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老者謔地起來，一把抓住趙雲璟：“她在哪？！你夫人在哪？！”
    這時，一道淡漠的女聲從外頭傳入：“趙大哥。”
    這回輪到趙雲璟不淡定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出去，一手拉住她手，一手摟著她腰往懷裏按：“阿嬌，抱歉。”
    周慕嬌卻隻是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便道：“你帶人到外頭去，我與這位老人家聊幾句。”
    趙雲璟等人退到了屋外，除了他，所有人都背對著院子。
    周慕嬌這才看向白眉老者，秀眉輕蹙：“你姓黎？黎天？”
    黎天已經激動到失語，他嘴唇不住哆嗦，手幾次伸出又幾次收回，眼睛紅得要滴血，好半天之後，他把手縮回來，緊緊在身後交握，淡聲道：“小姑娘膽色不錯，是個好料子，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加入老夫？等事成之後，老夫承諾給你一個——”
    “我外祖母七十多歲，身子骨很硬朗，她曾跟我講過，我的外祖父雖然小毛病不少，但總體來說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年黎家出事，我外祖父慷慨赴死，上刑場的時候，據說身姿都是筆直的。”
    黎天在背後交握的手已經泛白。
    “若是她知道她心中那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其實這些年一直像條陰溝裏的臭蟲一樣活著，不知道她會有何感想。”周慕嬌眼神定在黎天身上，“不過，我的外祖父已經死了，死在二十年前的刑場上，你說對嗎？慧容大師？”
    黎天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沒了。
    他頹然地坐回椅子，瞧不出半絲生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口：“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普通的農家男子，除了他這個人，周家一無是處，便是他這個人，也在我弟弟兩歲多時就過了世。”周慕嬌聲音很薄涼，“至於我母親，也在我父親過世後三個月也跟著沒了。”
    “你們，你們姐弟……這些年，怎麽，怎麽……”
    “想問我們姐弟這些年是怎麽活過來的？不記得嘍。總歸是活過來了，我還嫁了個狀元，成了狀元夫人，我弟弟胸懷大誌，他呀，要做頂天立地的大將軍。”
    黎天泣不成聲，眼神空洞得很。
    “如果出嫁女的孩子也能繼承黎家香火的話，嚴格來說，那黎家就不算絕後。不知道我這麽說，老人家可還要造反？”
    “老夫，老夫從未想過造反。”黎天喃喃道，“但是他們放棄了自已的身家性命來救我，我不能讓他們寒心。我從來都不讚成他們以這樣的方式來替我討回公道。即便要我背著這身罵名到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造反……你，你信我。慧容！慧容！我不要清白了！你們收手吧！”
    慧容並不在院裏，他被隔絕在更外頭一點的地方。
    周慕嬌詫異了一下就反應過來了，嘲諷道：“他們不會收手的。嘴裏喊著你主子，實際上不知道欺瞞了你多少事。我與祖母相認好些年了，他們既然有心造反，大梁境內大小事自然都會上心，更何況江霧漁江叔就陪在祖母身邊，即便不能確認那就是外祖母，那也會跟你提一嘴。隻可惜，你一無所知，他們甚至連朝廷已經給黎家昭雪正名這麽大的事都沒有告訴你。”
    黎天僵住。
    “做了二十年的工具人，外祖父，你可悔？”
    一聲‘外祖父’，讓黎天整個崩潰，他先是雙手捂臉，接著嚎啕大哭，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有。
    二十年！二十年！
    他的妻子活著！他的女兒活著！他卻被那群人蒙騙著，被救命之恩裹挾著，呆在這稱之為世外桃源的地方當一具行屍走肉，他錯過所有！所有！
    憤怒，悔恨，不甘等情緒同時湧上來，不一會就席卷至周身，他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沉沉的死氣，與此同時，又有一股殺氣，從重重死氣中掙脫而出，將他整個人籠罩在其中。
    “慧容！我要殺了你！！！”
    隻不過垂暮老人的殺氣勉強隻維持到院子裏，隨著他一個不慎摔倒，那股殺氣也迅速泄掉。
    要是二十年前，別說是殺一個慧容，便是將那群人全殺了也沒有問題！他在當兩廣總督之前，曾在軍營裏殺敵無數！
    可如今，他連想手刃愚弄了自已的人都有心無力！
    周慕嬌與趙雲璟一左一右將他扶到書案後頭，周慕嬌看進他眼睛：“祖父，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接你出去。慧容是誰？你與他什麽時候認識？他從何而來？他跟胡姬山部落有聯係的事，你原先知不知道……”
    這黎天也是個人物，情緒起伏這麽大，周慕嬌又砸下來一連串的問題，他都沒有被砸懵，隻是數息間就冷靜了下來，他把自已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講了出來，末了道：“慧容是胡姬山部落的人，這點我一早就知道，隻不過當年孟將軍在胡姬山迷路，差點折在裏頭，就是慧容給指了路，隨後又與孟將軍裏應內合，這才把胡姬山收拾了。”
    “可在孟將軍的嘴裏，那晚給他指路的人，神似你，但是年紀對不上。”
    神似黎天的人，也隻能是黎家的後輩，黎天有兩子一女，女兒在皇上判決之前就失蹤，兩個兒子一個被流放一人被充軍，據慧容所說，流放三千裏的大兒子才剛到地方沒三個月便死了，被充軍的二兒子飽讀詩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到了軍中就上了戰場，當場戰死。
    如今南山腳下還在兩人的衣冠塚，每天他都要去瞧一瞧，跟兒子們和妻子說說話，可如今妻子活著，兩個兒子說不定也活著呢！
    隻是如果他們還活著，出現在胡姬山的那個黎家子弟，到底是哪個兒子？
    “孟將軍和慧容，這兩個人當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謊。”
    黎天坐在那沉默了半晌，讓人叫慧容進來，慧容看了周慕嬌一眼，喊了聲‘主子’。
    黎天就說：“慧容，我們認識多久了？”
    “五十年怕是有了。”
    “是啊，五十年。人生有幾個五十年？這輩子，我一直將你引為摯友。”
    “主子——”
    “你主子不是我。”黎天閉了閉眼，又睜開，“是黎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