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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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白師太的目光聚焦在屋裏那座青銅纏枝燭台上,眼睛裏也閃耀著星星火光,她的記憶也被拉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夏侯紓靜靜地看著她,用目光描繪著她的容貌,不忍打擾了這片刻的寧靜。她還記得,幼時母親常來看她,但是每次都是匆匆來,又匆匆回去。為此她總要情緒低落好長一陣子,吃不香、睡不好,好不容易睡著了,還總是被噩夢驚醒。每每醒來,就能看到師父安靜地坐在床沿上,溫柔的看著自己。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大膽的繼續入睡。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夏侯紓幾乎要忘了自己方才的疑惑。曲白師太突然說:“當年我全族覆滅,是裘郎帶著我逃了出來。後來她為了護著我身負重傷,最後客死他鄉。而我蹉跎了這麽多年,也沒能將他的屍骨送歸故裏。如今,我隻能自己下去找他,親自跟他解釋清楚。”

    夏侯紓聽說過曲白師太的這段往事,但那畢竟是長輩的往事,而且曲白師太現在還是泊雲觀的住持,所以他不好做評判,隻得靜靜地聽著。

    曲白師太歎了口氣,又道:“我記得我師父收下我的時候,曾叫我發誓,此生不可在眷戀紅塵。當時我答應了她,以為那樣就能忘掉前塵往事,重新開始。後來你二師伯與女子相戀,鬧著要下山成親的時候,我師父又把我叫到祖師爺麵前重複了一遍當初的誓言,就怕我步了二師兄後塵。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能做到的。可事實上,我的修了半輩子的道,也隻是修了身,從未修心。”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夏侯紓道,“不論你是薑氏女,還是曲白師太,或者是泊雲觀的住持,在我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師父。我不知道什麽是‘道’,但我知道,人沒有七情六欲,那便是怪物。即便是師祖當年,也有自己記得私心。明明有三個弟子,可她卻偏愛大師伯,這就是情。她明知道大師伯不願意接手泊雲觀,卻還是想盡辦法讓他就範,這就是欲。師父您忘不了故人,正是因為您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也因為你的有情有義,泊雲觀才會給這麽多失去親長的人提供棲身之地。”

    曲白師太聽完先是愣一會兒,接著笑道:“你這張嘴,得虧你遇上的是我,若你是我師父的徒弟,隻怕要把她氣昏過去。恐怕整個泊雲觀,也隻有你敢這麽說話了。”

    夏侯紓笑道:“那是因為我這幾年沒能在師父跟前接受教誨,所以變得沒規矩了,所以師父你可得再好好管管我。”

    曲白師太也笑,道:“你如今有父母管教,哪裏還輪得到我來?若說教誨,隻怕你母親比我付出的更多。紓兒,你是個被命運捉弄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遭受了那麽多。可對比其他師姐妹,你又是幸運的。所以啊,你的心思不用那麽重,也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大可開開心心的。”

    夏侯紓覺得自己長這麽大,真正懂她的,除了夏侯翊和雲溪,就是曲白師太了。就算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能夠明白她的擔憂和顧慮。

    曲白師太反握住夏侯紓的手,又說:“紓兒,今日叫你來,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也隻能請你去辦。”

    夏侯紓這才知道,曲白師太支開其他人的真正原因在這裏。他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師父,您說,不論是什麽事情,我都一定幫您辦到。”

    曲白師太知道自己找對了人,麵容逐漸舒展開來,眼神裏也閃耀著明亮的光彩,然後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櫃子道:“你去把那個櫃子打開,裏麵有一個白瓷瓶,你幫我把他取出來。”

    夏侯紓趕緊起身去打開了櫃子,裏麵果然有一個白花瓶,她取出來交給了曲白師太,不禁好奇道:“師父,這裏麵是什麽?”

    幼時泊雲觀裏孩子多,經常鬧脾氣和打架,若是有誰受了委屈,曲白師太就會悄悄把她帶到靜室,然後用糖飴來哄她。

    難不成師父覺得她不開心了,所以還想分給她一些糖飴?

    曲白師太輕輕撫摸著手邊的白瓷瓶,神情溫柔和悲切。她抬頭看了夏侯紓一眼,說:“當年裘郎為了救我身負重傷,不治身亡,我一個女子不方便帶著他的屍首逃亡,隻好將他火化了。這邊是他的骨灰。”

    夏侯紓怔住,所以,師父突然把邱先生的骨灰找出來是想做什麽?

    曲白師太看出了她的訝異,便道:“我們薑氏本是羌城大族,而裘氏是商賈之家,經常與北原通商。當年我祖父與駐守羌城的唐將軍交好,北原國君便暗中派人抓了我父親,逼我祖父為他們盜取羌城布防圖。我祖父不同意,他們便殺害了我父親,並找上了裘氏。當時裘郎的二叔因不瞞家族大權掌握在大房手裏,竟與北原細作暗通款曲,致使羌城大亂,百姓流離失所。而我們薑氏一族,也因得罪北原國君被屠戮殆盡。若非我當時與裘郎外出購置婚嫁用的首飾,隻怕也無法幸免於難。而裘郎的二叔因為有了北原國君做靠山,不惜弑父殺兄,奪取了裘氏的掌家大權。裘郎為了避難,不得不帶著我隨著逃難的人南下。誰曾想裘二叔竟要趕盡殺絕,派人一路追殺我們。裘郎臨終前,曾告訴我他最遺憾的便是沒能護住他的父母兄弟,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日後帶著他的屍骨回歸故裏。”

    夏侯紓大概聽明白她的意思了,便道:“所以師父的意思,是讓我把邱先生的骨灰送回羌城嗎?”

    曲白師太點頭道:“我如今時日無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年對裘郎的承諾。我已經跟妙如說過了,我走後,便將我的屍骨火化,與裘郎的骨灰放在一起,然後交給你送到羌城去。”

    “大師姐她同意了?”夏侯紓很是疑惑。曲白師太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得的並不是什麽惡疾,所以泊雲觀的眾人沒理由將她的屍骨火化,更別說火化後把骨灰交給她。

    曲白師太看出了她的顧慮,便道:“你大師姐平時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其實是個很有主意的人。她答應我的事,從來沒有辦不妥的。這件事情,她知道該怎麽做。”

    夏侯紓不忍拒絕曲白師太的請求,便道:“隻要大師姐願意配合,我一定不辱使命。”

    “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曲白師太這才像終於鬆了一口氣,“如今我心願已了,你也回去吧。”

    夏侯紓應了聲,然後提曲白師太蓋好被子,才緩緩退了出來。

    山裏的秋天,比京城清冷,寂靜,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異常響亮。

    夏侯紓剛離開靜室沒多久就聽到了那邊傳來鍾鳴聲,接著便是一陣哭聲。她知道,曲白師太已經走了,那個剛剛還在與她托付遺願的慈祥的老人,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去另一個世界與她的少年郎再續前緣了。

    而她與泊雲觀之間的牽絆,也至此終結了。

    泊雲觀的眾位師姐妹,日後也不會再給她麵子。

    夏侯紓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雲溪和雨湖匆匆跑來告訴曲白師太羽化了,她才回過神來,然後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雲溪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姑娘,別傷心了。師太她纏綿病榻多日,如今羽化升仙,也算是解脫了。”

    夜風習習吹來,像露水沁進了皮膚。夏侯紓沒有回話,隻是蹲在那裏哭。直到聽著靜室那邊的哭聲越來越大,她才緩緩站起身來,卻因為蹲得太久,腿腳早已麻木,直接跌倒在地。

    雲溪和雨湖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她扶起。

    “快!快帶我去靜室!”夏侯紓大喊道。她已經錯過太多了,不想連師父的最後一麵也錯過。

    雲溪和雨湖明白她的意思,趕緊蹲下去飛快地給她揉搓腿部,待她的麻木感稍微緩解之後,又幾乎是連拖帶拽的將她帶到了靜室。

    靜室外麵跪著一排小道姑,都是幾個年紀稍長一些的師姐收的徒弟。而曲白師太的十二個弟子和妙辰則跪在屋子裏,哭成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風不待。

    夏侯紓木木的在後麵跪下,看著臥榻上那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人,情不自禁的又哭了起來。為什麽上天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不給她呢?

    旁邊的妙離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不屑地轉過頭去。其他幾個離得比較近的師姐妹也沒有理睬她。

    妙非循聲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突然站起來,衝到夏侯紓麵前,指著她大聲道:“你到底跟師父說了什麽?”

    夏侯紓愣了愣,不解道:“二師姐,你在說什麽?”

    妙非怒道:“下午師父說要單獨見你,所以支走了身邊的人。明明我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為什麽見了你一麵之後就這樣了?一定是你說了什麽刺激她的話!”

    夏侯紓看了看旁邊圍上來的眼神,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方道:“二師姐,我知道師父走了你很傷心,但你不能這麽平白無故的冤枉人吧?師父病得那麽重,她找我,確實有事相告,但我並沒有亂說什麽,更沒有惹她生氣,怎麽就成我刺激她了?”

    “既然你說沒有,那你倒是說說,師父跟你說了什麽?”妙非道。

    “她……”夏侯紓剛想說,馬上就想起了曲白師太的遺願,隻好說,“師父她就是覺得太多年沒見我了,想跟我閑聊幾句罷了。”

    “你覺得我會信嗎?”妙非依然怒目相視。

    “你信不信我說的都是實話。”夏侯紓道。

    妙非最看不慣她這副模樣,氣得當即抽了劍出來。好在妙如眼疾手快,在她即將把劍刃架在夏侯紓脖子上時抓住了她的劍。

    “你們在做什麽?”妙如一反常態的大聲道,“師父她屍骨未寒,你們就要開始內訌了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