柔嫩的回憶,如果願意說,他便會說出來;如果不願說,自己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年輕人的眼睛罩著一層迷霧,他似乎能透過時空看到些什麽,但一切卻又如此模糊難辨。十八年過去了,那蛋糕的滋味猶在唇邊:香甜中又透出難以描述的酸澀。
他無法向對方講述太多,最後他隻是緩緩地說了一句:“我父親就是在那一天去世的。”
女孩愕然怔住了。“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著,“原來你那麽小就失去了父親……”
年輕人用雙手捂著頭,太多複雜的思緒在他的腦子裏衝撞著,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忽然,他的手被另一雙柔軟的手握住,一股暖流隨之漫遍了全身。他抬起頭,看到女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前,正用雙手輕輕地撫慰著他。
年輕人慢慢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反握住女孩的小手:“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失去父親的感覺了……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保護你、照顧你……”
女孩沒有說話,但內心的苦澀中卻在慢慢沁出些甜蜜的感覺。以前她隻是把對方當成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而這一刻起,她開始覺得相互間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近。
“我該走了,”年輕人忽然站起了身,“我已經逗留得太久……”
女孩點點頭,把手從對方的掌心裏抽出。雖有些不舍,但她確實也需要時間來冷靜一下。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在離開之前,年輕人還有些話要說。
“什麽?”
“可能會有人來向你打聽我的情況——不要告訴那些人我們曾經會過麵。”
女孩很爽快地應了下來:“好的。”
年輕人倒有些奇怪了:“你不問問為什麽嗎?”
“你不想說的,我又何必要問?”女孩淡淡地一笑,“反正我相信你不是壞人,總不可能害了我。”
年輕人看著女孩,對方那充滿信任的笑臉卻像刀鋒一樣侵割著他的心靈。他忽然間覺得有些窒息。
“我走了。”他用一種倉促的方式告了別,然後狼狽地、像個逃兵一樣衝出了琴房。
第二十章 泡沫人
早晨十點二十五分,杜明強住處。
柳鬆獨自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忽然屋內傳來一些輕微的響動,他立刻警覺地彈起身,睡意在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柳警官,你也過於緊張了吧。”從臥室來到客廳的杜明強看到對方這副神情,便帶著揶揄的口吻說了一句。剛才的響動正是他走出臥室的時候發出來的。
柳鬆冷冷地看了杜明強一眼,懶得和他多說什麽。這是個不知輕重的家夥,自己沒必要和他一般見識。要知道,嚴密如龍宇大廈一樣的安全措施,Eumenides仍能來去自如地完成殺戮,而自己在這幢普通的民居內執行保護任務,再怎麽小心謹慎也難言為過啊。
杜明強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興致勃勃地走過來坐在柳鬆身旁,好像兩人是很熟絡的好兄弟一般。
“來,看看我寫的稿子吧!”他拍著柳鬆的肩膀,把幾頁打印好的稿紙塞到對方手裏。
柳鬆想起淩晨時分在龍宇大廈大廳裏,羅飛和阿華等人曾經商討過在網絡刊發稿件的事情,沒想到杜明強這麽快就寫出來了。他禁不住有些驚訝地瞥了對方一眼。
杜明強明白柳鬆所想,他得意地打了個哈哈:“新聞報道最重要的是什麽?第一是速度,第二是速度,第三還是速度!你睡覺的時候我就在趕稿,現在這篇稿件發出去,不僅有獨家報道的效果,還正好能趕上網民瀏覽的最高峰。你說,這稿子怎麽可能不火?”
柳鬆把杜明強的手從自己肩頭撥開,輕哼一聲說道:“你別興奮得太早了,你這篇稿子能不能發出來還不一定呢!”
“哎!”杜明強一下子急了,“我這稿子的思路都是羅隊長認可過的,你憑什麽不讓我發啊?”
“發不發我們倆說了都沒用。”柳鬆不緊不慢地說,“得給羅隊審查,他說可以了才能發。”
“官僚,官僚至極!”杜明強憤憤地抱怨著,“這樣的體製,能有什麽效率?沒有效率就沒有戰鬥力,難怪你們一直鬥不過那個殺手!”
這最後一句話柳鬆可實在不愛聽,他驀地瞪圓了眼睛逼視著杜明強。後者被這目光刺得一驚,想到曾經吃過的苦頭,他連忙識趣地住了口。
“好吧,好吧……”尷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後,他似乎作出了讓步,又嘟囔著說道,“那你趕快把稿子送給羅隊長看看吧,可別耽誤了我發稿的時間……”
柳鬆倒也正想回隊裏了解一下案件的進展。於是他一邊看了看時間,一邊說道:“你跟我一塊去刑警隊吧。”
杜明強翻了翻眼睛:“我去幹什麽?羅隊長說可以,你打個電話告訴我不就行了嗎?”
“我的任務是保護你的安全,所以我們倆肯定不能分開。”
“哎呀,你也太教條了吧?外麵不是還有好幾個便衣在守著嗎?我今天哪也不去,我就在臥室裏睡覺——我都快困死了!”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因為折騰了一宿沒有合眼,他的白眼球上已經滲出了很多血絲,看起來的確是疲憊得很。
“那行啊,我也再睡一覺。”柳鬆不動聲色地說道,“等我們都睡醒了再去找羅隊,反正我不著急。”
杜明強瞪眼看看柳鬆,然後他無奈地長歎一聲:“行行行,我玩不過你——你說了算。走吧,去刑警隊。”
柳鬆淡淡一笑,站起身來。
杜明強也跟著起身,他似乎想想又不甘心,低聲抱怨道:“你不著急?等會兒到了刑警隊,你肯定又要一頭紮進會議室去!”
柳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理會他的怨言,隻是催促道:“快走吧,反正我保證把稿件交給羅隊不就行了?你管我開不開會?”
杜明強還在討價還價:“你開會的時候,得找個地方給我睡覺!”
“就在上次那個休息室。”
杜明強把嘴一咧:“那裏又沒有床,怎麽睡?”
“辦公桌夠大了,再給你拿個枕頭。”見杜明強還想再說什麽,柳鬆便又瞪了他一眼,“我在這裏,不也都是睡沙發嗎?”
杜明強咽了口唾沫,雖不忿但又無計可施。因為急切地要把自己的“獨家稿件”發表出來,他隻好乖乖地跟在柳鬆身後,離開住所向刑警隊而去。
到了刑警隊之後,柳鬆先把杜明強安置在休息室裏,由他手下的那幾個便衣特警負責守護。然後他自己便帶著杜明強的那份稿件去找羅飛。清晨時分從龍宇大廈散去的時候,羅飛讓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會兒,然後早上九點半在會議室開會。柳鬆估計這會兒應該還沒開完,於是就直接先來到了會議室。
到了屋裏一看:果然,羅飛、尹劍、慕劍雲、曾日華等一幹人都在。他們一個個緊鎖雙眉,盯著堆放在會議桌中心的一些東西,似乎正在滿懷困惑地思索著什麽。
柳鬆不敢打斷眾人的思路,便輕手輕腳地坐在了尹劍身旁的空位置上。羅飛此刻也看到了他,主動開口招呼說:“你也來了?”
柳鬆點點頭解釋說:“杜明強寫了篇報道,我拿來給你看看能不能發——順便了解一下案子的進展。”
“嗯,你來得正好。”羅飛伸手衝會議桌上指了指,“你看看這些東西,能不能找出些玄機?”
柳鬆便定睛看去,卻見會議桌中心白花花的堆了好些塑料泡沫,有十好幾塊。這些泡沫大小各異,但整體形狀都是薄薄的,同時或多或少帶著些弧度。
尹劍把身體湊過來向柳鬆解釋說:“這些都是從龍宇大廈周圍的區域內搜索到的。和我們淩晨時在露台上找到的那塊帶血的泡沫相比,無論從材質還是造型上來看都非常相似,應該是緣於相同的出處。”
“哦?這東西會和案件有關嗎?”柳鬆眯起眼睛琢磨著,不過一時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尹劍又繼續補充說:“露台上的那塊泡沫已經做了鑒定,上麵的血跡正是死者林恒幹的。所以現在至少可以確定:凶手在作案後曾經接觸過那塊泡沫。”
“嗯……以那家夥的能力,這種接觸應該不是意外。”柳鬆跟著這思路分析道,“他是用那塊泡沫做了些什麽?”
“不僅是那一塊泡沫,這些泡沫可能都有些問題。”
柳鬆並沒有盲目讚同,他搖了搖頭說:“這倒不一定吧?它們雖然看起來相似,但也許隻是同一種商品的包裝物,被人隨意丟棄之後,恰巧在露台上的那一塊被凶手撿了起來。”
“如果是同一物品的包裝物,為什麽它們散落的地點會那麽分散?這些泡沫雖然都是在大廈南側發現的,但是兩兩之間最遠卻相距了六十多米。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羅飛看著柳鬆說道,他的語氣和目光似乎都在刻意引導著對方的思維。
“這個……”柳鬆略愣了一下,很快有了思路,“也許這些泡沫是從高處拋落的,所以才會分散得這麽開。”
羅飛點點頭,而在場的其他人也都用讚同的目光看著柳鬆,似乎他剛剛說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柳鬆在這種氣氛下自然會想得更深,忽然間他終於悟到了什麽,激動地脫口而出:“難道是從案發現場拋落的?!”
“非常可能——”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麵,“因為從泡沫分散的規律來看,和案發現場的高度以及昨天晚上的風向條件都非常符合。”
柳鬆的思維愈發活躍起來:“那這些泡沫就是作案現場的用具?可這些東西能有什麽作用呢?”
羅飛用目光掃了掃身旁的同僚們,然後略聳著肩膀說道:“我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答案。”
“我剛才猜想,這些東西會不會是高空攀爬的某種用具?”曾日華開始發表意見,“比如說泡沫的比重很輕,可以產生一定的浮力,等等。不過這方麵我們都是外行,正要聽聽你這個特警專家的意見呢。”
“這種思路……未免太科幻了吧?”柳鬆用了這麽一個誇張的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隻不過是一堆泡沫,在水裏或許能把人的身體帶起來,但是在空氣裏能發揮什麽作用?”
曾日華撓撓頭不說話,自己也覺得難圓其說。
這時柳鬆指著那堆泡沫說道:“我可不可以拿一塊看看?”
“你拿吧。”羅飛沒有阻攔,“這些泡沫技術人員都檢查過了,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痕跡。”
於是柳鬆便揀了一塊最小的泡沫拿在手裏,從大小和形狀上來看,這塊泡沫和露台上帶血跡的那塊幾無二致。
就在柳鬆研究泡沫的當兒,卻聽慕劍雲又開口說道:“其實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呢。”
“什麽?”羅飛立刻饒有興趣地追問,慕劍雲已經在會場上沉默了許久,羅飛早就想聽聽她的見解。
“如果這些泡沫的確是作案現場的用具,那凶手為什麽會隨意拋棄呢?從十八層樓的高空拋下之後,泡沫肯定會散落在很大的範圍內,因此而變得不起眼。但是以Eumenides的行事風格,他至少應該把沾染血跡的這塊泡沫帶走吧?我們正是在露台上發現這塊泡沫後才抓住了這條線索,這裏麵雖說有僥幸的成分,但畢竟還是對手的行為首先留下了破綻,而這個破綻他本來是很容易抹去的。”
“這確實是個疑問。”羅飛點著頭表示讚同,“包括露台上那個裝血衣的包裹也十分可疑——把這麽重要的物證留在現場,這實在和Eumenides一貫的作風和水準不太相符。”
“那他為什麽要這樣?”曾日華用手推了推他那副厚重的眼鏡片,猜測著說道,“難道他是要故意誤導我們的視線嗎?”
曾日華的話讓正在刻苦鑽研泡沫玄機的柳鬆有些泄氣,後者似乎有些放棄了。他用左手撐著腦袋,右手反扣抓住泡沫片的一端,然後像打快板一樣用那片泡沫無聊地輕拍著自己的小臂。
柳鬆的這個動作很快引起了羅飛的關注,刑警隊長禁不住深深地蹙起了眉頭。
尹劍悄悄地碰了柳鬆一下,提醒對方注意。柳鬆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把手中的泡沫拿好——他差點忘記這可是現場提取到的證物呢。
不過羅飛關注的焦點似乎並不在此處。他這時已經轉過頭,目光又盯住了會議桌中心處的那堆塑料泡沫。在僵滯了片刻之後,他的眼神慢慢地明亮起來,最後竟開始閃爍起興奮的光芒。
眾人都意識到羅飛一定是發現了什麽,他們的目光也紛紛跟隨過去,想要看出那隱藏在泡沫堆下的玄機。當這番嚐試失敗之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向羅飛,期待組長能夠幫他們點破迷霧。
羅飛沒有說話,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站起身,向著最接近泡沫的桌子邊緣走去。原本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曾日華很自覺地挪開座椅,給羅飛讓出了道路。
羅飛的視線始終盯在那堆泡沫上,目無斜視。到達桌邊之後,他立刻伸手抓出了其中最大的那片泡沫,略一端詳後,將其擺放在會議桌後端的空處。
那片泡沫有半個枕頭般大小,同樣也帶著些弧度。羅飛放置的時候是凸麵朝下,那泡沫便在桌上輕輕地搖晃著,像是一個被翻過來的烏龜背殼。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但還是不明白羅飛到底想幹什麽。羅飛則不停歇,轉身又從泡沫堆裏揀出了另外一塊大小相仿的泡沫,這次卻是凸麵朝上,兩個凹麵相對,扣在了先前的那塊泡沫上。
眾人看出來羅飛似乎想用那些泡沫拚出在散開之前的原形,不過現在要說那原形是什麽還毫無頭緒。好在羅飛的動作還在繼續,一塊又一塊的泡沫被他抓起後又找到合適的位置落下,片刻之後,所有的泡沫都轉移了地點,而桌上的那個拚圖也終於顯出了全貌。
桌邊的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因為此刻在他們眼前出現的情形實在是有些詭異,詭異到讓他們這些警官都難免有些心裏發毛。
那些泡沫組合成的圖案竟活脫脫的是個人形!這個“人”有軀幹,有腰臀,有四肢,但卻唯獨沒有頭顱。在“他”右小臂部位的正是露台上發現的那塊小泡沫,那已然幹涸的血跡印染在“他”的腕部,隱隱透出一股非人間的陰冷氣氛。
“這……這是什麽東西?”曾日華最先沉不住氣,他張口結舌地問道。
羅飛同樣在盯著那個泡沫組成的人偶沉思著,片刻之後,他幽幽地說道:“具體是什麽東西還不好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東西曾經穿過露台上遺留的那件血衣。”
尹劍此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站起身湊近那個人偶說道:“那件血衣的右手袖口處有一大片血跡,位置和這塊泡沫上的血跡正好一致。可以推斷:當凶手行凶的時候,這塊泡沫就穿在衣服裏,所以袖口處的血跡才會滲在泡沫的邊緣。”
柳鬆的思維也被調動了起來:“那就是說,Eumenides當時是把這套泡沫穿在了衣服裏,就像穿著身鎧甲一樣?”
羅飛表達了保守的讚同:“嗯……從目前看來,似乎就是這樣的。”
雖然這個泡沫人偶的原委已逐漸清晰,可曾日華卻有一種越聽越糊塗的感覺,他眨巴著小眼睛問道:“可他這是要幹什麽呢?難道穿上這身泡沫,就能夠飛越十八層樓的高空嗎?”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局麵:羅飛似乎已經挖出了一條令人眼前一亮的線索,可要用來解決困擾他們的謎題時,這線索卻又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徒勞增添了更多的困惑。
良久之後,羅飛忽然又輕輕地說了一句:“也許他根本就沒有進過那間辦公室。”
眾人都是一愣,沒想到這繞來繞去的,竟把羅飛的思路又轉了回去。可這條思路早已被他自己否定過了呀。
“如果他沒有進過辦公室,那監控錄像裏的畫麵又怎麽解釋?”慕劍雲蹙著秀眉問道。
羅飛立刻給出果斷的回答:“那段錄像是真實的,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應該再有疑問。”
慕劍雲看看周圍的同事,被羅飛自相矛盾般的話語搞得有些茫然。而曾日華的小眼睛迅速地眨動兩下之後,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難道那錄像裏出現的根本就是個假人?隻是這個穿著衣服的泡沫人偶?”
這真是一個全新而又大膽的思路,恐怕隻有曾日華這樣的電腦怪才才能想得出來吧?眾人此刻都把目光投向桌麵上的泡沫人偶,想象著這家夥如果穿上衣服,像木偶一樣被操控時會是怎樣的一副怪模樣。
不過羅飛卻不留情麵地把曾日華的想法駁了回去:“你也看過那段錄像,你覺得錄像裏的那個男子像是個假人嗎?”
曾日華用手揉揉鼻子,窘迫地低下了腦袋。確實,那錄像雖然不夠清晰,但反映出來的畫麵還是非常連貫的。畫麵中的那個男子體態自然、動作協調,即便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電子機器人也無法模擬真人到如此的境界吧?
“錄像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卻又想不出合理的方法進出那扇窗戶。這豈不是形成一個悖論圓圈了嗎?”慕劍雲看著羅飛說道,語氣多少有些幫曾日華辯解的意思。
羅飛像是被這番詰問難住了。他低著頭喃喃自語:“悖論?確實是悖論呢……”說話間,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隻顧自己抱著肘,在會議室裏來回踱起步來。
在座其他人還是第一次見到羅飛這樣的狀態,他們便都沉默著不說話,生怕打攪到專案組長的思路。而當羅飛終於停下腳步之後,他們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羅飛卻流露出抱歉的眼神:“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這樣吧,我們先散會,但大家暫時不要離開,等我想清楚之後再一塊討論討論。”
眾人麵麵相覷,對這樣的處理多少覺得有些奇怪。
尹劍作為羅飛的助手,無論如何是要站在隊長一邊的。見大家都有些茫然,他便在中間發揮起潤滑的作用來:“大家都辛苦了。就去休息休息吧,正好要到午飯時間了。我去食堂招呼一下,今天多加幾個菜,慰勞慰勞大家。”
“那好吧,吃完飯再睡個午覺——哎,也確實是累了呢。”曾日華一邊撐著懶腰一邊站起身。他本是個大咧咧的人,不會惦記事,一提吃飯睡覺便自怡然起來。
慕劍雲倒是還想說些什麽的樣子,不過末了她還是微微搖搖頭,跟在曾日華身後一塊出去了。
柳鬆則起身走到羅飛身邊,把杜明強寫的那篇稿件遞了過去:“羅隊,你抽空瞄一眼這篇稿子吧,看看能不能發?”
“嗬,這家夥筆倒挺快。”羅飛一看到那稿子的長度就忍不住歎了一句,然後他把稿件接在手中,卻見標題寫的是《恐怖殺手再度出擊,血腥屠戮卻失公允》。
從標題的基調來看,的確是站在Eumenides的對麵在質疑他的殺戮行為。羅飛比較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開始細細閱讀報道的具體內容。
文章的結構別具匠心,沒有直接切入發生在昨夜的那場凶殺案,而是從蒙方亮早年的經曆開始著筆。從文中的描述可知,蒙方亮在龍宇集團創立初期曾是鄧驊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而當時在省城尚未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麵,為應付來自各方的威脅和挑戰,蒙方亮手上多少便沾了些血腥。後來因為一起故意傷害案,蒙方亮被捕,並且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這段文字寫得風生水起,緊張跌宕,頗像是一部濃縮版的江湖風雲小說,料想定能牢牢地吸引住讀者的眼球。而到了蒙方亮入獄之後,便又筆鋒一轉,開始著力刻畫起人物的內心轉變。在杜明強的筆下,蒙方亮獲刑之後便幡然悔悟,對自己曾經犯下的血腥罪行痛恨不已,同時他也積極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贖罪之心,在獄中不僅積極接受改造,而且多次立功,最終在服刑十年後提前獲得假釋,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
如果說獄中這段像是一個苦難者的艱難自贖,那麽接下來的描寫便充滿了溫馨與幸福的意味。蒙方亮出獄後,與離別多年的家人團聚,妻子賢惠,女兒乖巧,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令讀者也禁不住為他們感到欣喜。而蒙方亮則徹底摒棄了以前的黑暗生活,他甚至皈依了佛教,時常用自己的經曆來教育誤入歧途的年輕人。
這兩段文字都不是很長,而緊接下來便風雲突變,開始切入全文的重點:來自Eumenides的死刑判罰。在簡略介紹了Eumenides的背景之後,作者大量的筆墨仍然放在了蒙方亮的身上。在文中,雖然家人都非常擔憂,但蒙方亮自己卻能坦然麵對來自殺手的死亡威脅,因為他相信自己已經接受了懲罰,改過自新,如果Eumenides了解了這段經曆,一定不會再對他施以毒手。所以他在進入辦公室避難的時候,特意帶上了當年的判決書、服刑期間的立功獎狀、假釋證明以及能夠反映自己心路曆程的日記一本。
從這段描寫來看,杜明強的文章倒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因為警方在勘驗現場的時候,確實也在蒙方亮的床頭發現了判決書以及日記等物。羅飛本來還有些納悶,現在才知道,原來蒙方亮是想用這些東西來證明自己早已接受懲罰,改邪歸正,以期能獲得Eumenides的寬恕。
看到此處,任何一個中立的讀者都會在情感上支持蒙方亮了,而他們也必然會懷著急切的心情一口氣讀完整篇報道,以解開那最終的懸念:Eumenides會放過蒙方亮嗎?
文章終於進入了最關鍵的橋段,杜明強也把自己的文筆展現得淋漓盡致。Eumenides作案的過程被描寫得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其精彩程度簡直可以和最刺激的好萊塢大片相媲美。不過最終的結局卻是令人扼腕的:蒙方亮並沒有能夠打動Eumenides,他仍然被無情地“處決”了。
在細節描寫中,杜明強亦不忘適時地煽情一下,其中給羅飛留下深刻印象的某段文字是這麽寫的:“……蒙方亮的嘴微微張開著,似乎想對行刺他的人訴說些什麽。可他已經不可能再有機會了,鮮血正從他喉部傷口噴湧而出,染紅了放置在床頭的那個日記本。他多年來的懺悔和救贖在此刻都顯得毫無意義,而他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對摯愛家人的眷念也如同日記中的過往一樣,統統都淹沒在了殘酷的血腥之中……”
羅飛輕輕咂了咂嘴,頗感歎服。這文稿雖然並未對Eumenides作出任何評價,但讀來卻無異於一篇暴行受害者的血淚控訴書。即便是最忠實的殺手粉絲團,在看到這篇文章之後,恐怕也得對Eumenides行為的合理性進行反思吧?
一旁的柳鬆倒誤解了羅飛咂嘴的意味。他憤然說道:“我就知道這小子寫不出什麽好東西……我這就把他帶回去,電子底稿也勒令他刪掉。”
“不,”羅飛連忙擺擺手,“讓他發,而且要盡快——把我們隊裏的電腦借給他用好了。嗯,不僅在網絡上要發,在傳統媒體上也要發。去梳理一下報社的關係,讓他們轉一下,總之把聲勢造得越大越好!”
柳鬆對羅飛這般態度缺少心理準備,他的神情不禁有些發愣。
羅飛明白他的感覺,便又笑了笑,壓低聲音,頗有些神秘地補充了一句:“這次弄好的話,也許能夠一箭雙雕呢!”
柳鬆心念一動,知道這裏頭可能大有文章,便正色領命道:“好的,我這就去安排。”
“尹劍,你跟去協助一下。”可能是考慮到柳鬆對刑警隊不太熟悉,羅飛就給他派了個幫手,末了他又叮囑了一句,“你們倆先把這件事處理完,然後過一個半小時,一塊到我的辦公室來。”
尹柳二人便即離去,一同安排杜明強的發稿事宜。隨後尹劍又惦記起自己先前承諾,去食堂給專案組的同僚們加了幾個菜。眾人吃飯的時候,羅飛卻沒有出現,於是尹劍又揀利落的飯菜打了包,準備一會兒帶給他的領導。
吃完飯稍事休息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兩人便往羅飛的辦公室走去。到了門口,卻見門是虛掩著的,尹劍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羅飛立刻在屋內回應道:“進來吧。”
兩人推門進屋,尹劍先晃了晃手裏的飯盒:“你還沒吃吧?給你捎了點。”
羅飛微笑著點點頭,以示謝意。他原本站在窗前,此刻正回身往自己的辦公桌那邊走去。先前在會議室的那堆塑料泡沫已經被他拿到了這張辦公桌上,泡沫旁邊還放著在露台上找到的那隻運動背包。
尹劍看到桌麵已經被占得滿滿的,覺得要把飯盒擠在這堆東西裏麵有些不太合適,就舉起手問了句:“這個給你擱哪兒啊?”
“先放窗台上吧。”羅飛隨意得很,“我一會兒再吃。”
尹劍到窗戶那兒走了個來回,然後問羅飛道:“羅隊,你是不是已經想明白了?”
“哦?”羅飛笑著反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已經沒有再繼續想了。”尹劍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想事情的時候會全神貫注的,即使有人和你說話,你的眼睛也總在看向別處——不會像現在這樣輕鬆隨意。而對於案子上的事情,如果你沒有想明白,那麽是絕對不會停下來的。”
羅飛聽完對方的這番描述,“嘿”了一聲,不置可否。不過一旁的柳鬆倒是深有同感,他已經擺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飛,準備接受作戰指令了。
羅飛感受到了後者的戰鬥欲望,他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忽然點著頭連讚兩聲:“好,好。”
這兩句“好”來得未免有些突兀,而羅飛這樣從頭到腳地打量倒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柳鬆下意識地轉頭看看尹劍,兩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羅飛葫蘆裏又要賣什麽藥。
羅飛轉身把桌上的那個運動背包拖到了自己麵前,然後他打開拉鏈,把包裏的一堆東西掏了出來。這些東西都是案發現場的遺留物,計有運動服一套、黑色帶簷絨帽一頂。衣帽上的物證信息已經由技術人員作了保留,不過除了死者林恒幹的血跡之外,並未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毛發等特征物。
“來。”羅飛衝柳鬆招了招手,“你把這身衣服穿上試試。”
柳鬆茫然一愣,不過羅飛已將衣服送到了他的麵前,證明他並沒有聽錯什麽。雖然很不理解這麽做的用意,但服從命令卻是警方內部最基本的紀律之一。所以他並沒有多說什麽,將自己的外衣脫去之後,換上了凶手留下的那件運動外套。
柳鬆雖然個子挺高,但體形卻很消瘦。所以這件外套穿在他的身上便顯得有些鬆垮肥大。想到這衣服曾經是凶手所穿,再加上衣服上還殘留著死者的大片血跡,柳鬆不禁擰了擰身體,頗不自在。
羅飛卻不顧及屬下的感受,他又從桌上拿起幾片塑料泡沫遞過來,說道:“把這些塞到衣服裏麵吧。”
那幾片泡沫正是先前拚接成“人偶”上半身胸、背以及兩臂的材料。柳鬆把上衣拉鏈拉開,將這些泡沫片一一塞到身體的相應部位。說來也巧,這些泡沫片竟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正好填住了他軀體和外套間那些寬鬆的縫隙。當他再次把上衣拉鏈拉好的時候,他的體型便在泡沫片的襯托下顯得健碩了不少。
羅飛圍著柳鬆的身體轉了兩圈,一邊看一邊摸著下巴,不知在琢磨些什麽。末了他又拿起那頂黑絨帽戴在柳鬆的腦袋上,並且還刻意壓低了帽簷。
做完這些事情後,羅飛自己點了點頭,似乎頗為滿意,然後他衝一旁的尹劍努努嘴問道:“你看看,感覺怎麽樣?”
“感覺……”尹劍搞不清楚羅飛到底想問哪方麵,便很直白地說了一句,“感覺挺像錄像裏那個殺手的。”
這下柳鬆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抬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像受了侮辱似的責問道:“羅隊,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羅飛的神色也變得嚴峻起來。“我有任務要交給你。”他看著柳鬆鄭重地說道。
柳鬆立刻精神一振,剛才的那點不快瞬間已煙消雲散。而羅飛對這任務的描述更是讓他熱血沸騰。
“非常重要的、絕密的任務。”刑警隊長一字一頓地說道,似乎這任務從此刻開始已經在耗費著他全身的力量!
晚八點二十一分。
羅飛來到了綠陽春餐廳的保安部,要求調閱十月二十九日晚上就餐區域的監控錄像。
雖然已經明白了龍宇大廈刺客行凶的手法,而且對下一步的作戰計劃也有了針對性的安排。但羅飛還需要掌握更多與龍宇集團有關的背景資料,以便進一步分析昨夜那場血案發生的更深層次的原因。所以從下午開始,他便一個人出了刑警隊,根據手中既有的幾條線索展開相應的調查。
作為龍宇集團另一個關鍵性的人物,阿勝的意外死亡自然也引起了羅飛的關注。羅飛首先隱藏身份在龍宇集團內部打探到一些民聲,然後他又來到了郊區交警隊,查詢了導致阿勝死亡的那起“意外事故”。
這一查還真的發現了不少疑點,雖然還不能將這起交通事故轉立為刑事案件,但這些疑點已讓羅飛產生了足夠的興趣追查下去。
羅飛還知道了自己並不是第一個對這起事故起疑心的人。據負責此案的交警介紹,在事故的第二天,阿華就曾經非常詳細地詢問過與事故相關的諸多細節,並且還帶走了死者的一件遺物:打火機。
交警隊留有那張打火機的照片,羅飛隻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阿華帶走那隻打火機的原因:在那隻打火機的側蓋上,印著清清楚楚的五個大字:綠陽春餐廳。
於是羅飛便循著阿華的足跡來到了這家位於鬧市區的豪華餐廳,他們的思路也完全一致:首先便要調看事發當晚的餐廳監控。
羅飛很快就在錄像中找到了目標:在餐廳最顯眼的中心位置,阿勝和另外二人觥籌交錯,相談甚歡,而這兩人竟然就是昨夜血案的受害者——林恒幹和蒙方亮。這幅場景令羅飛頗感意外,同時也讓龍宇集團內部的關係顯得愈發錯綜複雜。
羅飛在先前的走訪中已經了解到:鄧驊死後,因為權力衝突的問題,林、蒙兩位副總和忠於鄧家的阿華、阿勝等人似乎產生了些隔閡,阿勝據說還在高層會議上直接衝撞過林、蒙二人。因此羅飛猜測阿勝之死是不是這兩人做的手腳,可從錄像上三人同桌共飲的局麵來看,林、蒙二人和阿勝的關係卻非比尋常。尤其是酒過三巡之時,阿勝更是頻頻舉杯向兩位老總表達敬意,蒙方亮也不時讚賞地拍拍阿勝的肩膀,態度甚為親密。
羅飛據此判斷:阿勝此刻應已被林、蒙二人收買,在這場權力角逐中倒向了更具勢力的一方。如果這樣的話,阿勝之死會不會是出於阿華清理門戶的行為呢?
羅飛很快也把這種可能性排除了。因為在阿勝死後,阿華曾積極調查過此事。從交警隊中刨根問底般的細節搜尋,到後來順藤摸瓜地查看餐廳錄像,都足以證明阿華個人在此事上並無牽連。
那麽阿勝的死究竟又是何人所為?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因醉酒引起的交通意外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耐著性子繼續把那段監控看完,期冀能有一些新的發現。
錄像中的飯局結束之後,林、蒙二人先行離開了餐廳,而阿勝繼續留在桌邊自斟自飲。而後不久,阿勝似乎來了脾氣,他先是衝服務生大喊大叫了一番,然後又站起身衝出了畫麵,像是要追什麽人似的。
“這是怎麽回事?”因為監控錄像沒有聲音,羅飛隻好詢問身旁的餐廳保安部長。
“當時這個客人喝多了酒,衝著我們的小提琴手撒酒瘋。”保安部長解釋道,“不過這事沒鬧起來——我們的人很快就把他勸住了。”
果然,錄像顯示在片刻之後,便有幾個服務生把阿勝又攙回了畫麵之內,後者雖然還在不滿地嚷嚷著什麽,但並沒有人真正和他形成衝突。
羅飛看著這段畫麵,忽然間他好像有了什麽意外的發現,大喊了一聲:“停!”
操控錄像的保安連忙按下暫停鍵,時間定格在了那天晚上的九點三十七分。
“這是什麽人?”羅飛指著畫麵的某處問道。
保安部長幾乎要把臉貼到屏幕上才看到了羅飛所指的身影,那是在離監控攝像頭很遠的餐廳角落裏,一個男子正在往餐廳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臉微微偏轉過來,看著阿勝所在的位置。
“這應該是餐廳裏的其他客人吧。”保安部長不以為意地說道,“有人吵鬧,他往這邊看一兩眼也是正常的。”
羅飛的心卻有些抑製不住地加速跳動著。雖然那個人影在鏡頭中又暗又小,但羅飛一見到他便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無論此人走路時的氣質儀態還是頭戴簷帽的裝扮,都像極了那個深深銘刻在他腦海中的影像:Eumenides。
羅飛瞪大眼睛,想要從畫麵中獲得更確切的信息。隻可惜拍攝的距離實在太遠,而那人又站在了光線直射不到的暗處,因此實在分辨不出他的細部特征。羅飛略一沉吟,吩咐那保安隊長說:“把那天在餐廳裏值班的服務生給我叫來。”
保安隊長對刑警隊長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他一溜煙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把兩個服務生帶到了保安部。
可羅飛對他的工作好像還不太滿意:“就他們兩個嗎?”
“我們是輪班製的——”保安隊長連忙解釋說,“現在隻能找到他們倆。”
“好吧。”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指著屏幕問那兩人,“你們過來看看,對這個客人有沒有印象?”
兩個服務生同樣把臉湊到了屏幕上,看了一會兒之後,其中一人拍了拍腦門說道:“這應該是那個坐在角落裏的客人吧?那帽子我記得!他給鄭佳送過花,但是卻不肯留名,所以我對他印象挺深呢。”
“鄭佳是誰?”羅飛敏感地挑起眉頭。
“是我們餐廳聘用的小提琴樂手。”保安部長搶著回答,“剛才錄像裏的客人就是在衝她撒酒瘋呢。”
“哦?”羅飛的腦子飛速地轉起來,開始分析這些人物和事件之間可能存在的關係。片刻之後,他又問那個服務生:“你能不能描述一下這個客人長什麽樣子?”
服務生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個……我沒有看清。”
“沒看清?你眼睛有毛病嗎沒看清?”保安部長責問般說道。
羅飛也覺得難以理解,如果說記不清還情有可原,怎麽會出現看不清的情況呢?
“他坐的那個位置是餐廳角落裏的情侶小隔間,光線特別暗。”服務生對保安部長似乎有些畏懼,很委屈地辯解著,“而且他總戴著個帽子,所以我真的很難看清楚。”
保安部長卻仍有訓斥服務生的理由:“那家夥不是一個人嗎?你幹嗎要把他帶到情侶隔間裏麵?”
羅飛擺擺手將對方擋了回去:“肯定是那個人自己選定的位置,和他們沒有關係的。”
保安部長咽了咽口水不再說話,服務生則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羅飛,感慨這個刑警隊長雖然官大,態度反而卻和藹得多。
羅飛這時已站起身來,他輕輕在服務生肩頭拍了拍:“小夥子,帶我去他坐的那個隔間看看。”
服務生便當先帶路,引著羅飛來到了餐廳裏。這時剛過晚上九點,就餐的客人們正進入最後的佳境。而在餐廳中心的演台上,一個白衣翠裙的女孩閉目拉著小提琴,悠揚的音符如滾珠般在演台四周的水麵上跳動著,令人怡然沉醉。
見羅飛的目光被那女孩吸引過去,服務生便湊到他耳邊說道:“她就是鄭佳。”
羅飛點點頭:“我們不要打斷她,先帶我去座位那裏吧。”
正如服務生之前說的,那個情侶隔間位於餐廳最角落的位置,燈光幽暗,外麵的人很難看到隔間內的情形。羅飛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然後問那服務生:“他當時是不是就坐在這個椅子上?”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服務生有些奇怪地反問道。
“因為隻有坐在這裏才能監看到整個餐廳的全貌。”羅飛知道這個理由對服務生來說有些難以理解,不過他也不想詳細解釋了,便揮揮手說,“沒你的事了,你招呼客人去吧。”
小夥子脆脆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隻留下羅飛一人坐在那隔間裏。羅飛舉目環顧四周,越看越懷疑幾天前出現的那個客人就是Eumenides。因為無論從光線、視線、規避攝像頭以及應急出逃的諸多角度去考慮,這個隔間都是整個餐廳中的不二之選。那個客人恰恰選在這裏用餐,難道僅用巧合就可以解釋嗎?
羅飛慢慢閉上眼睛,有意識地放鬆思緒,試圖把自己帶入到那人當時的情境中。
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吸引他的會是什麽?
四周彌散著各色菜肴的誘人香味,而美妙的小提琴曲則像柔風一般輕撫著人們的神經,再疲勞的人進入這樣的環境也能夠很快鬆弛下來。
羅飛忽然心念一動,他想起了慕劍雲曾經對Eumenides做過的個性分析。
“他可能會鍾情於美食,或者是音樂……同時在近期,他可能會對某個人產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像是在黑暗中的人忽然看見了一縷光芒,羅飛驀地睜開眼睛,目光直投向餐廳中央的演台而去。雖然兩處相隔較遠,但坐在這個角度上,他的視線卻毫無阻隔,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如荷花般純淨美麗的演奏者。
慕劍雲對Eumenides的分析猶在他耳邊回響。
“女人對Eumenides來說更加安全。如果要進一步細化這個女人的特征,她應該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對Eumenides構成任何威脅,同時她多半在某些方麵與Eumenides有著類似的經曆,這樣Eumenides才會有接近她的欲望,他們能夠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羅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那個演奏者進行一次交談了!
大約二十分鍾後,女孩完成了最後一曲的演奏,站起來向聽眾們鞠躬致意。羅飛便也起身往外走,準備在對方退到後台的時候順便迎上去截住。
而那女孩卻並沒有急著挪步,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麽。卻見先前那個服務生快步趕到了演奏台上,攙扶住女孩的左手。女孩自己用右手拿著小提琴,在服務生的引導下慢慢地往台下走去。
羅飛驀地一愣,隨即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女孩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難怪她在演奏的過程中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如此漂亮恬靜的女孩卻不幸身負著這樣的殘疾,格外能讓人產生一種心疼的感覺。羅飛便也三兩步跑上前去,輕輕扶住了女孩的右側胳膊,同時伸手去接那個小提琴:“來,我幫你拿吧。”
女孩循聲轉了下頭,她的眼睛茫然無光,但臉上卻明顯帶出陌生和困惑的神色。
“這位是刑警隊的羅警官。”服務生連忙在一旁介紹說,“他找你有些事情。”
“羅警官……”女孩釋然一笑,似乎對這個稱號有著天生的親近與好感,她放心地將小提琴交到羅飛手中,同時柔聲說道,“不好意思啊,讓你等了很久了吧?”
“沒關係的。”羅飛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孩的身邊,感覺她就像是一個美麗而又易碎的花瓶,怎麽關愛嗬護都不為過。
一行三人就這樣穿過餐廳,來到了後台的休息室中。扶著女孩坐下之後,那服務生便自覺地退了出去。羅飛先幫女孩把小提琴收好,然後搬過張椅子坐在了她的對麵。
女孩一直在用耳朵關注著羅飛的舉動,待對方坐定之後,她率先開口問道:“羅警官,你是剛到刑警隊不久的嗎?”
“是啊。我上周才調到省城來……”羅飛頗覺得有些奇怪,“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父親以前常給我講刑警隊裏的故事,所以對他的同事我基本上都會聽說過的。”女孩垂下了頭,可能是想起了往事,她的神情顯得有些傷感。
羅飛則更加詫異了:“你父親也在刑警隊工作?”
女孩愕然地抬起頭:“你不知道?難道你不是因為我父親找到我的嗎?”
羅飛被完全搞暈了,雖然很不禮貌,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問道:“你的父親……他叫什麽名字?”
女孩苦笑著搖搖頭,她垂下了眼簾,神色顯得非常失落:“原來是我想錯了,我還以為……”
羅飛也有些尷尬,雖然對方沒有把話說完,但他能猜到八九分。既然女孩的父親也在刑警隊,那麽她一定認為自己的來訪是和父親有關吧。難怪先前一聽說自己的身份,她的態度就立刻變得親近和信任起來。沒想到自己卻連她父親是誰都不知道,這顯然會給她的情緒帶來巨大的落差。
“不好意思……”羅飛隻好表達幾分歉意,“是我沒把話說清楚。”
女孩勉強擠出些笑容,算是接受了羅飛的道歉。然後她用帶著無限眷念和哀思的聲音說道:“我的父親……他的名字叫鄭郝明。”
因為悲傷難抑,女孩說話時的聲音很輕,但“鄭郝明”這三個字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羅飛的耳邊。後者駭然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盯在女孩秀美的麵龐上。
在餐廳內一邊聆聽音樂一邊等待的時候,羅飛就曾經對將要了解到的情況進行了多種分析和猜測,不過此刻的局麵變化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這個兼具了美麗和柔弱兩個極端的女孩,她的父親居然會是鄭郝明!
羅飛在十八年前就和鄭郝明相識,因為後者正是Eumenides係列凶殺案的第一代偵破者,同時新一代Eumenides和警方之間鏖戰的大幕也正是從此人身上拉開:是他第一個發現了Eumenides重新活動的序曲,而Eumenides也毫不留情地選擇他作為新一輪殺戮全麵展開的祭祀品。
可羅飛確實不知道鄭郝明有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他更不會想到這個女孩竟也被卷到了案件之中!
現在羅飛幾乎能肯定那個出現在監控角落裏的食客就是Eumenides——而且他和那女孩的相識絕非是偶遇,他一定是出於某種動機主動尋找過來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蘊藏著大量值得深究的信息,就連羅飛這樣的腦袋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冷靜下來。
女孩無法看到羅飛情緒上的變化。因為對方許久沒有出聲,她便失望地問道:“你不認識我的父親嗎?”
“不,我們十八年前就認識了。”羅飛飽含深情地說道,“你父親為了查案而犧牲,他是世界上最稱職的刑警,是我們所有人學習的榜樣。”
女孩感受到了羅飛話語中真摯的情感,她微微笑了笑,雖然心中仍有苦澀,但也多了一份身為英雄之女的自豪感覺。
“我應該感謝你們。”她隨後說道,“感謝你們這麽快就找到了那個凶手,我父親的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我也不會像最初那樣悲痛了。”
羅飛一怔,臉上有種發燒的感覺。他知道女孩是受了媒體宣傳的影響,以為前些天被炸死的袁誌邦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真凶。她此刻誠心誠意表達的謝意,在羅飛聽來卻是如此的刺耳,簡直就是在對警方的無能表現嘲弄和譏諷一般。
感覺羅飛再次陷入了沉默,女孩便主動換了話題:“不說我的父親了。你過來應該是有公事的吧?可別耽誤了。”
羅飛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其他女孩,他大可直截了當地闡明來意,可現在麵對這個剛剛從喪父之痛中掙紮出來的柔弱女子,他又怎麽忍心告訴對方:那個殺害了你父親的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
所以他決定撒一個小小的謊:“我正在查另外一起案子。嗯……是一起車禍,不過也有可能是刑事案件。死者出事前在這裏吃過飯,你應該對他有些印象吧?”
“你說的是那個喝醉酒鬧事的家夥吧?”女孩立刻想起來了,“那天我可真被他嚇壞了呢。”
羅飛點點頭:“對,就是那個人。”同時他在心裏醞釀著,怎樣才能既回避“四一八”案件,但又能打探到關於Eumenides的信息。
“你已經不是第一個來問我這件事的了,真是奇怪。”女孩此刻又歪了歪腦袋說道,“如果我父親在的話,或許會狠狠教訓他一頓。可現在像我這樣的弱女子,能把他怎麽樣呢?”
“哦,我們當然不會懷疑你。”羅飛心念一動,順勢把那個彎轉了過來,“我們隻是在關注你的一個朋友。”
“我的朋友?”女孩隱隱意識到什麽,不過臉上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麽變化。
“是的。他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應該很喜歡你的表演——因為他曾經特意送花給你。”羅飛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問道,“你和他熟悉嗎?”
女孩搖了搖頭說:“前些天是有人給我送過花,不過他是匿名送的,我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哦?”羅飛有些不太甘心的樣子,“他從來沒和你直接聯係過嗎?”
“沒有。”女孩再次給出否定的答複,然後又反問羅飛,“怎麽了?那個醉鬼的死會和他有關嗎?”
因為無法看到女孩的目光,所以羅飛很難判斷對方是否在隱瞞著什麽。不過女孩最後的那句關切的問話似乎又透露出一些端倪。羅飛便揣摩著答道:“那倒不是,不過他可能看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警方想找他作證。”
“哦。”女孩暗暗鬆了口氣,擺出並不在意的口吻說道,“反正我不認識他。”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無奈地搖頭道:“既然這樣的話——看來我今天是得不到什麽收獲了。不過如果以後你有這個人的消息,要及時告訴我好嗎?”
女孩點點頭,心中卻在兀自茫然:要到什麽時候,我才會再有他的消息呢?
第二十一章 血案真相
十一月五日晚八點三十五分。
省城劍河體育場內人山人海,呼聲鼎沸。本賽季全國足球聯賽的首輪比賽正在此進行。由冠名為“龍宇”的省足球隊迎戰另一支國內足壇的勁旅。
阿華端坐在主席台的中心位置。他戴著墨鏡,耳朵上掛著呼叫接收裝備,一臉冷峻嚴肅的神色。很顯然,他的注意力絲毫沒有被精彩的比賽所吸引,因為他正在等待著某種更加驚心動魄的挑戰。
今天正是最新一份“死亡通知單”中Eumenides所宣布的執行日,他的執行對象就是阿華。
Eumenides似乎是專門選中了這個特殊的日子,讓阿華無可躲避的日子。
龍宇集團收購省足球隊已有兩年,在投入大量的資金之後,終於將這支弱旅打造為國內足壇的一支新貴。而今天的比賽正是球隊首次在全國頂級聯賽中亮相。正因如此,這場比賽自然吸引了多方麵的關注。就連龍宇集團的老板鄧驊也早早宣布:他將親臨賽場進行督戰。
可是龍宇集團卻在隨後的日子裏發生了巨大震蕩。先是鄧驊在飛機場命喪黃泉,接著Eumenides又接連發出新的死亡通知單,目標直指集團內其他的高層人物。繼鄧驊之後,兩個副總林恒幹和蒙方亮又同時殞命,有著赫赫威名的龍宇集團竟在頃刻之間麵臨著全麵崩塌的危險!
在這樣的局麵下,阿華決定要挺身而出,作為集團代表出席這場全省注目的足球比賽。
劍河體育場共有五萬四千個座位,在這個夜晚無一虛席。如此喧鬧複雜的環境自然會給殺手提供極佳的作案條件。阿華多年來做保鏢,對局勢的凶險程度比誰都清楚,不過他還是毅然回絕了警方的勸阻。
“我絕不會躲起來當一隻縮頭烏龜的。現在正是集團最危難的時刻,那些被我們打倒過的對手們,正躲在暗處蠢蠢欲動,他們以為龍宇集團氣數已盡了,紅著眼睛想要取而代之!而我就是要通過這場比賽告訴他們:龍宇集團的人還沒有死絕,龍宇也不會畏懼任何對手的挑戰!我要坐在主席台上,看著我的球隊贏得勝利;同時我也要等著Eumenides,等著他來到我麵前,讓我們作一個最後的了斷!”
當阿華鏗鏘有力地說出這番話之後,羅飛似乎亦為之動容。後者不再堅持讓阿華躲在警方的庇佑之下,他決定差遣警力配合阿華在體育場裏的亮相,以攜手迎接來自於Eumenides的血腥挑戰。
警方的便衣以球迷和工作人員的身份散布在主席台周圍的各個角落裏,時刻關注著附近的任何異動。而在主席台上,阿華和他幾個最得力的手下更是嚴陣以待,他們都是在風雨江湖中千錘百煉後的角色,即便Eumenides真的出現在麵前,他們也絲毫不會畏懼。
甚至,他們還在期待著Eumenides的到來。因為他們複仇的怒火同樣需要宣泄!
從表麵看起來,今天的阿華似乎是Eumenides的獵物,可局勢其實要複雜得多,警方和阿華同樣也是等待捕獵的獵手。
主席台上的另外一個人卻顯得有些怪異。他的眼神漂移不定,一會兒看看賽場,一會兒看看四周,一會兒又看看坐在身邊的阿華,神色時而興奮,時而又頗為惶然。
他也是一個接受了Eumenides死亡威脅的人。不過他今天出現在這個場合,卻是緣於他另一個極為自豪的身份:記者。
這個人自然就是杜明強了。
兩天前,他針對龍宇大廈凶殺案所寫的那篇報道發布後,立刻產生了爆炸性的效果。很多讀者在文章的引導下開始質疑Eumenides的殺戮行為。而這正是阿華和警方都希望看到的效果,於是他們便給杜明強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杜明強也就趁熱打鐵,緊接著又到蒙方亮家中對死者的遺孀弱女進行了專訪,並借此寫出了一篇催人淚下、極度煽情的悲文。一時間民間輿論紛紛倒戈,Eumenides“黑暗英雄”的形象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在這篇文章的篇末,杜明強亦把Eumenides下給阿華的那份最新的“死亡通知單”公之於眾,同時呼籲Eumenides停止殺戮,應該尋求其他溫和的途徑來解決問題。
阿華對杜明強所做的工作極為滿意,正式聘用後者作為自己向Eumenides宣戰的喉舌武器。這次體育場之戰,他也把杜明強邀請上了主席台,如果Eumenides再次舉起屠刀,那麽杜明強定可根據現場親曆寫出更加動人的文章,使Eumenides進一步飽嚐輿論攻擊的苦澀。
而對於警方來說,此時把杜明強放在體育場主席台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要同時布控保護阿華和杜明強,在警力的調度上難免吃力。倒不如把兩個人安置在一處,這樣便可以集中力量,同時對兩個目標形成最好的保護效果。
杜明強本人對這樣的方案當然是求之不得的。這樣一場全省關注的比賽,普通的記者能進入體育場內報道比賽已屬不易,而他居然能夠坐在主席台上,這絕對是令人豔羨的待遇。而他還很有可能親眼目睹阿華和Eumenides之間的龍虎之爭,對於一個記者來說,就算彩票中了大獎也不如這般幸運吧?
不過當主席台周圍真有異動的時候,杜明強的臉上也會顯出些掩飾不住的慌張。畢竟他自己也是“死亡通知單”上的執行對象,如果Eumenides真的到來,會不會也把他順帶一塊解決了呢?
杜明強時常轉頭去看身邊的阿華,不知是在觀察對方的反應,還是想從對方身上找到些借以壯膽的勇氣?不過阿華的小半張臉都藏在了寬大的墨鏡後麵,既看不到他的眼神視線,也很難分辨出他的表情。
其實這正是阿華刻意要達到的效果。高手過招,敵暗我明,自己任何細微的神情變化都有可能被對手捕捉,進而暴露己方的作戰部署。這時戴上一個墨鏡就可以掩藏住這些信息,不給對手以可乘之機。
所以當阿華坐在主席台之後,他的目光便可以毫無顧忌地掃視四周,從而借助地形上的優勢彌補了敵我之間明暗的對比。同時他的指令亦可隨時通過隱藏在領口中的麥克風傳遞給自己的手下,這些手下有的散布在主席台周圍,還有一些則埋伏在體育場外的金海大酒店裏。
從阿華所在的位置看出去,金海大酒店便赫然矗立在視線的正前方。這家五星級的豪華酒店高三十六層,備有客房兩千餘套,堪稱省城最宏偉的建築之一。酒店與劍河體育場僅有一路之隔,所以如果入住酒店的高層房間,那麽完全可以在房間內盡覽體育場內的全貌。要對體育場的動態進行監控,阿華當然不會忽視這樣一處重要的觀測地點。
同樣看重這塊地點的自然也少不了警方的力量。此刻在酒店二十二樓的2237房間內,三個特殊的客人正站在窗前。窗簾密閉,屋內全無燈光,這使得外麵的人不可能看到窗戶裏的情形,但這三人卻可以通過簾間縫隙向外部觀察。他們時而遠遠地用肉眼統攬全局,時而借助望遠鏡細辨近景,表情嚴肅而專注。
三人中那個佩戴著耳機麥克風的中年男子正是“四一八”專案組負責人、刑警隊長羅飛,在他身邊的一男一女則分別是羅飛的助手尹劍和心理學專家慕劍雲。
從位置上來說,二十二樓正可以對體育場內的主席台形成最佳的觀測角度。所以羅飛等人便把這裏定為了此次行動的警方指揮部。他們在球賽開始前一個小時就秘密潛伏進來,然後一直在這裏密切關注著球場內的動態,同時不斷地與警方其他參戰人員進行著電波溝通。
慕劍雲作為文職警察,並沒有直接參與現場作戰的布置會議。不過上次在市民廣場保護韓少虹的戰役中,慕劍雲曾從羅飛那裏學到了不少警方偽裝布控的技巧。這一次又來到現場,她正好可以利用機會加以印證。
“坐在緊鄰主席台左側看台上,第七排那個手拿小喇叭的男子;還有主隊教練席旁邊的工作人員——這兩個人應該都是我們的便衣隊員吧?”在經過細致的觀察之後,慕劍雲猜測著問道。
“是的。”一旁的尹劍露出些驚訝的表情,“你能看得出來?”
羅飛也轉過頭,忙裏偷閑似的微微笑道:“嗬,慕老師,你領悟得真是很快呢!”
慕劍雲卻皺起眉頭,好像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她輕輕咂著嘴說道:“奇怪,我怎麽就是找不到柳鬆在哪裏呢?”
在第一線的參戰人員中,慕劍雲最熟悉的就是柳鬆了。所以她第一個想找到的目標也正是這個特警隊的小夥子。
“柳鬆……”羅飛重新把頭轉向窗外,用目光掃視著偌大的體育場,然後他輕輕地說了句,“現在就算他站在你對麵,你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呢。”
哦?慕劍雲心念一動,難道是特意偽裝過相貌?她又把雙眼湊到望遠鏡上,更加認真地搜尋了一遍。不過最終她還是失望地搖了搖頭,仍無所獲。
“他是不是不在體育場裏啊?”慕劍雲忍不住提出了這樣的質疑。不過她的質疑顯得很沒有底氣——這樣的場合,柳鬆怎麽可能缺席呢?況且杜明強就坐在主席台上,這就意味著柳鬆一定就在附近!
羅飛好像要給慕劍雲一個更加明確的判斷。他對著麥克風呼叫道:“002,001呼叫,請回答。”
“在。”雖然耳機裏隻傳來一個字,不過慕劍雲還是能夠聽出那正是柳鬆的聲音。
羅飛問道:“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仍在既定位置設伏,目前為止無異常跡象。”
既定位置?慕劍雲眯起眼睛,究竟是在哪裏呢?
“保持警惕。”羅飛囑咐了一句,態度顯得極為鄭重。
“明白!”柳鬆簡潔有力地回答道,即便是隔著電波,屋內三人也感受到了對方那種蓬勃的戰鬥欲望和堅定的必勝信念。
羅飛無聲地點著頭,臉上則顯出滿意的表情。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戰士!
結束這段通話之後,羅飛看了看時間:球賽已經進入了尾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恨不能把全身的精力都聚集起來。因為他知道:另一場激烈的戰鬥正迫在眉睫!
此時同樣在金海大酒店,位於二十一層的2107房間內也有一名男子正透過窗簾的縫隙關注著體育場內的動態。從背影看來,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寬鬆的運動服飾,腦袋上也戴著一頂運動型的簷帽。雖然身處室內,而且天色已黑,但他卻戴著一副墨鏡,好像是可以要遮住些什麽似的。
這名男子早在昨天就定下了這間客房,但他沒有立刻入住,而是到今天下午才姍姍來遲。從出現的那一刻起,他臉上的墨鏡就從來沒有摘下過,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都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邊留著又濃又黑的短須,不過這短須看起來不太自然,有種突兀地擠成一堆的感覺。
當球賽開始之後,男子就站在窗前從未離開。他的手裏也拿著一個望遠鏡,不時用來察看體育場裏發生的某些細節。
很顯然,這男子正在監控著某些事情,可他是否知道,他自己也正處於別人的監控之中?
在客房的頂燈裏裝著一個隱蔽的攝像頭,其鏡頭正對著窗戶的方向。所以從這男子走到窗前的那一刻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全都被攝像頭拍了下來。這些影像信號通過電纜一路傳輸,最終顯示在一個小小的監視屏幕上。
屏幕前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他穿著一身酒店服務生的服飾,但其眉宇間的冷峻表情卻完全不符合服務生的氣質。他緊盯著麵前的監控屏幕,目光中閃爍著令人膽寒的憤怒火焰。
不過那並不是唯一的監控屏。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類似的監控屏密密麻麻,竟有數百之多。其中2237房間裏警方指揮中心的即景也赫然在列:羅飛等三人正全神貫注地聚集在窗前,似乎對遭受窺視的境地毫無察覺。
另有一個單獨擺放的顯示屏裏卻是在播放體育場內那場比賽的直播。從畫麵上可以看出,此時場上的爭鬥已經到達了白熱化的地步。尤其是身穿白衣的客隊,幾乎是用一種瘋狂的狀態在奔跑、搶斷。
比分牌上的數字也許可以解釋其中的原因。2:1,主隊領先。而比賽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客隊不得不拚了命想要挽回敗勢。
不過主隊眾誌成城,頑強地抵抗住了對手一波又一波的攻勢,隨著主裁判兩短一長的終場哨響起,主隊的小夥子們終於把勝利的果實留在了囊中。
體育場內的數萬名觀眾隨著哨聲沸騰起來,他們歡呼著、呐喊著,盡情宣泄著心中的狂喜。主席台上的阿華等人此刻也紛紛起身,和觀眾們一起鼓掌,以表達對球隊的祝賀。
球隊的小夥子們深深陶醉在現場的歡慶氣氛中。他們自發地拉起手,走近看台向觀眾們鞠躬致意。這一舉動將觀眾們火熱的情緒徹底點燃,人們紛紛向著看台的前端湧去,有一些狂熱的年輕人甚至跳下了看台,想要和心目中的英雄們來個最親密的接觸。
這一幕幕的場景都被那個身穿服務生製服的男子看在了眼裏,他似乎早就在等待著這個時刻,現在時機終於成熟,他拿起手邊的一個麥克風,沉著嗓音說了聲:“行動!”
球場裏,從看台上跳下來的球迷大部分都被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攔了回去,不過也有個別身手靈活的家夥繞過防衛衝到了球員麵前。球員們也正處於興奮的狀態中,便有人順勢把自己的球衣送給了最先到達的球迷。這個場麵似乎鼓勵了後續者,更多的球迷接二連三地跳下看台,向著球員們衝過去。
這陣勢似乎變得有些不可收拾。球員們也開始發怵了,便匆忙忙地扔下幾件球衣,然後集體向著更衣室退去。現場的警察竭力去阻攔那些狂熱的球迷,但他們的力量在失控的人潮麵前已顯得微不足道。球迷們蜂擁而上去搶奪地上的球衣,一時間現場變得混亂無比。
在這種狀況下,有七八個人忽然從人群中脫離出來,向著主席台的方向全速奔了過去。他們一個個身姿敏捷,步履矯健,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的民眾。
這一幕變化當然逃不過對麵高樓上監控者的眼睛。在2237房間內,羅飛已經開始呼叫柳鬆:“002,即刻進入一級防備狀態!”
柳鬆沒有回話,而沉默本身正代表著最為緊張的局勢。
房間內的畫麵被攝像頭傳送到了監視屏幕上,不過那個服務生打扮的男子似乎對羅飛等人的狀態並不關心。他的目光一直盯著2107房間的那塊監視屏。
2107房間裏的那個高大男子顯然也注意到了體育場裏發生的變化。他正把望遠鏡貼在眼前,似乎在努力尋找著某個目標。
監視屏幕前的男子看著這一幕,他挑了挑嘴角,像是泛起了一絲冷笑。然後這男子便站起身,快步向著屋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抬起右臂,順手扯了一塊白色的大毛巾搭了上去。這樣僅從裝扮上來看,他便像極了一個正要去給客人更換毛巾的服務生。
“服務生”出了房間,原來這裏是整幢酒店大樓的地下室。他似乎對地形非常熟悉,在向左轉了兩個彎之後就來到了電梯間門口,然後他鑽進電梯,摁亮了前往二十一層的按鈕。
而此刻在2107房間內,難覓真容的高大男子仍在關注著體育場內的動態。他微微移動著手裏的望遠鏡,鏡頭緊隨那幾個衝向主席台的“球迷”。當這些人跑到距離主席台二三十米的範圍內時,忽然又從各個角落衝出多名便衣男子,這些後衝出來的人在數量上具有優勢,他們對那些舉止反常的“球迷”展開了圍捕。“球迷”們也並不反抗,很快就被後來者控製住。而這時阿華身邊的一個手下從主席台上走了下來,他來到了兩群人的中間,似乎在斡旋著什麽。
房間內的高大男子看到這一幕便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他微微偏過頭,雙眉在墨鏡上方糾結成兩團疙瘩。就在這時,從他身後忽然傳來了“嘀”的一聲輕響。
男子意識到那是房門的電子鎖被啟開的聲音,他驀地回過頭來,卻見一個“服務生”出現在房間門口,右臂上搭著一條長長的毛巾。
男子借助走廊裏的燈光依稀看出來者的身形相貌,他喝問了一聲:“誰?”
這聲喝問通過隱藏在衣領裏的麥克風傳輸出去,而接收者正是位於酒店2237房間的羅飛。羅飛“噌”的一下從窗前轉過身來,對著自己的麥克風大吼了一聲:“行動!”
伴隨著這句指令,羅飛和尹劍已同時飛身往屋外衝去。而在金海大酒店門口的馬路上,亦有十多名裝扮身份各異的便衣聞聲行動起來,他們從各個角落向著酒店大門口急速匯集。
而在2107房間內,那個“服務生”將房門推開之後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和動作,他陰沉著臉扣動了隱藏在毛巾裏的手槍扳機。
槍管上早已安裝好消音器,所以子彈射出的時候隻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那子彈正擊中窗前男子的胸口,後者沉沉地哼了一聲,往後撞倒在地。
“服務生”成功地將對方擊倒之後,立刻甩掉了手臂上的毛巾,他端著槍搶上前,卻見那男子躺在地上,用雙手捂著胸口,氣息凝滯,痛苦不堪。
“服務生”蹲下來用槍抵住室內男子的腦袋,騰出左手三兩下摘掉了後者臉上的墨鏡和嘴唇邊的胡須,當他看清此人的相貌之後,卻忍不住發出一聲詫異的驚呼:“是你?!”
室內男子瞪起一雙紅眼睛死死地盯著“服務生”,倒著氣息艱難地吐出了對方的名字:“韓……灝!”
是的,雖然屋內光線昏暗,但如此近的距離下,他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的麵龐。這個假扮服務生的男子正是潛逃已久的前任刑警隊隊長韓灝!
韓灝自然也認得躺在地上的那個男子正是熊原最得力的部下——特警隊員柳鬆。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伸手扯開了對方的衣領,隱藏的麥克風顯露出來。
韓灝臉上的驚訝迅速轉變為焦慮的神色,他站起身撩開窗簾向樓下張望,正看見便衣們紛紛衝入酒店大門的身影。
韓灝咬咬牙,轉身想走,但腳下一滯,卻是被柳鬆抓住了右腳踝。他立刻用槍瞄著後者的腦袋,低聲斥道:“鬆開!”
柳鬆毫不畏懼,圓睜雙眼和韓灝對視著,目光中充滿了仇恨和憤怒。而後者被這樣的目光刺到了心中的痛處,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扣動扳機,隻是抬起左腳,踢在了柳鬆的額頭上。後者的身體隨之一軟,徹底暈了過去。
韓灝不再停留,疾步向房間外走去。剛剛到達走廊裏,便聽得不遠處的步道樓梯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正從二十二樓趕下來。韓灝不用想就知道來者是誰,他的額頭在瞬間沁出了一排細密的汗珠。
此刻無論往走廊的哪一端逃跑都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裏那張萬能電子門卡打開了對麵2108的房門,一閃身鑽了進去,隨即又把房門反鎖,緊貼在門後從貓眼裏往外窺望。
從樓上急奔下來的人正是羅飛和尹劍,他們早已掏槍在手,隨時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不過當二人趕到2107房間的時候,卻發現對手已消匿無蹤,隻剩柳鬆一個人暈躺在房間窗下。
“他跑到哪裏去了?”尹劍轉著圈在屋裏屋外搜尋著,一臉急迫的神色。
羅飛則冷靜得多,他一邊蹲下來檢查柳鬆的傷勢,一邊通過麥克風命令其他的參戰警員:“封鎖住大廈所有的出入口,派兩個人去接管大廈的監控室。”
這時又一陣腳步響起,卻是慕劍雲也跟了過來。見到屋內的情形,她的神色多少有些困惑。
“柳鬆?他怎麽在這裏?”看清楚地上躺著的人之後,她立刻睜大了眼睛問羅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飛顧不上和她解釋。他先伸手指探了探柳鬆的鼻息,然後又用力摁著對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柳鬆悠悠地醒轉了過來。
“羅隊……”小夥子下意識地打了個招呼,當神智略一恢複之後,他馬上又急切問道,“抓住韓灝沒有?”
羅飛搖了搖頭:“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他肯定沒跑遠的!”柳鬆掙紮著想要坐起身,但忽然卻又痛苦地咧了咧嘴,用手捂在了胸口處。
羅飛皺了皺眉頭,細一查看,卻見柳鬆運動服的前胸處多了一個彈孔,露出了裏麵黑色的防彈衣。
“媽的……”柳鬆恨恨地罵了一句,“是我大意了,誰想到那家夥一上來就開槍。”
“你先躺好,可能有骨折。”羅飛輕扶著柳鬆的肩膀。雖然小夥子穿了防彈衣,但在那麽近的距離下中了一彈,其效果不亞於受到鐵錘的重擊。
慕劍雲也蹲在一旁關切地看著柳鬆,不過她腦子裏的困惑已是越積越多,終於忍不住又追問道:“韓灝怎麽也在這裏?你們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柳鬆看看慕劍雲道:“這都是羅隊的安排,他分析得很準,隻可惜我沒能完成任務。”說話間,他的臉上露出了自責而又懊惱的神色。
正如他所說,剛才發生的一幕其實正是羅飛製定的“引蛇出洞”的計策。
兩天前的下午,當柳鬆在羅飛的辦公室裏接受任務安排的時候,他便聽羅飛詳細地解析了龍宇大廈凶殺案的真實麵目:
“沒有人能夠在案發時段進出鄧驊的辦公室,而現場那段出現神秘殺手的錄像資料也是真實的——”當時羅飛這樣分析道,“這兩者之間似乎形成了悖論,但如果我們死抓住這個悖論不放,卻又能得到一個全新的推斷,這個推斷也許就是解開本案謎團的最關鍵的鑰匙。”
“什麽樣的推斷?”柳鬆看看同在現場的尹劍,不過兩人似乎都想不出什麽頭緒。
於是羅飛便又繼續往下說道:“沒人能夠出現在現場,而現場確實又出現了一個殺手。這隻能有一種解釋:這個殺手本來就在現場之內。”
“可是原來那個辦公室裏,確實隻有蒙方亮和林恒幹兩人啊。”尹劍還是覺得說不通,“現場的錄像記錄從兩個受害人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就開始了,一直到斷電之前,這段錄像都是連續的,毫無造假的可能。斷電時現場明明就隻有兩個人,哪裏來的殺手呢?”
羅飛微微一笑,試圖去引導助手的思維:“這又是一個悖論了。我們應該喜歡悖論而不是害怕悖論,因為對於悖論的解釋往往是唯一的,這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在苦苦尋找的答案。”
“唯一的解釋?”尹劍在羅飛的提示下死摳住剛才悖論出現的那個關鍵點,“斷電時現場隻有兩人,斷電後不可能有其他人進入,但是殺手又確實出現了,那唯一的解釋隻能是——”
說到這裏,他驀地頓住了,那推斷就在嘴邊,可他自己卻覺得這樣的答案實在是過於荒謬,簡直是沒有一點可能性。
旁邊的柳鬆也和尹劍保持著同樣的思路,於是他幫後者把沒說完的話補齊了:“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殺手就是辦公室內的兩人之一。”
尹劍瞪大眼睛看著羅飛。羅飛正默默點頭,顯然是認同了他們的這番推論。線索似乎正逐漸清晰,可是道理卻越想越糊塗了。尹劍隻能詫然地搖搖頭:“可是這怎麽說得通呢?辦公室裏的兩個人分明是蒙方亮和林恒幹,他們都是Eumenides的殺戮對象。而且後麵的錄像分明顯示,當殺手出現的時候,這兩個人還都躺在床上酣睡呢。”
柳鬆也皺眉看著羅飛,被同樣的困惑蒙住了眼睛。
“你們的思路進入了兩個盲區。”羅飛挑了挑眉頭說道,“不過這也怪不得你們,因為這兩個盲區本來就是對手刻意設置好的,我也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呢。事實上,對手這次的計謀非常巧妙,如果不是有一片泡沫沾上了血跡,而這塊泡沫又恰好落在了大廈露台上,恐怕我直到現在也不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羅飛既然這麽說,那麽那堆散落的泡沫片顯然就是分析案情的關鍵了。尹劍把目光看向了柳鬆,那些泡沫片,包括露台上找到的血衣,現在都被後者穿在身上。
“你還記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嗎?”羅飛問尹劍道。
尹劍翻翻眼睛:“什麽?”他說的話太多了,不知道對方指的是哪一句。
羅飛便又提示道:“你剛才說,看到柳鬆穿上這身衣服和泡沫,你有什麽感覺?”
尹劍想起了那段對話:“嗯,我說他看起來很像錄像裏的那個殺手。”
柳鬆的個子很高,但身材卻是屬於精瘦型的。而Eumenides相比起來則要健壯許多。不過當柳鬆把那些泡沫片塞到衣服裏之後,他的體型就和錄像裏的殺手“Eumenides”非常接近了。所以尹劍猛一看柳鬆,便會覺得他很像那個殺手。
羅飛釋然一笑:“那你現在該明白這些泡沫片是幹什麽用的了。”
尹劍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般地脫口而出:“有人要穿著這身泡沫片,從而模擬那個殺手的身材!”
羅飛點點頭:“想通了這一點,你也就走出了第一個盲區。出現在錄像裏的那個殺手並不是Eumenides,而是一個體型很瘦,但身高卻和Eumenides相仿的人。”
尹劍和柳鬆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吐出了一個名字:“蒙方亮!”
既然前麵已經說到錄像裏的殺手就是原本待在辦公室裏的人,現在又把體型特征限定得如此具體,那答案幾乎已不用多想。蒙方亮既高且瘦,而林恒幹則又矮又胖,在鏡頭前偽裝成Eumenides的那個人必然是蒙方亮無疑!
“可那段錄像怎麽解釋呢?”尹劍的思維又轉了回去,“錄像裏明明顯示案發時辦公室裏有三個人啊?”
“這正是第二個盲區,這個盲區在初期曾徹底蒙蔽了我的視線。”羅飛自嘲般地搖搖頭,然後又話鋒一轉,“不過當我想到錄像中的Eumenides其實是由蒙方亮假扮的之後,這個盲區也就很快被攻破了。你們可以想象,既然蒙方亮當時已經下床假扮成殺手,那麽他所躺的床顯然應該空著才對。可我們從錄像上卻看到蒙方亮仍然躺在床上,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尹劍興奮地拍了下巴掌:“我明白了——東邊的那段錄像是假的!”
因為鄧驊的辦公室太大,所以需要兩個攝像頭才能監控屋內的全貌。先前羅飛等人懷疑錄像是否偽造時,焦點都集中在殺手出現的西屋情形,但西屋牆壁上的掛鍾卻證實這段錄像確實就是現場的即景。可是現在順著另一條思路理下來,東邊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影像才是假冒的!當時東側牆邊的那張床本該是空的,錄像中顯示的蒙方亮仍在熟睡的情形隻是一段重複播放的過期圖像罷了。
看起來像假的,其實卻是真的;而看起來像真的,其實卻是假的。這就是曾橫亙在眾人思路上的第二個盲區。
柳鬆沒有參與現場的勘查,所以並不能理解什麽東西錄像之間的玄妙。不過另一個困惑卻無須了解太多案情亦會想到。
“如果是蒙方亮假冒了Eumenides,那麽到底是誰殺了他和林恒幹?”
尹劍略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林恒幹應該就是被蒙方亮殺死的吧?他穿過的那件血衣以及袖口泡沫片上的血跡都可以作為佐證。具體的過程大致如下:在第一次停電的將近五分鍾的時間裏,他換上了作案用的衣服,並在裏麵塞上泡沫片,用以模仿Eumenides的身材。隨後備用發電機短暫的供電顯然也是出於他的設計,因為他需要在鏡頭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影,從而把警方的思路引導至Eumenides身上;當供電第二次中斷後便是他下手的時候了,由於林恒幹已經服用了安眠藥,所以他可以很輕鬆地用刀片劃破對方的喉嚨;完成了行凶之後,他脫掉血衣塞進運動背包裏,從窗口把背包扔到了露台上,他還事先在露台藏起了一根繩索,這些舉動都是要把警方的思路引向有人入侵作案的歧途;對於那些可能會暴露玄機的泡沫片,他也從十八樓的窗口扔了出去,他以為泡沫片很輕,落在地麵時會定散得很遠,根本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可他沒想到,有一塊沾血的泡沫恰好落在了露台上,而羅隊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立刻對不同地點看到的兩塊相似泡沫產生了警覺,這個小小的意外竟成了暴露他全盤陰謀的敗筆。”
“這一切都是蒙方亮的陰謀嗎?”柳鬆聽了個半懂非懂,“可是他也死了啊,難道他殺死林恒幹之後,又自殺了?”
尹劍搖搖頭:“他如果想自殺又何必費那麽大的周折?而且從現場來看,導致蒙方亮喪命的那一刀切得非常狠,絕不是自殺者可以做到的;更關鍵的,現場並沒有刀片等凶器遺留,所以自殺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柳鬆困惑地問道:“那又是誰殺了他呢?”
先前在沉思的時候,尹劍對這個問題就有所準備,所以他馬上就回答道:“這麽複雜的陰謀,光憑蒙方亮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一定還有一個同謀——而這個同謀也就是殺死他的凶手。”
羅飛已經許久沒有說話,聽到此處他終於露出些讚許的神色,問道:“這個同謀是誰,你心裏應該也有分寸了吧?”
“阿華。”尹劍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這個名字,然後又詳解道,“既然從窗口進入辦公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麽要殺死蒙方亮就隻有一種可能:在辦公室大門打開之後,趁著黑亂的環境摸進去行凶。當時最先衝進辦公室的有四個人,分別是龍哥、阿華以及他們各自帶進去的一個親信手下。龍哥兩人進屋後直奔自己的主子林恒幹,而阿華則帶著他的手下往東邊的蒙方亮而去。蒙方亮這時為了掩蓋自己殺死林恒幹的罪行,肯定正躺在床上裝睡吧?他絕沒想到阿華會趁此機會對自己痛下毒手,上演出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好戲。”
“這樣的話,倒的確可以把凶案發生的過程解釋清楚,可是動機呢?”柳鬆繼續追問,“蒙方亮為什麽要殺林恒幹?阿華怎麽會成為他的同謀?既然阿華是同謀,那他最後為什麽又要把蒙方亮殺死?”
這一連串問題終於把尹劍難住了,他看著羅飛,似乎在尋求後者的幫助。
“具體的動機現在還很難解釋清楚。”羅飛沉吟著說道,“不過鄧驊突然死去,龍宇集團內部正處於一個權力真空期,必然會產生一係列激烈的明爭暗鬥,而這些人又都是黑道出生,如果在爭鬥中采取極端的手段也並不奇怪。”
柳鬆和尹劍都在默默點頭,品出了其中的滋味。隨後柳鬆又顯得有些失望:“這麽說的話,這起案子根本就是龍宇集團內部紛爭引發的凶殺,凶手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上Eumenides作為幌子。案件本身和Eumenides毫不相關啊,我們這不是在白費力氣嘛!”
柳鬆一心想要給熊原報仇,對Eumenides和韓灝之外的案件並不關心。更何況龍宇集團的那些人物在他看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然而羅飛卻又眯起眼睛,悠悠地說道:“這案子倒也未必和Eumenides全無關係。”
柳鬆皺起眉頭,露出茫然的神情;就連尹劍也費解地看著羅飛,聽不懂對方話裏的玄機。
從剛才的分析來看,這案子隻是蒙方亮和阿華假借Eumenides的名頭所為,和那個冷血殺手又能有什麽實際的關聯呢?
羅飛掃視著身旁的兩個小夥子:“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隻是要借Eumenides名頭鏟除異己,那麽最後為什麽又會在辦公桌的抽屜裏出現留給阿華的死亡通知單?”
埋頭苦思了一陣之後,尹劍又有了些想法:“可能是為了在細節上做得更加完美吧。”
羅飛饒有興趣地挑起眉頭:“什麽樣的細節?”
“蒙方亮行凶時所穿的衣服和泡沫片必須事先藏匿在辦公室裏。但是在把林、蒙二人鎖在辦公室之前,阿華和龍哥是要對整個房間進行一次徹底檢查的。這樣就隻能把裝衣服和泡沫片的背包藏在那個上了鎖的抽屜中。由於那抽屜是鄧驊的遺物,龍哥當然沒有鑰匙,他也沒有理由對這個抽屜進行強製檢查。而阿華其實是有鑰匙的,他隻要把鑰匙交給蒙方亮,後者就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取出這些道具了。不過這會留下一處小疑點:警方勘查現場的時候,肯定要把這個抽屜也打開,到時候發現這個抽屜空空的,難免有些怪異。如果警方想到這個抽屜是不是為了裝什麽東西而被清空的,那就很可能沿著這個思路識破蒙方亮偽裝Eumenides的把戲。所以阿華刻意在抽屜裏留下了一封‘死亡通知單’,這樣警方就會認為是Eumenides清空了抽屜裏的東西,而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地糾纏下去。”
“嗯,有點道理。”聽完了尹劍的這番講述,羅飛也點頭表示認可,“這個設計確實能產生你所說的效果。不過,”他的話鋒忽然又一轉,“你覺得阿華留下這份‘死亡通知單’之後,該如何收場呢?如果到了執行日Eumenides毫無反應,他這一招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尹劍咧咧嘴,無言以對。
卻聽羅飛說道:“事實上,這起案子比你們現在了解的要複雜許多。龍宇集團的內部爭鬥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阿華還想借機完成他另外一個重要的目的:把Eumenides引出來。”
尹劍心中一動,隱隱意識到了什麽。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問了句:“怎麽引?”
羅飛不答反問:“你以為阿華讓杜明強寫出那份報道,真的隻是為了在輿論上對其進行攻擊嗎?”
尹劍略略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他是要激怒Eumenides!”
羅飛點點頭:“不錯。被莫名扣上了濫殺無辜的罪行,然後又遭到輿論的攻擊,以正義化身自詡的Eumenides一定是難以忍受的。他肯定很想把那個假冒自己名頭的家夥揪出來。”
“嗯,所以當那張偽通知單上阿華的執行日到來之際,Eumenides也會來到現場,他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敗壞自己的名聲。而這就中了阿華的計謀,後者一定早已設好了圈套,就等著Eumenides上鉤,好為鄧驊報仇雪恨呢。”尹劍順著羅飛的思路繼續分析道。
“如果Eumenides真來的話,我們該怎麽辦?”柳鬆慢慢聽出了名堂,情緒重新高漲起來。
“這正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羅飛看著柳鬆正色說道,“我要求你穿上這些泡沫片,像蒙方亮一樣裝扮成Eumenides的模樣,在5號那天出現在阿華設計的現場中。”
“我明白了。我穿上這身行頭,Eumenides就會把我當成是假扮他的那個家夥,到時候他一定會來找我的。”柳鬆一邊興奮地說著,一邊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身材,那些令人厭惡的血衣和泡沫現在卻有了一種非常合身的舒適感覺。
“你那天的處境會非常危險。”羅飛加重語氣提醒柳鬆,“因為你不光有可能引來Eumenides,你還可能遭到阿華的攻擊!”
柳鬆略一思索:不錯,自己假冒成Eumenides之後,阿華很可能會認為真的Eumenides陷入了他的圈套,從而對自己展開攻擊。不過他不畏反笑:“羅隊,我終於明白你說的那句成語了。一箭雙雕!嘿,讓我穿上這身行頭,到那天或許還真能完成一箭雙雕的漂亮戰役呢。”
看著柳鬆如此高漲的求戰情緒,羅飛卻並不樂觀。他慢慢地踱了兩步,似乎又在沉思著什麽,片刻後他抬頭看向窗外,負手說道:“還有一個人可能也會來,這個人更加是你夢寐以求的……”
“誰?”柳鬆的心一緊,他已經想到了某個名字,但並沒有貿然說出來。
不過羅飛隨即就印證了他的猜測。
“韓灝。”刑警隊長冷冷地說道,這兩個字立刻讓屋內的氣氛變得格外凝重。因為這個名字與屋內三人都有著過於密切的關係。
韓灝,這個省城刑警隊的前任隊長是羅飛的前任,尹劍曾經的上司,同時也是殘殺熊原,令柳鬆恨之入骨的凶手。
“他也會出現?這……這是怎麽回事?”尹劍是導致韓灝逃脫的罪人,所以每每驀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表情總會有些尷尬。
“我相信韓灝已經和阿華達成了某種同盟。”羅飛緩緩地說道,“阿華能把兩份‘死亡通知單’偽造得惟妙惟肖,能把蒙方亮裝扮得如此符合Eumenides的體型,甚至能如此地道地模仿出Eumenides殺人時的割喉手法,他必然時得到了一個熟悉內情者的幫助,這個人我想來想去,隻有韓灝。甚至於刺殺蒙方亮的行為,我都懷疑是由韓灝親手完成的。要在那種黑暗的環境下無聲無息地將一個大活人殺死,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尹劍點點頭,對羅飛的分析表示認同。不過他同時也有些不可思議:“這兩人怎麽會湊到一起呢?鄧驊是被韓灝直接開槍打死的,他應該非常痛恨韓灝才對啊。”
“雖然有這樣的過節,但他們仍然有可能聯手。”羅飛解釋說,“因為他們互相之間都有利用的價值,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尹劍若有所悟:“我說怎麽就找不到韓灝呢,原來他被阿華藏了起來。阿華利用他來鏟除異己,然後一同對付Eumenides!”
“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柳鬆的嘴角微微挑起,像是在笑,但眼睛裏卻閃爍著鋒利的冷光,“就讓他們都來吧,我等著他們!”
接下來的一天中,形勢變化更加印證了羅飛在這次三人會議中的分析。首先是阿華堅持要出席5號晚上進行的那場球賽,同時他又讓杜明強寫了後續報道,大肆渲染“Eumenides”將在球賽過程中對自己展開行刺的消息。這個時候羅飛已有把握:劍河體育場就是阿華處心積慮想要伏擊Eumenides的地點。
羅飛仔細研究了劍河體育場周圍的地形,很快金海大酒店就進入了他的視線之中。這個酒正對著體育場主席台,是對現場局勢進行觀測和監控的最佳地點。
Eumenides如果前來的話,必然也不會錯過這樣的地點吧。所以阿華布下的陷阱,肯定就設在這個酒店中。羅飛便命令柳鬆喬裝之後進入酒店,在房間中假扮成Eumenides,成為一隻可能引來數條大魚的誘餌。
不過這次任務卻也凶險無比。因為整幢酒店肯定都已在阿華的監控之下,所以警方的力量就不能大規模地進入設伏。除了羅飛三人以保護阿華的名義在二十二樓設立了警方指揮部之外,其他的參戰警力隻能分散在酒店外圍,隨時等候羅飛的調遣。
而與此同時,在體育場內的保護工作還要進行。事實上,進入體育場內的警方力量並不知道這次行動的真正目的,他們接收到的命令就是要保護阿華和杜明強的安全。而在指揮部裏的慕劍雲也被蒙在了鼓裏,這一切都是為了假戲真做,蒙騙過阿華甚至是韓灝的眼睛。
而局勢的發展果然不出羅飛所料。化裝成Eumenides的柳鬆真的引來了韓灝這條大魚!隻可惜在與對方的直接較量中,柳鬆卻沒能占得先機,反而差點喪命在韓灝的槍口下。
這就是剛才那場戰役發生的前後經過。此刻看著柳鬆的自責神色,羅飛反而覺得有些愧疚。他安慰對方道:“是我疏忽了。我應該想到,不論阿華還是韓灝,他們對Eumenides都非常忌憚,很可能一照麵就動手以搶占先機。這樣的話你實在很難和他們對抗,因為敵人現身之前你都要繼續演戲。當你麵向窗口的時候,也就把最薄弱的後背暴露給了對手。你能在這樣凶險的情況下還成功地把信息傳遞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時尹劍又“噔噔噔”地跑回了房間內。在羅飛查看柳鬆傷情的時候,他已經跑到兩側的樓梯道裏搜了一圈。
羅飛轉過頭來問了一句:“怎麽樣?”
尹劍沮喪地搖搖頭。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因為剛才那番激烈的奔跑而耗盡了體力。
羅飛站起身走出了2107房間,站在走廊裏向兩側張望著。當初選定讓柳鬆在這個房間裏設誘,從地形上來說亦有所考慮。因為這個房間正處於走廊的中部,離兩側樓道都很遠。而羅飛他們所在的2237房間卻是緊臨樓梯口,一旦接到柳鬆的信號,他們就可以迅速地下到二十一樓,而上鉤的對手想要從走廊中部逃脫就沒那麽容易了。
“他不可能跑得那麽快!”羅飛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然後他吩咐尹劍,“你讓接應的同誌把電子門卡帶上來。以我站的地方為中心,這兩側所有的房間,要一個一個地仔細搜查!”
很快警方的接應力量便來到了二十一層,而相應的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就在對麵的2108房間內,衛生間頂部的通風管道入口有明顯的被撬動過的痕跡!
羅飛立刻調閱了大廈內通風管道的布置圖,然後按圖索驥,在管道的各個出入口進行堵截。不過他已經遲了一步,就在兩分鍾之前,韓灝已經從樓層東側消防間內的通風口鑽出來,並且悄悄地潛入了角落裏的貨運電梯間。
兩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小夥子正在那裏等著他,見到他到來,那兩人便恭恭敬敬地迎上前:“韓隊長,華哥讓我們在這裏等你。”
第二十二章 韓灝之死
就像羅飛推斷的那樣,發生在龍宇大廈裏的那場凶殺案正是韓灝和阿華攜手完成的。
韓灝從刑警隊逃脫之後,在走投無路之際恰好遇上了阿華。出乎他預料的是,阿華不但沒有追究他誤殺鄧驊的責任,反而給他提供了避難的場所。他當時就暗自猜測,阿華這麽做必然會另有用意。
果然,阿華很快就說出了他的真實目的:他需要韓灝幫助自己殺兩個人,同時要設計把殺人的罪名推卸到Eumenides的身上。
韓灝一開始斷然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他雖然已經窮途末路,但是暴烈的性格使他決不甘心淪為別人的棋子。不過當阿華說出他的另一半計劃後,韓灝卻不由得動心了。
假冒Eumenides之名引出真正的Eumenides,從而實現複仇的計劃。這是阿華和韓灝追求的最高目標,正是這個最高的目標把這兩個原本勢同水火的人綁在了同一艘船上。
韓灝和阿華精心策劃了發生在龍宇大廈的那場血案。憑借韓灝對Eumenides的了解,那起案件的每一個細節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像極了Eumenides的手筆。如果不是一塊帶血的泡沫片泄露玄機,隻怕連羅飛也要被他們蒙在鼓裏。
不過到此為止,兩人的計劃才剛剛完成了一半。接下來誘擊Eumenides的行動才是韓灝真正關心的部分。
阿華利用杜明強對Eumenides進行了輿論攻擊,同時利用劍河體育場的特殊地形設下了伏擊Eumenides的陷阱。Eumenides要想找出那個假扮自己的家夥,他就一定不會錯過預約在十一月五日的那場好戲。而正對體育場主席台的金海大酒店無疑是“看戲”的最好地點。所以阿華等人預先在金海大酒店內布下了如天羅地網般的監控設備,隻等Eumenides的到來!
在體育場內衝向主席台的那些男子其實都是阿華的手下,他們這番表演的目的就是要吸引樓上Eumenides的注意力,從而為韓灝的行動創造良機。
然而阿華和韓灝卻低估了警方的力量。他們在監控屏幕裏看到的那個Eumenides,其實隻是羅飛將計就計後,在金海大酒店裏設下的一道精美的誘餌。而韓灝則不幸成了咬鉤的大魚。
當韓灝發現2107房間裏的男子竟然是柳鬆的時候,他便知道是中了警方計謀。好在他反應奇速,在最短的時間內隱匿在對麵的2108房間內,從而為自己的再次脫逃贏得了緩衝的時間。
韓灝躲在房間裏和阿華取得了聯係,後者告訴他,警方已經封鎖了大廈所有的出入口,並且正在接管樓內的監控係統,他必須設法前往樓層東側的貨運電梯,那裏的部分監控設備已被提前破壞,同時會有專人幫助他逃離金海大廈。
很顯然,此刻迎上前的那兩個黑衣小夥子就是阿華派來的“專人”了。
韓灝在黑衣人麵前停下了腳步,然後快速地問道:“我們怎麽出去?”
“我們先坐貨梯到地下停車場。華哥已經在那裏準備好一輛轎車,大廈的停車場有一個隱秘的通道可以通往對麵劍河體育場的地下車庫。警方的封鎖力量不會那麽快控製整個體育場,隻要我們能到達劍河那邊的車庫,你就可以隨著球賽散場的人群出去了。”當先的那個黑衣小夥子把逃跑計劃講述了一遍。
韓灝很認真地聽完,然後他“嗯”了一聲,看來是認為這計劃可行。
“事不宜遲。”黑衣小夥子閃身讓開通路,“趕快上電梯吧。”
韓灝卻反而沉住了氣:“你們先上,我跟在你們後麵。”
兩個小夥子互視了一眼,摁開電梯門鑽了進去。韓灝提著手槍跟在他們身後,一進電梯他便閃到了角落裏,把自己的背部掩藏起來。
大約半分鍾後,電梯到達了地下一層的停車場。門開之後,韓灝仍然等那兩人先出去,然後自己才跟在他們身後。
停車場裏空曠曠的,隻有這三人在快步疾行。
“車停在前麵,拐過這個彎就到了。”當先的黑衣人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引路的姿態。忽然他又從轉彎口縮回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緊張。
“怎麽了?”韓灝壓低聲音問道。
“有警察過來了。”那人做出小心翼翼的表情,然後衝韓灝使了個眼色,“快把槍收起來!”
韓灝皺起眉頭,他貼到牆邊,左手握拳慢慢地探出拐彎口。在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鋥亮的鏡麵正好可以映照出牆那邊的情況。
卻見對麵的路上空曠曠的,並無其他人經過。韓灝心念一動,連忙轉過身,正看見靠近自己的那個黑衣小夥子已經掏出一把尖刀,向著自己的左邊腰眼猛刺過來。
韓灝暗叫一聲“不好!”身體一縮,躲過了腰眼處的薄弱部位,那尖刀略略一斜,刺進了他腋下的肋部。韓灝悶哼一聲,轉身反肘,硬生生用自己的肋骨卡住了刀刃,同時將那個黑衣人的整條胳膊別轉擒住。
另一個黑衣小夥子見同伴失手,亮出尖刀也想加入戰團。但韓灝緩過突襲的致命招之後,豈能再給對方機會?第二個黑衣人還沒來得及上步,韓灝已抬起右手,“噗”的一聲,槍響彈出,正中對手的眉心。那家夥哼也沒哼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先前刺傷韓灝的那個黑衣人雖然半邊身體已被製住,但仍自頑抗。此刻他飛起左腳踢向了韓灝的麵門,韓灝不讓反迎,一邊跨步向前一邊把對方的身體拉向自己。當兩人幾乎麵對麵貼上的時候,對方飛起來的那一腳就毫無發力的餘地了。而韓灝則順勢屈膝,狠狠地撞在了對方下身要害處,那黑衣人“嗚”了一聲,像蝦米一樣躬起身體,再也動彈不得。
韓灝抖開左手,那黑衣人慢慢地向地上跪去。韓灝則收起手槍,一咬牙,將嵌在肋骨裏的那柄尖刀拔了出來,隨即便又順勢向著那黑衣人心口紮去。他這一連串的動作毫無停頓,當刀插入對方身體、直入至柄的時候,那黑衣人的雙膝也不過剛剛著地。
韓灝看也不看對方,轉身離開戰場,向著停車場深處走去。因為肋部的傷口鮮血浸出,他一邊走一邊撩起外衣衣擺,在肋下緊緊地紮了一個結。
足足走出了二三十米,才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卻是那黑衣人的屍體栽倒在了地上。
大約五分鍾之後,警方的搜查力量也來到了這個地下停車場。兩具屍體赫然橫臥在他們眼前,帶隊的刑警連忙把情況匯報給羅飛。片刻之後,羅飛和慕劍雲、尹劍三人抵達了現場。
一看到那兩個死者的穿著,羅飛就知道他們是阿華的手下。兩個人的死因一個是被利刃刺中了心髒,另一個則遭受了子彈穿腦的待遇。羅飛查驗了中彈者額頭上的那個彈孔,判斷出槍彈的型號,然後他確定地點了點頭:“是韓灝幹的。”
“也許他就躲在這個車庫裏呢。”尹劍用警惕的目光向四周掃視著,“柳鬆發出信號之後,我們的人立刻便封鎖了大廈所有的出入口,包括這個車庫。所以他不可能出去的。”
羅飛向前方踱了幾步,然後蹲下身來凝視著地上的一處滴落狀血跡。尹劍等人也跟著圍上來。
“他受傷了!”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
“以我的位置為中心,向四麵擴散搜查,每一輛車的後備廂都要打開。如果發現了新的血跡,要立刻向我報告!”羅飛起身向眾人下達了作戰命令。
眾人立刻散開,保持作戰隊形,兩兩一組互相掩護著展開了搜查工作。七八分鍾之後,這番搜查卻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
“羅隊,這裏還有一個出口!”行進到東南角落裏的一組警員忽然大聲說道。
羅飛心一沉,連忙快步趕到了那個角落裏。果然,車庫的東牆在那裏有個四米來寬的開口,悠長悠長地不知通往何處。
“這個出口為什麽沒有控製住?”羅飛轉過頭斥問跟在身後的尹劍,語氣有些嚴厲,因為封鎖大廈出入口的戰鬥安排正是通過尹劍布置下去的。
尹劍的表情則顯得茫然而又委屈:“這個……大廈的竣工圖裏沒有這個出口啊?”
羅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尹劍立刻答道:“這個我敢打保票的!”
因為知道阿華必然會提前對整個大廈進行監控,所以警方事先就沒有安排力量對大廈進行實地摸排,而隻是調取了大廈的竣工圖。這一點經過了羅飛的認同,羅飛也了解尹劍的工作作風一貫細致,應該不會出現錯漏的情況。可這裏卻分明又多了一個沒有布控的出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事已至此,最重要的還是盡快作出應急的安排。羅飛命令那兩個發現了出口的刑警:“你們倆從這個通道搜出去。一定要保持警惕,隨時通報!”
“明白!”那兩名刑警立刻領命而去。
羅飛緊跟著又吩咐尹劍:“你向大廈內部人員了解一下,這個出口是什麽情況!”
尹劍很快就找渠道弄清楚了相關的信息。原來這條通道在當初確實沒有,隻是後來街對麵的劍河體育場修建地下車庫時,從那邊引了一條通道過來,這樣就相當於把兩個車庫給打通了。不過這條通道平時都不開放,隻有當劍河體育場有重大比賽了,車位吃緊,這才會把通道內的路障清除,開通金海大廈的內部停車場以緩解體育場那邊的壓力。
搞清楚狀況之後,羅飛的神色變得愈發嚴峻。因為這意味著韓灝很可能已經沿著這條通道進入了體育場的地下車庫。而現在正是球賽散場的人流高峰期,警方要想在短時間內重新控製住局勢談何容易!
尹劍跟在羅飛身後,他咧著嘴,顯得極為沮喪。韓灝的上次脫逃就和他的大意有關,沒想到這一次周密的計劃又會因為自己在布控上的一個小疏漏而功虧一簣。想到柳鬆還在行動中負了傷,他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交代才好。
不過羅飛的思路並沒有因這個挫折而停頓下來,他很快又調整出了新的作戰方案。
“馬上增派警力前往體育場車庫,調閱各個出口近二十分鍾內的監控錄像,凡是在這個時間段離開車庫的汽車都要進行跟蹤調查。另外通過警民網絡發布協查信息,重點是出租車電台、小型旅館、藥店以及診所,除了先前公布過的體貌特征外,再加上一條:他的上身部位有明顯的刀傷!”
聽完羅飛的這番部署,尹劍黯然的情緒又稍稍振奮了一些。雖然韓灝很有可能已經逃出了警方布控的範圍,但他畢竟是身負刀傷的窮途末路之人。而阿華的手下被殺,這說明韓灝和阿華臨時建立起來的同盟關係已徹底破裂。在這樣的情況下,韓灝還能跑到哪裏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外圍重新鎖定他的蹤跡了。
此刻在劍河體育場內,因為隊員們已經退入了更衣室,所以球場上的歡慶也漸近尾聲。度過一個激情的勝利之夜後,球迷們各自結群,心滿意足地離場而去。
而在主席台前方,那幾個從球迷堆裏衝出來的男子已向警方便衣解釋了他們的身份。他們自稱都是阿華的手下,此前一直暗藏在看台上保護阿華的安全。後來看到球場內局麵失控,他們關心阿華的安危,所以才急匆匆地往主席台奔跑,沒想到卻引起了警方人員的誤會。
主席台上的阿華自然對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他安排下這幕好戲,實際上是要給金海大酒店的韓灝創造更好的下手機會。可他沒想到2107房間裏的神秘男子竟然是警方人員,當韓灝通過麥克風把行動失敗的信息傳達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已經大大的不妙了。
為了掩蓋龍宇大廈凶殺案的內情,阿華當然不能讓韓灝落到警方的手中。不過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幫助韓灝逃脫,那兩個安排在金海大酒店裏的黑衣人的任務就是殺掉韓灝,不管後者的行動得手與否。
從時間上來看,那兩個手下和韓灝早該相遇了,但阿華卻遲遲得不到反饋的消息。他漸漸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也許自己還是太小看那個家夥了。畢竟他也曾是警界中有著赫赫威名的人物,隻派兩個人過去太不保險了!
不過事已至此,懊惱也不會起什麽作用。還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去好好想一想怎麽應對警方的盤問吧。
帶著這樣的打算,阿華便站起身來,同時衝著杜明強說了一句:“我們也走吧。”
“那個Eumenides,他怎麽沒有來呢?”杜明強晃著腦袋左右四顧,顯得有些失望的樣子。
“也許他放棄這次行動了。”阿華淡淡地說道,“不過你不用擔心,今天發生的其他事情也足夠你寫出一篇精彩的稿子。”
杜明強一聽這話便來了勁:“是嗎?那你一定要給我透露些內幕啊。”
阿華不再接他的話茬兒,向著主席台後麵的貴賓通道走去,杜明強連忙也站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相應的保鏢和警方便衣亦暗中圍著他們拉起了一張保護網。
一行人從貴賓通道往下行,來到了位於地下室的停車場。此刻正是散場的高峰期,而警方又在出口處設了排查崗,所以等待出場的汽車已經排起了很長的隊伍。
阿華一眼便看到羅飛也在停車場中,便走上前去故作姿態地問道:“羅警官,這是怎麽回事?”
“韓灝出現了,他還殺死了你的兩個手下。”羅飛冷冷地說道,“我們正在搜索他的蹤跡。”
“韓灝?!”阿華露出驚訝的表情,心中暗暗痛罵手下的無能。不過他同時也鬆了口氣:如果警方現在還沒能抓住韓灝,那以他的能力,肯定已經跑出監控區了。自己雖然是龍宇大廈凶殺案的主謀,但殺林恒幹是蒙方亮動的手,殺蒙方亮又是韓灝動的手。隻要警方抓不住韓灝這條線索,那他們就沒有任何證據來指控自己。
“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的。”羅飛緊盯著阿華,這句話像是故意要說給他聽一樣。
“我倒建議你們直接把他擊斃,免得抓住他之後,又讓他給跑了。”阿華不軟不硬地暗頂了一句,然後他又微微一笑,“好了,羅警官,我不耽誤你們的工作。今天我的球隊贏了,我要找個地方好好地慶祝一下。”
說完這些話,阿華便轉身向著自己的汽車走去。負責保護他的便衣頭子湊到羅飛身邊問道:“羅隊,我們還要繼續跟著嗎?”
“跟!”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現在雙方都已亮出了底牌,他也沒必要再遮掩什麽,於是便又補充解釋說,“不過不是保護他——並沒有人要殺他。你們現在的任務是給我看好他,因為他和前天的案子有牽連。隻要我們找到韓灝,下一個拘捕的目標肯定就是這個家夥。”
便衣點點頭,然後又指指站在不遠處的杜明強:“那個人怎麽辦?”
羅飛皺皺眉頭,感覺頗有些麻煩。阿華的“死亡通知單”是偽造的,可是杜明強的那一份卻是貨真價實出自Eumenides的手筆。現在柳鬆剛剛受傷,如果不安置好這個家夥,讓Eumenides趁亂得手,那對警方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先把他留在我這裏吧。”羅飛略考慮了一會兒後說道。現在這裏是警方力量最集中的區域,自然也就是相對來說最安全的區域。
杜明強對羅飛的這個安排也毫無異議,對他來說,哪裏熱鬧就要往哪裏鑽。看到停車場內警方這種如臨大敵般的架勢,他終於按捺不住地問道:“羅警官,這裏又發生案子了嗎?是不是Eumenides來了?”
羅飛沒時間搭理他,這時對身邊的便衣使了個眼色。那便衣會意,吩咐手下把警方的車輛開出來,一會兒要緊跟在阿華身後。
阿華此刻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車邊,他以前都是給鄧驊開車的。現在鄧驊已死,但他親自開車的習慣還沒有改變。他的手下們自然不敢坐在他開的車上,都各自散開去找來時的車輛。
阿華掏鑰匙打開了車門,然後一貓腰鑽進了駕駛室內。他把鑰匙插進鎖眼正準備打火的時候,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車裏的後視鏡以及車兩邊側視鏡的角度都有些不太正常,明顯不是自己離車時的狀態。
阿華意識到車輛已經被人動了手腳,禁不住在心裏暗叫了一聲:“不好!”就在此時,原本直立著的駕駛座椅忽然向後倒了下去,阿華猝不及防,身體也跟著躺下。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再彈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一隻有力的胳膊環過來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時另一側冰冷的槍管也貼在了他的腦殼上。
阿華從後視鏡裏瞥到了偷襲者的容貌,他先是一驚,不過很快就穩下心神,帶著幾分譏諷的語氣說道:“韓隊長,沒想到你還在這裏,我還以為你早就跑出去了呢。”
埋伏在阿華車裏的人正是韓灝,他的手指正搭在手槍扳機上,冷笑著說道:“我受傷了,就算跑出去也沒有用,倒不如留下來和你作個了斷——你讓他們都退後,如果有一個人走進這輛車五米之內的範圍,我就開槍!”
韓灝後半句話是針對車外人說的,阿華上車後的異常狀況已經引起了便衣和黑衣手下的注意,他們正詫異地向著汽車圍攏過來。因為韓灝事先便調整好了後視鏡和側視鏡的角度,所以他藏在車後座的時候,可以看到車外各個方向的情形,而車外人卻看不到他。
“你們別過來,韓灝在車裏!他有槍,我被他劫持了!”阿華搖下前駕駛室的車窗,大聲地喊道,“所有人退到五米之外!”
已經接近汽車的人連忙停下了腳步,而遠處的羅飛等人則快步趕來,眾人圍著汽車形成了一個圓圈,他們都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愕不已。
“很好。”韓灝陰森森地讚了一句,“你如果早這麽識相的話,也不至於落到現在的境地。”
卻聽羅飛在車外喊話道:“韓灝!請你馬上放下武器,舉起雙手走出汽車,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也是警察,應該清楚,你就是劫持再多的人質,警方也不可能對你妥協的。”
羅飛的話語坦誠而又嚴厲,刺得韓灝頗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他肋下的傷口因此而受到牽拉,疼得他輕輕地“噝”了一聲。
“你傷得不輕啊。”阿華“嘿嘿”地幹笑了兩聲,“看來我的手下還不算太過膿包。”
“你敢出賣我?!”韓灝恨恨地說道,“任何一個出賣我的人,我都要讓他付出代價!”
阿華卻“哼”了一聲:“我們之間談不上出賣不出賣吧?你應該清楚計劃失敗的後果,況且你還開槍打死了鄧總,我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你。你還活著,算是我沒有把事情做好而已!”
韓灝微微一愣,倒也認同了阿華的說法。他又緊接著說道:“既然這樣的話,你也別怪我心狠了。我要殺你的理由同樣充分。”說話間,他的手腕更加發力,冷冰冰的槍管把死亡的氣息直壓到了阿華的腦袋裏。
阿華卻並不慌張:“你沒有直接開槍打死我——說明你還想談判。既然這樣的話,就痛快點提出你的條件吧。”
“談判?”韓灝冷笑起來,“你真是太小看我了。我還沒有開槍,是因為你尚未充分體驗到死亡的痛苦。我會給你一點時間,讓你去回憶你的家人,回憶你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東西。當你覺得舍不得離開的時候,我才會送你離開!”
聽著這樣冰冷刺骨的話語,阿華亦不禁有些愕然了:“這就是你的目的?你放棄了逃跑的機會,被警方重重包圍,就是要讓我飽嚐臨死前的痛苦嗎?”
“是的。”韓灝咬著牙說道,“這就是你冒犯我的下場。”
阿華苦笑了一下:“那我們真是不一樣。我也殺過人,可那隻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我殺人的目的從來不是要讓對方痛苦。”
“這是我的風格,你可以不習慣,但是你必須承受!”韓灝再次冷笑,他似乎已經品味到了一絲複仇的快感。
阿華輕歎了一聲,然後他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車外的羅飛見韓灝並不回複他的喊話,便開始安排疏散無關群眾,同時布置包圍的警力。到了這個局麵上,韓灝已經是甕中之鱉,絕對沒有再逃脫的可能了。
杜明強亦在警戒圈外關注著事態變化,他一臉興奮的表情,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的新聞稿再次成為網絡關注的焦點。
眾人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僵持了片刻。而韓灝知道自己不能等太久,如果特警隊的狙擊手趕到現場,他在這個小小的汽車內不管怎麽躲藏都是無濟於事的。
“你的美好回憶該結束了。”他一邊對阿華說著,一邊繃緊了握槍手指上的肌肉。
“那你的回憶呢?”阿華忽然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就從來不想嗎?”
韓灝略微一愣:“你什麽意思?”
“你的妻子和兒子,你好像已經忘了他們。不過我可沒有忘,這幾天都是我在幫你照顧他們。”阿華的語氣很平和,像是在和對方拉家常一樣。
韓灝的心卻劇烈地翻湧起來,他手腕發力,恨不能要把槍管戳到對方腦袋裏,同時低吼道:“他媽的,你想耍我嗎?!”
阿華並不和韓灝爭辯什麽,隻是自顧自地說道:“東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隻可惜他年紀太小,還不能保護自己。所以這幾天我特意派了幾個兄弟,一直在暗中照料著他。”說到這裏,阿華的口氣略略一凜,“不過如果我死了,兄弟們沒人看管,還能不能那麽盡力保護貴公子的安全,這可就說不好了。”
對方話語中威脅的意味昭然若揭,而攻擊的目標又是韓灝心中最薄弱的環節。韓灝隻覺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用重拳擊在了柔嫩的心尖上。一種無法抵抗的虛弱感覺在瞬間漫遍了他的全身,把他先前那種強硬的優勢擊得粉碎。良久之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澀然將這口苦水咽進肚子裏,然後嘶啞著嗓子問道:“你……你想怎麽樣?”
阿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說過,我不喜歡傷害別人。所以單從情感上來說,我也絕對不願去傷害你的兒子。但是有些時候,我必須采取某種手段來完成一些事情,現在就是這樣。我安排好了一切,看你自己怎麽選擇。”
韓灝臉上浮現出一種如死灰般的黯然表情。他一生自視甚高,好強爭勝,性格也極為暴烈,屬於吃不得一點虧的角色。然而最近卻連遭挫折,先是被Eumenides設計陷害,後來又屢屢敗在羅飛手上,心中的憤懣實在是無以複加。今天在落難時遭到阿華的暗算,終於把他的滿腔怒火燃燒到了頂點,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地要來找阿華報仇。其實他也知道,阿華和自己本就是相互利用的關係,又何談什麽出賣不出賣?隻是他的火暴情緒已經到了必須發泄的地步,所以才抓住阿華這個目標不放。可他卻不曾想到,阿華竟也把自己算計得死死的。這一大圈兜下來,他輸了個一敗塗地,連與對手爭個魚死網破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此處,他的憤怒和仇恨全都轉化成了冰徹全身的悲涼,兩行淚水不自禁地從眼角處滑落下來。如此獨自神傷片刻,他似乎拿定了什麽主意,轉頭在椅背上擦幹淚水,然後又搖下後座的車窗,向著車外大聲喊道:“警察在哪裏?我要和你們談判!”
羅飛向前走上一步:“我在這裏,你有什麽想法就和我說吧。”
可韓灝卻拒絕了他:“不,我隻和尹劍談判,你讓他上車來。”
羅飛皺起眉頭,一時揣不透對方的用意。而此刻尹劍已經主動搶到了他的身前,請求道:“羅隊,你讓我去吧!”
羅飛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被助手眼中熱切的求戰欲望所打動。“去吧。”他伸手在小夥子肩上拍了拍,又壓低聲音說道,“把槍帶好,我現在授權你,可以采取任何緊急措施。”
尹劍微微一愣,他很明白“任何”兩個字意味著什麽。由於此前犯過錯誤,他一直盼望著能有機會重新證明自己。可他畢竟也和韓灝有著多年亦師亦友的關係,現在陡然到了這一步,他的心中難免有些悵然。
不過任務既已接下,於法於理,他都再無其他選擇。尹劍很快便回過神來,他鄭重地回答了一聲:“是!”轉身向著圈子中心的那輛汽車走去。
到了車邊時才看清裏麵的情形:卻見正駕駛室的座椅被放倒,阿華仰麵躺著;韓灝則半臥在後排座位上,左手緊摟著阿華的脖子,右手則拿槍抵著對方的腦門子。看到尹劍之後,韓灝便衝著副駕駛的位置努了努嘴,說了聲:“進來。”
尹劍繞到了副駕室這邊,打開門側身坐進了車內。他的右手看似自然地搭在腰間,其實正悄悄地握住了手槍的槍柄。
他的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韓灝的目光,後者“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你就大大方方把槍掏出來吧,藏來藏去的有什麽意思?”
尹劍咬咬嘴唇,掏出槍瞄準了韓灝的腦袋:“韓隊,對不住了。你最好現在就放下槍跟我出去,免得讓我為難。”
韓灝嚴厲地瞪了尹劍一眼:“你在執行你的任務,有什麽對不住的?!應該是我對不住你!”
尹劍怔了怔,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上次我從刑警隊逃走,肯定給你留下不少麻煩。今天我還給你一個機會,你開槍吧!”
“不,”尹劍斷然搖搖頭,“我不會這麽做的,我隻想把你帶走。”
韓灝“嘿”地冷笑一聲:“把我帶走有什麽用?你現在隻有向我開槍,才能挽回你上次留給別人的壞印象。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給我爭點氣好不好!”
尹劍卻仍然隻是搖頭:“你把槍放下吧……不要逼我。”
見到兩人如此,阿華竟在一旁歎了口氣說道:“韓隊長,沒想到你居然會有這麽一個優柔寡斷的徒弟。”
韓灝氣呼呼地悶哼一聲,訓斥尹劍道:“做事情要有魄力,這樣才能最快地達到自己的目標。你看我,如果不是當年……”
這句話他說了一半卻又咽進了肚子裏。他的本意是想提及當年在雙鹿山公園的時候,如果不是自己當機立斷擊斃周銘偽造現場,又怎能化罪為功,早早登上刑警隊長的高位?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今天的這步田地也正是在那一刻埋下的種子,這人生的起落無常,實在是令人百感交集,唏噓難抑。
韓灝用力晃了晃腦袋,似乎要把這些不快的記憶全部拋到九霄雲外。然後他板著臉對尹劍說道:“你以前在我手下的時候,我如果說要做什麽事情,有沒有言出未行的時候?”
尹劍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
“那你現在給我聽好了,一會我數三下。三下結束如果你不開槍,我就會開槍打死阿華,然後打開車門往外衝。到時候我會死在亂槍之下,而阿華的手下會找東東報仇……”
“不,你千萬不要衝動!”尹劍焦急萬分地勸阻道,“這是最壞的結果!”
“你明白就好!”韓灝最後瞪了尹劍一眼,然後他開始計數,“一……”
尹劍大喊:“不要!”
韓灝毫不理睬,繼續往下數著:“二……”
尹劍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頭皮幾乎要炸裂開來。
“三……”
槍聲響起:“砰!”
如同百米運動員聽到了發令一般,羅飛等人立刻向著槍響處蜂擁而去。不過很快他們就全都駐足停在了車邊。
阿華已經從車內坐起,毫發無損。在他身旁的副駕座上,尹劍仍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但神情卻如木雞般呆滯。在他視線的焦點上,韓灝一動不動地仰臥著,鮮血正從他的額頭汩汩流出。
“這是他給你上的最後一課。”阿華起身的時候,看著尹劍輕聲地說了一句。而尹劍似乎許久之後才聽見似的,茫然地轉頭問道:“你說什麽?”
“你的心太軟了——在這一點上,你真該好好地向你師父學學。”阿華一邊說一邊離開了那輛汽車。車外的空氣如此清新,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暢吸起來。
十一月六日淩晨一點十三分,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訊問室。
“要說的我都已經說完,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阿華一邊問,一邊抬腕看看手表。
羅飛坐在阿華對麵,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對方,目光銳利得像刀尖一樣。阿華卻不為所動,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顯得身體雖然疲憊,但精神卻很放鬆似的。
羅飛身邊的一個小夥子也在咬牙看著阿華,他臉上的肌肉輕輕地抽了一下,某種情緒已忍不住要爆發出來。
小夥子正是尹劍,在他身上難得顯出這樣的暴脾氣。不過羅飛恰到時機地輕輕拍拍他的胳膊肘,將對方的滿腔衝動按了回去。
尹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後他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知在想些什麽。
羅飛此刻收回目光,他把尹劍記載的詢問筆錄拿起來遞到阿華麵前,說道:“請簽字吧。”
阿華笑了笑:“我是個粗人,寫不好字,還是按個手印吧。”說話間,他自行打開桌麵上的一盒印泥,把右手大拇指伸到裏麵蘸了蘸,然後用力在詢問筆錄的最下方摁出一個清晰的指紋。
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熟絡無比,就像在自己家中喝口水一樣簡單。要知道,從十來歲的時候開始,他就是各個拘留所的常客,經他畫過押的筆錄恐怕得以三位數字來計算了。
做完這一切,阿華便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向著屋外走去。他剛一走到門口,立刻就有兩個等候的小弟迎上前,給他披上了抵禦夜寒的風衣。修長的風衣把他的身姿襯得更加高大挺拔,而他的步履也蒼勁有力,不再像為人保鏢時那樣謙恭謹慎。在一係列的風雲突變之後,這個鄧家的仆人已隱隱成為龍宇集團的首腦人物。
羅飛等人目送著阿華的背影,心中都有股說不出來的別扭滋味。尹劍更是很不爽地問道:“羅隊,真就這樣讓他走了?”
“不讓他走又能怎麽樣?”羅飛的語氣顯出些無奈,“韓灝死了,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最多拘他二十四個小時。”
“那就先拘他二十四個小時!給他上點陣勢,詐唬詐唬他,沒準能套出點什麽呢!”
羅飛搖搖頭:“肯定沒用的。這種人什麽場麵沒見過?拘了他卻拿他毫無辦法,反而挫了我們自己的銳氣。”
尹劍歎了口氣,不甘心但又無計可施。
“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家都辛苦了,早點休息。”羅飛站起身收拾自己麵前的文件、手機,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麽,轉頭對尹劍說道,“還有一個艱巨的任務,隻能交給你了。”
“什麽?”
“去慰問一下韓灝的家屬吧。帶兩個隊裏的老同誌一塊兒去……就說他是在協助警方追捕Eumenides的時候殉職的。”說話間,羅飛摸出錢包,把裏麵大額的鈔票都點了出來,“這裏有一千多,算我個人的心意,隊裏有誰願意出的也可以出點。組織上的撫恤金,我會盡量去爭取……”
尹劍接過那疊鈔票,同時眼角一燙,幾顆淚珠不自覺地滾落下來。
羅飛知道尹劍對於自己親手射殺韓灝的事實難以釋懷,他輕歎一聲,把手拍在小夥子的肩頭:“你是韓灝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才會讓你上車。而能夠死在你的槍下,對他來說是一種最有尊嚴的結局,你明白嗎?”
尹劍點點頭,閉上眼睛控製住剩餘的淚水,同時他的雙手牢牢地握成了拳頭,似乎體內有某種驚人的力量將要迸發出來!
第二十三章 虎狼之約
十一月六日上午九點整,刑警大隊會議室內,“四一八”專案組的作戰例會正在召開。
在討論議題之前,羅飛首先詢問了柳鬆的身體狀況:“你的傷怎麽樣了?”
“斷了一根肋骨,打上繃帶就沒什麽事了。”柳鬆的腰杆兒挺得筆直,像是要印證自己的言語一樣。昨天他受傷之後,隻在醫院裏待了一個晚上就跑了出來。
“還是多休息兩天吧。”尹劍在一旁勸告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可馬虎不得。”
“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我這邊不能歇。而且這點小傷我們訓練的時候都常會發生,真的不礙事的。”柳鬆一邊說,一邊衝尹劍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經得知韓灝被尹劍射殺,對後者的態度便有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羅飛無聲地點點頭,現在的局勢錯綜複雜,的確不是歇氣的時候。然後他又問了句:“杜明強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剛才我了解了一下,說是還在屋裏睡覺呢。我已經囑咐過現場的兄弟,在我回去之前,不要讓這家夥外出。”
羅飛“嗯”了一聲,他知道那些依賴網絡的人往往都是這種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生活習慣。昨天柳鬆受傷後,他最擔心的就是Eumenides會趁機完成對杜明強的刺殺。現在柳鬆及時回歸,他的後顧之憂算是少了一塊。
“好了。”羅飛準備切入正題,“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這也印證了之前我對龍宇大廈凶殺事件的案情猜測……”
“羅隊長,你不覺得我們知道得太晚了一點嗎?”慕劍雲忽然打斷了羅飛的話頭,而她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不滿的意味。
羅飛皺了皺眉頭,對這樣的反問似乎沒有準備。而會場上其他人的目光此刻也都紛紛聚焦在慕劍雲的身上。
“我和曾日華都是專案組的成員。可我們卻沒有及時得到這次作戰部署的真實信息,我覺得這已經影響到了我們作為一個團隊的戰鬥力。”慕劍雲繼續說道,同時她轉頭看看曾日華,想要求得到後者的支持。
曾日華立刻會意,便也附和著說道:“嗯,嗯……這確實是有些不妥啊……我反正是從不出現場的人,倒也無所謂。不過慕老師如果早點參與進去的話,她也許能猜到韓灝會搶先動手,這樣早作預案,或者安排一些相應的心理陷阱,一開始的局勢就不會那麽被動了。”
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二話不說就開槍正符合韓灝的一貫作風,如果讓慕劍雲介入,或許真的事先就能分析出來。不過對於這次隱秘的行動安排,羅飛也是有著自己的考慮,他正想說幾句的時候,柳鬆卻搶過來接住了話茬兒。
“這次行動有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對手的監控。而不管Eumenides還是韓灝,都是經驗十足的厲害角色,任何一個微小的破綻都可能暴露我們精心布置的陷阱。而慕老師對於伏擊戰並不熟悉,所以我們就沒有告訴你作戰的細節。事實證明,這個效果還是可以的,連韓灝都上鉤了。至於我的受傷,這也是戰鬥中常有的事,並不算意外。”因為韓灝伏法,昨夜的行動對於柳鬆來說有著很大的成就感,所以他的評議便完全站在了指揮者羅飛的立場上。
慕劍雲卻無法接受這套說辭:“如果這樣的話,你們可以不要讓我去現場啊。讓我像個傻瓜一樣地跟在後麵,很有趣嗎?”想起昨夜自己完全被蒙在鼓裏的尷尬表現,她頗有些生氣地瞪起了眼睛。
“這個……”柳鬆猶豫了一下,轉頭看向羅飛,似乎不知道剩下的話當說不當說。
“怎麽了?”慕劍雲的目光在羅飛等人身上掃來掃去的,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定表情。
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似乎也沒有必要再遮掩什麽。羅飛便坦率地倒出了自己當時真實的想法:“實際上我就是刻意這麽安排的,讓你在不知情的狀態下參與現場作戰。因為你的現場經驗很少,所以對手在監控的時候,肯定會把你作為最主要的觀察目標。這樣的話,我和尹劍身上的壓力便會小很多。而你並不知道我們真正的作戰方案,你的一舉一動都會非常自然,正好可以把對方的思路引到我們設計好的方向上。”
“原來我隻是一個道具,你們行動時的道具……”慕劍雲默然地咬著嘴唇。從行動計劃上來說,這是一步妙招,可是自己被置於這樣的角色,她又實在憋了滿腹的委屈無從宣泄。
羅飛也沉默不語,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一個充滿了自尊心的好強女人對羅飛來說並不陌生。也許他應該想辦法把這個關節繞過去的,可他又實在不習慣麵對著自己的同誌撒謊。
良久之後,慕劍雲苦笑著歎了一聲:“真是可怕的控製欲……你需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裏嗎?其他的人,都隻能成為你的工具?”
羅飛無言以對,他無法否認對方關於控製欲的指責。是的,他喜歡操控一切,別人很難左右他的想法。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他隻是想讓事情達到最好的結果而已。
現場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便在這時,尹劍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尹劍看了一眼號碼,一邊接起一邊對羅飛解釋說:“是外圍的偵查員。”眾人的目光都隨之轉移到他的身上,算是找到了一個結束先前話題的契機。
而尹劍像是要配合大家的這種變化一邊,在接聽了幾句之後,語調和神色都變得興奮起來。
“什麽情況?”羅飛預感到有了新的線索,對方剛一掛斷手機,便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蒙方亮的老婆打電話報警,說她今天收到了一卷錄音帶,裏麵的內容可以證明阿華才是龍宇大廈凶殺案的主謀!”尹劍一邊說一邊躍躍欲試地搓著手,恨不能立刻就要衝出去,把阿華捉拿歸案。
“哦?”羅飛也猛然一震,略一思索後便給出一連串的指示,“告訴那個女人,讓她在家裏待著,千萬不要出門,等警方的人上門來提取證據。你通知最近的派出所,派幹警先過去,我們立刻出發!”
“是!”尹劍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便急匆匆地衝出去,率先準備車輛去了。在他看來,正是阿華逼迫韓灝慘死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對抓住阿華的渴望絲毫不亞於Eumenides。
“柳鬆,你還是去盯著杜明強那邊;曾日華,你負責信息聯絡;慕老師……”羅飛看著慕劍雲的時候言語稍微遲疑了一下,“……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行動吧。”
慕劍雲癟了癟嘴,顯得先前的不滿尚未散盡。不過她還是站起身說了句:“那就走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會議室。到了樓前廣場上,正看著尹劍把警車停了過來。兩人抓緊時間上了車,尹劍一踩油門,警車向著公安局大院外疾馳而去。
開出去沒到五分鍾,尹劍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很快便把手機遞給羅飛:“東郊所的110,已經到現場了,你跟他們說吧。”
羅飛點點頭:“你專心開車就好。”然後他把手機放到耳邊,先自報身份道,“你好,我是刑警大隊羅飛。”
“羅隊啊?你們現在在哪裏呢?”電話裏傳過來的聲音有些嘶啞。一線的110刑警因為處理的事情非常瑣碎,所以聲帶經常會處於過疲勞的狀態。
“我們正在路上,還有二十分鍾到現場吧。”
“你有沒有派其他人過來?”
“沒有其他人了。”羅飛警惕地皺起了眉頭,“怎麽了?”
“事主說剛才已經有警察來過,並且把錄音磁帶已經拿走了。”
羅飛心往下一沉:“那肯定是假冒的!你們立刻就地展開追查,我們盡快趕過去!”
一旁的尹劍雖然開著車,但耳朵一直豎得老高。聽到羅飛的這番話,他知道現場出了狀況,不待對方吩咐便把油門又往下深踩了幾分。車子的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加速向前竄去。
十多分鍾後,他們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位於市郊靜安花園別墅區的蒙方亮住所。卻見門外停著110的警車,一個矮矮胖胖的民警正在車邊打著手勢。
尹劍把車停在110旁邊,還沒熄火羅飛便跳了下去。
“是羅隊嗎?”胖民警迎上來打著招呼,“我是這片的負責人,我姓吳。”
羅飛來不及寒暄,直切主題問道:“現在什麽情況?”
“我看了事主家的監控錄像,是兩個人,穿著假冒的警服。就在我們到達前幾分鍾過來的,應該還沒有跑遠,因為我們確認異常之後,首先就聯絡了門衛,他們並沒有看到這兩個人離開。這是個高檔小區,圍牆上有防護網,爬不了的。”
正說著呢,胖警察手裏的對講機傳出了呼叫的聲音:“老吳老吳。”
胖警察把對講機放到嘴邊,簡潔幹脆地說:“講!”
“找到人了,在假山區。”
“把人控製好!我們馬上過去!”胖警察一邊回複,一邊邁步向別墅右邊拐過去。別看他身形笨拙,但走起路來卻一點也不慢。羅飛等人自然不需招呼,快步跟在他的身後。
胖警察對小區的地形非常熟悉,在一幢幢別墅間左右繞了幾繞,很快就來到了小區中心的假山景觀區。卻見幾個年輕的110巡警正把兩個剃著寸頭的小夥子死死地按在地上。這兩人身穿劣質的冒牌警服,衣衫不整,看起來狼狽不堪。
“沒錯,就是這兩個家夥!”胖警察興奮地喊了一聲,然後又問了一句,“東西呢,找到沒有?”
“沒呢。”一個年輕的巡警氣呼呼地回答說,“這兩個小子嘴還挺硬,還敢跟我胡說亂攪的。”
“嘴硬?”胖警察蹲下來,連頭發帶耳朵地抓起一個寸頭小夥子,“少跟我來這套。告訴你,對付你這樣的,我辦法多了去了。老老實實把東西交出來,省得到了所裏吃苦頭!”
“哎喲,我的大哥,我的親哥哎!”小夥子齜牙咧嘴地叫喚起來,“我可沒胡說,那東西真的被別人拿走了。我還以為是你們的便衣呢,手那麽硬!”
一看這兩人的造型,再加上開口就叫“大哥”的範兒,羅飛確信他們是阿華手下的混混。這些人撒謊已如家常便飯,很難從他們的語氣神態辨別真假。他想了想,下命令道:“把他們帶到小區的監控室裏去,把錄像調出來,讓他們對著錄像解釋。”
“好嘞。”胖警察揮揮手,讓兄弟們把那兩個小夥子拽了起來,同時皮笑肉不笑地喝道,“你們要是解釋不清楚,今天晚上就讓你們掉層皮!”
因為是富人聚集的別墅區,所以靜安花園裏的監控錄像幾乎覆蓋了小區的每個角落。那兩個冒牌警察的行蹤也在錄像中完完全全地展現出來。
九點三十五分,這兩人從一輛白色寶來轎車裏鑽出來。穿著警服向著幾十米外的蒙方亮住所走去,在騙得事主打開房門之後,他們隻進屋待了兩分多鍾就匆匆離去。很顯然,此時他們已經將錄音帶騙到了手中。然後他們便一路走向小區內的假山區域。據他們自己解釋,這是想躲在假山裏更換並拋棄警服,從而能夠順利地從小區裏潛逃出去。不過在這時的錄像裏,卻有另外一個男子悄悄地跟在了他們身後。
“是他?”尹劍驚呼出聲,似乎這個男子的出現比錄音帶被騙走還要令人吃驚。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樣都是麵沉似水。雖然因衣帽遮擋,看不清那男子的相貌,但從他的裝扮和體型姿態來看,赫然竟是Eumenides。
接下來錄像中的場景證實了寸頭男子的說法:那個疑似Eumenides的男子跟蹤二人來到假山之後,迅速出手將他們擊暈,然後又從他們身上摸走了什麽東西,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這個人,我們在進入小區的時候還看見過他,他就是從我們警車旁邊走出去的!”胖警察指著畫麵懊惱地說道,“早知道我們警惕一點,當時就把他扣下來了!”
羅飛卻隻是搖搖頭,心中有話不便明言:且不說這個人的行動根本不可能讓你抓住任何疏漏,即便你們真的發現有異,就憑你們幾個,又怎麽可能留得住他?
胖警察還在躍躍欲試的樣子:“要不要去追這個家夥?”
“被他拿走的東西是追不回來了。”羅飛淡然卻又無奈地說道,“我們還是找找事主,看看她有沒有翻錄備份吧。”
尹劍也在搖著頭,無聲輕歎。因為他知道,事主在第一時間選擇報警,情緒激動之下還想到留底備份的可能性實在小之又下。而他最為鬱悶的是,那個家夥怎麽又會橫出一手,牽扯到警方和阿華的較量中來?
晚八點三十七分。
天子山莊別墅區是全市最豪華的私人住宅區,風水上乘,建築奢華,安保嚴密。鄧驊的住所就位於該別墅區的中心地段,隻有這樣的位置才能彰顯出“鄧市長”在省城的尊貴地位。
此刻在這幢三層別墅的大廳內,氣氛多少有些寂寥。別墅主人的遺像供奉在尚未撤去的祭壇上,大廳四周則裝點著諸多的黑緞白紗。
大廳正中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素衣女子,她眉目清秀、身姿姣好,雖然已過了芳華之齡,但顰笑之間仍透露出獨特的氣韻。一個半大的男孩依偎在她身邊,他們都在用略帶迷惘的目光看著坐在沙發側位上的一個三旬年紀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阿華,他的身體坐得很直,腰臀也隻是半搭沙發的邊緣。這副拘謹的模樣和他這幾天在外界的威風大相徑庭。
不管他獲得了怎樣的權勢和地位,隻要他來到這幢別墅的時候,他就隻是一個仆人——十多年前,阿華第一次見到鄧驊的時候,他便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
現在坐在他對麵的正是鄧驊的遺孀孤子,在外人看來,這或許隻是一對孤弱無助的母子罷了,但在阿華眼中,他們卻是自己的主人。麵對主人,他永遠都要保持一種謙卑的姿態。
“你好像有點累,這些天都沒有休息好吧?”鄧妻對阿華說道,語氣淡淡地,像是在問候一個非常親近的家人。
“是有些忙——不過終於都忙完了。”阿華一邊恭恭敬敬地回答著,一邊捧出幾份打印好的文件,用雙手推放到鄧妻麵前的茶幾上。
女人把文件拿在手裏翻看了一下,她還沒有習慣那些條條文文的東西,便又用依賴的口吻問道:“這是什麽?”
“股份轉讓文件——”阿華解釋說,“我已經收購了林總和蒙總生前所持的公司股份,現在龍宇集團的所有資產都屬於您和小公子的名下。”
鄧妻先是笑了笑,欣慰而又釋然,不過她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我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鄧箭又還小,這些資產在我們手裏不要糟蹋了才好。”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會聘請最出色的職業經理人來打理公司的業務。您隻管培養小公子好好上學,等他學成之後就可以接管公司的業務。”阿華說到這裏,卻見主人的眉頭仍未舒展開,便又補充道,“您放心吧,我會管好那些人的。隻要我活著,龍宇集團就永遠姓鄧!”
鄧妻看著阿華,似乎品出了對方話語中堅定而又凶狠的意味。片刻後她轉過頭拍了拍身旁的鄧箭,柔聲道:“兒子,你先上樓看書吧。媽媽和華哥再說幾句,一會兒就來。”
鄧箭點點頭,起身向樓梯口走去。阿華也跟著站起來,微微躬著身體目送對方離去。
“你坐下吧,”鄧妻招呼著阿華,“我們當你都像自家人了。我和鄧驊脾氣不一樣,你在我麵前不用那麽大的規矩。”
阿華口中答應著,但直到鄧箭的身影消失之後,他才又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鄧妻又開始翻看手裏的那幾份文件,這次她看得很細,直到五六分鍾之後才把文件放下。然後她轉目向阿華凝視了片刻,忽然問道:“你對我說實話吧,林恒幹和蒙方亮,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
阿華的目光微微垂了一下,默然看著自己的腳尖。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在主人麵前撒謊,他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措辭。良久之後他抬起頭來,鄭重地說道:“他們都想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死。”
鄧妻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或許我不該多問的……鄧驊以前總是告誡我,該男人去處理的事情,女人不要管。隻是很多事情,有因就有果,我一直都相信……可他從來不聽我的……”說到這裏,女人的聲音有些哽住了,她看著不遠處鄧驊的遺照,淚眼蒙矓。
“我的命本來就是鄧總給的,”阿華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隻要是為了鄧家,不管有什麽樣的果,我都認了。”
看著對方那堅定的表情,鄧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改變這些男人的行事方式。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忽然又說道:“把你的手給我。”
阿華愣了一下,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麽。不過他還是遵命抬起右手,伸到了女人麵前。
鄧妻從自己的右手腕上擄下一串佛珠,然後輕輕套在了阿華的手腕上。“記住我的話吧。”她最後又囑咐了一聲。
十一月七日淩晨一點三十七分,阿華躺在賓館的床上,他微微閉起雙眼,呼吸急促而疲憊。
一個妖冶的女子赤著身體湊過來,她用手輕撫著阿華的胸膛,調笑著說道:“帥哥,想什麽呢?”
阿華卻不搭茬兒,他展開手臂將那女子推開,然後抓過床頭的外衣,掏出錢包來扔在對方的身上,冷冷地說道:“自己把錢數好,穿衣服走吧。”
女子撇撇嘴,頗有些無趣的樣子。她不明白這男人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剛才還熱烈如火,轉眼間卻已冷淡得像冰川一樣。
好在他付賬的時候倒不磨嘰。女子這麽想著,嘴角又挑起了一絲笑意。她翻開錢包,從中數出一疊百元大鈔,然後便抓著錢開始穿衣服。她的動作麻利得很,而且要穿的衣服又實在不多,所以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就已收拾妥當了。
“帥哥,別忘了我啊。下次想玩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女人在床頭櫃上放下一張名片,扭著腰肢離開了。
阿華把手伸到枕頭下摸索了片刻,找到了此前刻意摘下的佛珠——如果在做那件事的時候還帶著佛珠,他覺得會是對女主人的一種褻瀆。
幾小時前,當女主人將佛珠戴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完全能體會到對方的良苦用心。但他隻能在內心深處回應以淡淡的苦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久之前,他也曾奇怪過: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要殺鄧總?後來他漸漸地明白,他們所處的世界就是這樣,或者你殺了別人,或者你被別人所殺——這就是他們的規則。
當林恒幹和蒙方亮第一次顯露出吞沒龍宇集團的野心時,阿華便知道和這兩人的關係再無調和的可能。如果不搶先把對方踩在腳下,那麽自己就必然會被對手打入地獄。
作為鄧驊生前最信賴的手下,阿華的選擇是毫無懸念的。他表麵上不動聲色以穩住對手,暗中則開始策劃致命的攻勢。他知道自己絲毫不能大意,因為他的地位並無法同兩位副總相比,一旦出手不中,便很難有翻身的機會!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蒙方亮暗地裏竟也有自己的算盤。他主動找到了阿華,表達了對林恒幹越權行為的反感,同時他還暗暗透出口風,有意聯合阿華一同“做掉林恒幹”。
阿華當然明白,蒙方亮這樣的態度絕不是出於對鄧氏家族的忠心,他隻是不甘心為林恒幹奪權作嫁衣罷了。
林、蒙二人都是鄧驊早年間打江山時的生死弟兄,而蒙方亮的地位一度還在林恒幹之上。隻是後來蒙方亮獲罪入獄,再出江湖已物是人非。鄧驊在世的時候他倒不敢有非分之想,於是便暫時蟄伏下來,在集團裏謀了個閑職,似有退隱之意。
現在鄧驊突然死亡,龍宇集團出現巨大的權力真空,蒙方亮的野心便也重新騷動起來。這些年林恒幹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心中早已積怨頗深,隻是勢力所限,難以發作。而那天集團高層在龍宇大廈會晤之後,蒙方亮敏銳地捕捉到了阿華對林恒幹的不滿,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借著為鄧家除患的名義,聯合阿華鏟除林恒幹,然後自己便可以順理成章地登上龍宇集團的第一把交椅——這便是蒙方亮心中的如意算盤。阿華接受了蒙方亮的暗示,兩人開始密謀鏟除林恒幹的計劃。蒙方亮得意地認為自己是操控全局的棋手,但事實上,他卻隻是阿華兩指間輕拈的一顆棋子而已。
這時候另一顆棋子的出現為阿華的行動提供了更大的便利。那天晚上,阿華在自己的場子裏偶遇走投無路的韓灝,於是一個借刀殺人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醞釀成形。
阿華給韓灝提供了避難的場所,韓灝則幫阿華策劃了假借Eumenides之名殺死林、蒙二人的計謀。同時他們也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激怒Eumenides,把這個共同的仇人引出來。
一切運籌完備之後,阿華找到了蒙方亮,告訴對方:他已經偽造了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將借此理由把林、蒙二人關在同一間辦公室裏。到時候蒙方亮便可以借助錄像上的機關,假扮成Eumenides殺死林恒幹。
蒙方亮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不過一些具體的細節他還不太放心。
“我已經老了,要想幹淨利落地殺掉一個人並不容易。”
“我到時候會安排你們在休息之前服用一些安眠藥。這樣你動手的時候,林恒幹會睡得像個死人一樣。而且你事後不用回答警方的任何問題,因為你當時也‘睡著了’。”
“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是發給我們兩人的,最後卻隻有林恒幹一個人死了,這一點怎麽解釋呢?”
“你已經坐過牢,現在是一個改邪歸正的好人,所以Eumenides不應該把你的名字列在通知單上。你在熟睡的時候,把那些能彰顯清白的材料放在床頭。Eumenides看到了這些材料,所以他臨時放棄了處決你的想法——這樣的解釋不也合情合理嗎?”
聽了阿華的這番回答,蒙方亮最後的顧慮也被打消了。他完全按照阿華的設計執行了對林恒幹的謀殺。得手之後,他將血衣等物從窗口拋下,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繼續“熟睡”。
可是到這一步為止,阿華的計謀才完成了一半。他已經知道蒙方亮是比林恒幹更加凶惡的虎狼之徒,他又怎能容忍對方酣睡在鄧家的側榻上?
於是阿華帶著韓灝登場了。當辦公室的大門被打開之後,龍哥和手下毫不意外地直奔林恒幹而去,而韓灝則迅速摸到了蒙方亮的床邊。作為曾經的刑警隊長,韓灝殺人的手法極為利落,清醒狀態的蒙方亮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響便被他割斷了喉管,那傷口衝著內牆,甚至連一滴鮮血都沒有沾染到他的身上。
一夜之間,龍宇集團的兩大老總同歸黃泉,龍宇集團裏再也沒人有能力威脅到鄧箭母子的安危。
此後在劍河體育場,雖然Eumenides沒有中計現身,但阿華成功地借警方之手除掉了韓灝。他本以為這個計劃已經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但沒想到昨天卻又另生波瀾。
阿華此前也擔心奸猾的蒙方亮會留有後招,所以他提前就在蒙家別墅裏安裝了竊聽裝置,以監控蒙家的動態。他甚至還專門安排了兩個小弟在蒙家小區內隨時候命。這樣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就可以搶在警方之前化解危機。
危機還真的出現了。昨天上午,蒙方亮的妻子收到了一封定時投遞的快件,快件內裝著一盒磁帶。磁帶中錄製的內容赫然竟是阿華與蒙方亮密謀時的對話。
阿華知道這必然是韓灝的手筆。可以想象,韓灝偷錄了這份證據,如果在體育館的行動中他被阿華算計而喪命,那這份證據便會在第二天寄到蒙方亮的家中。而由蒙方亮的家人報警,日後阿華手下的兄弟便不會把這筆賬算到韓灝妻兒的頭上。
阿華布置在靜安花園的兩個小弟發揮了作用。他們假扮成警察,趕在110到來之前騙走了那盒錄音帶。可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外一個神秘的男子卻又突然出現,將錄音帶悍然奪走。
阿華隱隱猜到那個人是誰,但他卻猜不透對方的用意。可不管怎樣,隻要那盒錄音帶流落在外,自己的每一天都會像睡在炸藥包上一樣。他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即使在女人身上瘋狂地發泄也無法排解他的鬱悶。
誰知道那包炸藥什麽時候會被引爆呢?阿華閉著眼睛沉思著。最後他歎著氣放棄了,因為那實在是個令人無法捉摸的家夥。
阿華把佛珠戴到手腕上,然後起身向衛生間走去。他要好好地洗個澡,洗去身上的血腥和疲濁。
阿華這個澡足足洗了有十五分鍾。洗得渾身的筋骨都舒展開來,軟綿綿的受用十足。然後他走出衛生間,想到套間的客廳裏去泡杯熱茶。
他剛剛走出臥室,渾身鬆軟的肌肉忽然間緊張起來。因為他看見客廳的沙發上竟端坐著一個黑影。那黑影見到他出來,還主動地悠然說道:“茶已經泡好了,坐過來喝一杯吧。”
“你是誰?!”阿華警惕地把身體往後縮了一縮。
黑影微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找到我嗎?”
“是你?!”阿華看著那個高大的男子,他驀地明白了什麽,眼睛裏似要冒出火來,同時他的雙拳也慢慢握緊,擺出了搏命一擊的姿態。
“你不要緊張。”男子自顧自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如果我想對你動手,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裏。”
是的,既然他能夠進來,那麽能對自己下手的機會實在太多。現在他這樣安坐如怡,顯然是有其他的用意。想到了這一層,阿華便也放鬆了一些。他迎著對方走過去,坐在了那黑影的對麵。
阿華記得客廳裏原來是開著燈的,可現在卻是黑暗一片。而那不速之客又壓低了帽簷,顯然是不想讓自己看清他的容貌。
在沉默中僵持了片刻後,阿華冷冷地問道:“你想幹什麽?”
男子放下手裏的茶杯道:“做個交易。”
“交易?”阿華咬著牙說道,“我們之間隻有生死,沒有交易。”
男子淡淡一笑:“生死歸生死,交易歸交易。華哥在道上混了那麽多年,應該拎得清吧?”
阿華“哼”了一聲,但並沒有反駁對方的說法。於是那男子便從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推到阿華麵前:“這是我的籌碼。”
阿華的瞳孔驀地縮起。桌上的東西是一盒錄音帶,在這種場合下,他當然清楚裏麵錄的是什麽內容。
這盒錄音帶是阿華的死穴,也是警方正在苦苦追尋的與“龍宇大廈”凶殺案相關的鐵證。阿華終於知道那男子為何如此有恃無恐,因為他的確手握著一份極具分量的籌碼。
“那你的開價呢?”阿華沉住氣問道。
男子的態度變得嚴肅起來:“幫我照顧一個人。”說話間,他的手掌翻開,露出了掌心中扣著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柔弱而又美麗的女孩,似乎有些眼熟。阿華略略回憶之後,想起自己在追查阿勝之死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個女孩。
“為什麽要我照顧她?”他眯起眼睛問道。
“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保鏢。”男子帶著讚許的微笑說道,“而且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保鏢會比你更加盡職。”
雖然對那男子有著刻骨的仇恨,但能夠得到對方的讚許還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阿華的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他仍有疑問:“你自己照顧不了她嗎?”
“我已經把握不了我的命運。”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後用一種帶著迷茫的語氣說道,“我不得不去驚擾一個可怕的人,我不知道這麽做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我必須去做。所以我必須把一些事情先托付好。”
阿華緩緩地點點頭,看來是認可了男子的說法。然後他伸出手去,將那張照片收了起來。
“你要我怎麽照顧她?”
“她的眼睛瞎了,我希望你能安排她去美國做個手術。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並不困難吧?”
“你的籌碼配得上這個要求。”阿華把桌上的錄音帶也拿了過來,同時又多問了一句,“這帶子還有複製品嗎?”
男子“嘿”了一聲:“我們在做交易。交易,以誠信為本。”
阿華點點頭,道:“成交。”
男子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阿華忽然間卻又變得麵沉似水:“現在我們兩清了。”
“我明白。”男子也收起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們之間便隻有生死。”
“很好。”阿華也端起了一杯茶,他輕輕地啜了一口,忽然又問道,“你說的那個可怕的人是誰?”
“怎麽了?”男子挑起眉頭反問。
“你欠我一條命——”阿華冷冷地回到,“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男子慢慢地舔著嘴唇,似乎僅是說出那個名字也需要莫大的勇氣。良久之後,他終於才吐出那兩個字來:
“丁科。”
第二十四章 疑凶繪像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點十七分,刑警大隊辦公室。
除了柳鬆之外,“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齊聚在會議桌前。在座的還有一名編外人員:前刑警隊隊長,現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黃傑遠。
還沒到正常的上班時間,所以眾人臉上多少都帶著些生物鍾被打破後的疲憊。尤其是黃傑遠,在他的作息時間表裏,此刻應該剛剛進入酣睡的狀態。
每個與會者麵前的桌子上都擺著兩樣東西:一杯上好的濃茶和一疊厚厚的文件資料。
“很抱歉這麽早就把大家召集過來。”主持會議的羅飛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隨即便轉成嚴肅的口吻,“但這次情況非常緊急,大家盡快調整一下,把最佳的工作狀態拿出來。”
說完這些話之後,他便轉頭吩咐身旁的尹劍:“開始吧。”
尹劍打開了手邊的投影開關,將一幅掃描好的照片文件投放到會議室正前方的白幕上。一段似曾相識的文字便呈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一·一二碎屍案凶手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執行人:Eumenides
“這份死亡通知單是今天早晨六點二十分投遞過來的。”尹劍解釋說,“羅隊立刻就通知我安排會議,和大家商討對策。”
看著這份最新的死亡通知單,眾人便明白了羅飛口中“緊急”兩字的含義:通知單上的執行日期正是今天!這意味著警方與Eumenides之間新一輪的較量已迫在眉睫。當然,這份通知單上值得關注的地方並不隻在時間上。
曾日華首先撓著頭皮,發表了自己的困惑:“‘一·一二’碎屍案?嘿,這案子的凶手在哪裏?”
“這就是我們首先要麵對的問題。”羅飛正色說道,“而Eumenides留給我們的時間,最多也隻有不到十七個小時了。”
羅飛話語中的邏輯非常清晰,警方要想阻擊Eumenides,必須先找到“一·一二”碎屍案的凶手,而這項工作隻有在今天完成才有意義。因為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還從未有過虛言,他這次下手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十一月七日的午夜二十四點。
“十七個小時……我們首先要破掉一樁十年時間都破不了的案子,然後還要找到那個凶手,接著再針對Eumenides布置相應的作戰計劃……”曾日華誇張地咧咧嘴,“這,這怎麽可能呢?”
會場上其他人也均麵麵相覷,沉默不語。的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分析,這都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唯有羅飛依然保持著堅定的眼神:“不管怎樣,對方既然發來了挑戰書,我們就隻有全力迎戰。而我從警這麽多年,早已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像是給眾人注入了一劑強心針,每個人的精神都振奮了不少。而尹劍也跟在後麵附和著說道:“羅隊說得不錯。既然Eumenides能找到那個凶手,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我們所掌握的資料和信息,無論如何都不會比Eumenides少吧?”
“Eumenides……”黃傑遠此刻緩緩搖著頭,“……你們確信他真的找到了‘一·一二’案件的凶手?”他正是因為“一·一二”案件被免職,此後十年苦苦追凶卻毫無結果。如果Eumenides這麽輕鬆地就找到了凶手,那對於他的職業尊嚴簡直是一種難以接受的侮辱。
羅飛很理解黃傑遠此刻的感受,他隻能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提醒對方接受現實:“Eumenides從來不會在死亡通知單上撒謊的,這一點我想在座諸位都能夠達成共識。”
慕劍雲等人都無聲地點著頭。黃傑遠又愣了片刻後,沮喪而又茫然地長歎了一聲。
“這家夥,我說最近幾天怎麽銷聲匿跡了,原來是去查‘一·一二’案件去了。”又聽曾日華晃著大腦袋說道,“不過他搞這個案件幹什麽?是要分散我們的注意力,還是故意炫耀,嘲笑警方的無能?”
慕劍雲立刻反駁曾日華的論點:“這個階段他不會有閑心搞其他案子的,他隻關心自己的身世。他去追查‘一·一二’案件的真凶,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性:從這起案件中或許能夠牽扯出丁科的下落。”
曾日華瞪著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理解的樣子。於是慕劍雲又繼續解釋道:“當年正是因為‘一·一二’案件的壓力,所以丁科才徹底歸隱。而Eumenides想要查清楚生父被射殺的真相,必須找到丁科。所以他會想到以
‘一·一二’案件作為突破口吧?”
曾日華“哦”了一聲,然後又琢磨片刻,說道:“那他怎麽個意思?殺了
‘一·一二’案件的真凶,那丁科也就沒必要再藏匿起來了嗎?”
“如果丁科的退隱確實是因為無力破解‘一·一二’案件,那這個思路是可以說得通的。困擾自己多年的血案凶手被別人殺死了,無論從好奇心和壓力釋放的角度,丁科都決不會毫無反應吧?”說到這裏,慕劍雲略停頓了片刻,然後又換了一個角度分析道,“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第二種可能,丁科的退隱或許和‘一·一二’案件中某個深層次的隱秘有關。如果是這個情況,那Eumenides隻要挖出‘一·一二’案件的真相,借此找到丁科就更有把握了。”
“是啊。”曾日華連連點頭,對慕劍雲的這番理論非常認同,“這麽說的話,我們也應該早點把視線對準‘一·一二’案件才對啊。現在讓Eumenides占了先機,我們可就被動了!”
羅飛輕歎了一聲,神情顯得有些無奈。事實上早在幾天之前他就已經一路追查到黃傑遠的酒吧,甚至已經針對“一·一二”血案的細節展開過一些探討。隻是後來半路又突然殺出了龍宇大廈凶殺事件,使得自己不得不分心去對付韓灝和阿華這兩個難纏的角色。現在雖然後一起案件的事實已基本明朗,韓灝也伏法了,但Eumenides卻趁著這個間隙漁翁得利,將角逐的步伐搶在了警方的前頭。
不過現在糾纏於這些感慨是毫無意義的,至少Eumenides並沒有自顧自絕塵而去,他還是給警方留下了追趕的機會——具體能不能趕上就要看警方自己的實力了。想到這裏,羅飛便決定抓緊把眾人的思路引向正題,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好了。目前的局勢大家都已經明白,別的話也不用多說——我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鎖定‘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困難是存在的,畢竟這起案件已經過去了十年,而且在座的大部分同誌對案情並不是很了解。所以我特意把當年的卷宗全都複印好了,每個人一份。我給大家半小時閱讀這些資料,半小時之後,我們再集中討論。”
說完這些話之後,羅飛首先帶頭拿起自己麵前的那堆資料翻看起來。其他的與會者也紛紛仿效,會場上一時間變得靜謐無聲。
雖然同為專案組員,但各人在翻看資料時的表現均有所不同。羅飛因為此前便已看過一遍,所以他現在隻是一邊凝思,一邊按照思路的進展挑選相應的段落重點研讀;在他身邊的尹劍則要細致得多,他一頁一頁地按順序翻看,一邊看還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同樣是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曾日華閱讀的速度卻很快,隻有在翻到案發現場那些極度血腥的照片時,他才會齜牙咧嘴地多看幾眼;慕劍雲卻又和曾日華截然相反,隻要遇到有照片的章節,她都幹脆閉上眼睛直接跳過,即便如此,隨著閱讀的深入,她的呼吸還是變得越來越急促,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的樣子。
在所有的人當中,心情最複雜的閱讀者當屬黃傑遠了。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當年他親手整理出來的,現在重新翻看,每一頁都會把他的思緒帶回到曾經的記憶中。那是一段夾雜著憤怒、屈辱和無奈的歲月,這些糾結的情感直到現在仍在折磨著他。沒過多久,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脫離了手中的資料,目光也怔怔地定在某個虛無的焦點上,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他聽見羅飛的聲音在叫自己,才從一片惘然中掙脫過來。
“老黃,你對這案子最了解了,所以就請你先講講吧。”半個小時已經過去,羅飛正看著黃傑遠說道,“時間緊迫,大家不可能看得太細——有了你的基礎,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黃傑遠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同時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然後他便把案件的一些細節、以前專案組總結出來的信息以及自己後來創辦黑魔力酒吧的思路認真地講解了一遍。在座者知道從他嘴裏得到的信息量恐怕比那一整疊的資料還更具價值,所以一個個都在側耳凝聽,不敢有隻言片語的疏漏。
對於很多內容,羅飛和慕劍雲已經是第二次聽聞。不過這次的狀態卻和前些天在黑魔力酒吧時截然不同。當時他們隻是把這起案件當作是追尋丁科下落時遭遇的一個插曲,所以隻是一聽而過,並未展開針對性的深入思考。現在再聽時,卻是承受著Eumenides施加的緊迫壓力,他們腦子裏的每一個細胞都被調動了起來,全速運轉著,竭力在重重的迷霧中尋找到光明的方向。
尹劍和曾日華也在跟隨著黃傑遠的講述蹙眉沉思,尤其是後者拋出重金屬音樂的殺人理論時,他們更是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終於等到黃傑遠講完,曾日華率先按捺不住地嚷嚷起來:“對對,你說的那種音樂我在網上也聽過,真的是很變態的!我覺得能喜歡這種音樂的人,心理上多少都有些疾病吧?所以你說這音樂有可能就是殺人的媒介,我非常認同。嘿嘿,我還說呢,你怎麽會去開了那樣一個酒吧,原來是別有深義的啊!佩服佩服。”
慕劍雲瞥了曾日華一眼,覺得對方的廢話稍微多了些。曾日華識趣地停住了口,卻聽慕劍雲問黃傑遠道:“老黃,上次我和羅隊在酒吧的時候,你好像是鎖定了一個廚師——後來調查的情況怎麽樣?”
黃傑遠搖搖頭:“應該不是他。十年前案發的時候,他的女兒正好出生。我從多方麵了解過了,那一陣他整天都在家中照顧妻兒,並沒有作案的時間。”
“那麽這麽多年的時間裏,你就沒有找到一個各方麵條件都符合的可疑對象嗎?”曾日華又忍不住插口問道。
黃傑遠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確實是一個都沒有。本身能在酒吧裏通過刀功測試的人就很少,偶爾有通過的,要不就是作案時間不符合,要不就是不具備作案環境……”
“等等。”曾日華打斷了對方的話,“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問題呢!你為什麽一定要找刀功非常精湛的對象?即使那些肉片非常薄,難道不可能是用切肉機一類的工具製作出來的嗎?”
“用切肉機的話,就不太符合作案者的心理描述。”說這句話的卻是慕劍雲。
“哦?”曾日華飛了飛眉毛,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因為把死者的屍體切成肉片,這本來就是一種變態的行為。凶手一定是在殘害屍體的過程中享受到了某種快感,所以才會實施這樣的行為。如果使用切肉機的話,他所得到的快感就大大地降低了。”
“你的意思是,單單把屍體做成肉片對凶手是沒什麽意義的?他要的就是親自動手去切的那個過程?”
慕劍雲點點頭:“沒錯。”
“這……這真是……”曾日華咧著嘴憋了半天,擠出幾個詞來,“畜生……不,應該是魔鬼!”
“其實未必需要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也能排除使用切肉機的可能性。”黃傑遠此刻又接著說道,“因為用了切肉機的話,所有肉片的厚度應該都是均勻的,但是現場找到的卻不是這樣。那些肉片有薄有厚,一看就是由人手工切成的。”
“是這樣啊……”曾日華一邊嘀咕著,一邊從資料裏翻出一張堆滿肉片的照片,湊在鼻子前麵細細端詳。坐在他身邊的慕劍雲原本一直關注著前者的舉動,此刻連忙把目光轉移開去,不願去接觸那些血腥的畫麵。
“確實如此呢。”片刻之後,曾日華把照片放回到桌上,帶著些悻悻的語氣說道。
羅飛很久沒說話了,但他一直在關注著曾日華等人的討論。此刻他又探過身去,把曾日華丟下的照片撿過來,看了片刻之後,他的目光凜了凜,似乎有了些想法。
“你們的思路或許都是對的。”他依次看了看慕劍雲和曾日華,“但結論卻未必正確。”
“嗯?”慕、曾二人同時用困惑的目光回視著羅飛。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如果他隻是用切肉機切了部分的肉片,其他的都是用手切的呢?然後把兩部分摻在一起,也能造成厚薄不均的感覺吧?”
黃傑遠愣了一下,反問:“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又用手又用切肉機的,從他行為的目的性上來說,本身就無法統一了呀?”
“用手切是為了滿足他某種變態的欲望,用切肉機則是為了造成一種混淆的效果。”羅飛晃了晃手中的照片,“我仔細看了,現場的肉片裏隻有一小部分切得很薄,所以我就產生了這樣的猜測。”
“是的,的確是這樣。真正很薄的肉片並不多……”黃傑遠不用看照片,所有的場景和細節早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裏,“其他的肉片,普通人想要切出來也並不是很難。嗯,隻要是經常做飯的家庭主婦,應該都能做到。”
“但是那一小部分很薄的肉片,已經可以引導警方的思維,讓警方覺得:凶手一定是個刀功非常細致精湛的人——進而會對這個人的職業範圍進行初步的劃定。”
羅飛的語意已經非常明顯,黃傑遠愕然道:“你是說,那個家夥在殘害屍體發泄欲望的時候,故意用切肉機處理了一部分的肉塊,目的就是要讓警方作出錯誤的判斷?”
“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羅飛保持著嚴謹的措辭,“因為這些肉片的切割水準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黃傑遠卻難以甘心:“這也許和凶犯作案時的心情有關吧?有的時候壓力大,水平就發揮得差一點;或者說每次剛開始的時候做得很細心,漸漸地就會失去耐心,動作越來越粗糙呢?”
“這也是合理的猜測。”羅飛先是點點頭,然後又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道,“不過十年前警方就鎖定了醫生、屠夫等相關人群進行了重點排查,此後你又數年如一日地布下了精心設計的陷阱,而這些工作卻沒有任何收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否應該改變一下思路——或許當初在第一步劃定偵查範圍的時候便已經出現了偏差?”
黃傑遠沉默了。確實,既然存在著不同的可能性,那麽把“用刀技巧”作為甄別凶犯的標杆顯然是不合適的。良久之後,他才苦笑著自歎道:“難道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至少從現在看來,我們應該把搜索的範圍再擴大一些,不僅僅是醫生、屠夫、廚師這些特定的人群,也不僅僅是技術高超的刀手。”
曾日華接著羅飛的話茬兒說道:“老黃啊,你就不該在酒吧裏設置那個檢驗刀功的道具呢。如果沒有那個東西作怪,或許你早就把‘一·一二’案件的凶手抓出來了。”
黃傑遠卻又無奈地搖搖頭:“如果不設那個道具,那值得懷疑的對象實在太多了。我已經不是警察的身份,根本沒有能力對所有的人展開調查。”
“這倒也是……”曾日華推推眼鏡片,自覺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兒。
“凶嫌的範圍還是必須要界定的——偵破這樣的無頭案,這是警方必須要麵對的首要任務。隻是現在我們得從其他方麵重新考慮界定的方法。”說到這裏,羅飛便用目光掃視著在座的眾人,“有誰願意提出些見解嗎?”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主動去接羅飛的眼神。大家都在沉思著,畢竟一個貫徹了多年的思路剛剛被推翻,要想建立起令人信服的新體係是需要時間的。
片刻之後卻聽尹劍說道:“我覺得老黃關於重金屬音樂的那套理論很有意思,也許我們應該朝著這個方向再深挖一下。”
羅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顯得並不興奮。因為這本不算什麽新的觀點,而且黃傑遠在這個方向上已經探詢了近十年,能挖的東西隻怕早已挖遍了吧?
“慕老師,你對此有什麽看法呢?這和犯罪心理有關,我們都想聽聽你的分析。”尹劍又轉頭對慕劍雲說道。作為會議現場的秘書,他似乎有意識地想挑動一下沉悶的氣氛。羅飛暗自讚許,思路是需要互相激發的,如果能形成熱烈討論的氛圍,那效果會比眾人各自苦思要好得多。
“在這一點上,我讚同老黃的分析,”慕劍雲被成功地逗開了口,“另類的音樂很可能便是聯係凶犯和死者的紐帶。因為這是死者生前的愛好,而這愛好又恰恰和死亡、暴力及性有關。根據這一點,再加上當年其他人對死者的描述,我們可以大致揣摩出死者生前的性格特征:她應該是個敏感的女孩,思維的複雜性要超過同齡人。這使得她在學校裏顯得有些孤僻,因為她覺得其他同學很難與自己產生思想上的共鳴。於是她把交際的目光放到了校外,凶手和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識的吧?”
“等等。”曾日華忽然擺了擺手,“我們會不會想複雜了呢?情況也可能很簡單。那個變態的凶手和受害人之間隻是偶然相遇,而並非一種社交性的犯罪。如果這樣的話,那愛好和紐帶之類的分析不僅多餘,甚至會誤導我們的思路呢。”
“不可能是偶發案件的。”黃傑遠立刻提出了反駁,“因為凶犯能夠對死者屍體進行如此細致的殘害,說明案發現場一定是個私密性非常好的空間。而以死者那種敏感而又內向的性格,決不會跟隨一個陌生人進入這樣的空間。所以凶犯在作案之前,必須先通過某種方式打動死者的內心世界,獲得對方的信任才行。”
曾日華恍然地“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麽。羅飛也點點頭,同時吩咐身旁的尹劍:“這裏有一個推論,凶犯在作案時應該有一個獨居的住所,這個住所具備分屍的基本條件——你把這條先記下來。”
尹劍依言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記錄下——
“凶犯特征:
1. 獨居,居處隱秘,能提供分屍場所。”
羅飛這時又看向慕劍雲:“慕老師,請你接著往下說。”
慕劍雲便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嚐試一下,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分析凶犯會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剛才說了,死者性情敏感,思維的成熟性要超出一般的女孩兒,所以同齡人很難博得她的青睞。凶犯要想獲得死者的認可,從心理年齡上來說至少要比死者超出五歲以上。”
“案發時死者接近二十歲,那就是說,凶犯的年齡至少在二十五歲以上?”尹劍快速盤算了一下,問道,“要不要把這條記下來?”
“你如果要記的話,先寫二十八歲。因為我剛才說的是心理年齡,而對於二十到三十歲的男女來說,女生的心理年齡普遍是要超過男生,這個差距大約在三歲左右。這樣折算下來,凶犯的實際年齡應該比死者超出八歲以上——除非你們認為凶犯會是一個女性。”
“女性?那怎麽可能?”尹劍搖搖頭,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第二條凶犯信息:
“2. 男性,案發時年齡在二十八歲以上。”
在尹劍記錄的同時,慕劍雲已經開始了新的分析:“死者是個大學生,性情敏感、內向,多少帶著些清高自賞的情緒。能夠接近她、獲得她充分的信賴和親近的人,不僅外在的條件要說得過去,學識和內涵也必不可少。所以凶犯的第三條特征我建議你寫上:相貌中上、高學曆、有較高的社會地位。”
“這個不一定吧?”尹劍這次卻停下筆,提出了一些質疑,“死者所在的職業大學,並不是什麽優秀的學校,她的相貌也不出眾。所以她對交往者的要求應該沒那麽高吧?”
慕劍雲笑了笑:“你說錯了,越是這樣的人要求會越高。死者敏感、清高,但自己各方麵的條件都並不出色,這樣的人往往會帶有一種叫作‘虛榮性自卑’的心理。她看不起周圍和自己一樣的人,同時會有一種強烈的想融入高層次環境的欲望,希望借此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彌補心中的自卑情緒。而反過來,自身條件已經很優越的人,反而會對周圍的事物看得比較淡,因為他們已經不需要靠那些東西來證明自己。”
尹劍琢磨了一會兒,還真是那麽回事。於是他把慕劍雲總結的第三條凶犯特征也記錄到了筆記本上,然後又抬頭問道:“嗯,還有嗎?”
“從死者的角度來分析的話,暫時就是這些了。接下來需要從凶犯自身的角度來進行剖析。”
尹劍把筆握在手裏,凝神以待。羅飛等人也都專注地看著慕劍雲,即使是對血案鑽研了十年之久的黃傑遠也被這番細致入微的心理學分析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覺自己的眼睛忽然間明亮了許多似的。
“剛才已經說到了,凶犯各方麵的條件應該都不錯,至少是遠遠優於死者的。但他卻願意與死者進行深入交往,所以我分析,這個人應該是個‘隱性自卑症’的患者。”
“隱性自卑症?什麽意思?”尹劍嘀咕了一聲。剛才說死者的“虛榮性自卑”還好理解,但“隱性自卑症”這個詞卻是從未聽聞。
“外在條件非常優越的人,在內心深處卻藏有一些難以向外人言說的自卑情緒,這樣的症結在心理學上被稱為隱性自卑症。你如果留意觀察現實生活中的人群,會發現總有那麽一種人,他自身的條件要遠遠優於他周圍的環境——這裏所說的‘環境’包括配偶、事業、交際圈等等。正常情況下,大家會覺得這種人缺乏上進心,沒有追求。但事實上,他們往往就是隱性自卑症的患者。他們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缺陷,而周圍人群的期待使他們怯於將這種缺陷展現出來,從而形成了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和光鮮外表形成強烈反差的自卑情緒。在這種情緒的操控下,他們會自降身段,融入那些與自身條件不吻合的低端環境。因為在這種低端的環境中,他們會更有安全感。”
在座眾人各自點頭,明白了“隱性自卑症”的含義。不過黃傑遠隨即便表示出一些疑慮:“那個凶犯隻是要尋找一個作案的目標,這可算不上什麽正常的交往,能夠用隱性自卑症的理論來分析他嗎?”
“不管凶犯是抱著什麽樣的欲望去接近死者,人的本能是不會改變的。”慕劍雲回應道,“對男人來說,誰不希望接觸到優秀的美女呢?你們就算是和女人吵架,也會希望對方是美女而不是醜女吧?這就是你們的本能,和行事的目的性毫無關係。”
這簡直就是無可辯駁的真理。包括羅飛在內,在座的所有男士都禁不住莞爾一笑。
“所以說,即使凶犯最初就想要加害死者,他也該有意識地去選擇一個和自身條件相當的美女才對,一個美女無疑能讓他在犯罪的過程中享受到更大的快感。可事實上他卻選中了死者這個極為普通的女孩,這說明他在某些方麵是缺乏自信的,他認為自己隻能操控這種層次較低的女孩,否則他就會失去安全感。”
羅飛感覺到慕劍雲的話語正在接近某些實質性的內容,便帶著極大的興趣追問道:“那他的自卑到底是源自哪個方麵呢?”
“凶犯很可能是在一個殘缺的家庭中長大,或者在童年的時候遭受過親人的虐待。這種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百分之九十五?”羅飛挑了挑眉頭,“這麽具體的數字也是通過心理分析得出來的嗎?”
慕劍雲搖搖頭:“當然不是,這個數字來源於犯罪行為學的統計規律。心理學是一門總結性的學科,和先驗性的自然科學不同,我們無法建立一個方程式,把各種影響因子作為參數帶入進去,然後便可以計算出一個人的心理狀態——這絕對是行不通的。我們所能做的,隻是根據一個人現有的狀態來推測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經曆,而這種推測最可靠的依據便是對以往諸多案例的總結。美國的聯邦調查局專門建立了一個下屬研究機構,詳細記錄在全美境內發生過的各種變態殺人事件。研究人員會把這些凶案按照作案手法、作案對象等因素進行分類,然後總結每一類別案件中作案者的共有特征,這些特征包括外貌、體型、性格、職業、居住環境以及早年經曆等等。而統計顯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變態殺人者都有一個不堪回首的童年。正是這些早年的經曆在他們心中刻下了難以彌補的傷痕,並最終釀成一種極為扭曲的性格。”
羅飛凝神聽完,他想了一會兒,又沉吟著說道:“那百分之九十五,實際上是對所有變態殺人事件的統計吧?你剛才說還有分門別類的研究,那麽對這種殘害屍體的行為,美國人有沒有作出什麽具體的研究結論呢?”
“有!”慕劍雲的一個字立刻讓眾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然後她詳解道,“美國俄亥俄州在一九八九年發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凶犯也是殺死了一名女被害人,然後將死者的屍體分割,並且不厭其煩地將屍塊切成了零碎的肉片。後來的研究證實,凶犯在幼年時期遭受了繼父的同性性侵害,造成了他成年之後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礙。所以他無法通過正常的途徑得到性滿足,而他在對被害人屍體進行殘害的時候,壓抑的欲望卻能夠得以宣泄。”
羅飛等人仿佛是在聆聽一堂犯罪心理學的講座,全都有一種眼界大開的酣暢感覺。尹劍更是忙不迭地在筆記本上寫下了:
“4. 隱性自卑症患者,童年不幸,成年後有心理性性功能障礙。”
羅飛等尹劍寫完之後,把筆記本拿起過目了一遍,然後又遞給慕劍雲:“你看看,到目前為止記得是否準確,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慕劍雲略略地掃了一眼,指著第二條說道:“關於年齡可以寫得再準確一點——三十歲左右。”
“哦?”羅飛顯出些不解的樣子,先前慕劍雲分析的時候隻說了凶犯的年齡應當在二十八歲以上,並沒有這麽準確的界定。
“這也是統計學上的數據。”慕劍雲解釋道,“研究表明,絕大多數變態殺人者第一次作案的時間都是在三十歲左右。究其原因,應該是和人類的心智發育階段有關,這些變態殺人者的心理疾病往往會在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發展到無法控製的地步,所以他們第一次爆發作案也會在這個時間段。”
“嗯。”羅飛把筆記本接過來重新放在尹劍麵前,“你把年齡改一改吧,順便加上第五條特征:本市戶口。”
“為什麽?”黃傑遠詫異地問道。當初他曾經把外來流動人員作為重點的排查對象,而羅飛現在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斷。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外來人口,如果要一個人獨居的話,通常會選擇租房。而當年案發之後,你們應該把市內所有的外來租戶都篩了個遍吧?沒能篩到這個人的蹤跡,說明他是個土生土長、很容易蒙混隱藏的本地人。”
羅飛闡述完自己的觀點,卻見慕劍雲似在微微搖頭。他便主動詢問:“慕老師,你覺得不對嗎?”
慕劍雲直言不諱地答道:“這裏麵有點問題——如果凶犯是本地人,自然有利於他應付警方展開的大排查。但也有不利的一麵,就是他以往的前科很可能會被周圍的鄰居們揭發出來。”
“前科?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有前科?”
“任何心理上的疾病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間突然形成的。‘一·一二’血案中的凶犯最終發展到殺人碎屍的階段,在前期一定會呈現出種種鋪墊。比如說攻擊傾向、偷窺行為,或者是殘害小動物等等——聯邦調查局的統計案例可以充分地證明這個論點。凶犯會在公眾麵前偽裝成溫和善良的模樣,但他的那些小惡行卻很難瞞過身邊的親戚鄰裏。所以如果他是本地人的話,在警方當年的大排查中,應該會有人將他以前的異常行為反饋上來才對。”
羅飛默然點點頭。確實,任何極端的性格都是循序漸進釀成的,一個人不可能沒有任何征兆地就變成一個變態殺手。但是警方卻沒有排查出此人的前科,難道他真的不是本地人嗎?
羅飛一時無法決斷,於是吩咐尹劍:“本市戶口這一條,暫時先不要寫了。”
“其實查不到前科倒不是最關鍵的。”慕劍雲此刻又皺起眉頭說道,“我最擔心的是,那個凶手作案之後就離開了省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黃傑遠苦笑了一聲。慕劍雲所言也正是他的一塊心病,如果凶手真的是外來人口流竄作案,行凶後便已離開省城,那他多年來的努力其實都是在白費工夫罷了。
羅飛沉住氣追問:“你說他已經離開,有什麽判斷依據嗎?”
“依據就是,從當年‘一·一二’案發直到現在,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在省城再也沒有第二起類似的血案發生。”
聽慕劍雲這麽一說,羅飛便明白過來:“對了,你上次就說過,這種變態殺人事件是具備某種成癮性的。凶手一旦作案,嚐到了快感之後,就很難控製這種欲望的再次爆發。所以他會接二連三地繼續作案,成為連環殺手。”
“是的。但這個凶手卻像銷聲匿跡了一樣,所以我懷疑他已經不在省城。”
羅飛略一斟酌,又搖搖頭:“不對。按照你的說法,他到了別的地方也還是要作案的。如果是這樣的惡性案件,不管在哪裏發生,我們刑警圈子裏的人都會有所耳聞。可我十年來並沒有聽說過類似的消息,這怎麽解釋呢?”
“你能確定嗎?”慕劍雲不太相信似的,“隻要國內還發生過相似的案件,不管在什麽地方,你都會知道?”
這次羅飛還沒來得及回答,曾日華已經搶先接過話去:“我可以確定。我每年都會參與整理全國範圍內發生的刑案資料,像這樣血腥的案件,近十年來隻在我市發生過一起。”
連曾日華這樣的信息專家都發話了,慕劍雲便沒有理由再質疑什麽。她隻能費解地鎖著眉頭:“那就真的太奇怪了……”
見對方如此愁眉不展,尹劍忍不住問道:“這種殺人成癮的理論很可靠嗎?就不會出現殺了一個人之後,從此收手不幹的情況嗎?”
“像本案這樣的變態殺人狂是絕對不會自己收手的。”慕劍雲給出非常確定的回答,“因為這完全是一種心理疾病,就像吸毒一樣,嚐到滋味之後隻會越來越沉溺。而作案過程中的那種快感從其他任何途徑都無法獲得,所以每回味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會忍不住實施下一次殺戮,如此循環下去,沉淪不複。”
“那這家夥到底去了哪裏?死了?出國了?因為其他案子進班房了?”曾日華聳聳肩膀,帶著自嘲的口吻說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坐在這裏討論,還有什麽意義?”
曾日華的最後一句話像是提醒了羅飛,後者猛然一凜,眯起眼睛說道:“不,他哪裏也沒有去,他就在這座城市裏!”
曾日華翻起眼睛看著羅飛,像是在問“為什麽”,而羅飛亦隨即給出了答案:“因為Eumenides已經找到他了。”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無言以對。這聽起來是最無厘頭的一個答案,但在此刻的情境中卻又難以辯駁。
如果“一·一二”血案的凶手已不在省城,Eumenides又怎會開出那份“死亡通知單”?那個驕傲的殺手絕不會在警方麵前擺出這樣的大烏龍。
“一定是有人搞錯了……”良久之後,黃傑遠幽幽地說道,“要不是我們,要不就是Eumenides,否則的話,這件事怎麽解釋?”
羅飛微微抬起頭,他的眼睛閉了起來,同時用雙手輕輕地揉著太陽穴。
大家看出羅飛已經進入了最深沉的思考狀態中,於是便都屏細了呼吸,鴉雀無聲。
確實,羅飛的思緒正在一團迷霧中激烈地衝撞著。先前的討論似乎進入了一個無法解釋的死胡同,不過他並不畏懼。以往的經驗告訴他,這種局麵往往意味著真相已近在眼前,隻要突破了某個思維上的死角,一切都會豁然開朗。
羅飛的這一次思考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曾經看過的那些資料在他的腦海中一頁一頁地翻過,每一張照片、每一句證詞、每一個細節,幾無疏漏。當他最後把這些零零散散的碎件拚湊起來,並和慕劍雲剛才那番精妙的心理分析相互印證之後,他終於窺看到了一些隱藏的玄機。
羅飛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死者的身體骨骼從來沒有找到嗎?”羅飛看向黃傑遠,忽然提出了一個和先前議題毫不相關的疑問。
黃傑遠搖搖頭道:“沒有。”
“我們都被他騙了……”羅飛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又苦笑一聲,“他根本不是什麽變態殺人狂,他隻是一條精通障眼法的狡猾的狐狸!”
“不是變態?”曾日華撇撇嘴,“那他到底要幹什麽?把屍體切成肉片,把腦袋和內髒煮熟……障眼法?你該不是想說,他的目的就是要讓大家覺得他是個變態吧?”
慕劍雲衝曾日華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幹擾羅飛的思緒。
羅飛的目光仍然在看著黃傑遠,他接著先前的話題又繼續問道:“你們當年是怎麽考慮這個問題的?為什麽隻找到了死者的衣物、頭顱、內髒和部分肉片,而對於死者最主要的軀幹部位的屍骨卻一直不見蹤跡呢?”
“可能是拋棄在了某個隱蔽的地點吧?或者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家裏也說不定。”黃傑遠的神色略有些尷尬。作為此案曾經的負責人,他不但對凶手的下落毫無線索,甚至連死者的屍骨都未能找全,的確是說不過去。
而慕劍雲隨即便否定了他的第二種猜測:“藏在家裏的可能性不大。有許多變態殺手確實有保存死者遺體的習慣,但他們選擇的通常都是屍體中帶有標誌性的部位,比如說頭顱、生殖器官,甚至是內髒,等等。在此前的資料中,都無保存軀幹骨骸的先例。因為保存大塊的屍骸不僅不方便,對於凶手來說也沒有意義。”
黃傑遠攤攤手,看樣子是不想反駁,不過他又強調說:“我們當年把整個省城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剩下的屍骸到底藏在哪裏,的確令人費解。”
“會不會是埋在自己家裏了?”曾日華又忍不住要發表觀點,“大塊的屍塊很難搬運,所以在隱秘的作案地點就地掩埋——這樣的例子以前可是經常有的啊。”
的確,凶手在殺人之後,將屍體就地處理的案例不在少數。有砌在牆裏的,有埋在床下的,最誇張的是一個男人殺妻之後,專門買了兩袋水泥,在陽台上砌了個大墩子來藏匿屍首。
羅飛看向曾日華說道:“你的思路有兩點講不通。第一,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裏,就地處理屍體的難度和風險都太大了。你會在家裏整出很大的動靜,而且一旦引起別人懷疑便再無回旋的餘地——因為屍體本身就是如山的鐵證。”
“嗯。”尹劍跟在後麵附和,“去年有個家夥用水泥把老婆封在陽台上,那簡直是我見到過的最愚蠢的藏屍手法。如果那家夥也這麽笨的話,就不會十年還逍遙法外了。”
曾日華不甘心就這樣被駁倒,憋了一會兒後又辯解說:“萬一他的住處當時正好有些特殊的情況呢?比如說家裏正在搞裝修什麽的,順便把屍體也處理了。”
這種解釋顯然有些牽強,羅飛沒時間和他糾纏不清,直接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如果他能夠順利地在家中處理屍體,為什麽還要把頭顱、內髒、死者的衣服以及部分肉片拋棄出去?”
“這個……”曾日華努力為凶嫌尋找著理由,片刻後他總算想到了一些說辭,“也許……也許是炫耀自己的犯罪手法吧?向警方挑戰,就像Eumenides發布通知單一樣。”
慕劍雲立刻跟上說道:“如果他有這種想法,那他更不會隻做一起案件就收手——這一點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曾日華一愣,然後苦笑了一下:“這怎麽說著說著,又轉回到剛才的問題了?”
羅飛卻擺了擺手:“我們先不考慮對凶犯的心理分析,隻考慮他的作案手法。向警方挑戰的話,扔出來一包碎屍還不夠嗎?為什麽要分四次扔出三包屍體肉片和一個裝有頭顱和內髒的旅行包?另外為什麽要把死者所有的衣物也扔出來?這從挑戰警方的角度也解釋不通吧?”
曾日華苦起臉,這次他再也圓不下去了,隻好投降一般地晃了晃腦袋:“那好吧……你說是怎麽回事?那些大塊的屍骸到底去了哪裏?”
“藏匿在某個特殊的地方……”羅飛慢悠悠地說道,“而這個地方的特殊性在於,那裏雖然能夠藏住死者的主體屍骸,但卻不能藏下頭顱、內髒、肉片和衣物,所以凶手要把這些東西遠遠地扔出去。”
眾人都微微皺起眉頭,能明白羅飛的思路,但對具體的細節又無法理解:什麽樣的藏屍地能容納大塊的屍骸但卻無法留下頭顱、內髒和肉片這樣相對小塊的碎屍呢?
而羅飛略作停頓之後又說道:“這樣吧,我還是從頭開始捋一遍,按照我的模式。其中我也會引用不少慕老師的心理分析結果。大家都聽一聽,看看這個思路能不能順下去。”
見眾人都沒什麽異議,羅飛便開始講述。與慕劍雲立足於心理學的分析不同,他的觀點主要是來自刑偵學上判斷:
“在任何一起凶殺案件中,如何處理屍體都是凶犯必須麵對的最棘手的問題。因為屍體本身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物證,有經驗的刑偵人員能通過屍體找到各種各樣的線索,包括死者的身份、凶案發生的時間、凶案發生的原因、凶手的殺人方法甚至是凶手本人的身心特征等等。而凶手為了毀滅這些證據,會采用諸多有針對性的手法來破壞屍體。但這手法本身卻也在暴露出更多的信息——至少我們可以從中知道,凶手想要隱藏些什麽。而他刻意要隱藏的東西往往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線索。
“具體到這起案件中,我們可以看到,凶手拋出了死者的頭顱和衣物,可見凶手並無意掩藏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說凶手並不擔心警方會對死者的社會關係進行排查。由此可見,凶手和死者的相識應該是一次偶遇式的邂逅,並沒有第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眾人都暗自點頭表示認同。不過這番分析並不足為奇,所以他們還得凝神繼續聽下去。
“這裏我要引用慕老師的理論了。”羅飛這時看了慕劍雲一眼,和她進行了一次目光的交流,“從死者的性格來看,一個陌生人要想在短時間內接近她,這個人對她必須具有足夠的吸引力。所以我認同以下幾點:凶手當時的年齡在二十八歲以上,相貌中上,具備一定的內涵,社會地位較高,同時此人是一個‘隱性自卑症’的患者,否則無法解釋他為什麽會對死者感興趣。”
慕劍雲微微一笑,似乎在對羅飛的信任表示感謝。
羅飛略點頭以示回應,然後又道:“既然我們已經確定,死者和凶手是偶然相識,那麽在分析凶手的殺人動機的時候,我們就麵臨著兩個分岔口的選擇。第一種可能,凶手是個變態殺人狂,而‘一·一二’案件也是一起預謀殺人案。凶手找到死者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死她,享受殺人過程中的快感。事實上,此前警方就是一直抱著這條思路在探案,包括我們剛才也是這麽想的——因為凶手對屍體的殘害實在超出了正常人的行為範疇。既然是有預謀的,他當然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怎樣把死者引到家中、怎樣下手、怎樣處理屍體等等。他的計劃一定很周密並且得到了完美的實施,所以警方曆經十年也無法破案。可是這個思路又存在著無法解釋的地方,比如這個變態凶手為什麽沒有繼續作案?他為什麽要把頭顱、內髒、肉片和衣物分別拋棄在不同的地點?”
這正是先前討論受阻的地方。眾人現在聽羅飛這麽一說,都明白他是要避開這些障礙,轉移到另外一條思路上。
“那另一種可能性是怎樣的?”慕劍雲忍不住催促著問道。
“另一種可能性是,凶犯本來並沒有打算殺死被害人,他的目的隻是想進行一次正常的社交。不過當死者來到他家裏之後卻出現了一些變故,這個變故使得凶手殺死了這個女孩。”
“為什麽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呢?”慕劍雲提出了疑問,“即使他不是變態,也有可能預謀殺人啊。為什麽你一定要強調是意外變故導致的凶殺呢?”
羅飛反問道:“如果你不是變態,並且事先做好了殺人的預謀,那你為什麽要把這個人殺死在自己家裏?”
慕劍雲恍然地“哦”了一聲。此前大家已有共識,凶犯能對屍體進行如此精細的加工,說明他的作案地點一定是在私密性很強的家中。但誰會刻意把自己的家選擇為殺人的地點呢?除非他是一個想要“享受”戕屍過程的變態。
“這麽說的話,如果不是變態殺人,就是一起臨時起意的突發性殺人事件了?”尹劍也摻進來分析道,“為什麽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性侵害的深化結果吧?”
確實有很多男性針對女性的凶殺案都是由強奸案件惡化後導致的。如果凶犯把死者帶到家中後起了色心,而受害者處置不當,臨時起意的強奸往往會轉化為殺人案件。
可慕劍雲卻有相反的觀點:“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為什麽呢?”尹劍用請教的口吻謙遜問道。
“我曾經專門研究過強奸等性犯罪案件中案犯和受害人雙方的心理特征,而這起案件中男女雙方的狀態並不符合以往的案例。根據分析,此案中男性的個人條件要超出女性很多,而以受害人的性格既然能跟隨凶犯回家,那說明她對凶犯本身已經相當認可。在這種情況下,即便男性對女性進行性侵害也很難惡化到殺人的地步,因為女性往往會在半推半就中順從。當然也不排除先前雙方在交流的目的性上存在誤解,以至於男性的性侵行為遭到女性的強烈反抗。不過這時男性往往會中止侵害,因為在他看來,該女性並不值得他付出過大的代價。而且他條件優越,不至於淪為一名極度饑渴的暴力型性侵者。”
黃傑遠此刻也從另外一個角度附和慕劍雲的觀點:“當年從拋屍現場提取到的證據中,死者的內外衣物都完好無損,從這一點來看,也不符合暴力強奸案的特征。”
“那這突發性的殺人動機到底是什麽呢?”尹劍咂了咂嘴,“他們無冤無仇的,侵財更不可能——都說了凶犯的條件要比死者優越很多啊。”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因為凶犯的條件要遠優於死者,所以不要老去揣摩凶犯想侵占死者什麽。我覺得如果是突然性凶殺的話,很可能是死者激怒凶犯後釀成的悲劇。”
“哦?對於這一點,你有更詳細的分析嗎?”羅飛饒有興趣地看著慕劍雲問道。
“死者敏感而清高,但內心又是自卑的。這種性格的人往往不善於和別人相處,他們說話的時候很容易出口傷人,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某句話刺激到了凶手?”
慕劍雲點點頭。
“會是什麽樣的話呢?”羅飛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
不過慕劍雲倒沒有被為難住的樣子,她反問道:“人們最容易被什麽樣的話激怒?”
羅飛愣住了,對方的問題似乎太大,讓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在慕劍雲很快又把這個提問具體化起來。
“曾日華,”她忽然轉過臉看著曾日華,非常嚴肅地說道,“我覺得你根本不懂電腦,你以前的工作毫無意義,沒有給專案組提供一點幫助。”
曾日華瞪大眼睛看著慕劍雲,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你說什麽呢?”旁觀眾人也麵麵相覷,不明白慕劍雲怎麽會突然對曾日華的電腦水準提出質疑。
而慕劍雲還不算完:“你分析案件的水平更是差得一塌糊塗。”她緊接著又說道,“到目前為止,你對案情的分析要不就是廢話,要不就是荒唐的謬論。我不知道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
曾日華的臉“騰”地一下憋紅了,然後他激動地站了起來:“好好好,我說的都是廢話、謬論!你的分析厲害!既然你對我意見這麽大,那我現在就走!”
慕劍雲一抬手,伸手拉住了想要拂袖而去的曾日華。
“請坐下吧,曾警官。”她微笑著說道,“我對你可沒有意見——我隻是用你做個實驗,關於憤怒的實驗。”
曾日華愣住了。他撓了撓頭皮坐回到椅子上,紅彤彤的臉龐在困惑的表情中慢慢褪色,然後他聽見慕劍雲在一旁問道:“我說你不懂電腦的時候,你有沒有生氣?”
“沒有。”曾日華翻了個白眼,“你憑什麽說我不懂電腦?”
“嗯。我知道你不會生氣,因為你的電腦水平比我高很多,所以你根本不在意我對你的評價。不過當我說你不會分析案件的時候,你就受不了了,對嗎?”
“我分析案件確實不如你們,”曾日華嘀咕著說道,“但你也不能這麽打擊別人啊。”
“隻是一個實驗,別往心裏去。”慕劍雲拍拍曾日華的肩膀,表達歉意。而後者像委屈的孩子得到了糖塊,馬上就多雲轉晴了。
羅飛看著慕劍雲問道:“你想說明什麽呢?”
“當自己的弱點受到攻擊的時候,人是最容易憤怒的。因為你潛在的自卑心理會遭到重創,在心理學上,我們把這個叫作‘傷疤效應’——一個人的弱點就像心靈上的傷疤,被揭開時必然會伴有劇烈的疼痛反應。”
羅飛品出了一些意味:“你的意思是,死者也揭到了凶犯的傷疤?”
“是的。而這個傷疤也正是凶犯‘隱性自卑症’的症結所在。因為這個傷疤,凶犯選擇了各方麵條件都不如自己的死者進行交往,他可以無視任何不敬的語言,唯獨不能忍受自己最隱秘的弱點遭到攻擊。而死者恰恰犯了這個忌諱,結果遭受到殺身之禍——這就是我的推測。”
“那凶犯的‘傷疤’會是什麽樣的?”羅飛眯起眼睛問道,這也許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因為由此得出的結論將直接影響到警方對凶犯特征的描述。
隻是這次慕劍雲卻聳了聳肩膀,顯出無能為力的表情來:“這個就不好說了……或許是童年時代的人生陰影,或許是殘缺的家庭,或許是自己身體上的某個缺陷……總之會是凶犯最不願被別人看到的東西。所以就算我們現在能掌握這個信息,恐怕對偵查環節的作用也不大,因為凶犯平時會把這個‘傷疤’隱藏得很好,即使是他身邊的人也很難了解。”
羅飛點點頭。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慕劍雲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你確實無法奢求她坐在會議室裏就能把一個十年前凶犯的隱私曝光在大家麵前。
“好了。現在我們就假設‘一·一二’案件是一起計劃外的凶殺案,起因是死者對凶手某個難以啟齒的隱私進行了攻擊。那現在誰能解釋一下,他既然不是個變態,為什麽要對死者的屍體進行殘害?”曾日華的目光在慕劍雲和羅飛身上來回掃視了一圈,反問道。他是個心無芥蒂的人,在得知慕劍雲此前的挖苦隻是“做實驗”之後,便又開始大大咧咧地提出自己的疑問。
“說到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得想一想——”說到這裏羅飛略一停頓,在確信眾人注意力都已被吸引之後,這才把那最重要的思維突破點拋了出來,“讓我們站在凶手的角度想一想,當他意外殺人之後,麵對著家中的那具屍體,他現在最急於解決的問題是什麽?”
黃傑遠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是拋屍了。”
沒有人對這個答案有異議。即使是冬天,屍體也會在幾天內發出惡臭的氣體,所以盡快把屍體從家中挪走便成了凶手的當務之急。
“那麽在拋屍過程中,有哪些信息是他必須要掩蓋住的?”羅飛又繼續問道。
黃傑遠略沉吟了片刻,用手指輕輕地叩著桌麵說道:“除了個人的痕跡證據之外,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警方鎖定案發的地點。”
尹劍點點頭表示理解。而曾日華和慕劍雲兩個刑偵外行則有些轉不過來,於是羅飛又多解釋了幾句:“在拋屍案件中,警方往往對兩條線索最感興趣:其一是死者的身份,其二則是案發的第一現場。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就可以通過排查社會關係的方法來鎖定凶嫌範圍,而知道案發的第一現場在哪裏,則可以在空間上劃定偵查的核心區域。”
慕劍雲一點就透:“我明白了。根據我們剛才的假定,因為凶犯和死者是邂逅相識,所以他並不擔心警方查出死者的身份;但是案發地點在他自己家中,這一點對他來說是非常致命的,所以他在拋屍的過程中,一定要切斷警方追查案發第一現場的線索。”
“那就是說,他得把屍體扔得越遠越好囉?”曾日華順著這個邏輯推斷道。
“如果能遠遠扔掉的話,那當然是最保險的方法。”羅飛點點頭,然後又繼續用設問的方法來引導眾人的思路,“不過凶犯隻有一個人,事先又沒有進行任何的準備,他怎樣才能把一具成年屍體扔到足夠遠的地方去?”
尹劍根據以往的拋屍案例給出回答:“首先要找到裝屍體的容器——一個大號的旅行箱或者是紙箱;然後要有交通工具,汽車,或者至少是輛三輪車。然後趁著夜晚出發,運氣好的話就可以把屍體遠遠地拋棄掉了。”
“嗯,你說得很對,要運氣好才行。”羅飛針對尹劍的說法評論道,“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在拋屍的半路就被夜查的巡警發現了——因為那麽大的箱子實在是惹人注目。當然我們也得考慮運氣極差的情況,比如說自己沒有車,或者說連裝得下屍體的箱子都沒有,那該怎麽辦呢?”
“自己沒有車,或者沒有大箱子……”尹劍擠著眼睛,好像很為難的樣子,“那可就不好辦了……”
“可以借車或者租車呀。箱子更簡單,去買一個不就行了?”曾日華在一旁嘟囔了兩句。一旁的慕劍雲不太理解地挑起了眉頭。
黃傑遠“嘿”地冷笑了一聲:“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早就抓到他了。”
“臨時尋找拋屍工具,這會給警方留下極易追蹤的線索。”尹劍向曾、慕二人解釋道,“在發生拋屍案件的時候,警方首先就會從拋屍工具的來源開始查起。如果你借車了,或者剛剛買過拋屍用的箱子,那你很快就會被警方列為重點盯控的對象。”
“這樣啊!”曾日華推了推眼鏡,“那可真是不好辦了……”
尹劍這時又開始發表新的觀點:“在這種情況下,唯一可行的方法恐怕就是分屍了。化整為零,把屍體分割成若幹小塊,然後用螞蟻搬家的方法分批分散地運到遠處。”
羅飛道:“分屍的確是個方法——在很多真實的案例中凶手就是這麽做的。但是這個過程也並不像大家想象的那麽簡單。首先分屍本身就不容易,隻用廚房裏的菜刀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在以往的案例中,凶犯最常用到的分屍工具是鋸條,但是對一個謹慎的凶手來說,他很清楚臨時尋找此類工具會給自己埋下多大的風險。”
尹劍自己也表示讚同:“是啊,分屍隻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且怎樣將軀幹等部位的大件屍塊運出去仍然是個問題——在凶手既沒有交通工具,又找不到合適包裝物的情況下。”
“在這起案件中,凶手顯然是采用了更好的方法——簡單、可行,而且把各種風險都降到了最低。”羅飛用充滿誘導的口吻看著尹劍說道。
尹劍凝思片刻,目光一動:“難道是藏在了住所附近?比如說陰井、化糞池之類的隱蔽地點?”
黃傑遠立刻搖搖頭:“當年我們把全市的陰井、化糞池、地窖全都排查過,並沒有發現死者的遺骸。”
“那該丟到哪裏去?”又一條思路被斷絕了,尹劍開始繼續冥思苦想。
看到自己的助手如此艱難,羅飛忍不住要提醒他:“那麽大的一副屍體遺骸,十年的時間都沒有找到。你認為在這樣的城市裏,它還能藏在什麽地方?”
“難道是……埋在地下了?”尹劍猜測著說道,不過底氣明顯不足。
“在城市裏怎麽埋?這比遠遠運走的難度還要大呢!”羅飛先是斷然否定,然後又話鋒一轉,“不過還有一種方法,效果也和埋起來差不多……”
羅飛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尹劍還沒反應過來,但黃傑遠已經脫口而出:“河裏,難道是扔到了河裏?”說話間他緊皺著眉頭,神情既興奮又彷徨,似乎已窺到了一絲端倪,但情急之下還未能把頭緒完全理清楚。
“扔到河裏?對啊!如果凶犯住所附近有河的話,這的確是個最簡便的方法。”尹劍的腦子也跟著急速地旋轉起來,“而且這麽多年都沒有找到那些屍骸,真的很可能是沉在了河底呢!”
慕劍雲和曾日華也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A市地處江南,有多條河流穿城而過,並且一年四季從不斷流。如果有什麽東西沉在河底的話,恐怕永遠也難見天日。
不過尹劍細想之後,卻又口出質疑:“等等,還是有點問題。扔到河裏的話,屍體腐爛後就會浮上來的啊。凶犯肯定也知道這個風險吧?到時候反而要暴露出凶案現場就在河邊。”
“可以墜上重物再扔。”曾日華插話道,“這樣的案例以前也有過。”
“是有這樣的案例——”尹劍躊躇著說道,“不過那都是兩人以上的合謀案件。如果凶手隻是單槍匹馬,那要完成這項工作的難度就太大了。而且綁重物本身並不保險,繩索腐爛後重物就會脫落,由於這個原因導致屍體暴露的例子比比皆是。”
羅飛搖搖頭,輕輕地“嘿”了一聲道:“不想讓屍體浮上來,未必就隻有綁上重物這一個辦法!”
“還有什麽方法?”尹劍越說越茫然了。屍體腐爛之後,在肌體組織裏會形成大量氣體,從而造成比重大大降低,腐屍上浮。現在不想讓屍體浮上來,又不能捆綁重物,難道有辦法抑製屍體腐爛的化學過程嗎?
曾日華和慕劍雲也皺起眉頭,顯出琢磨不透的表情。唯有熟知案件細節的黃傑遠神色凝重,似乎正陷入沉思的狀態中。片刻之後,他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麽,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說道:“砍掉腦袋,掏去內髒,剜掉肉塊……難道他的目的,就是不讓屍體浮上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描述的場麵過於恐怖,還是由於窺看到解謎道路後的興奮所致。
“是的。”羅飛終於給出了肯定的回複,“因為凶手是在計劃外殺了人,所以他毫無拋屍的準備——既沒有裝屍體的容器,也沒有運送屍體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找到一個更好的方法來處理家中的屍體。幸運的是,在離他住處極近的地方有一條河,他可以方便地把屍體扔到那條河裏。不過他很清楚,屍體腐爛之後密度會變小,到時候就會浮上來,從而暴露自己的作案地點。於是他脫光了死者的衣服,把屍體四肢等部位的大塊肌肉組織剜了下來,然後又剖開死者的胸腹,防止屍體在水中浸泡成膨脹的肉皮氣囊。作了這些處理之後,他就不用擔心屍體會浮上水麵了。當然了,那些有可能被魚蝦拖拽出來的內髒也要清理掉;還有死者的頭顱也要砍下來,因為長長的頭發留在水中會是個麻煩,不定什麽時候就會隨著腐爛脫落的頭皮漂浮到水麵上。”
慕劍雲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她胃裏的某些東西正在往上翻湧,那滋味實在難受得很。
而羅飛還在繼續描述著那幅血腥的場麵。
“……做完這一切後,死者的屍體已經隻剩下一副血肉不清的殘骸了。他隨便找條破舊的床單一包,然後趁夜色將這具殘害扔到了離家不遠的河裏。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清理遺留在家中的那些屍體殘塊,這個工作相對來說就簡單多了——隻要徒手遠遠地扔掉就行。他找來幾個隨處可見的黑色塑料袋,又從垃圾堆裏撿回一個破舊的旅行包作為分裝屍塊的容器。”
“你好像漏過了什麽。”曾日華小聲提醒著羅飛,“——肉塊還沒有切片呢。”
“對了。”羅飛用手輕輕拍了拍腦袋,補充著說道,“在凶手把這些殘屍裝包之前,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警方肯定會分析他切下死者肉塊以及頭顱等物的原因,難免會有高手從中猜出自己拋屍河中的行為,到時候警方沿著河邊展開排查可就麻煩了。為了掩飾這一點,他還得給‘分屍’找一個理由——能起到障眼作用的理由。於是他將肉塊分切成肉片,把自己裝扮成一個酷愛虐屍的變態殺人狂。在這期間他或許還順便設計了一下,引導警方對自己的‘刀功’水平產生錯誤的判斷……”
“那他把內髒和頭顱煮熟呢?也是為了顯示變態嗎?”曾日華嘶啞著嗓音說道,他似乎也有些不太舒服了。
“應該有這方麵的考慮吧。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為了拋棄的方便。當你拎著一個旅行包走來走去的時候,你可不希望包裏滲出鮮血或者其他的什麽液體吧?煮一下就保險多了。”說到這裏,羅飛已經把自己的思路完完整整地呈現了出來,他留出點沉默的時間讓大家細加琢磨,然後問道,“你們覺得怎麽樣?”
“可以說得通。”慕劍雲首先給出了積極的態度,“關鍵是此前卡住的地方也有了解釋。我們都認為那家夥是變態殺人狂,看來真的是上當了。換了個思路之後就明朗了呢。”
尹劍和曾日華也都點頭表示讚同。唯有黃傑遠顯得非常謹慎,他閉起眼睛沉思著,把那起血案前前後後的細節全都翻出來印證了一遍。最終他也釋然地長歎了一聲,說道:“順著這個思路去想的話,的確是所有的細節都能夠相互吻合。”
“那就好!”羅飛自己給自己讚了一聲。既然連沉浸此案十年的黃傑遠都不再有異議,羅飛便正式針對此思路開始下達作戰指令,“尹劍,曾日華!”
“到!”兩個小夥子異口同聲地應了起來。
“我要你們立刻展開工作,通過你們各自的渠道去尋找這樣一個人。”羅飛鄭重地說道,“此人為男性,案發時年齡在二十八歲以上,相貌中上,社會地位良好,單身,無大型交通工具,有具備分屍條件的獨立住所。最重要的一點:住所的位置緊鄰河邊。”
“明白!”尹、曾二人立刻領命而去。尹劍掌握著大量的社會眼線,而曾日華則掌管著警方的資料庫,這兩人可謂是搜索信息時的黃金搭檔。
黃傑遠目送著二人離去,感覺胸腔內有團火快要燒起來一般。羅飛的指令讓他在十年的黑暗中終於看到了曙光。這一次的排查雖然有時過境遷之虞,但因為市區內的河流終究有數,排查的針對性便極強。隻要篩選出當年符合條件的河畔住戶,對住宅進行細細勘驗,找到分屍現場殘留的血證也是大有可能的!
與黃傑遠比起來,身為指揮者的羅飛反倒沒那麽樂觀。雖然他對自己的分析結果很有信心,但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即使能篩選出幾個重點目標,要想繼續排查鎖定,甚至獲得決定性的證據也絕非易事。而最關鍵還在於:Eumenides留給他的時間已隻有十多個小時,如果過了今天午夜,就算能找出“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們隻不過是破獲了一起十年前的積案,而與Eumenides的交鋒卻要再一次敗下陣來。
不過無論如何,即便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正如羅飛自己所,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兩個小時前,眾人不還對“一·一二”案件一籌莫展嗎?而現在,他們至少已結結實實地邁出了最為艱難的第一步!
奇跡總是眷顧那些時刻都做好準備的人。到下午一點多鍾的時候,這句箴言又一次在羅飛身上印證了。
尹劍和曾日華帶回了他們的調查結果,尚未開口匯報,這兩人臉上興奮的表情已經在告訴大家:他們一定是有了什麽重大的發現。
“這麽快就排查完了?”羅飛有些不太相信似的,但同時卻又掩飾不住期冀的神色。
“還沒有完全查完。”尹劍用很快速的語調回答說,“不過現在已經鎖定了一個最主要的犯罪嫌疑人。”
羅飛皺了皺眉頭,覺得助手的說法未免武斷:既然還沒有查完,又怎能輕易用上“最主要”這個定語呢?
“嫌疑人的資料呢?”羅飛決定親自作個判斷。
“具體的資料還沒來得及整理……我們當時一看到這個人的檔案,立刻就趕來匯報了。那個人叫——”可能是說得太急了,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尹劍卻不得不停下來歇了口氣,然後才把那句話說完,“——叫丁震,他是丁科的兒子!”
猛然聽到這兩個名字,羅飛驀地一怔,思維竟在瞬間短路了片刻。坐在他對麵的黃傑遠也是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慕劍雲仍然保持著冷靜的神色,略一琢磨之後便點著頭說道:“不錯。丁震……他符合我們分析出來的所有凶嫌特征。”
就在幾天之前,羅、慕二人還和這個丁震有過一次近距離的接觸,他們甚至針對這個人進行過專門的討論和分析。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各項特征的確與慕劍雲對“一·一二”血案凶手的心理畫像十分吻合:相貌堂堂,受人尊敬的大學教師,早年遭遇家庭不幸,多年來一直保持單身……
“他的住所緊鄰著北城的寶帶河。”尹劍這時又繼續說道,“那是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學校分給他的單身公寓。按理說,他早該換大房子了,但他至今還住在那裏。”
所有的人都聽得懂尹劍話中的潛台詞。而羅飛的思維能力也終於在震愕中恢複過來。他已經不需要聽更多的東西了,就像尹劍和曾日華一看到檔案就趕來匯報一樣。因為隻憑一條線索就已經說明了太多的問題。
包括丁科為什麽要退隱,包括Eumenides為什麽要死揪住這起發生在十年前的案件……一切的一切也許都隻用這條線索便可以解釋。
他是丁科的兒子!
第二十五章 子亡父出
下午一點二十一分,省理工大學環境學院,八樓副院長辦公室。
作為丁震的秘書,吳瓊日常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顧對方的飲食。每天中午,她都會按照丁震的吩咐訂好盒飯並送到辦公室的裏間。丁震會一邊吃飯一邊查閱些專業資料,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希望被別人打擾,所以吳瓊必須在外間等待。等丁震吃完飯了,他就會打一個電話通知吳瓊進屋收拾飯盒,而他自己則會利用剩下來的午休時間小憩片刻。
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奇怪。吳瓊十一點半就把盒飯送到了屋裏,將近兩個小時過去了,丁震仍然沒有打電話給她,這使得她不由得暗自擔心起來:這個人該不是又忙著工作忘記了吃飯吧?他的胃已經有些毛病,這麽餓著對身體可不好啊!
有了這樣的擔心之後,吳瓊就越來越坐不住了。雖然明知道丁震非常討厭工作狀態被打斷,她還是決定要進屋看一看,無論如何都要督促對方把飯先吃了。
於是吳瓊便起身來到裏屋門口,她伸手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聲,靜待屋中人的回應。
可是十來秒鍾過去了,屋裏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吳瓊又繼續抬手在門上敲了兩下,同時柔柔地喚了一聲:“丁教授?”
屋裏還是沒有任何聲音,好像根本就沒人存在一樣。
難道是睡著了?吳瓊皺著眉頭暗自猜測,同時心中又浮起另一層憂慮:已經入秋,如果衣被沒有蓋好,那可是很容易著涼的!
既然如此,吳瓊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她握住門把手輕輕一轉,然後將屋門慢慢向裏推開,整個人也跟著閃進了屋內。
令她頗感意外的是,丁震並沒有睡著,他甚至也沒有在工作。這個中年男子正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一動不動地、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但視線的焦點又顯然沒有落在某個具體的物體上。
吳瓊看出對方不知想些什麽想出了神。她輕手輕腳地往前走了幾步,卻見之前送來的那份盒飯果然還放在辦公桌上,一口也沒有動過。
“丁教授。您怎麽還沒有吃飯呢?”吳瓊帶著嗔怪而又心疼的語氣問道。
丁震的眼珠木木地轉向吳瓊,像是剛剛覺察到有人走到了身邊。他的目光仍有些發直,顯然還沒有從莫名的思緒中完全擺脫出來。
“知道您忙,但是吃個飯能耽誤多少時間呢?”吳瓊伸手試了試飯盒,“您看看,已經冰涼的了——我去找個地方熱一熱吧。”
“不用了。”丁震一邊用低沉的嗓音說道,一邊想做出阻止的動作。不過他的胳膊僅僅抬起一半,便又軟軟地垂了下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精疲力竭的病人。
“您怎麽了?不舒服嗎?”吳瓊感覺到異常,她連忙放下飯盒,繞過辦公桌來到丁震的身邊。
丁震再次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用一種嘶啞的、像是從喉管裏擠出來的聲音說道:“我沒事……你出去吧。”
吳瓊卻越發地不放心了,她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沒有發燒吧?”
女人柔軟的觸感中又帶著溫暖的感覺,讓丁震的身體禁不住微微地震顫了一下。他抬起目光看向吳瓊的麵龐,那是一張柔美細膩的女人的臉,正與他挨得如此之近,近得幾乎要聞到那片醉人的芬芳。
這是多麽美好的畫麵,但丁震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體,像是刻意要躲開對方似的。
吳瓊發現對方的體溫基本正常,便略略地鬆了口氣。同時她注意到了對方躲避自己的動作,心中又禁不住泛起一陣酸楚。她相信自己並不是一個令人反感的女人,可為什麽麵前的這個男子總是不願接受自己的親近?甚至於像這樣完全發自內心的關懷也會讓他避之唯恐不及?
好在多年來,她對這樣的場麵也算是習慣了。她早已不想奢求太多,隻要能陪在這個男人身邊,默默仰望著他的工作和成就,也就能滿足。
吳瓊發出無聲的輕歎,轉身想要離去。可忽然間她又停止了動作,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則緊緊地盯在了丁震的臉上。
此時正是日照最為強烈的午後,陽光從窗口處直射進來,給坐在窗前的丁震罩上了一層眩目的光圈。而在丁震的眼角處,分明有些晶瑩的東西在陽光中微微地閃爍著。
吳瓊的心一陣觸動。作為女人,她當然知道那些閃爍的東西會是什麽。隻是她不明白,為什麽在丁震的臉上會突然出現這樣的情緒。多年來,她都以為這個男人心中除了工作的熱情之外,再也容不下半點其他的情感。她甚至懷疑對方血肉的身軀中包藏著一顆機器構成的心髒,這使得他無法產生任何的感情和私欲,就是流遍全身的熱血也無法將他融化。
可這樣的人居然也在流淚。為什麽?吳瓊難以控製地,既擔心同時又無比期切地思忖著:會是為了我嗎?
吳瓊惘然猶豫了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問了句:“丁教授,你怎麽了?”她口中的“您”變成了“你”,當她看到丁震眼淚的那時起,構建在他們之間的那層無形的壁壘似乎便已經消散了許多。
“你出去吧……”丁震眼邊的淚水還沒有散去,嘴角卻又泛起了濃濃的苦笑,“你在這裏也幫不了我的。”
可他越是這麽說,吳瓊心中的某種情感越是強烈。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在自己麵前顯示出無奈而又悲傷的神色,這應該才是他最真實的麵目吧?他的心髒並不是機器,那裏甚至比正常人的還要柔弱,隻是有一層堅固的外殼罩住了他的心,讓別人無從靠近。
現在那層外殼終於打開,這正是自己親近對方最適宜的時機。人在越脆弱的時候便越容易接受別人賜予的情感,不論男女,都是如此。
於是吳瓊反而往前更加走近了一步。她用自己柔軟的手指撫過對方的眼睛,然後輕聲地說道:“也許我確實幫不了你,但我至少可以留下來陪你。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雖然你從來都不說。”
丁震閉上了眼睛,卻無法阻擋更多的淚水從吳瓊的手指間滾落出來。那些淚水仿佛打在了女人的心頭,令她愈發地動容。她忽然俯下身,用嘴唇深深地吻在對方的眼角,一種又苦又澀的滋味在她的口中蔓延開來,但她的心中卻反而泛起一陣甜蜜。
因為那男人終於沒有再拒絕她。
是的,丁震非但沒有拒絕,他甚至還仰起臉來迎合著對方。那溫潤的嘴唇給他帶來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他輕嗅著女人肌膚處傳來的芬芳,一種壓抑了多年的欲望又慢慢地萌出了新芽。
那是人類最為原始的欲望,但在他心中卻被殘忍地禁錮了那麽多年。他隻能靠瘋狂的工作來麻醉自己,用寒冰般的壁壘把那欲望和真實的世界隔絕開來。
他也有情感,他也想去愛,但是他不敢。他怕那情感會毀了自己,更會毀了別人。
可是今天,當那層看似堅硬的外殼被剝開之後,他的防禦力也隨之轟然崩塌。因為他已經不用再考慮後果了。
所有的事情對他來說都不會再有任何後果。
吳瓊敏銳地捕捉到了丁震內心深處的變化,她用更加熱烈的吻回應著對方。從眼角到臉頰,從臉頰到嘴唇,冰涼的淚水浸潤了他們的肌膚,但卻無法澆滅他們蓬勃燃起的熾熱情感。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丁震的淚水止住了,吳瓊的淚水卻又落了下來。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淚水,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在宣泄著難以抑製的酸楚。
“你喜歡我的,你明明喜歡我的……”她在淚水中含糊不清地傾訴著,“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丁震無法回答,他隻是張開雙臂,輕輕攬住了女人的身體。而吳瓊也順勢跪倒在地上,把整個上半身都倒在丁震的胸懷中,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
丁震埋下頭,鼻尖紮在女人的脖頸處,默然無聲。那麽多年了,他的懷裏終於抱住了一個女人。而且那的確是他最鍾愛,甚至連夢裏也會時常見到的女人。
他隻敢在夢裏擁抱對方,而現在那夢中的感覺卻變成了現實。
女人纖細秀麗的背部隨著哭泣而微微地起伏著,而一對乳房則正壓在丁震的腿上,雖然隔著緊身毛衣,但後者還是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種豐滿和柔軟的感覺。
帶著被壓抑多年的本能欲望,一股熱流慢慢地在丁震的兩腿之間聚集。而吳瓊很快就覺察到對方的變化,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婆娑的淚眼看著丁震。
丁震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忽然攬住了對方的脖頸,衝著那豐潤的嘴唇瘋狂地吻了下去,同時他的另一隻手也探進了女人的衣口,占領了那一片軟綿綿的山嶺。
吳瓊發出嬌美的悶哼聲,她積極地回應著對方,用手在對方的兩腿之間撫摩著。那股熱流已越來越旺盛,似乎沒有任何障礙能夠再阻攔住他。於是吳瓊輕輕地解開了丁震的腰帶,將那團火一般的激情釋放了出來。
丁震感受到女人柔軟的掌心正觸摸著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他禁不住輕聲地呻吟起來。同時他聽到吳瓊在自己耳邊嬌喘著問道:“你喜歡我嗎?”
丁震已經騰不出精力去回答,他隻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吳瓊露出醉酒一般的癡迷神色,“那你把我拿走吧,我是你的。”
說話間,她自己褪去了那件緊身的毛衣,然後又把手伸到背後,解開了胸罩上的搭扣。隨著內衣的飄落,她那美輪美奐的胴體便完全展現在了丁震的麵前。
丁震隻覺得眼前一片雪白。他驀地愣住了,那片雪白的場景如同電流一般擊在了他心頭,帶來了撕心裂肺般的刺痛感覺,同時也打開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屈辱的閘門。
他已經說不出那是多少年之前,他隻記得自己當時在上中學。那天下午他因病提前回到了家中,當他打開屋門的時候,眼前便是幾乎同樣的一片雪白。
雪白的女人的胴體,被一個黝黑的男人壓在身下。那黑白兩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他留下了永遠也無法磨滅的殘酷印象。
女人是他的母親,而男人卻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從來不會這麽早回到家中。
他的記憶在那片雪白麵前似乎就中斷了。他想不起後麵還發生了什麽,他最後的印象便是母親那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出去,你快出去!”
當那叫喊聲再次在他耳邊響起的時候,他那股噴薄欲發的熱流便在瞬間冷卻了下來,所有的激情都消失了,痛苦和屈辱占據了他的全部情感。
吳瓊感受到了丁震身體上的萎靡,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既驚訝又失望的表情:“你怎麽了?”
丁震無言以對。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人赤裸裸地丟在了鬧市中心,多年來恪守的尊嚴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那是一個男人最基本的、絕對不能被侵犯的尊嚴,為了捍衛這份尊嚴,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他可以在十年的漫漫歲月中不去親近任何女色,因為他曾因此飽嚐過尊嚴遭受羞辱的深切痛苦。
“原來你不是個男人。”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女孩對他說過的這句話,更忘不了浮現在女孩臉上的既得意又輕蔑的表情。在十年前那個寒冷的雪夜,這表情就像是一把尖銳的錐子,輕易間便把他驕傲的外表刺得粉碎。隨後,極度的屈辱使得他的血液從下身開始反向湧上了腦門兒,並且醞釀出一種足以摧毀一切的可怕的憤怒情緒。他憎恨那雪白的軀體,似乎那是世界上最醜惡的縮影,其中更映射著他屈辱的印記,終其一生也難以磨滅。
於是他向著那具軀體猛撲了過去,用雙手死死地卡住了對方的喉嚨,宣泄著自己的委屈和憤懣。直到那女孩的眼淚、鼻涕甚至是屎尿全都失禁而出的時候,他才終於從癲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有著雪白軀體的女人正漸漸地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掩飾自己衝動的罪行……
從此他不敢再接近任何女人,哪怕是吳瓊這樣癡心一片的崇拜者。他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硬殼下,守護著自己的尊嚴,也是守護著十年前那段血腥的秘密。
然而命運終究不肯放過他。當那段隱秘被人揭開的時候,他內心的堡壘也在絕望的氣氛中崩塌了。於是壓抑多年的情欲再次被點燃,但可悲的是,這情欲最終仍把他甩向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尷尬境地。
他還能說什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愛的人麵前閉上眼睛,活像是一隻把腦袋紮進沙堆裏的可憐的鴕鳥。
吳瓊當然無法知曉丁震內心裏那些複雜的情感世界。她隻以為對方身體上的變化是由於自己還不夠好,這種想法讓她變得無比憂傷,先前的喜悅又化作了搖搖欲墜的淚水。
“你不喜歡我了嗎?”她忐忑不安地問道。
“是的,我不喜歡你!”丁震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歇斯底裏地狂吼起來,“我討厭你!你趕快出去,我根本不想見到你!”
吳瓊的臉色變得慘白,她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丁震,想要把對方上下都看個通透似的。而丁震此刻卻垂下了頭,不敢與她的目光相接。
“我不相信。”吳瓊抬起下巴,挑釁一般地把臉湊得更近,“你喜歡我,你為什麽要騙我?”
丁震還沒來得及回答,吳瓊忽然又俯下身去,然後做出了一個讓丁震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動作——她輕輕張開了自己的嘴唇,將對方那失去了雄風的軟根含在了口中。
丁震隻覺得一股暖流又重新注入了他的體內,並且氣勢洶洶無可抵擋。在那個瞬間,他的大腦中變成了空白的一片,所有的往事、所有的罪惡和屈辱都不複存在。他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兒,被赤裸而又純淨的愛欲緊緊地包裹著,任何人都無法再傷害到他。
吳瓊急促地喘息著,感受著對方在自己的身體裏膨脹變大。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控製了這個男人,她甚至相信對方永遠都不會再離開她。
……
那一刻纏綿不知持續了多久,激情過後兩人也還緊緊地抱在一起,難舍難分。直到外屋的電話鈴聲響起,才把他們從兩個人的世界拖回到現實中來。
吳瓊柔弱無力地站起身來:“我該接電話去了。”先前的瘋狂勁頭此刻已隨著餘韻慢慢退去,女人身上又呈現出一種惹人憐愛的嬌羞狀態。
丁震點點頭,目送著女人款款而去,那具雪白的胴體閃耀著聖潔而唯美的光芒。
片刻後,吳瓊接完電話回到了裏屋。
“是誰?”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的激情耗盡了丁震的體力,他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這兩個字來。
“校保衛處的,問你在不在。問他們有什麽事情,他們卻又不說。”吳瓊淡淡地回答著,很顯然,她並沒有把這通電話放在心上。她的思緒或許還沉浸在那番美好的回味中吧?
丁震的眼中卻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同時夾雜著悲傷、痛苦和絕望。這與他臉上仍然殘留著的幸福感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女人正忙著穿衣服,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把盒飯拿去熱一熱吧,我餓了。”片刻之後,丁震故作平靜地說道。
“好的。”吳瓊俏皮地一笑,“我以前還真以為你是鐵打的身板,不但無欲無求,而且能不吃不喝呢。”
丁震不再說什麽,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帶著貪婪而又不舍的神色。
吳瓊顯然誤解了丁震的情感,她的臉一紅,有些局促地拿起飯盒向屋外走去。
“我一會兒就會回來。”這是她最後丟給丁震的話語。
大約十五分鍾後,吳瓊從食堂的方向往環境工程係所在的節能大廈走回來。她的手裏端著那份熱騰騰的盒飯,心情也像是沐浴在陽光中一般,充滿了溫柔的煦暖感覺。不過當她拐過一個彎,來到大廈近前的時候,眼前出現的一番奇怪的景象卻讓她愣在了原地:大量的警察和警車聚集在大廈的周圍,幾乎把整幢的節能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出什麽事了?”吳瓊走到外圍看熱鬧的人群中,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警察來抓人,又好像是樓上有人要自殺。”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從他的穿著來看,應該是廣場停車場的保安。見吳瓊的目光茫然找不到目標,他又伸長手臂往高處指了指,“你看,八樓那個地方,看到人沒有?”
吳瓊順著小夥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個人影正站在八樓某個房間的窗沿上,他所處的地點已是窗沿最邊緣的位置,幾乎是一陣風都有可能將他吹落下來。
吳瓊“啊”地驚呼了一聲,手中的飯盒打翻在地上。他身旁的小夥子忙不迭地躲了一下,同時訝然問道:“你怎麽了?”
吳瓊沒有心情和他解釋,她慌亂無措地擠出人群,向著大廈的入口處衝去。然後很快就有兩個警察搶過來攔住了她:“對不起,現在大廈禁止出入。”
“不行,你們讓我進去,我是他的秘書,我是他的秘書!”吳瓊語無倫次地叫喊著,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八樓窗沿處的那個男子,臉色蒼白。
那男子正是丁震。他此刻也看到了吳瓊,於是他那木然的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意。
自己仍然站在這裏,也許就是在等這個女人吧?雖然隻是遠遠地見到她的身影,但這樣就已經很滿足了。
也許唯一遺憾的事情,就是自己十年前為什麽沒有遇見她呢?否則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吧?
丁震不敢沿著這個假設細想下去,因為那會讓他承受到如撕裂一般的心肺之痛。
無論怎樣美好,無論怎樣令人期待,無奈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又抬起頭,看向空中那璀璨的太陽。刺目的光線讓他的眼前出現了雜亂而又絢麗的幻彩,仿佛開啟了一道通往異世界的大門。
“再見。”他輕輕地囁嚅了一句,像是對自己所說,又像是對全世界所說。然後他輕輕一躍,向著窗外跳了下去。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所有的感官幾乎都已封閉,唯有那女人痛徹心扉的叫喊聲始終回蕩在他的耳邊。
“不!!!”
他很想為這喊聲再停留片刻,但他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隨著丁震落地時那聲沉重的悶響,吳瓊的身體也軟軟地倒了下去。旁邊的警察連忙把她攙扶到圈外,一邊急救一邊等待著救護車的到來。
另有幾個人卻向著丁震墜落的地點聚攏過去。其中領頭的正是刑警隊長羅飛,他一邊蹲下身驗明了丁震的身份,一邊吩咐身後的尹劍等人:“把好大廈的各個出入口,裏裏外外給我徹底地搜查一遍。”
“是!”尹劍帶著警方的大隊人馬按照羅飛的命令執行去了。而這時人群中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跪在了丁震的屍體麵前,他長時間地看著那張破碎的麵龐,神色有些惘然。片刻之後,他竟然伸出手去,掐在了屍體的人中部位。
“老黃,你幹什麽?”羅飛覺察到那男子的異常,連忙低聲地喝了一句。
那男子正是十年來一直苦追著“一·一二”案件的黃傑遠。他的情緒卻已處於一種失控的狀態,不僅對羅飛的嗬斥充耳不聞,反而又騰出另一隻手來扯住了丁震的上衣領口。
“你醒醒!你給我起來!”他用一種被壓抑過的聲音咆哮著說道。
羅飛皺起眉頭,衝身後的幹警使了個眼色:“快去把他拉開。”
兩個年輕的幹警從兩側攙住了黃傑遠的胳膊,強行把他拉離了丁震的屍體。黃傑遠狂躁地掙紮起來:“你們幹什麽?放開我!”
羅飛提高嗓門吼了一句:“老黃,請你冷靜一點!”
這一聲如同當頭棒喝,終於讓黃傑遠清醒過來。後者的動作和神色都在慢慢地平定,但同時卻有兩行濁淚滾過了他的臉龐。
“我隻是想問問他——”良久之後,他用嘶啞的嗓音說道,“問問他,我等了他十年,他為什麽連一天都不肯等我?他為什麽不敢和我麵對麵地說清楚?”
羅飛默然歎了一聲,他走到黃傑遠麵前,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原本他還想說幾句,但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此後的幾個小時內,警方把節能大廈的每一個角落都搜了個遍,全樓的監控錄像也反複調看,但並沒有發現Eumenides的任何蛛絲馬跡,看起來他就根本沒有在這幢大廈裏出現過。
但羅飛相信Eumenides一定已經通過某種未知的方式“來”過了,否則便無法解釋丁震為何會在與警方交鋒之前就登上了八樓的窗沿。要知道,雖然羅飛等人對“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終把丁震鎖定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並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體證據。在這種情況下,丁震卻出人意料地主動赴死,這說明在警方到來之前他一定經曆過了什麽,正是這段經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絕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點鍾左右,羅飛預測中的“經曆”終於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電腦中的一段網絡聊天記錄。
與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網名設置為“Eumenides”,他的第一條信息發送在中午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時間表中此刻正是午飯時間。
那是一條死亡通知單,和警方收到的書麵稿相比,這條通知單中注明了具體的受刑人。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執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給出了回複:“Eumenides?你到底是誰?”
11:36:53, Eumenides:“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經做過什麽。”
11:39:11,丁震:“你這是在恐嚇我嗎?我會報警的。”
11:39:31, Eumenides:“你不用多此一舉,警方很快就會來了。”
11:39:43,丁震:“你什麽意思?”
11:40:52, Eumenides:“我能夠找到你,警方當然也能夠找到你。”
1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11:43:45, Eumenid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殺死了一個女大學生。然後你處理了她的屍體,把其中的大部分扔進了你住所背後的寶帶河裏,其他一些肉片和頭顱等等則分拋在市內各處。”
11:44:21, Eumenides:“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殺了我?”
11:47:54, Eumenides:“是的。但也許在我動手之前,你就會自殺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 Eumenides:“警察很快就會找到你,你將因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嚴密的調查。同時全國的媒體會蜂擁而至,你所受到的注目將遠遠超出你曾有過的學術地位。你還不得不麵對被你拋棄的死者遺體,那顆頭顱,還有從河底打撈上來的遺骸都將在你眼前控訴著你的罪行。到那個時候,我保證你會後悔的。因為你曾經有一個機會可以逃避這一切,但你卻不願把握。”
11:56:21, Eumenides:“警方將徹底搜查你的住所。在牆壁和地板上,隻要有一絲曾經滲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還有你用來拋屍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從死者身上除下來的衣物,十年來像珍貴文物一樣被警方精心保管,因為那上麵保留著你無法預料的痕跡物證:或許是你的一個皮屑,又或許是與你住所環境相吻合的某個物體纖維。總之警方在對待這個案子的時候,一定會不遺餘力地用上所有昂貴的技術手段,當然了,他們也不會吝嗇各種你聞所未聞的審訊‘技巧’。”
12:01:23, Eumenides:“如果你確實具備強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跡般的好運氣,那你或許將成為法律製度下的漏網者。但你無法逃脫審判,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力量的存在。你不會知道我是誰,但你一定聽說過Eumenides。你終究會承受死亡通知單上確定的刑罰。”
12:03:45, Eumenides:“我知道這很難決定,但留給你考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當你落到警方手中之後,你甚至連選擇的權利也不會再有。”
聊天記錄到此便戛然而止。在整個過程中,丁震並沒有說幾句話,到了後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ides的獨角戲。但是羅飛此刻讀來,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內心深處經曆的那番痛苦掙紮。Eumenides給他展現出了一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誰會有勇氣在這樣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最終丁震作出了他的選擇:當第一輛警車出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八樓的窗沿上。然後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不過那等待也沒能改變他的結局。
看完這段聊天記錄之後,羅飛的目光仍然停在電腦顯示屏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之後他才抬起頭來,往自己四周環視了一圈。
尹劍帶著刑警隊的人還在勘驗現場搜集證據。慕劍雲則在外圍陪護著黃傑遠,現在他的身邊便隻有曾日華一人。
“能追蹤到他的上網地址嗎?”羅飛指著屏幕上“Eumenides”的名字問曾日華。
“這個很簡單的。”曾日華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了一陣,很快顯示屏中便彈出了一個帶有字符串的對話框。
“喏,這就是他上網的地址。”曾日華聳了聳肩膀,“不過盯著這個地址恐怕沒什麽意義。”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警方此前已經對Eumenides進行過兩次網絡追蹤,一次找到的是寫字樓裏的無線網絡,另一次則是一連串的電腦肉雞。以Eumenides的能力,警方想通過這個渠道抓住他的蹤跡確實是不太可能。不過羅飛還是對曾日華說道:“不管怎樣,還是試一下吧。每一個小細節我們都不應該放過的。”
曾日華對此倒也沒有太大的異議,他應了句:“好吧。”隨後便轉身離開了現場。
當曾日華的背影消失之後,羅飛的目光又回到了電腦屏幕上。他打開剛才丁震和Eumenides聊天的窗口,輸入一行字符發送了出去:“你還在嗎?”然後他便靜靜地等待著,神情專注而又嚴肅。
片刻後,對話框彈出,帶來了來自網絡另一端的回複:“你是誰?”
羅飛輕輕地吸了口氣,亮出了自己的名字:“羅飛。”
這一次電腦那端的人停頓了一會兒,而他這一次的回複卻是在稱讚警方的效率:“你們的動作很快,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看破這家夥的詭計。”
羅飛坦然寫道:“我們掌握的資源量不一樣。而且在我們討論的過程中,有些地方借鑒到了你的提示。”
Eumenides似乎不習慣這種相互讚賞的氛圍,他換了種語氣:“現在你們的電腦專家已經出發了吧?他這次尋找的速度還是那麽快的話,我就得考慮躲一躲了。”
“我可沒有那麽樂觀。”羅飛回應,“你既然敢和我聊天,那我們恐怕很難找到你。”
Eumenides再次改變了交談的方向:“說到聊天,我也有個判斷——既然羅隊長這麽悠閑,說明丁震已經死了,對嗎?”
“是的。”羅飛一邊斟酌一邊繼續敲擊著鍵盤,“不過這次行動並不符合你的風格。”
電腦那邊立刻傳過來一個“?”。
“丁震是自殺的,他並沒有接受到你的懲罰。從這一點來說,你的署名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那張‘死亡通知單’上。”
Eumenides:“具體由誰來動手很重要嗎?我的目的隻是讓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結果。換句話說,如果你們警方的工作能夠完美一些,我根本連‘死亡通知單’也不用寄出呢。”
羅飛:“你自己並不喜歡暴力,你也希望能用其他的方式解決問題?”
Eumenides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在很多時候,暴力卻成了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他話語中的態度似乎有些含糊。
羅飛沉思了片刻,又發出新的信息:“施加暴力的人,自己也會受到暴力的傷害。我想這一點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
這次信息過後,很長時間都未等來Eumenides的回複。不過羅飛知道,這代表了自己正慢慢占據了交談的主動權。於是他又趁熱打鐵般拋出了最重磅的語句:“我已經見過了那個女孩。”
Eumenides回過來一串省略號“……”,這段回複雖然沒有言詞,但從其中的每一個圓點中羅飛都能讀出對方那種淩亂而又彷徨的心境。
羅飛又在交談框內寫道:“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收手。”
這次Eumenides終於給了文字的回複:“有些事情已經發生,收手又能怎樣?”
“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是你仍然還有救贖的機會。”
Eumenides回複的速度越來越慢:“你為什麽對我說這些?”
羅飛卻是動作飛快:“因為我看到了你完成救贖的意願。而且我願意相信,這才是你的本性。”
Eumenides:“你看到了什麽?那個女孩嗎?”
羅飛:“是的。你在關注她,保護她。我因而看到了你的內心,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的話,你不會去殺鄭郝明的,對嗎?”
Eumenides卻並未如羅飛所願:“不,你錯了。”他的回複中透出冷冷的意味。
羅飛鍥而不舍:“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殺一個毫無過錯的人?”
“因為我們是兩個陣營的敵人,在我們之間隻有你死我活的關係。所以我必須殺死一個敵人來堅定自己的信念,這樣我以後再麵對警方的時候就不會有任何的顧慮和遲疑。有句話你應該知道: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看著這樣冷酷的語句,羅飛的心在一陣陣地抽緊。他又想起了與袁誌邦最後一次見麵時對方說過的那些話:“我們已經處於不同陣營,即使互相欣賞,即使我們在追求同樣的正義,但為了維護各自的規則,見麵後卻隻能拚個你死我活。你要殺我,我也要殺你——這就是警察和殺手的故事。為了懲治罪惡,我們都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犧牲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們之間的殺戮,是沒有無辜可言的。”
現在,電腦對麵的那個年輕人正在用相同的論調回應著自己。羅飛口中泛起一股悲涼的苦澀感覺。不過他仍不願放棄,在沉默良久之後,他再次敲擊鍵盤:“那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Eumenides不願輕易許下承諾,但他也沒有回絕,隻是道:“你先問吧。”
“既然你已經殺死了鄭郝明,那你以後再遇到警方人員,麵對這些你所謂的‘敵人’,你真的會更加堅定地舉起你手中殺戮的屠刀嗎?”
Eumenides許久也沒有回複。
“你猶豫了?”羅飛的精神再次振作起來,“你真實的狀態正好與你剛才的理論相反吧?那次殺戮沒有讓你變得更加堅定,而是讓你深陷在愧疚和彷徨的沼澤中。否則你為什麽要刻意找到那個女孩?你的內心深處難道沒有懷著一種贖罪的動機嗎?”
“可笑。”Eumenides的字跡重新出現在屏幕上,“你在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我。”
羅飛立刻尖銳地回複過去:“把想法強加給你的人,不是我,是袁誌邦!是他讓你殺了鄭郝明,是他灌注給你與警方為敵的理論,甚至是他給了你Eumenides這個見不得陽光的名字。難道你從沒有質疑過:自己為什麽要接受這些?為什麽要成為Eumenides?那隻是另外一個人的扭曲的欲望,你為什麽要為了這個欲望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Eumenides:“那個人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既然接受了他賜予的生命,我又有什麽理由去拒絕他傳承給我的想法?”
“你真的認為袁誌邦給你的全都是恩賜嗎?難道那不是一個陰謀?”
“請你住口!”
即使是隔著網絡,羅飛也感受到了對方情緒上的變化。他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更進一步地寫道:“你該知道,正是袁誌邦殺死了你的親生父親,而當時的局勢明明已經可以控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你難道從未想過嗎?”
“住口!”Eumenides再次激烈地抗議道,“我不需要你來引導我的思路!我自己能查出真相,所有的真相!”
“好吧。”羅飛暫時撤回了自己的鋒芒,“或許真相會讓你徹底改變。”
Eumenides似乎在網絡那端思考著什麽,片刻之後他才回複道:“改變……能改變什麽呢?我已經是一個殺手。”
“‘已經是’並非關鍵,重要的在於:每個人都還有將來。”
Eumenides:“你是專案組長,我是被緝捕的凶犯。我們之間有必要討論將來嗎?”
羅飛心中一動,他分明聽出了對方話語中某種試探的語氣。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良好的信號,而自己必須盡快對這個信號做出反應。
羅飛快速地沉吟了一下,然後他拿定主意,用鍵盤敲出了如下的語句:“你並沒有在我手上犯過案子,我大不了再回到龍州。”
鑒於自己的身份,羅飛不能把話說得過於直白。但他的意思卻已經非常明顯:Eumenides雖然身負多重命案,但那些案件都是自己就任省城刑警隊長之前犯下的。即使是萬峰賓館的血案,也是發生在羅飛正式接受任命的前一天下午。此後的阿勝之死,現在也沒有證據表明是Eumenides所為。所以嚴格說來,Eumenides的確還沒有在羅飛手上犯下案件,羅飛仍有理由辭去專案組長的職務,繼續回到龍州任職。
Eumenides多少有些意外:“你要背叛自己的職責嗎?”
羅飛停頓了片刻,他也有些猶豫,麵對一個血案累累的殺手說出寬容的話語似乎有違自己一貫的風格。不過那殺手如果真的願意自我救贖,又有什麽理由要把他的回路堵死?想到這裏,羅飛便又坦然回應道:“我的職責是阻止罪惡,而不是複仇。讓罪惡不再發生,這才是我最終追求的目的。所以如果讓我做一條二選一的抉擇——你繼續作案然後被我抓住,或者是你從此消失無蹤——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如果你還會對你的罪惡進行救贖和補償,那我的選擇將變得更有意義。”
“隻要我繼續作案,你就一定不會放過我,是嗎?”Eumenides剖析著羅飛的潛台詞。
“是的。”對這個問題羅飛沒有絲毫的猶豫,“你現在仍可以選擇,但隻要有一起案件在我手裏,你就再沒有第二次的機會。所以我會等你,等你到這個月的月底。”
這個月的月底,正是“死亡通知單”上給杜明強設置的最後的執行期限。如果Eumenides能夠放棄這次行動,那便意味著他終止了“死亡通知單”上的殺戮。而羅飛在失去追查線索的同時,似乎也有了寬恕對方的理由。
這看起來或許是一種很好的結果。就如同高手間互相忍讓,達成某種均衡的“和談”局麵一樣。
可這短暫的均衡又是否能維持住呢?
羅飛還在等待著對方的回答,可這一次Eumenides卻沒有再回複。
三天之後,十一月十日上午九點二十七分。
和大多數城市一樣,省城殯儀館也位於偏僻的郊外。門前的馬路雖然修得寬闊平整,但即使在這樣的上午時分,也仍然見不到太多的人來車往。
市內也有公車會經過殯儀館,不過足足十五分鍾才終於等來了一輛。有四男三女從這輛公交車上走下來,他們的年齡穿戴各異,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肅穆的表情。
這幾個人下了車之後便分散開向著殯儀館的入口處走去。看來他們都是來參加治喪活動的,但彼此間卻不同行。
殯儀館門外的路邊聚集著十幾家流動攤點,出售些鮮花、黃紙、蠟燭之類的祭奠用品。當那四男三女經過的時候,攤主們便都不失時機地叫賣起來。
“先生,買一束鮮花帶進去吧?”
“大紙,大紙便宜啦!”
……
或許是做好準備而來,或許是沒有心情停留,這些過客們大多對身旁的叫賣聲充耳不聞。他們步履匆匆,連頭也不回轉一下。
但也有一個人與眾不同。人叢中一個身形消瘦的老者停下了腳步,他須發斑白,看起來已近古稀年紀,在往這群小販們身上掃視了一圈之後,他又邁步向著其中的一個男性攤主走去。
那攤主大概三十多歲,身材矮小,衣裝粗俗,油乎乎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腦門上,像是有半個月都沒洗過似的。見到有“顧客”上門,他連忙賠著笑招呼道:“大爺,需要點什麽?”
老者卻對他攤點上的貨物看也不看,隻是沉著聲音問了句:“你們隊長呢?”
攤主愣了愣,然後他看看身邊的同行們,反問那老者道:“什麽隊長?我們做做小買賣的,哪裏有什麽隊長?”
老者略略地搖了搖頭:“別在我麵前裝了。你,還有前麵跟我一起下車的穿綠夾克的小夥子,你們都是刑警隊的。”
攤主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勉強擠出些笑容:“你說什麽呢?搞錯了吧?”
老者輕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忽然間他抬起右手,向著攤主耳鬢間又長又亂的發際抓了過去。那攤主連忙縮著脖子躲避,但老者的動作迅捷無比,前者隻覺得眼前一花,同時有一陣微風從自己的臉頰旁輕掠而過。待到回過神的時候,隻見老者的手已經縮了回去,而他手心中卻多了一個小巧玲瓏的無線耳麥。
攤主一臉尷尬的表情,咧著大嘴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
“叫你們隊長來見我。”老者把耳麥扔到攤麵上,然後便甩手自行離去了。隻留下攤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獨自承受著周圍“同行”們投過來的詫異的目光。
老者走進了殯儀館的大門,徑直向著西邊的靈堂方向而去。到了靈堂入口處,卻見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前後忙碌著什麽。老者略停下腳步,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個青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同樣也是警方安插好的便衣,他的視線和老者對了一下,立刻便產生一種莫名的慌亂感覺,於是連忙轉身避了開去。
老者又舉目往靈堂內掃視了一圈,這才邁步走了進去。靈堂的正中位置擺放著一具水晶棺柩,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正站在棺柩旁邊,默默垂淚。老者走上前,右手輕輕地搭在棺柩上,低下頭看向靜躺在裏麵的死者。
老婦人此刻感覺到有人到來,當她轉頭看到那老者時,臉上的悲痛便轉化成詫異和怨恨的神色。
“你終於來了。”她啞著嗓子說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老者的手在棺柩上慢慢地撫動著,像是要隔著那水晶棺蓋撫摸死者的臉龐一樣。良久之後,他幽然長歎了一聲:“我的兒子……我當然要來看看他的……”
“你不要在這裏假慈悲了。”老婦人怨氣未散,“你什麽時候關心過他?你如果是個稱職的父親,兒子又怎麽會死這麽早,要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婦人一邊說一邊用手絹擦拭著眼角,似乎難以控製住心中的悲恨情緒。
老者露出黯然的苦笑:“你以為兒子是剛剛才離開的?二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躺在這裏了。”
“你是在怪我嗎?你還要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婦人愈發激動起來。
老者輕歎一口氣,他微微仰起頭,同時又閉上眼睛,似乎有許多的話卻又實在難以說出口。
婦人也不再理他,垂頭看著棺柩內的死者,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她的悲痛似乎到達了某個極點,於是便用雙臂抱著棺柩,放聲地慟哭起來。
老者的眼角也微微有些濕潤,但淚珠並未滑下。忽然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猛地轉過身來看向靈堂入口的方向。
卻見一男一女兩人正站在門口,想進卻又不進,有些猶豫不定的樣子。
老者的眼睛眯了眯,他直盯著門口的中年男子,雖然沒有說話,但目光中已經傳遞出很多的東西。
那男子便也不再遲疑,他邁著大步向靈堂裏走來。另一個年輕的女子則緊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老者默默地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這才開口問道:“這裏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嗎?”
“是的。我是新任的刑警隊長羅飛。”中年男子頓了頓,又補充說道,“我布置那些人,對您並沒有惡意,我隻是想保護您的安全。”
“羅飛?”老者的目光一凜,似乎想到了些什麽。然後他又垂首看向棺柩中的死者,黯然問道,“那麽是你找到了他?”
羅飛回答說:“不光是我,還有另外一個人。”
老者抬起頭“哦?”了一聲。
“Eumenides,那個連環殺手。最近您應該也聽說過有關他的傳聞吧?”
老者皺起眉頭:“袁誌邦?新聞中說他已經死了。”
“袁誌邦的確死了,可是Eumenides還在。早在十多年前袁誌邦就給自己選定了一個接班人。”羅飛一邊解釋一邊觀察著老者的表情,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清楚對方對於兩代Eumenides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
“接班人……”老者先是一愣,然後又輕輕地搖著頭,“以他的性格倒也不奇怪,畢竟是他想做的事情。隻要他還活著,那不管用什麽方式,也一定要做下去。”
“那您知道他選定的接班者會是什麽人嗎?”羅飛試探著問道。
老者看著羅飛的眼睛,似乎想從對方那裏反捕到一些信息。漸漸地,他臉上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我知道了……”他悠悠地說道,“不過也隻是剛剛知道而已。”
羅飛相信對方的說辭:老人是剛剛根據自己的神態,並綜合其他信息後推斷出了Eumenides接班人的身份,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困難的工作。
而老者此刻又喟然歎了一聲:“那麽他正在追查生父被射殺的真相吧?所以你們才會找到我的兒子——嘿,有哪個父親能在兒子死了之後,還不過來見上最後一麵的呢?”
羅飛默認了老者的說法。事實上,在丁震自殺之後,正是他安排各路媒體廣泛登報“大學教授離奇死亡”的事件報道。而他的目的也和Eumenides一樣,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引出消失已久的丁科。
現在這個目的已經實現,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老者正是傳說中無所不能的警界神話丁科。羅飛相信他一定掌握著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真相,而這個真相或許就是摧毀Eumenides血腥信仰的最有效的武器。
不過有件事情羅飛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我們找到丁震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晚了。Eumenides搶先一步通過網絡對丁震進行了威脅,這才是您兒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你不用解釋這些,我不會把他的死遷怒於其他任何人。因為要追究最根本的責任,原本就在我自己身上……”說到這裏,丁科再次閉起了眼睛,同時把雙手都按在了棺柩上。
羅飛看看身旁的慕劍雲,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帶著歉意說道:“本來我今天是不想打擾您的……隻是那些便衣又不得不安排,因為那個殺手比我們更加急迫地想找到您,我們必須要保證您的安全。”
“我自己留意就好了。多了幾個便衣,能有多大的意義?”丁科淡淡地說道,語氣中透露出來的卻是十足的自信和霸氣,“今天是我們父子分別的日子,我實在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擾。”
羅飛“嗯”了一聲,但卻沒有給出明確的回複。
一旁的慕劍雲知道羅飛的心思:一方麵他相信丁科的能力,同時出於尊重,也希望給對方留出隱私的空間;但另一方麵對於Eumenides這樣的敵手,無論怎樣謹慎和小心又都是不為過的。如果撤掉所有的便衣,萬一丁科在Eumenides手中出了意外,那警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不如這樣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慕劍雲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隻留下一個人對您進行陪護,其他的人全都撤到外圍。而留下來的這個人您是很熟悉的,應該不會影響到您的情緒。”
“黃傑遠嗎?”丁科很快便猜到了一個名字。
慕劍雲點點頭,而羅飛則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黃傑遠曾給丁科當了多年的助手,在警隊中這樣的關係甚至不亞於父子兄弟間的親情。而黃傑遠作為前任的刑警隊長,各方麵的能力都不容小覷。讓他陪在丁科身邊可算最保險且又極具人情味的安排。
果然,這次丁科沒有再拒絕。
“好吧。”他點著頭說道,似乎為了回應對方的貼心安排,他隨後又補充了一句,“等我把兒子送走之後,我會告訴你們想知道的那些答案。”
第二十六章 論菊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兩點五十一分。
在秋意漸濃的日子裏,下午兩點到四點或許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分。倦倦地睡個午覺之後,在明媚的陽光下走一走,可以把渾身的筋骨都暖暖地曬開;而秋風清冽,帶著並不寒冷的涼意,更能洗去人們身上的凡塵濁氣。
羅飛此刻便在享受著這種舒適而又清爽的感覺。而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明朗,因為曾遮蓋住他雙眼的許多迷霧似乎都到了消散的時候。
他正站在一間獨門獨戶的庭院門口,腳下是未經修葺的土路,身後則是一片茂密的果園。很顯然,這裏已遠離城市,屬於地地道道的農村地區。
像這樣充滿鄉土野趣的地方羅飛已經很久沒有踏足了,而他今天來到這裏是因為他麵前的這個小院正是丁科隱居的住所。
慕劍雲和尹劍跟在羅飛的身後,就連極少出外勤的曾日華今天也沒有落下。拜訪一個警界中近乎傳奇的前輩,這樣的機會又有誰願意錯過呢?
和丁科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羅飛等人提前十分鍾便已來到了院門外。院子圍牆是用籬笆紮成的,裏麵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到院外的動靜。所以羅飛還沒有敲門時,已經有人從屋裏走出來開門了。
來人正是黃傑遠,一天來他寸步不離地守在丁科身邊,保護對方安全,並且和警方保持著即時的聯絡。他打開院門招呼著羅飛等人:“進來吧。丁隊剛剛在說,你們快到了呢。”
羅飛等人走進院子,卻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定睛看時,原來院子裏辟出了一塊小小的花園,裏麵的菊花開得正盛,那股幽香也正是來自其中。
“丁老真是有雅致。難怪能十年都不露麵,原來是找到了這麽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慕劍雲忍不住感歎著說道。
“真是感覺不一樣呢。長年住在這個地方,一定能延年益壽的吧?”曾日華立刻附和著說道,而羅飛和尹劍雖然沒有言語,但眼神中也分明流露出讚賞的神色。
“既然大家都喜歡這裏,那我們不如就在院子裏坐坐。”伴隨著那特有的蒼勁男聲,那個老者從屋裏走了出來,他抬頭看了看天空道,“今天風不大,屋外也敞亮,不像房間裏那麽局促。”
羅飛等人紛紛表示讚同。於是尹劍便和黃傑遠一起從屋內搬出桌椅板凳之類,黃傑遠還給眾人都斟上了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已經成了這裏的半個主人。
丁科自己倒不急著落座。他提起一個水壺,走到園子裏給那些菊花澆起水來。他的神情安詳、動作輕緩,在秋日的陽光下倒像是個閑居的書畫先生一般。
“丁老,您這一天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狀況吧?”慕劍雲有意要挑起些話題。
“你是說那個殺手嗎?他不會來找我的——你們盯我盯得那麽緊,他怎麽敢來?所以我這一天過得正常得很。”丁科收起水壺,目光看向院外的遠處,又輕輕地歎了一聲,“唉,昨天送走了我的兒子,我最後一個心思也算是了啦……”
眾人都默然不語,對於這樣一個失去兒子的老人,他們實在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片刻的凝望之後,丁科從落寞的情緒中恢複過來,他轉過頭來看著慕劍雲,嘴角微微地挑了挑:“你倒是應該關心關心你的同事們,昨晚一夜都沒休息好吧?”
慕劍雲看著羅飛會意地一笑,羅飛則無奈地癟了癟嘴。昨晚他帶著尹劍在附近村口守了一整夜,防的就是Eumenides會突然造訪丁科。而自己的這些動作都無法瞞過丁科的眼睛。
這一夜雖然辛苦,但與羅飛此行的期待比起來,這點辛苦實在是微不足道。
羅飛最初把尋訪的視線關注在丁科身上,是因為Eumenides很可能為了身世之謎而找到丁科,所以丁科便成了追查Eumenides蹤跡的一條潛在線索。而現在這條線索似乎又有了某些更加重要的意義。
從目前掌握到的情況來看,有一個關鍵之處已確鑿無疑:在十八年前的“一三○”劫持人質案中,袁誌邦在局勢已得到控製的情況下射殺了文成宇的生父文紅兵。而三年之後,文成宇被袁誌邦選定為Eumenides的繼承者。其中的變化使人不得不對袁誌邦當年射殺文紅兵的動機產生深入的聯想。
而對此事的真相最為敏感的無疑就是文成宇本人。他被袁誌邦精心培養成執行血腥正義的殺手,可他卻未必真正理解自己為什麽要成為Eumenides。十多年來,他的思想一直被袁誌邦操控著,能有多少行為是出於他自身的價值思考?而現在袁誌邦已死,文成宇的自我思維開始釋放出來,他必須去探詢自己存在的意義。
對文成宇來說,他生命的轉折點就是十八年前生父的死亡。如果那次事件被證實是袁誌邦刻意所為,那文成宇身為Eumenides的精神基礎就會瞬間崩塌,他會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棋子——被袁誌邦利用以實現後者殘酷計劃的棋子。
文成宇將在痛苦的反思中迎來再生,而與之相伴的則是Eumenides的徹底死亡。
這或許是羅飛最願意接受的結局,他必須終結Eumenides,但卻並不需要終結那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是鄭佳的突然出現讓羅飛看到了書寫這種結局的希望。通過那個女孩兒,他看到了文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緒;看到了文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路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前行;他知道文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尋找下一個導師。
羅飛當然要在這個時刻站出來,他要將那個從未把握過自己命運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對方的心靈之門,但他還缺少開啟這扇門的最後一把鑰匙。
那鑰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這個正在澆花的老者手中。
羅飛有著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個秘密,不過當他真的坐到這個院子裏,麵對著那個老者的時候,他的心卻又突然沉靜下來。就像是進入了洞房的新郎官,當新娘子就坐在床頭的時候,他往往卻不敢去揭開那塊夢寐已久的紅紗。
紅紗下究竟會是一張什麽樣的容顏?羅飛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一下,做好準備迎來那個會決定結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麵前的茶水,輕輕地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氣在唇齒間蔓延開,像這菊花小院一樣,給人帶來爽快無比的感覺。
丁科看起來更不著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著園子裏的菊花。澆完水之後,他又開始撥弄那些花枝。
曾日華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丁科,當後者在觀賞一株紫色重瓣菊的時候,他忽然張嘴來了一句:“這株花應該剪一剪了。”
“哦?”丁科略略回過頭來,“你也懂花?”
“我父親喜歡養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曾日華“嘿嘿”地笑著說道。
丁科用手輕托起那株碩大的花冠:“嗯,那你說說看吧,這花為什麽要剪?該怎麽剪?”
曾日華伸手在頭皮頂上撓了撓,扭捏起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這養花的門道多著呢,我怎麽敢在您麵前班門弄斧?”
羅飛看看慕劍雲,兩人相視一笑。想不到像曾日華這樣大大咧咧的人,在丁科麵前竟也有了幾分拘謹。慕劍雲便笑著鼓舞曾日華道:“讓你說你就說好了。就算說得不對,也正好讓丁老幫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亂說了啊。”曾日華站起身走到花園邊,對那株菊花又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他似乎又增添了幾分信心,直起腰說道,“你們看這株菊花,它明顯長歪了嘛,枝條已經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盤上。這樣的話,旁邊挨著它的菊花,還有它自己的生長都會受到影響。所以應該把它伸出來的枝條剪掉才行。”
羅飛等人雖然沒有走到花株邊,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那株紫色的菊花雖然開得豔麗,但株幹的確是長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經侵犯到了邊上的另外一株菊花,把後者的枝梢都壓彎了。
“剪掉的話太可惜了啊。”慕劍雲憐惜那花兒開得妖嬈,對曾日華的說法便有些遲疑,“再說就算剪掉,以後還是會長出來吧?到時候怎麽辦,還得再剪嗎?”
“這花開得是好,但是影響到旁邊的植株就沒辦法了啊。”曾日華衝慕劍雲無奈地攤了攤手,“不剪的話,以後這兩株花都長不好。而且我看這株花根莖出土的時候就是歪的,這樣的話,以後再長確實還得有問題。要徹底解決就隻能把它連根挖掉了。”
說完這番話之後,曾日華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身旁的丁科,不知道自己的觀點能否得到後者的認可。
丁科卻不置可否,他轉過頭看看坐在院子裏的羅飛等人,問道:“你們覺得呢?”
慕劍雲聳聳肩膀,沒有再說什麽——看來她認為曾日華的話是有道理的。
羅飛和尹劍也各自點頭,他們雖然沒有種過花,但是看到那兩株菊花糾纏幹擾的樣子,也覺得確實需要處理一下了。
見沒人說話,丁科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點名道:“黃傑遠,你來說說看吧。”
“我昨天就覺得這朵花有點別扭——”黃傑遠看來也沒有什麽異議,“完全長歪了,還影響別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科輕輕地“嗯”了一聲,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菊花上輕輕地撫摩著,目光專注,不知在想些什麽。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羅飛揣摩著丁科的心思,“雖說是長歪了,但要刨掉還是會痛心的。”
丁科無聲而歎,似乎對羅飛所言頗有觸動。然後他直起身看著那兩株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又獨自沉吟了片刻後,忽然問道:“為什麽你們沒有人提議把另外一株菊花處理掉呢?”
“另外一株菊花長得很正常啊,”曾日華立刻晃著腦袋反問道,“幹嗎要處理它?長歪了的那株才是整個園子裏的‘害群之馬’。”
丁科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羅飛等人:“你們也都是這麽想的吧?”
眾人紛紛點頭,對曾日華的觀點都沒有什麽異議。
“諸事都有因果。這兩株菊花糾纏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長歪了。而且那株菊花雖然開得旺盛,但它傾斜的枝幹卻與其他的菊花很不協調,影響到了整個花園的美感。所以如果要進行修剪的話,肯定應該對這株長歪了的菊花動手啊。”羅飛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番,然後又留了些餘地問道,“不過丁老既然拋出這個問題,想必是另有些見解的。”
“諸事都有因果……說得不錯。因為這株菊花長歪了,不僅幹擾到另外一株菊花,也與花園整體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就該把它處理掉——這個道理說起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說到這裏,丁科停頓了片刻,話鋒忽又一轉,“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株菊花為什麽會長歪呢?”
眾人都是一愣,對這樣的問題似乎毫無準備。曾日華也撓起了腦袋:“為什麽長歪?這個我可真的不知道……問問我家老爺子或許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麽麻煩——這裏麵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後如果向著某個傾斜的方向生長,不外乎有兩種情況:第一,是由於周圍其他菊花遮住了陽光,隻在這個方向上留下了一絲縫隙,所以這朵菊花出於追逐陽光的本能,就隻能長成這副傾斜的樣子;第二種可能則是這朵菊花的根莖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菊花根莖的擠壓,以至於它的枝幹在出土之前就已經傾斜了,這樣它長大之後,便會在地麵上侵占到其他菊花的生長空間。”
“原來是這麽回事。”曾日華恍然大悟般地點著頭。他先是變換角度觀察了會兒陽光照射的現狀,然後又把腦袋埋在菊花根莖部位仔細研究著,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開,一窺究竟。
羅飛聽完丁科的這番講述之後則微微垂下了頭,他端起麵前的茶杯,送到唇邊時卻又停了下來,雙目緊盯著杯子裏碧綠的茶水,思緒像是凝住了一般。不過他並沒有太長的思考時間,因為丁科的下一個問題很快又拋了出來:“羅隊長,現在對於園子裏的這些菊花,又該怎樣去解‘因果’這兩個字呢?”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旁邊的慕劍雲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擾所在。此前羅飛讚成清除那株長歪了的菊花,正是從“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為那株菊花長歪了,幹擾到了其他的菊花,所以該當對它進行清理。可現在看來,那菊花之所以會長歪,卻又是由於其他菊花幹擾在先的緣故。那麽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難道要把周圍遮擋光線的菊花全都清除,或者刨開泥土,對下麵糾纏的根係先做一番清理嗎?
見羅飛被自己的話繞了進去,黃傑遠便忍不住要幫對方解個圍:“不管怎麽樣,從花園整體的利益來看,總還是要把那株長歪了的菊花處理掉吧?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可能為了這一朵花,而把其他許多花兒都牽扯進來。”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丁科點著頭,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嬌豔的紫色菊花上,“不過對於這株菊花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當初由於其他花兒的原因,它不得不傾斜生長;現在又嫌棄它長歪了影響到整體的利益。那麽它的一生,豈不是注定了無路可走?”
眾人全都沉默了。就連曾日華此刻也品出了丁科這番話語的玄機——他顯然已不僅僅在評論花朵,而是蘊藏著更為深刻的隱義。
就在這片沉默的氣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菊花的莖稈,將整株花兒連根拔了起來。他的這個動作毫無預兆,旁觀者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大家都是一愣,慕劍雲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丁老,您……您怎麽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聲:“這不是你們剛才一致認同的方案嗎?”說話間,他將那株菊花輕輕扔到了地上。花朵依舊鮮豔,但在離開泥土之後,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劍雲看著那株殘花,目光中隱隱透出惋惜的感覺:“話是這麽說的……可是長歪了又的確不是它的錯——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法嗎?”
“沒有更好的方法。”羅飛終於再次開口,而這一次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堅定,“因為它已經長歪了,為了整體的利益,就必須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羅飛:“你說得沒錯。清除掉那些會妨礙集體利益的植株,這根本就是園丁工作中的守則。但無論如何,這種選擇並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論。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們往往就找不到最終的答案。羅隊長,你當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獲的案子不計其數,應該很明白我說的道理。”
羅飛心中一凜,在丁科言辭的牽引下,他的思緒飛出了小院,將觸角探入到諸多過往的時空中。
那些曾經被他苦苦追尋的罪犯們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各自帶著扭曲歪斜的人格。而當羅飛試圖分析那些“人格”背後的因果時,他的腦袋卻變得如脹裂般疼痛無比……當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時候,又是誰將那條道路鋪在了他們腳下?
這些問題羅飛以前也試圖思考過,但終究會以放棄而告終。這一次也一樣。
“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許我們的行為本來就不該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們隻是在執行規則,讓整體利益變得更好的規則。”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丁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再次向遠處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傷、痛苦、歉疚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又輕輕地說了句,“可如果無法逃避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羅飛心中一動:無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片刻之後,羅飛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當丁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黃傑遠。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老人用蒼涼的語調說道,“埋怨我當年不辭而別。可是我又能有怎樣的選擇?當你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了傾斜的植株,你又怎麽可能不去尋找那些導致他扭曲生長的原因?可找來找去,最終的源頭卻在自己身上。”
眾人知道丁科即將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後的隱秘,不由得全都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而丁科此刻又轉目看向了慕劍雲:“慕老師,黃傑遠向我轉述了你們分析案件的過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學方麵的見解,我的兒子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慕劍雲略一點頭。能受到警界傳奇人物的誇獎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卻聽丁科繼續往下說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我並不恨她,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忙著查案子,對家庭的付出實在太少,是個女人都會離開我吧?隻是丁震少年時無意中撞見了我妻子和情夫親熱的畫麵,而這個畫麵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他長大之後,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為他隻要一想到那個畫麵,他就無法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陽痿。這應該就是慕劍雲所說的“隱性自卑症”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丁科幽幽地歎了一聲,“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麵條件都那麽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於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於被我逼得沒辦法,隻好——”
慕劍雲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麵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雲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後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麵對父親的壓力,丁震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麵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裏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願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麽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麵對,他隻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之後,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麵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麽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誌邦有些關係。”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誌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待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誌邦墮落之後,丁科同樣不忍心製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麽?”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麽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於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隻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麽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回避對於‘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讚同袁誌邦的理論?”慕劍雲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誌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雲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著她急射過來。而慕劍雲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雲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雲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並不知道慕劍雲說了什麽,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後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誌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後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誌邦的觀點,會怎麽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雲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莖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誌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製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範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雲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麽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歎。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後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株花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雲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製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誌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於再次開口了。“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的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幹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並沒有說什麽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幹在不斷地生長出來。終於,我開始漸漸地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回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回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
‘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您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後,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裏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
‘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雲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落下。隻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裏的花園作為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麽?隻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麽?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係會互相擠壓,那麽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麽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衝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麽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裏這麽多的菊花,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隻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裏的一株幼菊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菊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麵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菊隻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菊花清理掉,否則是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好在沒過半分鍾,丁科便又從屋裏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麵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幹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歎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後他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麵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於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隻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傑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嗬”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隻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而羅飛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著丁科說道:“您剛才說的很有啟發性。如果能中止罪惡醞釀的過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刑警全都失業才最好呢。”
“那隻能是理想中的狀況了。事實上,中止罪惡的難度比懲治罪惡要大得多。我當刑警的時候,號稱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離開刑警隊之後,對於那些預料到的罪惡,最終能夠成功阻止的卻不超過一半。更遑論還有很多罪惡滋生的過程是如此隱蔽,在它爆發之前,你根本無法尋覓到它的蹤跡。”說到這裏,丁科沉痛地搖了搖頭,“唉,要舉這樣的例子,隻要一條就足夠了。”
看著丁科黯然神傷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這個老人一生都在與罪惡打交道,但最終卻未能阻止身邊至親的沉淪,這樣的局麵著實令人嗟歎。
若再深究起來,丁震的異變又和丁科對工作的忘我投入不無關係。當丁科嘔心瀝血要把陽光灑滿世間的同時,卻沒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長。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參得透?想到這裏,羅飛也免不了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不說這些了。”丁科仰頭向天,像是要將那些傷心的過往全部拋入雲端似的。良久之後,他終於收回目光,看著羅飛說道,“羅隊長,說說你們的來意吧,是不是為了‘一三○’案件?”
羅飛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阻止那個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說道:“昨天你一說袁誌邦為Eumenides尋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個孩子。我本來可以早一點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他竟能蟄伏十八年去培養一個新的Eumenides。”
羅飛的心緊縮了一下,反問:“那就是說,十八年前您已經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誌邦?”
丁科點頭解釋道:“爆炸案發生的時候我雖然已經離開了警隊,但對於這麽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視不管。我去你們宿舍調查過,也看過你的詢問筆錄。你對案發時間的描述出現了兩分鍾的誤差,而我知道你對時間的把握是極其嚴謹的。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實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羅飛露出苦笑。的確,那兩分鍾的時差正是袁誌邦完美計劃中唯一的疏漏,隻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後才能看破,而當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卻為何要掩藏起這個秘密?
丁科明白羅飛所想,歉然長歎了一聲:“當時袁誌邦已經被炸成了廢人,我認為他不可能再繼續自己的瘋狂計劃了。而對於他的轉變,我又實在不忍心再進行追責——因為這件事情說起來,我們兩個都有擺不脫的幹係。”
羅飛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案件中,丁科和袁誌邦之間或許發生過一些隱情,而這段隱情正是令袁誌邦轉變的真正根源。可丁科為什麽要說自己也牽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們剛才討論過的,這世間諸事的因果真是糾纏不清。”卻聽丁科又在感慨地說道,“當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於是就開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一個選中的目標是誰?”
羅飛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什麽,但以他的性格可不願貿然說出自己的猜測。而一旁的慕劍雲則沒有那麽多的顧忌,脫口而出道:“難道是羅隊?”
“警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員之一。性格沉穩、思維敏銳、有著極為出色的捕捉細節的能力,這樣的人的確是最出色的刑警選材。”丁科看著羅飛說道,他的言辭中充滿了溢美之意,但又毫無做作的感覺。
羅飛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酸甜交織。當年丁科到警校選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為刑偵專業的學員,有誰不是躍躍欲試?隻可惜丁科最終選定的卻是袁誌邦,而羅飛則注定要踏上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現在知道丁科第一選擇原本卻是自己,在自豪之餘,羅飛心中更增添了幾分滄桑難耐的感慨。
慕劍雲問丁科:“那您為什麽又沒有選他呢?”她的語氣中也藏著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為在後來深入考察的時候,我卻發現他身上有一些‘汙點’。”丁科在回答慕劍雲的問題,但眼睛卻看著羅飛。
聽到這句話,眾人全都露出訝然的神色,目光也紛紛往羅飛身上聚焦過去。憑他們對這個刑警隊長的了解,真是想不出那所謂的“汙點”會是什麽。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丁科一字一句地給出了具體的答案:“是他最先創造出了‘Eumenides’這個角色。”
眾人一片恍然。羅飛則黯然閉上了眼睛:竟然是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芸在警校裏的那番作為能瞞過別人,但又怎能瞞得過丁科呢?
“可那隻是情侶間的遊戲而已。”慕劍雲忍不住要為羅飛打抱不平,“雖然做法不太妥當,但也不能上升到‘汙點’的高度吧。”
“我要挑選的是此後幾十年裏警界的棟梁,必須非常謹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劍雲一眼,用長者般的告誡口吻說道,“而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選,他各方麵的條件也非常出色,我本來就有些難以權衡。正是羅飛的違紀行為讓我作出了最終的決定。”
慕劍雲當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選是誰。“袁誌邦——”她苦笑著說出了那個名字,“這次選擇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吧?”
丁科立刻搖了搖頭:“不,單從選擇上來說,我並沒有做錯什麽。袁誌邦和羅飛都足夠優秀,而且又各有特點。羅飛性格內斂,有著冷靜和堅韌的品質,如果選擇他的話,他的發展會比較平穩,一步步走得非常紮實;而袁誌邦則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和衝勁,所以我當時更看好他在短期內的發展前景。”
“可這樣的人往往不善於控製自己的情緒。”慕劍雲緊跟著說道,“如果他的熱情受到不當的引導,會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說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過我當時並不擔心這一點。因為我選中的人會成為我的弟子,他又怎麽會受到不當的引導呢?”
慕劍雲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繼續爭辯什麽,但是對方要用袁誌邦把羅飛比下去卻讓她無法接受。所以她猶豫了一下之後,終於又說道:“可是事實已經作了最好的印證。您選擇了袁誌邦,而最終他卻成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並不是選擇的錯誤。”丁科再次強調。然後他沉默了許久,又喃喃地補充說,“如果一定要追究袁誌邦轉變的根源,或許隻有兩個字能夠解釋……”
“什麽?”慕劍雲追問的同時,羅飛也非常關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長歎一聲,幽幽地吐出兩個字來:“宿命。”
“宿命?”這樣的回答似乎太過玄妙,羅飛等人紛紛皺起了眉頭,一時間並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你、我、文紅兵,甚至還有那個孩子,每個人都牽扯在其中。很難說有誰做錯了什麽,但當所有的因素都糅雜在一起之後,便促成了袁誌邦的轉變。對袁誌邦來說,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沒有任何人能夠控製的宿命。”
羅飛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要說自己創造出Eumenides這個角色,或許的確對袁誌邦有所影響,但那個孩子當年才六歲,有什麽能力去改變袁誌邦?丁科的這番說辭,實在是令人越來越困惑。
“那個孩子?”慕劍雲也提出了同樣的疑問,“他怎麽可能影響到袁誌邦?明明是袁誌邦影響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羅飛和慕劍雲的臉龐上緩緩地掃過:“我能猜到你們的想法。當你們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們希望對‘一三○’案件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者說,一個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誰促成了袁誌邦的墮落?到底該由誰來為那個孩子的悲劇命運負責?而真相卻是如此複雜,就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源頭,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麽?”羅飛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當地將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拋了出來,“在‘一三○’劫持案的現場,局勢已經得到控製,袁誌邦為什麽要射殺文紅兵?”
丁科默然不語,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時刻。當時袁誌邦在屋中對劫持人質的嫌疑人文紅兵進行規勸。或許是因為袁誌邦的口才的確了得,又或許是愛子的出現融化了文紅兵心底柔弱的親情,總之文紅兵強硬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下來。按照丁科的經驗判斷,這場劫持案很可能會以和平手段解決,於是他對身邊的幹警做出準備行動的手勢,同時繼續通過耳麥監聽著屋內的動靜。
可那耳麥中隨後卻傳來了令丁科難以接受的信息。這段信息忠實地記錄了現場的情勢變化,其中的事實真相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黃傑遠對最後幾分鍾發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隻知道袁誌邦被臨時任命帶著孩子進入現場,試圖對文紅兵進行勸服。可隨後卻發生了某個意外,袁誌邦射殺了文紅兵,而丁科則隱瞞了一切,把這次射殺描述成了狙擊手的失誤。
現在羅飛終於把這個問題麵對麵地提了出來。於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
當回憶的思緒漸漸平息之後,丁科終於開口了:“你說得不錯,當時在現場,局勢的確已經得到了控製。但隨後那孩子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導致了形勢瞬間逆轉。”
羅飛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臉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們都認為是袁誌邦操控著現場的局勢,從沒想過那孩子竟是其中的關鍵。驚訝之餘,羅飛立刻又追問道:“那孩子說了什麽?”
丁科神情酸澀:“當時我在耳麥裏聽見那孩子的聲音,他問他的父親:
‘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羅飛等待了片刻,見丁科已沒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這句?”
丁科點點頭:“是的。你們可能並不了解,一月三十號正是文成宇的生日,而文紅兵曾經答應過孩子,會給他買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文紅兵早就一貧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窮水盡,口袋裏連一張十元的大鈔都沒有。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才鋌而走險綁架了陳天譙,想要用這種極端的方法來討還自己的血汗錢。”
“我明白了。”聽丁科這麽一說,慕劍雲已品出了些滋味,“本來袁誌邦就是通過父子親情來喚起文紅兵對未來的希望,可惜工作剛剛見到成效的時候,文成宇的這句童言卻一下子又把文紅兵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世界中。他連兒子的生日願望都無法滿足,本該融化心靈的親情瞬間變幻成了壓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丁科輕歎一聲,默認了慕劍雲的這番分析。而一旁的羅飛等人隻覺得鼻喉間酸澀難當,一種難以描述的壓抑感覺堵在心口,無從宣泄。
一個窮途末路的父親卻要麵對一個充滿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這就是十八年前發生在那間小屋裏的辛酸畫麵,而眾人都已經知道,這場殘酷的情感碰撞終將走向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丁科用低沉的語調講述著這個故事最後的篇章:“聽孩子說完那句話之後,文紅兵的情緒便失去了控製。他再次向陳天譙追要欠款,而陳天譙卻一口咬定沒錢。文紅兵極為憤怒,他甚至對陳天譙進行了撕扯和毆打。鑒於他當時身負炸彈,這樣的肢體衝突是極為危險的。迫於這種緊迫局麵,袁誌邦不得不開槍,將文紅兵當場擊斃。”
原來如此。羅飛緩緩地搖著頭,唏噓不已。而慕劍雲還有點憤憤難平:“為什麽要用這麽極端的方式?那其實隻是一枚假炸彈吧?”
“當時誰能知道炸彈的真假?袁誌邦的舉措從現場警員的角度來說是沒有問題的。隻是……”羅飛輕歎了一聲,似乎難以言述。
“隻是這結果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是嗎?”丁科把羅飛說了一半的話補齊了,然後他又苦笑了一聲,“你是一個局外人,尚且有這麽深的感慨。袁誌邦作為當事人,本身又對那個孩子有著一見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感受嗎?”
羅飛默然閉上了眼睛,他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審視那個人。曾經的至交好友,卻又凝固著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該去體諒他嗎?可是當那個人把孟芸置於死地的時候,他又何曾為此後的憐憫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
卻聽黃傑遠回憶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年槍聲響起後,我們衝進屋內時的情形:袁誌邦緊緊地抱著那個孩子,不讓他轉頭看到父親死去的場麵。而他自己則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來是個開朗樂觀的小夥子,我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
“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丁科證實了黃傑遠的說法,“他畢竟是第一次參與正式行動,結果就發生這樣的狀況。我很擔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壓力,所以特意吩咐狙擊手頂下了射殺文紅兵的責任,希望袁誌邦能借此避開這段是非。可惜這個安排並沒能達到理想的效果,當天晚上我找到袁誌邦,看到他還在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東西,因為他一見到我,就紅著眼睛說道:‘丁隊,我真後悔,我後悔自己的槍法為什麽會那麽準。如果被我打死的人是陳天譙,那該多好?’”
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但又沉默不語。片刻後倒是慕劍雲坦然說道:“在座諸位恐怕潛意識中都會有類似的想法吧?不過大家都礙於身份,不能公開地表達出來。”
丁科肅然說道:“問題就在這裏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樸實的是非觀,但同時我們又都受到製度和規則的製約,並不會跨越雷池。但袁誌邦卻不同,他的性情過於熱烈,難以控製。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思想已經完全受製於自己的情感,同時他也就失去了身為警察的準則。”
“是的,以袁誌邦的性格,的確會這樣。”慕劍雲也附和著丁科的思路展開分析,“他原本是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刑警事業中,希望能在此捍衛正義的尊嚴。可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他就眼看著正義的概念在自己的槍口下被扭曲了。這就像一個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剛剛上路就撞到了堅硬的牆壁上。如果這個人是羅飛,他會因此放慢腳步,同時思考該如何繞過這麵牆壁。但袁誌邦卻不一樣,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種充滿張力、無法收縮的性格,所以他不會停下來,他隻會在碰撞中掉過頭,從此跑向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羅飛看著慕劍雲點了點頭,自己和袁誌邦的性格差異確實就如同對方所說的那樣。從大學時代開始,不管是在足球場上,還是男女情感問題的處理中,這樣的差異都盡顯無遺。
丁科對慕劍雲的分析當然也非常讚同。卻聽他又繼續說道:“此後過了大概兩個月,我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陳天譙遭遇了入室搶劫……”
“四七”劫案,羅飛接住了這個話題,“這起案子我們已經研究過,而且猜到袁誌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劍雲則看著丁科:“您應該很快就查到袁誌邦了吧?不過您再次把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
丁科並不否認:“是的。”
“如果您當時沒有袒護他的話,以後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曾日華似乎頗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劍雲搖著頭道,“以袁誌邦的性格,即使這起劫案讓他受到懲處,他成為Eumenides的計劃也不會改變的。最多也隻能拖延他展開殺戮的時間而已。”
丁科也點頭喟然歎道:“唉,因果已經釀成,再要挽回就難了。而且我當年袒護袁誌邦,也是出於無奈……”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雲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誌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裏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幹脆從警隊辭職,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後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著,隻是還想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而袁誌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於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係。那時候誰能想到,袁誌邦竟然正在策劃一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並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一下:“什麽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一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麽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後開始解釋此人和袁誌邦之間的幹係,“鄧玉龍在案發後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後者出於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壓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誌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後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誌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一節?”丁科訝然之餘,又唏噓著歎道,“這樣的話,袁誌邦轉變的整個曆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並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隻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一係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誌邦終於變成了一個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雲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一番。而羅飛等人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你們該明白我為什麽會用‘宿命’來解釋袁誌邦的轉變了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麽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誌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誌邦進入‘一三○’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一點,就不需要由袁誌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誌邦也不至於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複仇的計劃……當上述一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丁科再次展現出悲天憫人般的慈悲情懷,而“宿命”的理論顯然也包含著對袁誌邦的寬容意味。他身旁的聽眾們也都隨之露出感歎的神色,唯有羅飛黯然神傷,似乎仍然藏有解不開的心結。而沉默良久之後,他終於決定把這個心結傾吐出來。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芸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芸。”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一旁的慕劍雲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他殺害孟芸,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麽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
丁科道:“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一愣,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雲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誌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製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你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你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你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你的情感,因為日後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穴。”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並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你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後,你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
“你能夠控製自己的情感,而袁誌邦卻不能。這樣的話,如果你們將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袁誌邦就已經輸了三分。”
的確如此……羅飛假想出自己和袁誌邦兵戎相見時的情形——那個家夥有著豐富而又強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得多。他漸漸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語道:“他就是因此要殺死孟芸嗎?”
“很大的原因確是如此。袁誌邦心思的細密與謹慎絕不亞於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點,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斷絕和你之間的情感退路。與此同時,在他的計劃中又需要一個能證明自己死亡的無辜者,於是他便選擇了孟芸來擔任這個角色。隻要孟芸一死,你們就會從朋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永無回旋的餘地。他的情感弱點也就不再存在。”丁科這樣分析一番之後,又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而且從各方麵來看,孟芸又都非常符合計劃的要求。甚至可以說,他的計劃正是因為孟芸的存在而變得完美。”
“不!”羅飛聽到此處忽然抬起頭來,非常堅定地反對道,“恰恰相反,是孟芸讓他的計劃出現了瑕疵。他的如意算盤正是被孟芸擊得粉碎,如果運氣再差一點,他可能在十八年前就灰飛煙滅了!”
丁科一怔,轉念想想,似乎又的確如此。他黯然搖了搖頭,心中唏噓不已:袁誌邦、羅飛、孟芸,這三個難得的警界天才卻偏偏要糾纏於那段無奈的紛爭中,而他們的實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注定要走向一個三敗俱傷的、令人無比痛惜的結局。
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被一幕幕地呈現出來,太陽也在這個過程漸漸西沉下去。丁科此刻抬頭看了看天色,轉過話題說道:“快到五點了吧?你們難得到我這裏來一趟,今天不如就留下來吃個晚飯,大家也可以多聊一會兒。”
“怎麽好意思打擾您?”羅飛連忙推辭說,“我們一塊兒找個飯店聚聚吧,我來請客。”
丁科笑道:“有什麽打擾的?我在屋後辟了幾塊菜地,各種時令果蔬都長得不錯,隻要去采摘一些,洗洗弄弄,一頓飯也就出來了。”
“是嗎?”慕劍雲立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來,“還有菜園子?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後。”丁科伸手一揮,“黃傑遠,你帶慕老師過去,揀最新鮮的果蔬,多摘一點過來。”
黃傑遠應了一聲,領著慕劍雲往院外走去。曾日華便坐不住了,打了個招呼也跟在了兩人的身後。
“尹劍,我們也過去幫幫忙吧。”羅飛一邊吩咐自己的助手,一邊也想站起身來。但這時他的身體卻一滯,被丁科在桌下用腳尖鉤住了小腿彎。
羅飛心中一動,便順勢凝住了身形。一旁的尹劍不覺有異,自顧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科目送著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後,這才轉頭對羅飛道:“羅隊長,我有件東西要交給你。”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對方搞得這麽神秘,這東西必然會有些玄機。
丁科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羅飛認得那是一卷微型磁帶,在電腦時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為監聽錄音的工具。
而丁科不等羅飛發問,便主動解釋道:“‘一三○’案件的時候,袁誌邦進入現場時佩帶了監聽設備,因此當時的狀況是有錄音資料的。當年因為我出於保護袁誌邦的目的,在警方記錄中隱瞞了許多事實。為了不讓真相埋沒,這卷錄音資料我一直保存著。你拿回去聽聽吧,文紅兵被射殺的前後經過都在裏麵。”
羅飛伸手收起那卷錄音,同時略有些奇怪地問道:“您剛才怎麽不拿出來呢?”
“我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丁科眯著眼睛說道,“因為這錄音帶裏的某些內容是不能讓那個孩子知道的。”
聽到這話,羅飛心中不由得一驚,同時品出了兩層隱義。他立刻便壓低聲音問道:“您覺得我身邊的人會有問題?”
丁科沒有直接回答,他沉吟著說道:“據我了解,‘一·一二’案件的檔案隻保存在公安局檔案室裏,並沒有錄入到電腦庫中。如果說Eumenides從來沒看過那些檔案,你覺得有可能嗎?”
丁科的話語有些跳躍,但羅飛非常理解其中的邏輯關係。Eumenides憑一己之力查到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如果說他從沒有參考警方此前的檔案記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警方的記錄又隻保存在公安局內部,Eumenides要通過什麽渠道才能得到呢?
這個問題不想則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駭人。須臾之間,羅飛的額頭竟細細地滲出了汗珠。
“你也不用太緊張了。”丁科此刻反又寬慰羅飛道,“我也隻是隨便猜測,並沒有什麽憑據。不過既然你有心阻止那孩子繼續作惡,我們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這帶子裏記錄的真相,暫時隻能讓你一個人知道。”
第一個問題尚未解決,第二個問題又緊跟而來。羅飛緊蹙起雙眉:“難道您剛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實?”
“事實是事實,隻是並不完整。”丁科意味深長地直視著羅飛,悠悠說道,“既然我們想要阻止罪惡繼續發生,那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切斷罪惡滋生的因果聯係,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羅飛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則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磁帶——在那裏麵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第二十七章 亡者之禮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點零七分,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除了“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外,在座的還有一個外人——杜明強。他正在打一個深深的哈欠,好像尚未睡醒似的。
“唉,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打完哈欠之後,他便用手揉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跟你們的作息時間實在調不到一塊兒去,以後你們再讓我這麽早起床,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羅飛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身旁的尹劍,“把東西給他吧。”
尹劍把一個大信封推到杜明強麵前。
“這是什麽?”杜明強打開信封,從中倒出一疊資料和一個MP3。
“給你的新聞素材,你先把資料看了吧。”
一聽說是新聞素材,杜明強立刻來了精神。他拿起那疊資料認真閱讀起來,資料中的內容卻是對十八年前一起劫持人質案件的客觀描述,案件背景、涉案人物以及案發前後的全程經過,內容非常翔實。
“矛盾衝突很強,倫理關注點也有,”看完之後,杜明強便甩著手評論起來,“隻不過時間也太久遠了吧?時效性差了點兒,就算寫出來,恐怕新聞效果也不會很好。”
“案件中的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的殺手Eumenides;而射殺他父親的警察,就是一手培養出Eumenides的袁誌邦。”羅飛淡淡地點出了材料中的關鍵之處。
“是這麽回事?”杜明強兩眼放出異樣的光芒,“這就不一樣了!這可是現在最熱門的社會焦點話題。我完全可以根據這些材料,分析出兩代Eumenides的心路曆程,絕對吸引眼球!”
羅飛點點頭,杜明強一下子就從資料中看到了對Eumenides心路的剖析前景,他的職業嗅覺倒沒有讓自己失望。
“把現場錄音也放給他聽聽。”羅飛再次吩咐尹劍。尹劍隨即便打開了那個MP3,十八年前的現場錄音真實地再現於眾人耳邊。
錄音從袁誌邦進入劫持現場開始,絕大部分內容都是袁誌邦對文紅兵的規勸過程。伴隨著前者誠摯耐心的言語,文紅兵躁動不安的情緒似乎已慢慢平息。而父子間的親情更是讓他無法割舍,終於他不再糾纏於與陳天譙的債務糾紛,而是向袁誌邦提出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把炸彈放下,鬆開人質,這樣我才能放心把孩子給你。”在錄音中,袁誌邦用撫慰的語氣說道,“你不用有什麽顧慮,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現場隨即陷入短暫的沉默,文紅兵沒有說話,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麽。
袁誌邦又繼續展開努力:“你還想不明白嗎?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你如果繼續錯下去,把你的妻子,你的兒子又放在什麽位置?”
“兒子,我的兒子……”文紅兵終於開始喃喃自語。誰都能從這語調中聽出,他固執的精神防線已經到了崩塌的邊緣。
“來,孩子,回頭看一看,叫聲‘爸爸’。”袁誌邦此刻溫柔的話語顯然是對懷裏的孩童所說,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用父子親情對文紅兵進行最後的召喚。
片刻後,清脆的童聲響了起來:“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痛處。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癲狂的叫喊:“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
“我真的沒錢……”那蒼白無力的辯解聲自然是源於陳天譙之口。
袁誌邦則焦急萬分:“住手,請你冷靜一點!”
“混蛋!你撒謊,我要殺了你!”文紅兵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末途的野獸,嘶啞絕望,令聽者毛骨悚然。隨後他的話語聲又變成了劇烈的喘息,像是正與什麽人產生激烈的廝打。
“住手,都住手!”袁誌邦大聲喝止,但他已無法再控製局麵。
直到槍聲響起:“砰!”一切終於結束了。
那段錄音也到此為止。不過會議室裏的眾人一時間卻全都默然不語,似乎難以擺脫那段往事在他們心頭籠罩的陰霾。
良久之後,還是羅飛打破了這令人備感壓抑的沉默氣氛。
“你有什麽感覺?”他看著杜明強說道。
麵對這樣的人間悲劇,杜明強臉上一貫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恍然地搖搖頭:“那個……那個孩子,是他的一句話……”
“是的。就是他的一句話改變了局勢,令人感慨,同時也令人無奈。”羅飛也歎了口氣,又道,“我希望你能把這個段落寫進報道裏麵。”
“哦?”杜明強回視著羅飛,似乎想從對方眼睛裏領會到更多的深意。
“不光是報道,那個MP3你也帶走,回頭把錄音也放到網上。”
杜明強又凝視了羅飛片刻,他的嘴角漸漸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羅警官,你是在利用我嗎?”
“你如果沒興趣可以不做。”慕劍雲最看不得對方這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便冷冷地插話道,“我們掌握的網絡記者也不是就隻有你一個。”
“做,這麽好的素材誰不想做?”杜明強咧咧嘴,衝慕劍雲做出投降般的表情,“不過你們最好把真實的用意告訴我,這樣我寫文章的時候也好有所斟酌啊。”
這個要求倒是合情合理,慕劍雲看了羅飛一眼,在得到羅飛肯定的暗示之後,便又對杜明強說道:“文成宇,也就是現在的Eumenides,他當年很小,自己並不記得這起案件的詳情。我們希望你寫一篇報道,並且被Eumenides看見,因為案件中的細節有可能促使他放棄殺手之路。”
“你們的意思,是要讓我寫一封勸誡書嗎?”杜明強嬉笑著打了個比喻。
“也可以這麽說吧。”慕劍雲聳了聳肩膀,然後又詳細解釋道,“袁誌邦正是因為這起案件才走上了殺手之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幼年時期的文成宇無意中轉變了袁誌邦,進而才有了後來的Eumenides。現在我們把這段往事告知文成宇,目的就是讓他從中產生反思。他會知道,成為Eumenides並不是他必須走的道路,袁誌邦傳授給他的那些理論也並沒有牢不可破的根基——那其實隻是一次偶然的事故,緣於他自己的一句無意童言。這場由他引起的血腥悲劇,現在也同樣可以在他手中得到終結。”
杜明強用手摸著下巴,像是頗有回味的樣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怎麽寫這篇報道嗎?”慕劍雲挑著眉頭問道。而不待杜明強回答,羅飛又在一旁加重了砝碼:“你對這件事應該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重視,因為它其實直接關係到你的性命——你明白嗎?”
杜明強“嘿”了一聲:“當然。如果這篇報道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我就會成為第一個逃脫Eumenides死亡通告的人。”
“嗯,你是個聰明人,我本來就不需要說這麽多的。”羅飛轉頭看看陪坐在杜明強身邊的柳鬆,“柳警官,你這就帶他準備去吧。稿子出來之後還是先拿給我看看。”
“是!”柳鬆站起來敬了個禮。雖然腰間還纏著繃帶,但他的身姿依舊堅毅挺拔。
杜明強此刻也懶洋洋地站起身,他晃了晃手中的大信封,頗有些得意地感慨道:“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嗎?注定要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大記者。”
“快走吧!”柳鬆瞪了杜明強一眼,然後拽這他走出了會議室。
待這二人走遠之後,羅飛看著慕劍雲問道:“慕老師,你覺得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不好說……”慕劍雲沉吟著,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絕對,“不過不管怎樣,這篇報道一定會動搖到Eumenides的信仰根基。他苦苦追尋的身世之謎是如此無奈,而無奈可以消磨任何堅固的情感,不管是愛還是恨,他都沒有理由再執著下去。如果這個時候再有外因的促進,那他放棄殺手之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羅飛心中一動,他其實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外因,但並不方便在這個場合說出來。
“可我們就這樣改變戰略了嗎?”尹劍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見羅飛聞聲轉過了頭,他便又繼續說道,“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了丁科,為什麽不布下陷阱讓Eumenides上鉤,反而主動把他想要的那些信息告訴他呢?”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用目光在場內同僚的身上轉了一圈,然後問了句:“你們誰同意用丁科作為Eumenides的誘餌?”
眾人都不作聲。通過昨天下午的相處,他們都已被那個老人的深邃境界所折服,以他為誘餌捕捉Eumenides,實在是難以接受。而且以丁科的悲憫情懷,他對這樣的行動多半也不會配合的。
片刻之後,卻聽曾日華撓著頭皮說道:“我們已經有一個誘餌了,倒是不必再用丁老去冒險吧?把信息告訴Eumenides也好,這樣我們也可以集中精力,盯死杜明強。”
“可如果Eumenides真的被勸服,他放過了杜明強,我們還怎麽抓他?”尹劍不甘心地追問道。
羅飛輕輕歎了一聲:“尹劍,你心中報仇的情緒太重了。”
尹劍一怔。是的,他一直對韓灝的境遇耿耿於懷,在他看來,Eumenides正是把韓灝逼往絕境的凶手。
“我讚成羅隊長的方案。”慕劍雲適時地對羅飛表示支持,“無論如何,製止犯罪才是我們最根本的目的。以後能不能抓住Eumenides是另一回事,但難道為了抓住他,你就希望他繼續實施殺戮的行為嗎?”
尹劍仰起頭,他的眼圈有些發紅,但他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十六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上午的陽光從屋子南麵的窗戶中射進來,照得屋子裏亮堂堂的。
羅飛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桌麵上攤著一份晨報。
那並不是今天的新報紙,報頭的日期注明是十一月一日。在報紙的副版位置刊登了一條社會新聞,對見慣了各種命案的刑警隊長來說,這新聞本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今晨,在城東玉帶河中發現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經法醫檢測,死者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屬於嚴重醉酒狀態。警方推測,該男子可能是醉酒後在河邊小解時,不慎落水溺亡,事發時間當在今天淩晨時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廣大市民:飲酒要適量,過度飲酒不僅傷身,而且潛伏著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不過羅飛的目光卻已經在這條新聞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右手搭在桌上,食指尖緩慢而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麵,整個人正沉浸在一種深入思考的狀態中。直到屋外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他才從這種狀態中掙脫出來。
“請進。”羅飛一邊招呼,一邊把那份報紙疊起,收回到辦公桌抽屜中。
虛掩的屋門被推開,走到屋內的人卻是羅飛的助手尹劍。小夥子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問道:“羅隊,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生日?”羅飛略一愣——十一月十三號,真的是呢。他隨即自嘲般地咧開嘴,反問,“你怎麽知道的?我自己都忘了……”
尹劍“嘿嘿”一樂:“有人給你送生日禮物來了。”
“誰?”羅飛一邊問一邊暗自揣摩:自己剛到省城不久,具體生日也從未對身邊這些新同事說起過,是誰會如此上心,還特意送來了生日禮物?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吧。”尹劍說完便轉頭向屋外招呼了一聲,“你進來吧。”
羅飛凝起目光,眼看著一個陌生的小夥子風風火火地走到了屋內。那小夥子穿著藍色的製服,羅飛一眼就看出他是隻不過是個負責送貨的員工。
“您就是‘四一八’專案組的羅警官嗎?”小夥子看著羅飛,恭敬地問道。他手中提著一個生日蛋糕,蛋糕盒子上還夾著一封信。
羅飛點點頭,他還在繼續猜測送禮人的來路,可是卻始終想不出頭緒。
“今天是您的生日,有位先生幫您訂了這個蛋糕,囑咐我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小夥子走上兩步,把蛋糕放到羅飛的麵前,然後又大聲地說了一句,“祝您生日快樂!”
羅飛的猜測依然無果,便搖著頭準備放棄了。不過當他的目光看向蛋糕盒子上的那封信時,卻發現信封上一片空白,並未標注任何署名。他隻好抬頭問那小夥子:“是哪個先生送的?”他的嘴角隱隱洋溢著微笑的感覺,無論如何,能收到意外的生日禮物總是會令人快樂和欣慰的。
“那個先生沒有留下姓名,不過我一說您就應該知道他,”小夥子幹咽了口唾沫,像是觸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憶,“因為他的樣子長得非常特別……”
羅飛一怔,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起來。沉默片刻之後,他用低緩的聲音問道:“那個人是不是被燒傷過?”
“是的……”小夥子咧著嘴,“渾身的皮膚都被燒壞了,臉上也全是疤,看起來非常嚇人。”
“是袁誌邦?”尹劍在一旁驚詫地呼出聲來。
羅飛衝尹劍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在外人麵前控製住情緒。然後他又問那小夥子:“這個人是什麽時候訂下的蛋糕。”
“大概是三個星期前了吧?”
羅飛點頭“嗯”了一聲。三個星期前,那正是袁誌邦實施碧芳園爆炸案的前夕。那時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將暴露,所以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他在臨死之前還給自己訂下了這份生日禮物。這算什麽呢?是老朋友之間的最後致意,還是另有別的隱諱圖謀?
羅飛肅穆凝思的神情讓送貨的小夥子感到了一絲壓力。小夥子忐忑地問道:“羅警官,您看看……沒問題的話,請把回單簽了吧。”
“哦。”羅飛回過神來,接過小夥子遞來的回單,簽好大名後還給對方,“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小夥子應了句“好嘞!”,轉身離開了羅飛的辦公室。
尹劍跟在小夥子身後把屋門關好,然後回過身來緊張兮兮地看著羅飛:“羅隊,這蛋糕要不要去化驗一下?”
羅飛明白助手的意思,不過他更知道類似投毒的卑劣伎倆絕不是袁誌邦的行事風格。所以他隻是淡淡地回了句:“不至於。”然後他便動手拆開了包裝繩,把蛋糕盒上的那封信件取了下來。
尹劍目不轉睛地盯著羅飛的動作。他知道不管袁誌邦是何居心,必定會在那封信中有所體現。不過那畢竟屬於羅飛的私人物品,他雖然有著強烈的探知欲望,卻也不便湊上前閱讀信中的內容。
羅飛沉穩地將那信封打開,裏麵除了一張生日賀卡之外,還有一張字條和幾張照片。羅飛先拿起照片看了看,所有的照片都是一個瘦小的男子,而這男子羅飛並不認識。他皺起眉頭,神情愈發費解。再打開生日賀卡時,卻見上麵寫著:
致羅飛:
我最親愛的朋友,也是我最欣賞的對手。祝你生日快樂。
我把這個人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你——我知道你們都想找到他。
“這個人”顯然就是指照片上的男子了,不過這男子到底是誰呢?
帶著這樣的困惑,羅飛最終展開了那張隨信附上的字條。而那字條上的內容讓他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
那是短短的一句話,但卻包含著一個極大的信息:
陳天譙,海南省海口市南岸森林小區18號樓609。
十一月十七日晚九點四十一分,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羅飛和尹劍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憊。一個小時之前,他們才剛剛走下從海口飛抵省城的航班,與他們同機到達的還有一個已從省城消失了多年的人物——陳天譙。
袁誌邦在四天前送達的信息極為準確,這使得羅飛此行雖然旅途遙遠,但過程卻並無波折。在海口警方的配合下,陳天譙於南岸森林小區束手就擒。他倒是早已偽造了身份證,但這種小伎倆在羅飛麵前是不會有任何意義的。
正如照片上顯示的那樣,陳天譙身形瘦小、皮膚黝黑。雖已年過六旬,但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長者應有的敦厚氣質。羅飛對這樣的人有著天生的厭惡和反感,甚至在對話的時候懶得正眼去看對方。那家夥常常一邊巧舌如簧般誇誇其談,一邊在小小的三角眼中閃爍著狡詐的光芒。他的言辭充滿了鼓動和誘惑性,但與之相伴的卻是一條陰毒可怕的毒蛇之芯。
所以羅飛根本就不聽此人的任何說辭。回到刑警隊之後,他直接把陳天譙扔進了羈押室裏,派了專人嚴密看護。隨即羅飛便召集慕劍雲和曾日華參加緊急會議,共同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我們首先要搞清楚:袁誌邦為什麽要這麽做?”曾日華首先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們正在發愁找不到這個陳天譙,袁誌邦卻把他送上門來,而且還是三個星期前就策劃好的——我們總不至於相信,這就單單是一份送給羅隊的生日大禮吧?”
羅飛立刻接住了話茬兒:“我這幾天裏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袁誌邦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和我們爭奪對文成宇的精神控製。”
曾日華看著羅飛聳了聳肩膀,表達出“願聞其詳”的態度。而羅飛也正要詳細解釋:“三個星期前,袁誌邦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將暴露,所以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這個時候新的Eumenides各方麵的技能已經成熟,但袁誌邦仍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弟子的精神信仰問題。”
“是的,文成宇此前並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所以當導師消失之後,他的信仰便很可能產生動搖。以袁誌邦的細密心思,他應該能夠預料到這一點。”慕劍雲也順著這個思路分析了幾句。
羅飛衝慕劍雲點了點頭,又道:“不僅如此,袁誌邦還猜到警方會抓住文成宇的心理弱點進行攻擊,使文成宇自動喪失身為Eumenides的鬥誌。所以他在臨死之前特意留了這麽一步棋:把陳天譙交給警方,借此在警方和文成宇之間重建起難以調和的矛盾。”
“嗯。”曾日華晃了晃腦袋道,“袁誌邦知道自己死後真實身份肯定會暴露出來,到時候文成宇就會以此為線索追查身世之謎,而隻要文成宇查找到
‘一三○’案件的檔案,他就會把陳天譙當作導致生父死亡的凶手。如果要為生父報仇,他就必須在警方手上殺死陳天譙,從而在Eumenides之路繼續走下去。”
“真是算無遺策——”尹劍禁不住咋舌於同僚們的這通分析,“就算死了也還要牢牢控製住自己的弟子,那家夥……真的隻能用‘怪物’這個詞來形容。”
曾日華咧著嘴道:“那現在是不是可以宣布,我們試圖從精神上轉變Eumenides的計劃已經失敗了呢?”
慕劍雲搖搖頭,吐出兩個字來:“未必。”
原本緊皺著眉頭的羅飛聞言精神一振,用專注而又期冀的目光看向這個屢屢會給自己帶來驚喜的心理學專家。
慕劍雲道:“袁誌邦知道文成宇會對身世之謎展開調查,但他未必能料到後者的調查能進行得如此深入。直接射殺文紅兵的人正是袁誌邦,而局勢失控又是由文成宇的一句童言引起的,這些非常隱秘的細節現在都已經呈現在文成宇的眼前——這恐怕就不在袁誌邦的計劃之內了。”
羅飛沉吟著“嗯”了一聲:“這些細節都會對文成宇的心理產生影響吧?”
“非常大的影響。”慕劍雲肯定地答複道,“如果沒有這些細節,文成宇一定會把陳天譙當成生父死亡的最大責任人。但是知道了這些細節,尤其是聽到現場的實況錄音之後,情況便複雜了很多。開槍的袁誌邦,甚至是文紅兵自己都對事情的最終結局負有責任,而更重要的是,文成宇知道是自己的一句童言引爆了本已平息的局勢,他會因此產生深深愧疚和無奈,這種情緒將掩蓋住他心中的其他感覺——包括對陳天譙的仇恨。”
“有道理啊!”曾日華也跟著附和起來,“所以袁誌邦雖然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但恐怕達不到他預想中的效果啊。隻要文成宇看到杜明強的網絡報道,他的信仰肯定會有所動搖的——因為那篇報道寫得實在是太好了。”
羅飛笑了笑。曾日華雖然素來喜歡一驚一乍的,但他這次倒沒有誇張。杜明強寫的那篇報道的確不俗,把警方的用意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文章中溢滿了對世事的無奈感歎以及對當事人的深切同情,讀者無不唏噓難抑。文成宇絕不可能對此毫無觸動,他心中的憤怒火焰和血腥信仰又怎能再延續下去呢?
“不過我們也不能太樂觀了。”慕劍雲此刻又提醒大家說道,“因為這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就是人心。心理學研究往往隻在統計數字上有意義,具體到單一的個體,情況則要複雜很多。現在文成宇到底會選擇哪一條路,這恐怕不是我們坐在會議室裏就能分析出來的。”
羅飛點頭表示讚同:“所以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都要做好兩手準備。”
“那我們要不要研究一下,怎樣把陳天譙設計成抓捕Eumenides的誘餌?”尹劍提議道。事實上對於陳天譙的落網他是最高興的,如果Eumenides因為刺殺陳天譙而被捕,那對他來說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羅飛卻擺了擺手:“不急。先給陳天譙定個詐騙嫌疑,把他控製在我們手裏。現在我們隻要全力盯住杜明強就行,再多個誘餌反而分散精力。”
這個道理不難理解。杜明強是已經收到“死亡通知單”的人,隻要文成宇依然堅持Eumenides之路,他就決不會放過對方。所以在十一月份剩下的日子裏,警方並不需要去尋找更多的誘餌。
尹劍也點了點頭,不過他隨即又說道:“陳天譙的詐騙是很難找到什麽證據的,所以我們對他控製不了太長時間。”
羅飛“嘿”了一聲說:“隻要能控製到月底就行了。如果到時候杜明強被刺殺,而我們還是沒能抓住Eumenides,那在陳天譙身上我們還有一次翻盤的機會。”
是的。如果文成宇堅持要走Eumenides之路,那麽按照他的信仰,陳天譙必然也是死亡通知單上的人。警方大可以在杜明強遇刺之後再把陳天譙放出去——把後者繼續作為捕捉Eumenides的誘餌,恐怕誰也無須有什麽愧疚之心吧?
關鍵的問題在於,文成宇究竟會往哪個方向前進呢?
這似乎是個必須等到月底才能揭曉的答案。
十二月一日淩晨零點,杜明強住所內。
客廳裏的掛鍾嘀嘀嗒嗒,秒針、分針和時針終於用不同的速度同時轉過了鍾盤最上方的那個頂點。
一個年輕人獨坐在沙發上瞪圓了雙眼盯著那掛鍾,他臉色通紅,心弦亦繃緊到了極致。在他腳下則碼著一溜空啤酒瓶,看來正是那些瓶中之物伴他度過了前半個夜晚。
當那個預定的時刻到來之後,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先是“嘿嘿嘿”的笑,然後越來越大,終於變成了“哈哈哈”的狂笑。他甚至站起身來手舞足蹈,似乎有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正從他身體中不受控製地噴薄而出。
忽然“嘩啦”一聲脆響,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似的。年輕人嚇了一跳,不過隨即發現那隻不過是腳邊被踢翻的一個啤酒瓶。所以他的笑聲短暫地中斷了一下以後,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宣泄出來。
光笑似乎還不夠過癮,年輕人又撿起地板上其餘的空酒瓶往牆角砸去。“啪!啪!……”屋內連續響起了清脆的爆破聲。
等所有的酒瓶都被砸完之後,年輕人略略平靜了一些。他再次看了眼牆上的掛鍾,時間已經接近零點零五分了。
年輕人似乎也鬧騰累了,他長長地噓了口氣,然後衝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做了個“V”形的手勢。
那吊燈裏藏著一個微型攝像頭,他知道刑警隊長羅飛此刻一定正端坐在監視屏幕的後麵。這一個月來,除了私密的臥室和衛生間,這套房屋裏裏外外的每一個角落都在警方嚴密的監控之下。
現在這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年輕人向著門口走去。他打開厚重的防盜門,門外是漆黑而寂靜的樓道。年輕人幹咳了兩聲,點亮了聲控的樓燈。
在昏暗的燈光中,一個人影迅捷無比地閃了一下。年輕人隻覺得眼前一花,屋門口已經多出了一個男子。
“柳警官,你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年輕人定神看清來人之後,便興奮地說道,“我們也終於可以解放了!”
那個從樓道隱蔽處閃出來的男子正是特警隊員柳鬆,他上下打量著屋內的那個年輕人,這一個月來自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保護著此人的安全,因為對方的名字曾一度出現在Eumenides的死亡通知單上——杜明強。
還沒有從任何一個上了死亡通知單的人能在執行日過去後仍然存活,而杜明強似乎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是的!柳鬆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那個年輕人周身上下完好無損,此刻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酒喝得稍微多了些,精神有些過於亢奮。
柳鬆從腰間摸出了對講機,調節好相關的頻道:“001, 001——003呼叫。”
“請講。”對講機中傳來羅飛的聲音。
柳鬆匯報著現場的情況:“限定時間已過,情況一切正常。”
羅飛在電波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淡淡地吐出三個字來:“收隊吧。”
“是!”柳鬆剛剛要掛斷信號,旁邊的杜明強卻一把將對講機搶了過去:“讓我也說兩句吧!”
柳鬆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杜明強此刻倒也應該向警方表達些謝意,於是便按捺住情緒沒有發作。
“羅隊長嗎?哈哈,我還活著,那個殺手——Eumenides,他根本就沒有出現!”杜明強衝著對講機大聲說道。
“我知道,”羅飛在那頭似乎也笑了笑,“現在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杜明強卻還不願結束對話,他又很刻意地問了一句:“你知道那家夥為什麽沒有來嗎?”
“為什麽?”羅飛完全是應付般地反問道。
“因為他看到了我寫的報道!”杜明強得意揚揚地大笑起來,“那是一篇精彩絕倫的報道!它讓一個傳奇殺手放下了手中的血腥屠刀——除了我杜明強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寫得出來?!”
可惜他無法聽到羅飛對自己的回複與評價,因為柳鬆已經憤然把對講機搶了回去。
“但願你一輩子都能有這麽好的運氣!”柳鬆冷冷地扔下這句話之後,轉身向著電梯間走去。另有兩個隱蔽在暗處的特警此刻也閃現身形,一行人毫無眷意地離開了這個奮鬥了一個月的無聲戰場。
柳鬆他們離去得太過突然,杜明強微微怔在原地,似乎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樓燈定時熄滅,整個樓道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十二月一日上午八點零七分,刑警大隊羈押室外。
羅飛背負著雙手,眼看著看守警員打開了羈押室的鐵門,將幹黑瘦小的陳天譙從屋內提了出來。
過了兩個禮拜的禁閉生活,陳天譙終又見到了自由的天空。他仰起頭看著天空,悠閑地歎了句:“唉,入冬啦,不過這太陽倒是不錯呢。”
“陳天譙。”羅飛迎上前說道,“對於你涉嫌詐騙一事,經過警方偵查,證據不足。現決定不予逮捕。”
“嘿嘿……”陳天譙幹笑了兩聲,聲音陰惻惻的,讓人極不舒服,然後他又得意地說道,“我說過的,你們怎麽把我抓進來,到時候就要怎麽把我放出去。”
羅飛似乎不屑於搭理對方,他隻是衝看管幹警揮了揮手:“帶他去領隨身物品吧。”
陳天譙卻仍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一邊往外走一邊看著笑道:“我永遠也不會蹲大牢的,雖然在你們看來,我做了很多‘壞事’,你知道為什麽嗎?”
羅飛冷冷地回視著他,默然不語。
“因為我從來不犯法!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懂法律!”陳天譙自說自話地給出答案,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過羅飛身邊,揚長而去。
“就這麽放了他嗎?”尹劍一直站在羅飛身旁,此刻他看著陳天譙的背影,忍不住問道。
“不放又能怎樣?難道你能像Eumenides那樣製裁他嗎?”羅飛反問了一句,然後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別想了,趕緊去會議室吧,慕老師他們正等著呢。”
十分鍾後,羅尹二人來到了刑警大隊會議室內。近一個多月來,這裏已成為“四一八”專案組固定的碰麵地點。此時此刻,慕劍雲、曾日華、柳鬆這些核心成員又在這裏齊聚一堂。
羅飛則給大家帶來一個頗為意外的消息:“我宣布:‘四一八’專案組從今天開始暫時解散。”
“什麽?”柳鬆第一個瞪圓了眼睛,“可是Eumenides還沒抓到呢!”
“怎麽抓?”羅飛淡然反問道。
柳鬆搖搖頭,他也拿不出什麽方案來。
“他已經收手了。而我們也沒有任何可供追尋的線索,”羅飛輕歎一聲說道,“我們不知道他的公開身份,不知道他的相貌……這半個多月來,我們的動作都沒有什麽進展,專案組繼續維持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柳鬆忽然又想到什麽:“那個陳天譙呢?我們為什麽不派人盯著他?”
“沒必要了。他已經放過了杜明強,也就不會去找陳天譙——他已經不再是Eumenides了。”
“那這個案子就這樣算了嗎?”尹劍也頗有些不甘心的樣子。
羅飛聳了聳肩膀:“從現在來說,隻能無限期地擱置,除非又有新的‘死亡通知單’出現。”
“恐怕不會再有了……”慕劍雲搖著頭道,“他既然已經放棄了殺手之路,又有什麽理由再回頭呢?”
“這麽說的話,我們就隻能解散了?”曾日華此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樣也好啊,這一個多月可真是累壞了,大家都好好地休息幾天吧!”
眾人麵麵相覷卻又各自無語。Eumenides終止了犯罪,這樣的結局或許不能算完全失敗,但是對同仇敵愾戰鬥了一個多月的專案組來說又的確埋下了太多的遺憾……
第二十八章 宿命
十二月一日晚九點三十七分,綠陽春餐廳。
一曲終了,女孩款款起身,向著台下的聽眾們鞠躬致意。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傾向了餐廳的某個角落。
她知道那個人曾經坐在那裏,但她卻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還會再來。
忽然,女孩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挑了一下,因為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
女孩直起身,有些興奮而又忐忑地等待著什麽。
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餐廳服務生跑上前來,將一束百合花遞到了女孩的手中。
“送花的人在哪裏?”女孩有些急迫地問了一句。
“他沒有進來。”服務生答道。
女孩“哦”了一聲,難掩飾心中的失落。不過服務生接下來的話卻讓她重又笑靨如花。
“他說你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一個小時後,女孩來到那個熟悉的咖啡廳,坐在了那個熟悉的座位上,那個人卻沒有在座位對麵等她。不過她並不擔心,因為她相信那個人說過的話是一定會兌現的。
果然,十分鍾之後,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正向著自己走來。趴在她腳邊的牛牛此刻也歡快地搖起了尾巴。
“你遲到了。”女孩微笑著說道,但語氣中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
“對不起。”年輕人一邊入座,一邊主動表達了歉意,不過他並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在走進咖啡館之前,他必須仔細地將周圍形勢勘查一遍,以確保女孩身後沒有“尾巴”。
“你的事情忙完了嗎?”女孩柔聲問道,她記得對方說過要去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事情沒有結束的時候是無暇來找自己的。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輕輕地答了句:“應該是完了吧。”
女孩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年輕人盯著女孩的笑顏,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同時他又頗有感慨:“本來我以為那件事是很難完成的,我甚至還把你托付給了另外一個人。”
“是嗎?那你可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啊。”女孩假嗔著說道,“不過既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是值得信賴的人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他並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確非常值得信賴。”
女孩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很難理解這樣的關係。不過這對她來說已經並不重要。
“現在呢?”她問那個年輕人,“你準備親自照顧我嗎?”
年輕人點點頭:“我已經在聯係美國的醫生,我會把你帶到國外,治好你的眼睛。”
“真的?”女孩欣喜地歡叫了一聲,隨即卻又鄭重地凝起神色,“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
年輕人想了許久,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隻好用一個很俗的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宿命?”女孩驀地興奮起來,“難道真的是宿命嗎?”
“怎麽了?”年輕人有些驚訝於對方的情緒變化。
女孩略略地歪著腦袋:“我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這確實是有些神奇呢……”
年輕人“嗯”了一聲,依舊困惑。
“是這樣的。”女孩開始詳細地解釋道,“在一個多月之前,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呢。那天我去給父親送葬,在墓地裏我遇見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給了我一件禮物……”
“奇怪的人?”年輕人心中隱隱有了些異樣的感覺,他連忙追問了一句,“怎麽個奇怪法?”
“他聲音很嘶啞,甚至說非常難聽,但卻好像有種神秘的魔力——因為每當他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被他深深地吸引,難以離開。我猜他的長相應該也很特別吧,隻可惜我看不見……你說他是不是有某些奇異的能力呢?”
年輕人的心跳明顯地加速了,他沒有心思去回答女孩的奇思妙想,隻是急著問道:“那他給了你什麽?”
“我也不知道。”女孩俏皮地笑了笑,“因為他不讓我打開,他說這個東西是給你的。”
“給我?可你當時根本就不認識我。”
“奇妙就奇妙在這裏啊。當時那個人告訴我,以後我可能會遇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會對我很親近,但是我又很難捕捉到他……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很像你?”
年輕人的身體感到一陣陣發冷,他勉力控製住自己的聲調,不讓這種感覺體現出來:“那他還說過什麽?”
“他說:‘如果有哪一天這個男人真的願意踏踏實實地陪著你了,你就把這個盒子交給他。’”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從挎包裏摸出一個小盒子,“我這幾天一直帶著這個盒子呢,不過我真的很擔心會再也見不到你。”
年輕人接過了那個盒子,他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把盒蓋打開——那盒子裏躺著一卷小小的磁帶。
“你知道嗎?那個人還讓我轉告你一句話,這句話和你剛才說得很相似呢!”女孩這時又興致勃勃地說道。
“他說了什麽?”
“他說,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可這句話在那年輕人聽來卻是如此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聲音:“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點二十一分,海南省海口市。
這裏是全國最負盛名的養老勝地,風景優美,氣候宜人。
陳天譙非常喜歡這座城市。現在他正坐在熱鬧的露天排檔裏,一邊品嚐著美味的海鮮,一邊享受著溫暖而又清新的海風。
在生活上陳天譙從來不會虧待自己。他覺得人在世間活一遭就是應該吃喝玩樂,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隻有讓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麽道德、情義,全他媽的都是浮雲。
他的人生已經走過了大半,現在他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一個親人,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付出一點點的真情。在他的眼裏隻有利益,完全服務於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錢。錢讓他有資格在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盡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時候還能每天都摟著不同的女人。對此他非常地滿足。
前些天那幾個警察的突然到來曾讓陳天譙吃驚不小,他還以為自己真有什麽證據落在了警方手裏。不過此事最終也還是不了了之,看來警方的調查並沒有獲得什麽實質性的成果。從刑警大隊羈押室走出來的時候,陳天譙幾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勝利者,他戰勝了所有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甚至還戰勝了法律。
他再也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當他回到海口之後,便更加肆意地享受著生活,享受著他從那些失敗者手中攫取到的財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經冷得刺骨,而這裏依然保持著28攝氏度以上的水溫,蝦蟹肥美,螃蟹膏滿黃足。陳天譙吃完最後一隻大螃蟹,一邊抓起餐巾紙擦著嘴,一邊舉起另一隻手高呼了一聲:“埋單!”
一個身材高大的服務生很快來到他的麵前。陳天譙略略瞥了對方一眼,卻見此人留著長發,下巴上一圈絡腮胡子,看不出具體的年紀。
“新來的?”陳天譙打了個飽嗝,“眼生得很啊。”
服務生笑而不答,雙手恭恭敬敬地將一頁賬單紙遞了過來。
陳天譙接過賬單,湊著燈光定睛看時,卻一下子愣住了。
那張白紙上記錄的並不是消費清單,而是寫著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陳天譙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執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麽名堂?”片刻之後,陳天譙把那張白紙憤憤地揉成一團,甩手向著那個服務生丟過去。
紙團正砸在服務生的臉上,但那人卻毫不為意,他甚至還很認真地回答了陳天譙提出的問題。
“我在請您買單。”伴隨著這句話語,服務生的右手迅捷無比地向前探出,在陳天譙的麵前畫出了半個圓圈。而後者隻覺得脖頸處一涼,想要驚懼呼喊時,卻發現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因為他的喉管已被切斷,經過的氣流隻能帶起汙濁的血漿,像噴泉一般往傷口外濺射著。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場景,同時他又聽見那服務生冷冷地說道:“這筆賬,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該結清的。”
十八年前?陳天譙略微想起些什麽,但他的思緒已無法再繼續下去。他所有的感觀正隨著鮮血的噴射而迅速喪失。當他的身體僵硬倒下的時候,甚至還沒來得及產生一絲的悔意。
排檔周圍的客人發現了此桌發生的異常,一場騷動正在急速地醞釀中。而那個服務生則邁開大步,一邊摘掉薄紗手套,一邊向著排檔中心的馬路走去。此時正是人流高峰期,服務生橫切進路中,給交通帶來了一點小小的混亂。
一輛疾馳而來的尼桑車似乎反應不及,車頭直奔服務生腰間撞了過去。後者卻不驚慌,他的左手中指在車頭上輕輕一點,身體已借勢滑出,隨後他三兩步便跑到了馬路對麵,融入到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此時排檔中的人們終於看清命案現場的慘狀,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撕裂這個海濱都市的閑適夜空。
晚十點四十分,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輕人把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浴池中,隻留著腦袋露在外麵。池子裏的水很熱,燙得他的皮膚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過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開似的。
池子裏很清靜,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為在這個時間段來到洗浴中心的人,他們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輕人靜靜地躺著水中,眼前彌漫著一片熱騰騰的蒸汽,這使得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思緒也跟著縹緲起來……
他仿佛聽見了音樂的聲音——優美柔和的小提琴,他曾經深深地陶醉於這樣的音樂,那幾乎要引領著他走向美好天堂的音樂。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小提琴的悠揚樂曲很快就被另一種聲音覆蓋了。
那是來自十八年前的電波,記錄著一段醜陋的曆史,也注定了年輕人此後一生的歸途。當聽到那些電波聲的時候,年輕人的耳膜如割裂般徹痛,而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苦澀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須忘記某些東西,即使這過程再痛苦,他也不能回頭。
因為這就是他的宿命。
年輕人已經在池子泡得足夠久了,先前的燙痛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渾身肌膚的酥癢感覺。於是他便把身體往水麵外探了探,露出大半個脊背來,同時揮手高聲招呼著:“師傅,擦個背!”
“來嘞!”坐在室外條凳上等候的擦背師傅應了一聲,但他卻沒有動彈,而是轉身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個中年男子。後者微微一笑,衝擦背師父豎起大拇指做了個讚許的表示,然後他自己便站起身來,向著浴室內走去。
那男子脫得赤條條的,隻在胯部圍了條大浴巾——這打扮看起來是擦背師傅的同行,不過擦背師傅以前卻從沒有見過他。
擦背師傅覺得那男子是個奇怪的人,因為他一來就很痛快地給了自己一百塊錢,而他的要求卻很有趣:當池子裏的年輕人找人擦背的時候,自己需要及時應聲,但是擦背的活兒卻要交給那男子去幹。
有人願意出錢幫自己幹活兒,天底下哪裏去找這麽好的美事?所以雖然滿腹詫異,擦背師傅還是將對方的要求一口應承下來。
現在他便帶著好奇的目光,眼看著那神秘男子從開水池裏撈起條熱毛巾,然後一步步地向著半浸在浴池中的年輕人走去。
熱氣蒸騰,水霧繚繞。男子終於走到了年輕人的身後,他彎下腰,右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輕人背部,左手則順勢抓起了年輕人的右臂。
擦背師傅搖搖頭,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標準動作應該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對,而對方這樣用左手攥右臂的動作實在是別扭無比。
池子裏的年輕人似乎也感覺到一絲異樣,他微微偏過腦袋正想說些什麽時,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右腕被某個沉重的東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輕人驀地一驚,連忙抬起頭來,透過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鋥亮的手銬已把自己的右手腕和那來人的左手腕牢牢地鎖在了一起。
“羅隊長?”年輕人在愣了片刻後,用詫異的語調報出了來者的名號。
而那假冒擦背師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羅飛,在成功鎖住了對方之後,他的右手迅捷地一抖,將毛巾搭在了兩人手腕相連處,正好能將那副手銬遮擋起來。
“不要有過大的動作,否則隻會提前招來當地的警察。”羅飛一邊輕聲說著,一邊衝門外關注著他們的擦背師傅努了努嘴,然後他扯掉那條大浴巾,自己也走進了池子裏,又道,“我們還有時間聊一聊。”
在最初的驚詫之後,年輕人又迅速恢複了平靜,他甚至還衝著羅飛笑了笑:“這麽巧嗎?羅隊長,你也到這裏來度假?”
羅飛也笑了,他並肩坐在年輕人的身邊,將那副手銬沒入了水中,然後他反問了一句:“我該怎麽稱呼你呢?文成宇,還是杜明強?”
門外擦背的師傅看著這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禁不住更加納悶地搖了搖頭。難道這兩人本就是相識的朋友?那又何必讓自己白掙這一百塊錢呢?這世道可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輕人此刻則側過頭看著羅飛,臉上寫滿了困惑和茫然:“你什麽意思?”
羅飛眯著眼睛看著對方那副故作姿態的樣子,像是在觀賞著一副有趣的畫麵。片刻之後他帶著些苦笑的表情說道:“你確實裝得很像,即使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還是很難看出你就是被警方苦苦追尋的Eumenides。”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已經盯了你整整十天,從十二月一號專案組撤離的時候開始。你覺得還有必要在我麵前隱瞞什麽嗎?”說到這裏,羅飛輕輕地歎了一聲,“我們現在赤條條地坦誠相對,周圍也不會有其他人,請把所有的偽裝都全部撕掉吧。”
這一次年輕人沉默了很久,他看著眼前繚繞的水霧,不知在想些什麽。當他再次轉頭麵對羅飛的時候,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戒備,而他渾身上下的氣質也在瞬間有了根本的變化。
那個倨傲自賞、盲目狂妄的記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目光幽深、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敏銳氣質的冷靜殺手。
羅飛用帶著極端複雜的心情注視著身邊這個人的變化,他很難想象在同一個人身上居然能呈現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難怪這家夥竟敢在專案組的眼皮底下潛伏這麽久——看來他不僅是個頂尖的殺手,更是一個頂尖的演員。
“先告訴我吧——”恢複了本來麵貌的“演員”此刻搖著頭說道,“我的漏洞在哪裏?”
“‘一·一二’血案的偵破。”羅飛亦不需要再隱瞞什麽,“你並沒有竊走檔案館裏的資料,但卻能作出如此精準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聽到警方內部的信息。想到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因為我堅信我身邊的同僚絕不可能出現‘內鬼’,他們隻會在無意識的狀況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時期,能與專案組人員頻繁接觸的外人隻有你一個。”
“嗯,我操之過急了,”年輕人遺憾地仰起頭,“我該更沉穩一些的。”
“不過我並不能確定你具體是通過什麽方法在竊取信息,所以我隻能把專案組暫時解散,隻有這樣才能切斷你的眼線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覺。”羅飛陳述的同時看著那年輕人,目光中帶著些詢問的意思。
年輕人便也坦然告訴對方:“你們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慕劍雲的手機,趁著換手機卡的機會,我在內盒裏裝了一個微型竊聽器。這個竊聽器是手機專用的,可以通過手機電池進行供電。”
原來如此,羅飛點點頭。慕劍雲參與了和“一·一二”案件相關的所有的討論,Eumenides從中獲得的資料甚至超過了警方的檔案記載。對方其實是站在了專案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想到這一層,羅飛禁不住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出了這步險招。”年輕人又解釋道,“當時我急於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線索又被你們牢牢地盯死了,我隻有想辦法借助你們的力量才能繼續查下去。”
是的,潛入專案組內部,把專案組成員作為自己的眼線,這真是一個既安全又省力的兩全之計。而對方能想到這樣的方法,其實也是受到自己的某種提示呢。
“那次我們在網吧交鋒的時候,我故意拋出網絡記者甄如風,想用他來作為你的誘餌。於是你便將計就計,搶先一步殺死了那個記者,同時把警方的視線引誘到自己身上,以那個記者的身份被專案組抓住,借此就打入了警方內部。”羅飛指出了對方最初的謀劃過程。
“哦?”年輕人挑了挑眉頭,“我殺那個記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Eumenides,那你就肯定不是什麽‘甄如風’,因為那個記者對吳寅午的逼問完全不是Eumenides的處事風格,而且Eumenides也不會給自己下一份無法兌現的‘死亡通知單’。想到了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那份通知單上被墨水掩蓋的日期問題——”羅飛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頗為自信地說道,“那應該是十一月一號才對吧?你利用人們的思維定勢搞了個障眼法。當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單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在整個十一月份加強戒備,卻忽略了此前已經過去,但同樣屬於十一月份的那幾個小時。而你正是在那段時間內實施了對‘甄如風’的刺殺。”
年輕人略露出些欣賞的表情:“完全正確。”
於是羅飛又繼續說道:“真正的‘甄如風’死於十一月一日,不過在那天全市並沒有凶殺案發生,所以我就去查找當天的意外死亡記錄。後來我查到了一個醉酒溺斃的男子,他的名字叫作童木林。在清查了他的經濟往來和網絡資料之後,我確信他才是那個無良的網絡記者‘甄如風’。當然這些調查我都是讓下屬分局刑警隊秘密進行的,所以你雖然對專案組進行了竊聽,但對這些行動卻一無所知。”
“你非常謹慎,而且也很有必要。”杜明強有些黯然地翻了翻眼睛,“童木林身上的確有很多線索,因為我殺他的時候實在太匆忙了——當時你們也正在全力尋找那個記者,我必須盡快完成頂替。所以我不可能清理掉童木林的所有信息,我隻是提取了一些最關鍵的信息,用於偽裝自己的身份。”
“就這樣進入專案組的核心區域,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就那麽自信?警方不會看穿你的把戲?要知道,隻要我們找到了童木林,你的真實身份就會暴露無遺的。”
“是的。”年輕人淡淡地回複道,“但你們並不會想到要去找童木林。如果我不是在逼出丁科的過程中著急了一些,恐怕你現在也沒有懷疑到我吧?”
羅飛並不否認這一點:“嗯,你的確騙過了我。事實上,後來我對你產生懷疑還是得益於另一個人的提醒。”
“誰?”年輕人提問的同時已經想到了答案,“丁科?!”
羅飛點點頭。
年輕人“嘿”了一聲,無奈而又釋然:“我在招惹他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我又不得不逼他出來——因為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弄清楚。”
羅飛很理解對方的話。如教父一般的恩師卻是射殺自己生父的槍手,誰能容忍心中藏有如此巨大的問號呢?即使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也一定要把這樣的謎團徹底解開!
“找到了真正的‘甄如風’之後,我便更加確定你就是Eumenides。”羅飛又一次看向年輕人。後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認自己的這個身份。
羅飛又道:“不過我還有兩個問題現在也沒有搞明白。”
年輕人默然看著羅飛,等待著對方的詳述。
“首先是關於你的行動限製。你把自己交給警方,我們必然會對你進行二十四小時的守護,難道你已做好準備,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不進行任何自由的行動嗎?”
“當然不能那麽絕對,我是準備好後路的。你如果仔細搜查過我的臥室就會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羅飛隱隱猜到了什麽。
年輕人點點頭:“我把隔壁的一居室也租下了。我的臥室裏有個排風扇,從排風通道可以爬往隔壁的房間。如果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出去處理,我就會喬裝打扮一番,然後從隔壁的那套房屋進出。當然,我肯定會選擇柳鬆在客廳熟睡的時候去做這樣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時間不會太久。”
羅飛“哦”了一聲,這樣倒也說得通。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見識過對方喬裝改扮的本領,不過有一點還是令人生疑。
“外圍的便衣呢,他們對你的進出難道沒有任何疑心嗎?”
“我會避開他們的。”年輕人聳了聳肩膀,“你忘了嗎?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認了個遍。”
是的!羅飛恍然想起,在警方對杜明強進行看護的第一天晚上,後者就刻意挑起了與交通肇事者常凱之間的一場爭端,表麵上看起來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給自己出一口氣,真實的目的卻是要認清警方布置的所有便衣。
確實是出色的謀劃,大膽而又細致。羅飛暗暗讚歎,但這種情緒並未在臉上表現出來。隨後他又皺起眉頭道:“另外一個問題則是最讓我困惑的——就是關於你的身份。很顯然你並不叫杜明強,但是我不止一次核查過你的證件資料,卻沒有從中發現任何問題。你是通過什麽方式把一個偽造的身份弄得如此逼真?”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那並不是偽造的身份,那是真實的。”
羅飛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實的姓名明明叫作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杜明強。我還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現在並不想告訴你。”杜明強鄭重地說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名字後麵的每一個身份,都是真實有效的。”
羅飛搖搖頭,似乎愈發地難以理解。
年輕人便開始詳細地解釋這個問題:“從我十四歲的時候開始,老師便帶著我走遍全國的各個省份。我們在街頭尋找那些脫離家庭管教、十八歲左右的社會浪蕩少年,並選擇其中條件合適的少年悄悄地處理掉,然後由我到對方家中盜取戶口本,並頂替這個少年去辦理身份證件,這樣我就獲得了他的身份——完全合法的身份。類似的身份我有十好幾個,分布在各個不同的省市,而年齡的跨度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城市鄉村,應有盡有,足以應付我日後的行動所需。”
羅飛聽得心中一陣陣地發冷。十好幾個這樣的身份,也就意味著十好幾個少年早已在無聲無息中命喪黃泉。
“條件合適?怎麽樣叫作條件合適?”他用低沉的聲音追問道。
“從未留下過任何社會記錄,與家庭其他成員的聯係越少越好,如果父母雙亡,那就最合適不過——比如說我現在用的杜明強這個身份,即使你知道我是假冒的,你也無法找到任何證據。”說到這裏,年輕人似乎看出羅飛心中的憤懣,便又特意補充道,“那些家夥雖然年紀不大,但每一個人都惡行累累,即便留在世上,也隻能淪為社會的禍害。”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對方的邏輯,而那邏輯正是他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根源。
不過羅飛又借此想通了另一個問題:“難怪我們無法排查到你的受訓記錄,因為你有那麽多的合法身份……”
“是的。”年輕人坦然承認,“我在不同的地點用不同的身份進行不同的訓練。你們要從資料庫中找到一個和我相吻合的人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由十多個不同的‘人’組成,而每一個單一的‘我’都毫無特別之處。”
“你們準備了整整十八年,為了一個殺人的計劃。”羅飛黯然感慨道,“難怪這個計劃會如此地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準備,包括資金、技能和心理準備。”
羅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不過他對其中的一個詞倒很有興趣:“說說資金吧,你們是怎麽解決的?”袁誌邦已經完全喪失了生活能力,他該如何去籌措Eumenides成長、培訓以及日後行動所需要的大筆資金?
“這也太簡單了吧?”年輕人似乎很奇怪羅飛怎麽會問出這樣無聊的問題來,他打了個比方,“比如我今天殺了陳天譙,如果不是被你銬住,那明天我的某個銀行賬戶上便又會多出數百萬元的資產。”
羅飛自嘲地笑笑,責怪自己怎麽會忘記對方行事的邏輯:在Eumenides的眼裏,任何“惡人”的財富都是理應被無償剝奪的。
“好了,我已經回答了夠多的問題。”年輕人此刻認真地看著羅飛的眼睛,“我希望你接下來也能坦誠地回答我心中的一些疑問。”
羅飛亦回視著對方,同樣認真地點了點頭。
年輕人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既然丁震死後你就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你為什麽沒有抓我?”
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因為我缺少足夠的證據,而你卻有著無懈可擊的身份證明——同時我也不指望能通過審訊從你口中得到些什麽。”
“那你後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我設局嗎?為了獲得你想要的證據?”
這次羅飛猶豫了一下,然後反問道:“你指哪些?”
“那次開會的時候,你把錄音帶和‘一三○’案件的資料交給我,你還對你的組員們說,希望通過心理引導中止Eumenides的殺戮——即使會因此而失去抓捕Eumenides的機會。”
“這些都是我真實的態度,我希望你能夠就此收手。”羅飛先是確鑿無疑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又稍微轉變了口氣,“但是我知道,通過‘杜明強’的生死來判斷你的選擇是毫無意義的,真正的生死標準應該落在陳天譙的身上。所以十一月份後來的等待確實是在做戲,真正的戰鬥從十二月一號才開始。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暗中盯著你了。”
“嘿。”年輕人幹笑了一聲,“你盯梢的技術很好,我一點都沒有發現……”
羅飛自信地笑了笑,又繼續說道:“我跟蹤你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你去找了那個女孩。當時我以為這案子真的結束了……”
年輕人聽到這裏時便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隱藏住心中的某些情感。
“可第二天我就發現你又開始悄悄地追蹤陳天譙,從A市一直追到了海口。我跟隨著你的腳步,心中很難說出是什麽樣的滋味。我知道我終於可以抓住Eumenides,可這並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羅飛情真意切地諄諄說道,最後他重重地長歎了一聲,“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要做出那樣的選擇?”
年輕人仍然閉著眼睛,口中再次漫起苦澀的滋味,然後他反問道:“你又為什麽要將錄音帶最後的內容抹去?”
羅飛轉過頭來,愕然愣了片刻後才道:“你聽到了最後的內容?”
年輕人苦笑著點點頭:“老師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當他發現我偷偷去看那女孩演出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我今後的路程。所以他讓那女孩把完整的錄音帶交給我——就在你第一天跟蹤我的那個晚上。”
羅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胸口像窒息一般難受。他千籌萬劃,卻疏漏了這個重要的關節: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案,袁誌邦顯然是有能力複製現場錄音的。而他既然料到警方會對文成宇展開心理攻勢,又怎會忘掉把錄音中的真相展示給那個孩子?
“你沒有必要問我為什麽會做那樣的選擇。”此時年輕人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轉頭看著羅飛,幽幽地說道,“你既然要抹去最後的真相,說明你非常清楚,我在那真相麵前根本無從選擇,對嗎?”
羅飛舔了舔嘴唇,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他的確抹去了錄音中最後的一段真相,這是他和丁科共同的主意,因為他們都知道,那真相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羅飛與那年輕人相視無語,而錄音中那段被抹去的部分此刻仿佛又在他們的耳邊重新響起——
……
首先是孩子那聲歡快的呼喊:“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在幾秒鍾的寂靜過後,文紅兵沉著聲音說道:“會買的……我一會兒就給你買。”
“你爸爸騙你的,他根本沒有錢!他買不起生日蛋糕——”一個尖厲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文紅兵的話,“你永遠也吃不到生日蛋糕。”
孩子失望的哭聲伴隨著這尖厲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
文紅兵的怒火被瞬間點燃了,他的情緒再也無法控製。於是斥罵、廝打,夾雜著袁誌邦焦急而又無奈的勸阻聲,亂亂地響成了一片。
“砰!”槍聲響起,結束了這混亂的一幕。然後便是袁誌邦的怒斥聲:“你有病嗎?你刺激他幹什麽?!你看不見他身上綁著炸彈?!”
“怕什麽?”被斥責的人卻在陰惻惻地笑著,“一個假炸彈而已!”
“你說什麽?!”袁誌邦的聲音極度地駭異。
隨後便是丁科等人湧進現場的聲音,至此那段錄音才真正結束。
……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年輕人終於又再次開口:“沒有糾纏成一團的因果,沒有無奈,也沒有茫然。一切都非常清晰,清晰得讓我顫抖——因為那根本就是刻骨的仇恨,任何人都不得不報的仇恨。”
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即使是他這樣開明的人此刻也不知該怎樣去勸慰對方,因為那事實的真相確實和難辨因果的無奈毫無關係。袁誌邦、文紅兵,包括那個想吃蛋糕的孩子,他們都根本不用為那悲劇性的結局負責,所有的責任都如此清晰地指向唯一的始作俑者——陳天譙。
陳天譙早就知道文紅兵攜帶的是一枚假炸彈,也許從文紅兵闖入他家中的最初時刻便已知曉。但他卻在一直配合著文紅兵的演出,因為他還有更深的目的。
袁誌邦對文紅兵的勸慰險些破壞了陳天譙的計劃,好在那個孩子的一句童言讓他看到了轉機。於是他開始用卑劣的語言去刺激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他知道對方一定會因此而變得癲狂。
陳天譙成功了,袁誌邦準確射出的那顆子彈給他的計劃畫上了完美的句號。追債者死在了他的麵前,以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筆無人追討的財產。
袁誌邦和那個孩子都隻是他在實施這個邪惡計劃時用到的工具而已。
袁誌邦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可他卻對陳天譙毫無辦法。因為從法律上來說那個家夥並沒有任何的罪責。
原本應該伸張正義的子彈卻淪為了惡行實施時的道具。這個變化在十八年前擊碎了袁誌邦身為警察的信仰,他不再信奉任何規則,他從此隻相信自己,立誓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改造這個世界中存在的邪惡。
而十八年後的文成宇亦無法逃避自己宿命般的責任。因為他的生父是死於一場徹頭徹尾的謀殺,無比邪惡卻又絕對“合法”的謀殺。
“當我聽完那卷錄音帶之後,我才徹底領悟到Eumenides存在的意義。而成為Eumenides,亦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成為我無法逃避的宿命。”年輕人此刻又繼續說道,“我要感謝老師,是他把陳天譙留給了我,作為我彷徨時指路的明燈。”
羅飛心中一動:是的。袁誌邦一直掌握著陳天譙的去向卻又一直沒有動手,這樣看來後者的確是袁誌邦特意留給文成宇的指路人。他心中同時又湧起一股悲涼的無奈感覺,自己一度認為可以將文成宇拉離袁誌邦控製的陣營,可誰知袁誌邦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自己終究隻是一條陪著Eumenides成長的鯰魚。
不過不管怎樣,這條鯰魚總算是捕到了自己的獵物。想到這一層,羅飛的心態便略略輕鬆了一些,雖然這種輕鬆中難免會帶著無盡的遺憾。
該說的話似乎都已說完,又相對沉默了良久之後,羅飛長長地吸了口氣:“也許我該通知當地的警察過來了。”
“你沒有帶自己的人嗎?”年輕人問道。
羅飛搖搖頭:“之前我就說過了,我不確定你是從誰身上獲得了警方的消息,所以我解散了專案組,一個人跟著你來到海口。當地的警方我也一直沒有動用,因為我覺得在你這樣的對手麵前,還是我自己行動更加放心一些。”
“你的決定非常明智,”年輕人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如果你布置了其他的人馬,那一定會被我發現的。可我確實沒想到你居然會是獨自一人。”
羅飛品出了對方話語中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慨。是的,這是高手之間的頂尖對決,其他角色的加入隻會讓這樣的對決變得庸俗而乏味。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假設,如果一直以來警方就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話,那形勢會不會更早出現轉機?
這種想法或許有些獨斷和自大,與其說是在自詡,不如說是天蠍座強大的個人控製欲又在作怪吧?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初不是慕劍雲落入袁誌邦的圈套,可能Eumenides在刺殺鄧驊的時候就已經被羅飛擒獲了呢。
羅飛對Eumenides則這樣分析自己單獨行動的效果:“以前警方雖然力量壯大,但我們在明處、你在暗處,這一明一暗造就了你的優勢。而我查清了你的身份之後,主動解散專案組,使得我們之間的明暗發生了逆轉——這就是我現在能把你銬在這裏最根本的原因吧?”
年輕人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他又轉了話鋒說道:“——不過你一個人的力量畢竟單薄,難怪你沒有在我殺死陳天譙的現場抓我。”
“是的。我必須單獨行動才能瞞過你的眼睛,但想要抓住你就很難了,所以我隻有等待一個絕對的機會。就像現在這樣——”羅飛晃了晃自己的左手腕,“當我們赤裸裸地銬在一起的時候,誰也不可能再耍出任何花樣。”
年輕人笑了笑,似乎是在讚歎於羅飛的嚴密和謹慎,又像是在感慨於自己的大意和無奈。
羅飛此刻則露出些猶豫的神色,似乎還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在這番赤裸的境地下,他又確實沒有必要隱瞞些什麽。最終他還是把這些深藏在心底的話語拋了出來:“其實我一直一個人行動,除了怕驚動你之外,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哦?”年輕人好奇地看著對方。
“我也聽過那卷錄音帶,”羅飛鄭重其事地說道,“我覺得陳天譙‘故意殺人’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
“你在放任我的行為?你希望我能夠殺死陳天譙?”年輕人的眼角微微地彎起。
羅飛沒有回答,表達出一種默認的態度。片刻後他又“嘿”地苦笑了一聲,說道:“也許袁誌邦至少有一句話是正確的:我們都有著相同的目的,但我們又處於截然不同的生死陣營。”
年輕人也釋然一笑,似乎非常認同羅飛的描述。同時他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必須弄明白。
“既然你沒有在現場抓住我,你現在又想用什麽樣的證據來指控我這個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呢?”他看著對方專注地問道。
“想從你身上得到證據的確很難。”羅飛躊躇著說道,“你坐飛機前往海口的時候,我不敢和你乘坐同一趟航班,所以暫時失去了你的蹤跡。不過我並不著急,一下飛機我就盯著了陳天譙——我知道你必然會來找他的。今天晚上,陳天譙來到大排檔之後,我看到你的身影——雖然你當時進行了喬裝打扮,戴了假發和胡須,看不清具體的麵容,但我還是從身形動作判斷出那個人就是你。你到大排檔之後假冒服務生對陳天譙實施了刺殺。當時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期,你完成殺戮後,很快就潛入人流,並沿著計劃好的路線逃遁無蹤。你的動作非常快,我甚至無法跟上你。等我再次在街頭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去掉了偽裝,恢複了本來的裝扮,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換掉了。”
年輕人似乎越聽越有興趣,他歪著腦袋再次問道:“既然如此的話,證據在哪裏?”
“沒有證據我是不會抓你的。”羅飛自信地笑了笑,“我拍到了一張照片。”
“殺人現場的照片嗎?你怎麽證明那個長發披肩、遮住半個臉龐,然後又滿臉大胡子的人就是我?”
羅飛盯著年輕人看了片刻,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逃上馬路的時候,一邊跑一邊摘掉了作案時戴的手套?這個時候正好有一輛尼桑轎車開過來,差一點兒撞到了你。你靈巧地躲開了,但同時你的一隻手卻下意識地在那輛轎車的前蓋上撐了一下。”
“是的。”年輕人沉吟著點了點頭,“我記得我用了中指,我用指尖撐住了尼桑車的前蓋。”
羅飛又道:“我在高處拍到了這個瞬間的照片,那張照片能清晰地顯示出你的手指觸摸轎車的位置。”
年輕人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那你一定已經提取到了那個指紋,對嗎?”他淡淡地問道,但目光卻有些沉凝,似乎正在竭力思考著什麽。
“不錯。”羅飛並不避諱將自己的底牌亮給對方,“有了這個指紋,有了你觸摸汽車的照片,再加上司機和現場目擊者的證詞,我想這已足夠組成一條牢不可破的證據鏈。”
的確,如果這樣的證據還不夠充分的話,那世界上所有的凶犯都可以逍遙法外了。
不過年輕人此刻卻偏偏還能笑得出來。
“羅隊長,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用的是哪隻手?”他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羅飛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個問題會有什麽意義,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回答說:“我可以非常確定地說,是左手。”
“那你真不應該隻把我的右手銬起來。”年輕人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左手。然後就在羅飛的眼皮底下,他把中指最前端的關節送到了自己嘴裏,牙關發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幹什麽!”羅飛心中一沉,想要去阻止時卻哪裏還來得及?鮮血從年輕人的嘴角裏流淌出來,而當他的左手離開嘴邊的時候,那根手指的前端關節已經消失無蹤,當然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能夠坐實他凶手身份的那個指紋。
羅飛呆呆地愣住,眼看著鮮血從年輕人的斷指中不斷湧出,如密集的雨點般落在水池裏,頃刻間便染紅了一大片。
年輕人卻像渾然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他將那節指尖咽進肚子裏的時候,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的名字叫杜明強,我隻是一個網絡記者。童木林是我的同事,我們共用一個網絡賬號‘甄如風’。我的確通過某種方法進入了專案組內部,並且在組員手機裏安裝了竊聽器,可這麽做都是為了滿足我的職業需求,因為我是一個記者,我需要刺探那些最隱蔽的秘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又變成了那種得意揚揚、目空一切的倨傲狀態,然後他大聲地宣布,“而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記者!”
羅飛無奈地看著對方,他想要苦笑,可卻連一丁點兒的笑容也擠不出來。因為他知道對方此刻所說的全都是謊言,而自己卻已失去了揭穿這些謊言的最關鍵的證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