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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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一番變故,很快便被朝廷封鎖了消息。隻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很快,“鎮邪司內鬥”一事,便已經在世間的各個角落肆意流傳開來。
哪怕兩個二十八宿互相交手都是大家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更何況麥芒伍和玖又都是在這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硬手,身份也是特殊,可謂皆是執掌牛耳之人——二人相爭,自然是逃不過眾人的種種猜測。
有人說,那玖一向飛揚跋扈,麥芒伍身為管事執行了家法,廢了昔日同門的一身本領,隻留了他半條命等死。
也有人說,麥芒伍是被玖勾結了三國師所截殺,人已經灰飛煙滅,不在世上了。
隻是這件事發生突然,頗有些沒頭沒尾。二十八宿這些年在麥芒伍的統領下,雖然稱不上如同執金吾一般的眾誌成城鐵石一塊,卻也萬不至於互相拔刀相向。
然世間定律,盛極必反。
半年前二十八宿在京城擊殺了卷簾之後,地位可謂一時無兩,風頭更是遠遠蓋過了平日裏讓人談虎色變的執金吾。
有人說,二虎相爭是為了奪權;也有人說,兩人一決生死隻是為了爭奪一張水陸大會的請帖。總之,外麵的謠言可謂眾說紛紜。
不管怎麽說,眾人已經統一出了唯一不變的結論:一向巍然屹立的二十八宿,這次肯定是倒了。
最快蔓延這個風聲的地界,便是距離京城不過咫尺的鬼市。
來自於五湖四海的妖怪與武夫,紛紛交頭接耳,興奮地談論著玖與麥芒伍之間的這場恩怨。雖然大家都是道聽途說,但是幾杯酒下了肚,嘴裏麵便滔滔不絕編造出了一係列戰鬥細節,仿佛這些人都親眼看到了這場廝殺。甚至,已經有七八個人都信誓旦旦表示親眼見過了那麥芒伍的屍首——眾人一開始覺得不信,後來一想,自那一戰後麥芒伍便失去了蹤影,說不定真的已經碎在了京城裏。
當然了,對這些人來說,能親曆一番二十八宿兩個領軍人物的對戰,絕對是一件頗有麵子的事情。
隻是,很快鬼市裏便不再敢有人提及於此。原因很簡單:金角銀角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張旗鼓處決了四五個造謠之徒。而整個桃花源,也被勒令萬不可傳謠。
有雲:天下消息出鬼市。這個讚譽,乃是前任老板多年經營才有的讚譽,也是銅雀相當珍惜的一塊金字招牌;鎮邪司一事還未有答案,總不能以後讓人覺得,“天下謠言出鬼市”吧?
更何況,一群匹夫倒是無牽無掛,在鬼市瞎說八道一番,就會散了。但要是等到二十八宿聞聽了此言,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遲早要來鬼市裏鬧一鬧的。麥芒伍可以倒,二十八宿卻會用行動糾正所有人的認知。
買賣嘛,講究一個和氣生財;玖那個脾氣要是動了怒,咱這芝麻大小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所以,銅雀才下了這道命令,意圖將鬼市從漩渦的中心抽身而出,力求中立。
隻不過,消息散得很快。天南海北,都在念叨著這場廝殺,以及那句“二十八宿這次肯定倒了”。
“二十八宿倒了?怎麽可能呢。”一家繁華的酒莊裏,李晉喝了口酒,聽著旁邊桌子幾個麵相凶狠之徒的滔滔言論,忍不住一聲冷笑:他內心深信不疑,有那麥芒伍在,二十八宿怎麽可能垮台。
倒是麵前坐著的大器一直在拚命胡吃海塞,並沒有理會李晉剛才的話題,反而壓低了聲音:“抓緊閉嘴吃點吧,一會兒店家發現咱沒銀子,肯定要吃一頓打的。肚裏沒食兒,怎麽扛得住。”
這個酒莊,距離“李家”地界不足百裏。如果按照李晉和大器的平日腳程,二人早就該回到李家複命了。至於為什麽耽誤了這麽久,自然又是逃不開大器好賭的幹係,一路上隻要是遇到賭場便要留步。其實大器身上早就沒了銀子,隻能擠在人群中聽聽篩盅的動靜,過過幹癮罷了。
李晉動了筷子,隻是背後的呱噪聲越來越大;那幾個酒徒顯然是已經喝高,嘴裏麵放肆的話不斷升級,甚至已經有了要趁機殺奔京城、根除二十八宿的言語。
這倒不大令人意外,畢竟二十八宿這些年在外結仇不少。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李晉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雖然後麵幾人囂張,李晉卻並不想再招惹什麽是非。
“二十八宿的事兒,與你何幹?”大器酒足飯飽,身子悠閑地靠後,打了個飽隔,不大明白為什麽李晉如此在意。對於二十八宿,大器可是素無好感的。
後麵突然一陣哄堂大笑,李晉和大器同時回頭張望——原來是其中一個醉漢比劃著手中的寶劍,模仿著麥芒伍手持銀針的姿態。隻是他連站都站不穩,誇張的動作顯然是在故意逗人發笑。最後他將那寶劍朝著半空一拋,繼而狼狽避開,險些紮到自己。
一聲一聲“裁縫伍”被不斷喊出。這個外號早已有之,就是為了惡心那用針的麥芒伍,暗指他頗為娘們兒兮兮。隻不過,是否有人當麵這麽侮辱過脾氣溫順的伍太醫,就不得而知了。
這滑稽的一幕,連大器都忍不住笑得拍手——緊接著,大器抬起一腳,自下而上掀翻了自己麵前的桌子,麵露凶色。
“人家二十八宿的事兒,與你們這幫爬蟲何幹?”大器起身,一步一步朝著剛才拋劍耍樂的醉漢逼去。那幾人顯然見過世麵,同樣掀翻了桌子,一個一個兵器出鞘,嚴陣以待。
領頭的醉漢是個獨眼龍,臉上戴著一個雕花麵罩,手裏握著一把南瓜大小的釘刺銀錘。隻見他將兵器在手心裏把玩幾下,一個閃身已經站到了大器麵前:“朋友,喝醉了?我手裏的這把兵器,能幫你醒酒嗎?”
他的表情極度自信,料想對方見到自己標誌性的兵器,便該即刻叩頭認錯了。
身後的其他幾個惡漢,頓時麵露得意——李晉抬眼,憑著兵器認出了此人乃是百嶺山的山大王,那個誰來著……總之就是那一片的妖怪吧。反正他應該隸屬於獅駝國三雄旗下,也算是有些名氣。
獅駝國的人出現在這裏,就代表著三雄已經在前來水陸大會的路上了。
大器並不搭話,隻是攤開左手,拋玩著一枚骰子。
百嶺山的幾人開始還未在意,但是細細看了那骰子後,紛紛麵露懼色,一個接一個偃旗息鼓收了兵器。
執金吾的賭鬼大器——這名號可不是鬧著玩的。
唯一進退兩難的,隻剩下了那正在與大器僵持的山大王了。
“李家的人嗎,那便真是誤會了。”這山大王完全沒了剛才的威風,一番下台階的話說得也是口幹舌燥。
骰子已經落在了大器手裏,他低頭一看,花色隻是一個“一點”。
大器攥住了骰子,露了個笑——眾人還未反應,卻見那山大王人已經橫著飛了出去,撞破石牆倒在了外麵的街上。而他臉上唯一剩下的那隻眼,烏青得異常嚴重,看起來像是被人打了十幾拳的樣子。
大器上前幾步,走到了剛才那山大王站立的位置——山大王銀錘早已脫手,砸在地上。大器俯身,撿起這兵器後用手指彈了彈,然後心滿意足地走回來。
店老板正躲在櫃台後麵瑟瑟發抖,大器卻已將那銀錘放在了桌子上:“結賬,找錢。雖是鍍銀的,刮下來也有個三四十斤吧?”
一行人見自己頭領被擊倒,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拚個你死我活——外麵,那山大王已經揉著自己麵部的傷口站了起來,狂呼“住手”——若是事情到此為止便也罷了;自己下麵的人真要對著大器出手,事情的性質可就變了:
襲擊執金吾,還是兩個一起?這可真是活夠了。他們既然二人成行,自然並非出來消遣,而是在執行李家的任務。這山大王心裏想得清楚:即便自己這邊占理,三雄也未必會出頭保住自己這麽一個小嘍囉。
倒不如,認個倒黴,吃點虧作數。
於是一眾凶人,隻得看著那大器領了掌櫃找回的散碎銀子後,滿臉欣喜地與李晉一並揚長而去;倒不過,方向依舊沒有朝著李家,反而像是附近的一個賭鋪。
“就這麽放他們走了?”幾個手下雖然滿手是汗,卻依舊不大甘心。
“嗯。”山大王在下人麵前丟了顏麵,卻依舊信心滿滿:“咱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壞了大王的計劃。放心吧,這個仇,很快就能報的。掌櫃的,上酒!還有,把那兵器還我,我另給你銀子……”
不過,這用銀錘的山大王還是有些疑惑:麥芒伍這件事跟他執金吾何幹?二十八宿倒了,他們不應該高興得跟著自己一起起哄才是嗎?
想不通啊。
“稀客,竟然是你來了南疆。”正在釣魚的奎木狼聽得身後一陣突兀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卻隨即收了手中的釣竿。在一旁依偎著自己相公的百花羞愣了愣,回頭望去。
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身著執金吾製服,笨拙地攀爬上了這垂釣的水窪。雖然這山丘不過十來丈高低,老者爬上來之後還是氣喘籲籲,口中不住嘟囔著歲月不饒人。
百花羞看清此人麵容後,不由得吃了一驚。
怪不得整整一個時辰也沒有魚兒上鉤;此人出現在南疆,恐怕稍有靈性的飛禽走獸都已經避難去了。
奎木狼已經用手探握住了放在一旁的狼牙棒,同時對百花羞輕鬆說道:“你先回去,多煮一個人的飯菜等我便好。”
百花羞心裏一百個擔心,卻也知道自己留在此地反而讓夫君分心,隻得起身,收拾了那還空空如也的魚簍,與那老者擦肩而過。那老者本是俯身喘息,與百花羞擦肩的一刹那卻忽然站直了身子,手也探了出去——奎木狼心下驚怒,揮起狼牙棒便朝著對方的腦瓜子砸去——方圓裏許的花草,都被這兵器劃破空氣卷起的颶風吹得東倒西歪。
咣當一聲。
“百花姑娘,一點錦綢麵料,留著做幾身新衣裳。”老者並未襲擊百花羞,隻是在百花羞魚簍中放進了一匹繞著金線的緞子:“畢竟我也算是娘家人嘛……”
另一邊,這老者隻是抬著左手,便赤手空拳地握住了奎木狼手中砸下的兵器,阻擋住了剛才排山倒海的一擊。
奎木狼大意不得。但是老者依舊未曾轉向於他,隻是看著那百花羞謝過禮物之後一步三回頭下了山坡,才鬆開了握在手裏的狼牙棒。
“有事?”看這老者送完東西還不離開,奎木狼便開口問道。
“久困南疆,可能你還不知道。”老者說著,便席地而坐:“我今兒來,是給你帶一個好消息:外麵都說,二十八宿倒了。”
“不可能。”奎木狼脫口而出,隻覺可笑。
“我在想啊……”那老者倒是不急不躁,隻是捋了捋自己的白胡須後捶著自己的老腰,自顧自說道:“百花羞既然是小姐的遠房親戚,你呢,便也算是我李家的入門女婿。以前各為其主倒也罷了,現在那麥芒伍出了事,你倒不如幹脆入了我執金吾,為家主效忠……至於那卷簾小兒留在你身上的傷,咱李家也不是沒有辦法。”
“怎得,你們執金吾已經死得沒人了嗎?”聽到這老者提及麥芒伍,奎木狼咬牙切齒反口挖苦。這算什麽消息,一番道聽途說便敢來他麵前遊說?
罵歸罵,奎木狼心中也不免有了一絲不安:算起日子,這幾天便是京城回給自己書信的時日,麥芒伍從未拖延,為何這一次的書信卻遲遲未到?
“怎麽會呢。”老者似乎驚訝於奎木狼如此反應,倒是一番感歎:“得益於那老伍性子好,執掌了二十八宿後休養生息,這些年咱們兩家總算是沒有年年死鬥,大家都圖個長命百歲。隻不過嘛,此次水陸大會,執金吾怕也會損兵折將,我也得早作打算。而且,畢竟是年輕人的時代嘛……前幾代的恩怨,就交給下一代的二十八宿和執金吾解決吧。像我這種老頭,老胳膊老腿的,總是霸著這個位置也不好啊。能在這個位置活這麽久,人便嬌慣了,便開始不切實際地想要一個善終。我想,你也希望與百花羞平安一世吧?既然有恩於你的麥芒伍已經不在了,倒不如……”
說著,老者迷離地瞥了一眼奎木狼,似是抱有很高的期待。
這番真摯,反而讓奎木狼慌亂了些許:難道,麥芒伍真的出事了?
“鎮邪司不會倒。”思來想去,奎木狼最終說出口的,還是這句話:“如果麥芒伍真的出了什麽事,我反而更該留下,輔佐他的徒弟將二十八宿重振而起。”
“哦?他還有徒弟?”老者聽到這裏,倒是稀奇,脫口而出後又忍不住頻頻點頭:“也是,是該早做打算。不然不知自己何時死於非命,豈不是在這世間煙消雲散?不過,說到底……那七子小兒裏麵,是他們哪個繼承衣缽了?”
奎木狼知道對方雖然說話難聽,卻絕不是有心挖苦,便答道:“那徒弟並非七子。”
“那最好。”老者點頭,一臉喜色:“他們雖有資質,難耐平平,要是拜了麥芒伍為師,倒是可惜了小伍的一身本事和胸襟。如若如此,下一代執金吾豈不是不戰而勝?”
“繼承之人,資質可能還不如七子。”奎木狼歎口氣,想了想之前與吳承恩在南疆的短暫接觸,有一說一。
老者臉上的喜色逐漸散盡:“麥芒伍小兒怎麽想的……後繼無人,後繼無人啊……”
是的,吳承恩確實是資質平平;說起來,倒還是他身旁少言寡語的青玄更勝一籌。但是呢,這半年裏,奎木狼與麥芒伍之間的數次秘密飛鴿傳書互通近況,難得麥芒伍的書信裏會提及幾句吳承恩。當然,也也多半是因為南疆無事,麥芒伍才有心情談及其他。言語之中,麥芒伍對於這個所謂的徒弟一直十分欣慰,甚至覺得隻要假以時日,吳承恩必能獨當一麵。
“他有天賦。”麥芒伍的字條裏,這一句評價,就足夠打消奎木狼的猜疑。
字裏行間流露的那份自豪,簡直如同一個孩童苦尋到了鍾愛的玩伴。
麥芒伍很少這麽直白地誇讚一個人,既然他給了吳承恩這樣的評價,奎木狼選擇相信他。
“倒不過,無論他徒弟是誰,也沒用的。”說道這裏,老者臉上流露出了一份得意:“隻因為,咱看中的這個新一代的執金吾,絕對是萬裏挑一,傲視群雄。這也是小姐的眼光,絕不會錯。日後,我便能輕鬆些,專心護著小姐,打發日子算數。”
言外之意,老者頗有些挑選下一任繼承人的感覺。
聽到這裏,奎木狼忽然環顧於四方:“難不成,這人就在南疆?”
是的,能讓老者親自出現在這裏,不該隻是前來探望“百花羞”這一理由,更不該是遊說自己加入執金吾的理由……
老者不置可否,隻是擺手,進而勉強起身,朝著南疆的一處荒無人煙的漫天沙丘走去。
奎木狼不禁心下一緊:說起來,卷簾雖然已死,南疆勢力卻依舊苟延殘喘。當初,卷簾手下有三大將領,各個都頗有些本事。隻不過,鎮九州和白骨夫人都已殞命,剩下在南疆蟄伏、不斷侵襲皇城的,隻有那善於使喚蟲子的“萬蝗”了。
而老者步向的方向,正是那萬蝗盤踞的巢穴。
隻是,那居於卷簾之下的萬蝗,真的有此本事?
既然能請得老者而並非其他執金吾親自來請,足以可見李家對其重視。而且,說破了大天,如果剛才老者所說繼承之人不是那“萬蝗”,那真正的繼承人,還能有什麽場麵可以超越老者親自現身這般禮遇?
想不通啊……
千裏之外,一片混沌的燥熱處。
“家父不在,李棠小姐請回吧。”一個麵目俊秀的少年,親自將一捧熱茶奉於桌上。
“不,我此行並非來找牛魔王。”說話的,正是紅衣白衫、笑起來傾國傾城的李棠。半年過去,李棠似乎一點沒變,照舊腰間挎著錦繡蟬翼刀,靈感也是在旁邊飄然遊弋。李棠雙手捧起了那杯茶,慢慢細品,毫無防備。雖然對方態度恭敬,但是李棠身後的四五個執金吾,卻都是虎視眈眈,生怕有絲毫閃失。
那少年聽得李棠言語,卻沒有什麽驚疑反應:“既然並非尋覓家父,那堂堂李家大小姐親自來我火焰山,究竟所為何事?”
“來此無他。”李棠放下了茶杯,從容開口:“隻希望能邀請公子,入我李家執金吾。”
少年年紀輕輕便得此天下殊榮,卻隻是笑了笑。這番反應,未免在李棠身後的執金吾麵前顯得略有幾分張狂。
但是,他卻足有張狂的資本。
年紀輕輕的他,便已經擊敗了十數個江湖上所謂“天賦異稟”的成名高手。
所謂的天賦,終究敵不過更為苛刻的二字:
血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