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雪中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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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枕舟正顯擺時,他的身子被那人再次用力摁在了雪裏。
並不是因為先前鬥嘴的私人恩怨,而是前方百丈處,的確有小小的黑點在活動。
李枕舟將眼睛眯成一條縫,發現那幾個黑點皆是身著布甲的軍士,隻是根據顏色差異,他們與己方並不是一路人。
“是探路的斥候?”李枕舟小聲問道。
那人點點頭,“看起來應該是,md,慶國蠻子還真是謹慎。”
不過既然有斥候來探路,那便說明此前的情報無誤。
慶國的一支主力部隊真要從此處道路撤退。
所有人大氣兒都不敢出,相離最近時,甚至能依稀聽到對麵斥候的談話內容。
好在他們並沒有進行掘地三尺仔細的搜查。
李枕舟唏噓不已。
涼國建國初時,邊軍正值久經沙場的鼎盛日子,素以嚴苛的組織性與紀律性聞名天下。
不說別的,就同這般在零下二十來度的大冷天,數百軍卒在雪地中一潛伏便是整日整夜。
靠的,可不光是上頭的一句令行禁止與賞罰分明。
而是他們心中真的有一腔豪邁氣概,為守護自己腳下所踏的這片土地,甘願拋頭顱,灑熱血。
至於趴在最前頭的那個漢子,雖然因為背對,李枕舟無法看清其正臉。
然從其身上所有的一種若有若無的玄妙波動,還是能讓李枕舟認定,那是黑蚺無疑。
……
“咱們要在這兒趴到什麽時候啊。”李枕舟蜷縮著身子,冷的直哆嗦問道。
那叫吳大海的漢子不停往全是皸裂的雙手哈著熱氣,說道。
“按常理說,斥候探路後,再過個把時辰,慶國部隊就會過來。”
“等他們大部隊完全進到咱們軍團的口袋陣裏,後頭就會有響箭示意,到時候咱們便從旁擊之。”
“反正一句話,有響箭,就出動,沒響箭,就釘在這兒,嘶嘶”
話未說完,吳大海便因手上凍瘡發作痛的齜牙咧嘴,一個勁的倒吸涼氣。
李枕舟未曾想到,連一個沒品沒銜的小兵,都會有如此覺悟。
“嘿嘿,等打完這場仗,我就要回老家娶親了,村裏的小芳還等著我拿轎子迎她呢。”吳大海嘿嘿傻笑,說到心上人,臉上滿是盛不下的幸福光彩。
李枕舟其實想說大戰前別說這種晦氣話,瞎立flag不會有好下場的。
但也隻是在心裏說說,因為惡劣的天氣已經開始消磨掉他的意誌力。
荒原上的強風裹挾著地上的冰雪與沙礫,如同鋒利的刀子,刮在人臉上。
寒意也早打透了身上那層薄薄的棉服,像針一樣紮進了骨髓的最深處。
這種真實無比的感覺,甚至欺騙過了李枕舟的大腦感知神經,真切的反應在肉體上。
他很懷疑,若在此處待上幾天幾夜,說不定真的會凍死在這片荒原上。
李枕舟暗暗運起體內真元想做抵抗,然而杯水車薪,很快便因消耗巨大而作罷。
倒是這支小部隊,在如此惡劣條件下,居然沒有崩潰。
他們近乎全程保持緘默,臥於雪上,頂多因肉體上的疼痛偶爾悶哼一聲。
李枕舟隨口對吳大海問道,“吳哥,說說你為什麽要來參加邊軍唄。”
憨直的吳大海想了想,張開幹裂的嘴唇,說出心中最樸素的想法。
“我沒想那麽多。”
“就是咱家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沒啥本事和盼頭,村裏窮人的命比草還賤,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你知道嗎,村裏的半大孩子不過餓極偷了村長家裏一個雞蛋,就被綁在樹上用鞭子抽的鮮血淋漓,沒了半條命啊。”
“可是忽然有一天,天亮了,從東麵來了一群人,他們給你分了農具,分了地,還免了收到兩百年後的苛捐雜稅。”
“村裏曾經草菅人命的鄉紳與墨吏被人吊在樹上,苦了這麽多年,黑了這麽多年,嘿,真是tnd解氣。”
談起以前的苦日子,吳大海眼眶發紅,隻是說到後來天亮了,又吐沫橫飛,煞是激動的模樣,差點跳起來。
“可總有那麽一幫兔崽子不想讓你過安生日子。”
吳大海猛的話鋒一轉,惡狠狠的樣子,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那幫慶國狗東西,不僅想占你的地,搶你的錢,還要把你再當牲口使喚,你說,咱們該怎麽做。”
李枕舟笑了笑,感同身受道,“當然是跟他們狗日的拚了。”
“沒錯。”吳大海將自己並不雄壯的胸膛錘的啪啪直響,咧嘴笑道。
“所以,我要是不來,難道讓村裏的老少婦孺來?那還是爺們幹的事兒嗎?”
“想壞了咱的好日子,他就得先從我吳大海的身子上跨過去。”
說著,累了的吳大海從懷裏掏出兩個一直用體溫暖著的疙瘩。
“來,吃土豆不。”
“你吃吧,我不餓。”李枕舟搖頭拒絕,因為他能看出來這點東西還不夠吳大海塞牙縫。
趴在雪裏要消耗的熱量,會比平日田裏農忙時大上幾倍。
“嘿嘿。”吳大海也不矯情,樂嗬嗬啃著硌牙的土豆,和著雪咽了下去。
這個純樸的莊稼漢講不出多少大道理,他唯一知道的,便是現在他受的苦,都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讓他們的子孫後代不再吃他們的苦。
隻是老天爺似乎並沒有一顆悲憫之心。
凜冽的西北風冒了煙一樣愈發強勁,不停肆虐侵蝕著這裏的每一寸土地,以至於每個人的眉毛,胡須上都掛著一層厚厚的霜。
預想中的慶國軍隊並沒有到來,天地不再清楚分成白日與黑夜,而是成了深厚的一抹灰。
李枕舟身體已經麻木的沒有知覺。
他甚至分不清時間,不知自己與眾人在雪裏潛伏了多久,或許是一瞬,一個時辰,一天,又或是一個月。
後方的友鄰部隊好歹藏在山裏,還有個擋風的地方。
隻有作為先鋒部隊的他們,身在最險處,避無可避。
吳大海已經嚴重失溫,麵無血色,氣息虛弱。
雪地裏有輕微的磨擦踩踏聲音,李枕舟費力的抬眼望去,原來是黑蚺在檢查隊伍裏每一位士兵的狀況。
每檢查一人,黑蚺都會晃他一下。
有人會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做出反應,而有些,連回應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不知是生是死。
“大人。”見黑蚺過來,吳大海微弱的應了一聲,做出回應。
黑蚺張了張嘴,好似有萬千話語,可最後出口的,隻是那一句,“還撐得住嗎?”
吳大海張開寸寸開裂的嘴唇,艱難笑道。
“能,上頭說了,不見響箭,寸步不移,我不會丟咱們黑字營的臉。”
“好樣的。”這個七尺高的男兒眼眶中有滾滾晶瑩。
他想要握一握吳大海的右手,給予他一些力量與安慰,但那隻手已經壞死多時,仿佛一碰觸就會斷掉。
他想換另一隻手,可那隻手同樣如此。
最後的最後,黑蚺隻是低著頭,不敢讓兄弟們看到他的滿臉淚水。
天上飄下了鵝毛大的雪,這一刻,寒冷將天上的水和地上的人心都凍成了冰。
又一陣寒風吹開,連李枕舟都恍惚的差點失去意識。
……
“大人,我們該怎麽辦。”又過了七八個時辰,還是不見來人,李枕舟終忍不住開口。
遭遇十年難遇的極端天氣。
如果繼續呆在這裏,無異於送死。
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或許多一些變通,便會多一分生機。
黑蚺很痛苦的捶打著自己的額頭,“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興許是情報有誤,慶國部隊不會從此路通過呢。”隊伍中不知是誰在角落裏,聲音微弱的起了個頭兒。
而後這種念頭就像雜草一樣,迅速在每個人心裏瘋長。
無止境的等待,終於讓他們精神開始崩潰,到達了極限。
“我還不想死,家裏的爹娘還等著我回去啊。”
“上頭的關老爺們坐在大帳裏,當然不知道弟兄們的艱苦。”
“老大,給黑字營留點根兒吧。”
可無論最後決定如何,能忍饑受凍至此,這樣一隻部隊,已足以讓所有人肅然起敬。
一邊是軍令如山,一邊是兄弟同袍們的身家性命,兩者都重若泰山,就看在黑蚺心中的那杆秤裏,誰能占據上風。
黑蚺緊咬牙關,內心如烈火烹油炙烤,直到咬出了血,終於做出了那個最艱難的決定。
他們在雪裏執行潛伏任務整三十五個時辰,隊伍中凍死者三成,凍傷需截肢者九成。
“撤退。”黑蚺從牙關中,艱難的吐出這兩字。
整個隊伍得了命令,開始行動。
他們從雪地中爬起,凍傷輕的攙扶起沒有知覺的,一個攙著一個。
李枕舟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頭兒,私離陣地,要是上頭怪罪下來,往重了說,可是要砍頭的罪名。”
黑蚺麵沉如霜,冷眼瞪著擅自發問的李枕舟,“那按照你的意思,難道讓幾百弟兄活活凍死在這風雪中嗎?”
李枕舟知道自己失言,低頭道,“當然不是。”
黑蚺悶聲道,“那便撤至山裏吧,記著別落下任何一個弟兄,無論生死。”
“是。”周圍士卒皆齊聲應和。
李枕舟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
眼見他們凍裂乃至壞死成青紫的四肢,
還有那些將性命留在這片土地的人,
他們會是何人的夫君,又是何人的兒郎。
他獨自站在隊伍末尾,目送整支隊伍排成一字長蛇,緩慢而又堅定的朝山裏撤退。
整個隊伍沒有留下任何一具同袍屍體,留下的,隻有地上一連串的腳印。
李枕舟閉上雙目,心中無聲自念,“可以了。”
而後光景變幻,星移鬥轉,日月遞炤。
及至他再睜眼時,無論雪域荒原,還是殘兵傷部,已盡數消失,唯有身著黑袍的黑蚺站於其身後,黯然神傷。
“這便是我的記憶,怎麽樣,能夠證明我的身份嗎?”
李枕舟輕聲道,“自然可以。”
“那便請前輩上前,拿回屬於您的那一道魂魄吧。”
黑蚺點頭,安靜上前。
在他即將把自己的手掌放置在李枕舟的天靈上時。
卻不曾想,一支短匕,掠過刺眼寒光,猛的從他下腹之中刺入,而後行刺之人手臂肌肉隆起,用盡渾身力氣,讓匕首整個沒入身體。
頓時,鮮血從傷口處噴湧,血流如注。
黑蚺眼大如鬥,不敢置信的望著眼前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