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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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西方千裏之外,火焰山。
    這仿佛是一座日夜灼燒著大地的烽火台,劇烈的高溫不斷在周邊的土壤上肆意蔓延。當你邁入火焰山的領土後,隨處可見的,隻有龜裂的河床、焦黃的枯草、貧瘠的大地……
    以及,那些臉上掛著滿足的百姓。
    想在火焰山生存下去,絕非一件易事,單純從種莊稼和取水兩個方麵,就多有不便;但是,一茬接著一茬無家可歸的流民,還是會選擇在這片焦土上繁衍生息。隻是因為,這處地界上有一個世間絕無僅有的誘惑:
    和平。
    與其他相對富饒的領土相比,近百年中,火焰山從未有過戰亂。一方麵,是因為這片終日燃燒的土地確實對其他人沒有什麽價值;而另一方麵……
    這片土地的主人,足以叫天下群雄望而卻步。
    牛魔王,一個堪稱現如今世上最強的混世魔頭,也是唯一一個所有人都盡量避而遠之的煞星。
    -
    牛魔王的宅邸,就在火焰山深處。雖然周邊火熱,但是宅邸卻素來冷清,多年沒有客人登門拜訪也是常事。而今年卻不大相同於以往:這幾日,竟然接連來了兩撥貴客。
    第一波客人,不必多說,自然是李家的大小姐李棠。外界對李大小姐現身於此這件事情略有猜測,多少都離不開“齊天”和水陸大會兩件事。眾所周知,李家一向是靠著手握“齊天”而號令天下;近年,一度有傳聞說李家已經失了這個神器。現如今李棠突然拜會火焰山,似乎從側麵證實了這種猜測:水陸大會召開在即,李棠李大小姐卻來了火焰山,莫非是要請牛魔王出山,幫著鎮住局麵?
    不過,這猜測是真是假,也沒人說得清楚。
    -
    而另一位貴客,現在依舊不急不躁,靜靜在宅邸的門廳裏等待著火焰山主人的出現。
    此人麵相不過二十出頭,卻頗有君子之風,行走坐臥姿態都十分規正。他身材頎長,極為美型;鬢角散著,腦後紮著一條辮子。辮子上纏繞著一根銀色頭繩。如同瀑布的黑發中透出些許閃亮銀光。白淨的膚色打底,臉上卻長著一雙金瞳,可謂劍眉星目。一身白色龍鱗甲極為合身,頸間圍著一條血色方巾作為點綴。
    火焰山裏溫度極高,平常人但凡靠近便會脫水而亡,入了火焰山之後更會被燒成焦炭。哪怕是一些頗有本事的妖怪,也不曾耐得住此番燥熱,連同性子也變得暴了起來。
    正相反,眼前這個年輕人,卻總是心平氣和,自打入了火焰山之後,連一滴汗都沒有流。
    -
    這三日,這位客人每日都會在己時將至之時前來敲門拜訪,又會在酉時剛至之時離去。來了之後,哪怕隻有粗茶侍奉,卻也不曾抱怨分毫,隻是端端坐正,靜靜等候,一舉一動從不失禮。
    而且,每逢這位客人離去之時,勢必都會半欠著身子低頭,對區區一屆管家說上一句“多有叨擾。”
    此等修養,更讓管家覺得異樣。
    而今日,這位年輕公子,再一次進了客廳,不卑不亢坐在了桌前。
    “白先生……我們老爺今日……還是不在。”管家幫著添了一壺熱茶,而且特意選了一些私下備著的好茶葉。這個年輕人,顯然是博得了管家的好感。
    “如若方便,我便在此等候。”被喚作白先生的年輕人不失禮數,先是雙手接茶,繼而點頭:“若我留在此地確有唐突,還望前輩告知,我自當是去門外等候。”
    “算了算了,屋子裏等吧。”管家苦著臉,猶豫了一番,還是開口:“老爺去外麵集市買菜了,半個時辰後就會回來。隻是……一會兒見了老爺,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了。”
    “多謝前輩指點。”白先生笑了笑。
    管家最後想了想,終是歎了口氣:看來,他見不到牛魔王,是不會罷休的。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不到,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管家急忙邁步而出,開了宅邸大門。
    -
    隻見一個有著棕灰色頭發的龐大身軀出現,他雙手拎著兩捆青菜,跨入了門檻。此人不僅身材壯碩,寬肩粗臂、虎背熊腰,腦袋上還長著兩支牛犄角。細看的話,其中的左角似乎受過重創,斷了小半截。而兩根牛角上各套著幾個金環,左四右五。
    “青菜可是又漲價了。”那壯漢說著,放下了手中之物後,與管家攀談:“回頭你替我下山,給賣青菜的老頭補上三十文……身上錢不夠,我這可是賒賬帶回來的。”
    管家急忙咳嗽一番,打斷了此人的話,隨即高聲回稟說屋子裏有貴客。
    房間裏的白先生,已經起身相迎。
    這個剛剛從集市上賒了三十文的壯漢,正是名動天下的火焰山之主——牛魔王。
    -
    牛魔王倒也不急,先是洗了手,這才進了客廳之中。白先生這是第一次見到此等人物,自然不免些許緊張。幸運的是,牛魔王卻麵相溫和,哪怕站到近前,也絲毫沒有壓迫之感。
    “唔?”白先生剛要開口寒暄,卻不禁一愣:牛魔王的左眼,清晰可見一處淤青,看來傷得很重。
    能讓牛魔王陷入苦戰之中的敵手,論遍天下,屈指可數……難不成,這傷口,與他連著三天都不在火焰山有所幹係?
    牛魔王上前一步,拉開主位椅子坐了下來,隨即探探身子,雙眼幾乎貼在了白先生的麵前。過了一會兒,牛魔王才重新坐好:“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小白龍啊……論起來,你得喊我一聲叔叔,我得喚你一聲賢侄。”
    “見過前輩。”小白龍雙手抱拳,微微作揖。
    “別客氣別客氣,坐。”牛魔王急忙擺手,示意不必如此繁縟禮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一個粗人。咱們有話直說,我一會兒還有其他要事。”
    開門見山,直言不諱。牛魔王一貫的直來直往。
    -
    小白龍並未落座,卻從懷裏小心掏出了一張用心折疊存放的錦紙,攤開放在了桌上。牛魔王低頭一瞧,隨即捧在了手裏細看。
    “這次唐突叨擾前輩,並非為我個人瑣事。”小白龍借著這功夫,開了口:“我等海族,同為李家幟下,為天下蒼生造福。隻是,礙於出身,卻也素來低人一等,妖與人皆惡稱吾族為爬蟲。此番水陸大會,我便想借機求得諸位前輩聯名上書,奏請李家恩準,認可我海族地位,以便……”
    “指頭摁這裏對吧?”小白龍還未說完,牛魔王已經將自己的手指放在了名目欄裏,按下了手印。錦紙受了妖氣,不僅留下了一個鮮紅印記,而且在手印下麵緩緩呈現出了“牛魔王”三個大字。
    小白龍一時間有些恍惚:這,便成了?
    要知道,之前想要獲得對方的認可,免不了多費口舌,甚至還要親自出手來打破“爬蟲”一說。現在,牛魔王卻如此大方,不免令人感到意外。
    -
    倒是牛魔王沒有急於將錦紙遞回去,反而是捧在眼前細細看了看:“簽名的人不多啊……算上你我,也才六七個。賢侄,此事雖說是件好事,但是照這個程度看,實在有些難成。”
    錦紙被牛魔王親自疊好後,送還給了小白龍。
    “盡人事,聽天命。”小白龍收好了錦紙,知道對方好心惦記,心存感激:“多謝前輩。”
    “罷了罷了。”牛魔王大大咧咧,將桌上的茶水給自己添了一杯:“我與你的叔叔,啊,就是鬼市老板,素來交好。這件事,一是順理成章,二是舉手之勞,謝什麽。哎喲,這茶水好喝,許久沒喝到這麽好的茶了。莫不是賢侄你帶來的茶葉?實在客氣啦……倒是比你叔叔強。你叔叔什麽都好,就是小氣。明明有著金山銀山,一個銅板卻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著實。”小白龍點頭,四下環顧:“還是前輩不落凡俗,生活節儉。”
    “不不不,我是真窮。”牛魔王說著,已經喝幹了杯中茶,迫不及待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說起來,簽名裏,為何不見那金翅大鵬的手印?我還以為,他會是第一個簽名,之後力挺你遊說的。”
    -
    小白龍聽到這裏,略微皺眉:“前輩為何有此猜測?”
    “那姓蘇的整日無所事事……”牛魔王說道這裏,似乎戳到痛處,忍不住扶額嘀咕:“屁大點事也會跑到我這裏來聒噪一番。當年你倆結識,姓蘇的便來我這裏吹噓自己有了一個生死之交——年輕人嘛,性子急,倒也無妨。關鍵是,他連續來了兩個月,天天在我麵前炫耀此事,而且還專挑著飯點過來討食。哎,煩死了。半年前,他又結交了一個朋友,結果又是每天在我火焰山飛來飛去的,就好像他找不到別人說話似的。你們年輕人,就不能有點正事麽……也好在那姓蘇的脾氣太臭,難得有人願意與之交往。要不然再這麽搞下去,我隻能搬家了。”
    說著,牛魔王似乎心有餘悸,趕緊喝了口熱茶壓驚。
    “倒是他的性子,小孩子脾氣。”小白龍無心替蘇缽剌尼辯解,說了心裏話:“此事,我確實是第一個與他商議。但是蘇缽剌尼卻覺得,此舉大為不妥。他主張,我應該以武力為我海族正名,殺盡膽敢謬稱“爬蟲”之徒,才是上策。但我覺得,天下蒼生已曆盡疾苦,不該為我一族再遭不測。”
    “是他的性子,小孩子脾氣。”牛魔王歪著腦袋,點點頭。
    小白龍此行目的已經達成,抬頭看看日頭,便準備告退;時辰還算早,今日自己還有時間去遊說下一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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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說的話……你這麽一家一家跑也不是辦法,水陸大會隻有不到半個月了。”牛魔王看著耿直的小白龍,忍不住提點道:“倒不如,去問問你叔叔。水陸大會裏麵的家夥,一多半都會賣給你叔叔一個麵子。”
    “叔父已經退隱,這件事實在不敢勞煩。”小白龍頓了頓,說出了緣由——自然,老板提醒過,他自己在李家的名單裏應該是“已經殞命”,此時出來張羅的話簡直是自尋死路。
    “要麽,先從自己身邊的朋友試試看?”牛魔王揉了揉自己的犄角,覺得剛才的辦法是有不妥:“姓蘇的雖然自己不簽,但是以他的性子,卻斷斷不會攔著你執行此事。”
    “前輩教訓的是,在下這便去試一試。”小白龍聽完,連忙點頭道謝——這一步棋並非沒有考慮。隻是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是不想以交情來換取錦紙簽名的。
    “行吧,不留你吃飯了。”牛魔王開口說道:“反正也是粗茶淡飯,估計你也吃不慣。而且,你現在比我急。咱們,水陸大會見。”
    聽得此言,小白龍倒是略微驚奇:“怎得,前輩要去那水陸大會?”
    也難怪小白龍會疑惑;外麵早有風聲,說牛魔王已經歸隱山林,並不打算再拋頭露麵。論起來,如果牛魔王不想去,那麽即便勢如李家,也是萬般“請”不動的。
    “不去不行啊……”牛魔王苦笑著,算是回答。隨即,他似乎不願意多談,隻是揮手,示意送客。
    -
    小白龍出了宅邸,長出一口氣:自己耗在這裏三天,總算沒有空手而歸。倒是今日見聞,有些新奇:不知是誰傷了牛魔王?而牛魔王又說自己“不得不”去那水陸大會……
    莫非,一切與謠傳遍天下的“齊天”有關?
    還未細細思索,小白龍身後的府邸裏麵忽然傳出一陣鍋碗瓢盆砸碎的聲響,繼而是一陣潑辣的叫罵。
    “兒子都留不住!要你何用!”一個女子的聲音,格外高高在上。
    “不是,夫人你聽我解釋……孩子大了,有想法,何必……”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見縫插針地弱弱響起。
    “啊呀誰讓你站起來的!?你膽子大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看我跪得好好的……嘿嘿,夫人,你聽我說……”
    “去哪裏不好偏偏去了他李家!那是人呆的地方嗎!?”
    “夫人,這話說得便有些過了……”
    “我不管!你去了百妖大會,必須把我兒子給我領回來!要是兒子少了一根頭發!我就掰斷你的角!”
    “夫人……莫要再打……家醜不可外揚,過幾天出門,被人看到我這滿臉淤青,說不清楚的。今天那小白龍見我第一眼,就盯著我的臉看了半天,您這樣……”
    “你還敢頂嘴還手!?”
    “夫人!當執金吾也未嚐不是一條路!而且……哎呀夫人您先把芭蕉扇放……”
    小白龍隻聽到這裏便覺察到聲音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了一陣怪異的呼嘯之聲。小白龍幾乎站不住腳,身子也略微搖晃起來。整個火焰山忽然凝了一股陰雲,立時哢嚓一聲響雷,繼而下起了久違的甘露。
    而那小白龍,已經借著雨勢,化作一道瀟灑的白色龍影,朝著天邊遊蕩而去。
    圍牆裏麵,傳出了一個哀怨連天的歎息。
    “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
    -
    同一時間。京城,鬼市。
    銅雀手中捧著一張精致書簡,忍不住搖頭苦歎:“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
    “掌櫃的何出此言?”坐在銅雀麵前的,是一個妙齡金發女子,碧眼桃花,身材和李棠相仿,也是蜂腰翹臀。耳朵毛茸茸的,即便有麵紗遮麵,也一眼便能看出並非凡人。隻是,這個波斯風格的女子,麵對著銅雀身後的金角銀角,有些怯生生的。
    “我知道京城來了三個執金吾。”銅雀用手指敲擊著桌上的書簡,目光時不時落在上麵:“隻是沒想到……最後一個,是奔我而來。眼看距離那水陸大會隻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李家突然送我請帖,總不會是鴻門宴吧?”
    這妙齡女子並沒有身披執金吾製服,反而身上穿戴極簡,若被普通良家女瞧見,必定會說她沒羞沒臊。但這女子穿著這樣簡單又天然的服飾,卻格外養眼。聽了銅雀的猜測,女子臉一紅,喃喃說道自己剛到京城便看花了眼,後來被人遊騙,去了什麽百花樓當了歌女,這才耽擱了送請帖的日子,幸好前些日子趁亂脫身,得以趕來送請帖。
    是的。銅雀剛見到這個自稱“執金吾”的女孩時,他心下是有七分懷疑的。但是,桌子上的請帖卻是實打實的硬貨,由不得銅雀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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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銅雀自問毫無本事,滿打滿算隻是個生意人……”銅雀硬著頭皮,還是辯解一番:“這水陸大會,何德何能輪到我這等人物出席?莫不是其中有什麽誤會?”
    “掌櫃的自謙了。”女孩倒是天真無邪,和盤托出:“有人推薦了你啊。”
    有人推薦自己?這倒是更奇了。看來推薦自己之人頗有分量,幾句話便足夠讓李家騰挪出一張寶貴請帖。不……說不定……更大的可能,應該是李家也有此意,此舉隻是順水推舟。
    沒錯,這麽猜測,才更為合理。
    邀請自己去那水陸大會?銅雀深知自己執掌鬼市尚且不足一年,李家到底是什麽時間開始注意自己的?
    隻是,無論真相究竟為何,無論目的是否險惡——李家的邀約,是不得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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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我款待姑娘。”銅雀起身,對金角吩咐道。金角微微欠身,算是得了命令,一時間臉上露了邪笑。銅雀看見她的邪笑,急忙叮囑一句:“是平常款待,不是黑話。”
    金角聽到這裏,才麵露失望,轉頭替那肚子咕咕叫的女孩準備飯菜去了。
    銅雀手握請帖,離了客堂,在鬼市中七繞八繞,按照特有步法邁出一個陣式,自己的居所才出現在了眼前。回了自己的房間,銅雀總算輕鬆些許,將請帖扔在了桌上,整個人也登時鬆了弦,跌坐在椅子裏。
    “這日子,真心難過。真不曉得之前的老板是如何撐過來的。”銅雀喃喃自語,天下群雄視若至寶的一張請帖,到了自己手裏,卻變成了燙手山芋。要是平常,將這請帖轉賣出去也就罷了;但是這一次,李家是指名道姓要自己出席水陸大會,如此處理恐怕多有不妥。
    指不定,還會招致殺身之禍。
    “若是你,會怎麽處理?”銅雀思來想去,一時間無解,便朝著床榻方向淡淡發問。
    “自然,會去。”床榻上,竟然傳來了一聲虛弱回應。
    銅雀一驚,急忙奔過去,略帶驚喜地看著躺在那裏的人,抱歉一句:“沒想到,我一陣牢騷,今日倒是終於把你吵醒了。這都幾天了,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我真怕你死在我這裏。”
    躺在床上的麥芒伍一動也不能動,看得出虛弱不堪。隻是,他的語氣,卻一如往常一般淡然:“之前,多勞掌櫃的。”
    京城上方,那被烏雲遮蔽多日的晝陽,重新撒下了一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