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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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中一直未曾開口的那人卻站起來,快步走出長亭,看著他遠去的身影。
風又起,落塵再起,雲海藍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塵之中。
那人負手立在風塵中,久久不語。
此人身形修長,劍眉朗目,唇上留八字須,氣度雍容。雖已年近不惑,看來依舊風度翩翩,年青時又不知是何等風采?
帳中那人也走出長亭,來到他的身邊。
先出亭者問道:“長空,你看這孩子如何?”
那叫長空的人斟酌了下答道:“大殿下待人接物甚有法度,更難得的是有一顆從容勇敢的心。”
那人大笑道:“說得好,從容勇敢,方可做大事。這才是我們雲海家的良材。”
“不過……”長空猶豫了下,又道:“江湖氣還是太重了些。”
那人歎道:“江湖,難道不曾是你我向往的地方麽?我小時聽母後講起江湖中的事情,常想長大後一定要象母後年輕時一樣,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可惜我囿於身份,隻能終日居於朝堂。闖一下江湖,才知世間疾苦,人情冷暖。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養出來的多是不肖子。嗯 ,滄雲長鯨這老東西總算沒有把我的兒子養廢。”
長空又道:“方才王上為何不與大殿下相見?”
原來那人就是當世雲王雲海攬星。那個叫做長空的人便是雲國炙手可熱的紫衣衛王使雲海長空。他是雲王的堂弟。這人麵目如富家翁,卻統馭一萬紫衣衛,權柄極大。
雲王幽幽道:“閑暇之餘,我常思念這孩子。我曾經想象過多種父子相見的場麵,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當真正麵對他,麵對那雙酷肖他母親的雙目時,我突然覺得自已還沒有信心讓他叫我一聲父親。”
雲海長空道:“大殿下終有一天會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雲王沉默片刻,一聲長歎:“這孩子對我誤會頗深,你方才沒有聽到麽,在他的心目中,我已是個死人。若要父子相認,其中隻怕要費些周折。我們已出來好幾日了,該回去了。收拾下,準備回程。”
他負手亭外,抬首看天,黃雲蔽日,秋風萬裏,袍袖飄飄的他喃喃道:“雲京也要起風了。三家分雲,嗬嗬,打得好算盤,也不怕被風國人活吞了,真以為我是聾子瞎子。”
他走上馬車,雲海長空卻上了前麵禦者的位置,執鞭馭馬。
那四個藍衣劍士躍上龍馬,兩前兩後,拱衛在馬車前後。
雲王在車內一聲令下:“回京!”
眾人揮鞭,龍馬奮蹄,一路煙塵中,車隊向南疾馳。
此地距雲京區區三百裏路程,龍馬腳力又非尋常馬匹可比,三個時辰便可到達。
車隊到達鳳鳴驛時,不過申時,雲王卻下令在此駐蹕。
鳳鳴驛離京尚有二十裏,因地處鳳鳴山下而得名。
侍從向驛丞出示了紫衣衛令牌,驛丞雖然不知車內是何貴人,卻不敢怠慢凶名赫赫的紫衣衛,好生侍侯著一行人在風鳴驛住下。
翌日寅時,雲王便起床沐浴,卯時便在雲海長空的護衛下拎著香蠟紙燭去往西山。
此時天光微亮,遍地黃葉,一山秋霜。
山勢倒也不陡峭,一行人拾階而上,兩刻鍾即到山頂。
山頂有一片楓樹林,楓葉正紅。楓林中有幾座尋常樣式的墳墓,想是附近百姓的親人所葬之地。
雲王示意眾人停步,獨處一人拎著祭品走到中間一座墓前。
墓前有碑,碑上有字:愛妻娟子之墓。
一片楓葉在秋風中緩緩飄落在石碑之頂,紅紅的葉子上秋露如珠。
雲王注視著陽光照耀之下晶瑩剔透的露珠,想起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
他蹲在碑前,點上香燭紙錢,口中低語:“牟娟,我今天見到了我們的兒子。他已經十八了,他的個子已經比我高了。他很好,有一雙極象你的眼睛。我知道你會怪我這些年把他一個人放在外麵,但是你要明白我的苦衷。這些年朝中政局波詭雲譎,宮中的人魚龍混雜,否則你,你當年也不會枉死。澄兒在滄雲門其實比在宮中安全,況且他是要繼承我朝大統的人,怎能不知民間疾苦?他現在要去往風國為質,我知道你又會怪我狠心。但這是情勢所逼,他身為大雲未來的大王,責無旁貸。你不必過分擔心澄兒的安全,隻要兩國不起戰事,風人不會把他怎樣。就算萬一有變,滄雲門也一定有辦法護得他周全。風人答應過我的,他在風國的待遇同本國太子,而且隻要他通過通宵學宮的測試,就可以進入學宮求學。我們的兒子很厲害,他一定會通過學宮的測試的。這些年我暗中調查,當年害死你的人我已除掉了不少,還有些人我還要費些時日。我一定會把這些狗賊殺個幹淨,澄兒繼位時,我一定會交給他一個穩定強大的雲國。隻是他對我有些誤會……”
他在碑前與亡妻低訴衷腸,不覺辰時已過。
他立起身來,負手遠眺,天高雲淡,淡雲之下有一座城市,那是雲京。
雲王低頭撫摸著墓碑說:“我走了,我必須回到那裏。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那裏,覺得那是一座牢籠,其實我也不喜歡。不過我是雲海家的人,必須背負這與生俱來的責任。明年再來看你。”
他和從人轉身下山,墓前隻留下一堆紙灰依舊散發著青煙。
秋風起,紅楓林落葉蕭蕭,紙灰隨風飄散。
不覺已是午時,秋陽高照,紅楓林愈加炫麗多彩。
有人踩著一地美麗的紅楓葉來到了墓地,那是六個粗壯的婦人簇擁著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女子。
這中年女子揮手示意那些婦人停留在墓地邊,獨自一人拎著香蠟紙燭來到雲王來過的那座墓前。
她梳高髻,烏發中的插著一支銀釵,雖身著素衣,但依舊難掩雍容華貴之氣。
這女子在墓前點燃香燭,又在那餘燼處點上紙錢。
香煙嫋嫋中,那女子將俏麗的臉龐貼在碑前,喃喃道:“牟姐姐,今天天是你的忌日,我知道,他今天一定來看過你。
你莫要怪我,直至今天才來看你。我一直奇怪,他從來不曾在你的陵寢前祭拜過你,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他其實把你葬在這裏,陵寢裏葬的不過是你的一副衣冠。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一切。
我真羨慕你,就算死了,也能一人獨占他的寵愛。
你可知道,在他十六歲行冠禮時,人群中觀禮的我就被他的風采所傾倒。我千方百計地接近他,憧憬著能有一天成為他的新娘。人們都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知道象他這樣的身份不可能隻有一個女人,我隻想做那第一個。可是他第一個迎娶的卻是你。我以為這不過是一樁政治婚姻,他隻不過是身不由已;我以為你們不會有真正的感情。就算我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我還是有機會成為他真正愛的那個人。然而他和你卻一見鍾情。我不明白,你哪點比我好?才情,容貌,家世,我哪樣不如你?後來,為了籠絡我的家族,他後來迎娶了我。我以為他會跟寵愛你一樣寵愛我,甚至更甚,可是他的眼中隻有你,當你和他在卿卿我我時,你知道我多麽希望他擁在懷裏的是我。終於有一天,你懷孕了,我暗中竊喜,以為可以趁著你身子不靈便時奪得你的寵愛。我錯了,即使你腰粗如桶,他對你的寵愛有增無減。後來你生產時難產而死,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很心痛,心如油煎,在那時我想為什麽死的不是我這個多餘的人?那樣他就不會如此痛苦。你去後,我為了得到他的歡心,我細心揣摩你的一顰一笑,舉動行止,悉心模仿。我曾經以為自已成功了,他似乎接受了我。
我也替他生了兒子,以為可以憑借兒子替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我錯了,他雖然對我的兒子更親近,卻隻是因為不願你的兒子因他的親近受到傷害。
我知道,這麽年來在他心中,我隻是你的替代品。
他讓你的兒子去風國為質,是為了讓他更有資格將來繼承王位。我對此並不忌恨,什麽王位我並不在乎,我隻在乎他。我相信你的兒子一定會和你一樣善良,他繼位後一定會善待他的弟弟。
我瘋狂地忌妒你,因為隻有你真正得到了他的心。我卻不恨你,因為你從來沒有和我爭過。我隻想知道,如何才能象你一樣真正走進他的心裏……”
她此刻抱著石碑泣不成聲,哭得梨花帶雨。
那些壯婦看著痛哭的王後,麵麵相覷。有一壯婦道:“從未看到娘娘如此失態。不知墓中葬的是娘娘的哪個親人,娘娘對她如此情深。”
其中一個知情的年長些的壯婦幽幽道:“那是個值得懷念的人,所有的人在她的眼中都是平等的。”
她的眼角不覺有淚,似乎看到了那個眼神清澈如水的女子,站在秋葉飄零的楓林中,拈著一片紅葉恬然微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