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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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芒伍隨著紅孩兒一路前行;隻見那紅孩兒走到一處不起眼的林海邊緣,然後左七右八邁了幾步後,李家宅邸大門赫然就在眼前。麥芒伍微微運氣,整理好了自己穿戴,雙眼如往日一般深不可測。
就在麥芒伍邁過門檻的一刹那,三四個執金吾已經飄然而落,緊密有序地將麥芒伍圍在了正中。麥芒伍瞥眼一掃,並無熟識。雖說麥芒伍是被紅孩兒領著進來,絕說不上什麽擅闖;但是周圍的執金吾們還是警惕萬分,不自覺地聳著鼻子:臭味,一股子京城特有的臭味。
京城能是什麽好地方,那群二十八宿的老巢。
紅孩兒倒也不慌,對著眾人抱拳示意,解釋說自己身後的先生是大當家邀請來的貴客。眾人一聽,這才紛紛退後幾步,隨後消失在原地。
再往前走了沒多遠,卻見到了身背大刀的李征正斜靠著牆壁,守在一間房門口。李征與麥芒伍各自抬眼,打了個照麵。
“你還真敢進來。”李征自然認出了這位二十八宿管事,語氣裏不免三分譏諷:“我去京城時,也未去你們鎮邪司叨擾啊。”
一邊說著,李征一邊抬手去摸身後的墜夢監;被二十八宿在李家宅邸行走,這件事可大可小。萬一被這麥芒伍探了虛實,豈不是對執金吾大大不利?
“是客。”紅孩兒簡單說道,同時手心裏虛空攥握著一股明火:“管事兒的,別讓我一個後輩難做。”
聽到這裏,那李征倒也不再為難:既然紅孩兒這麽說了,那麽請來麥芒伍的人,自然應該是老爺子。
倒是麥芒伍聽出了話裏玄機,卻沒有點破:這紅孩兒說話故意含糊,一句“是客”,明顯是給了對方動手的機會。表麵上冷冰冰的紅孩兒,內心裏卻一直殺機騰騰,想要尋一些他名單上的高手以命切磋。
不過……眼前李征守候的大門,令麥芒伍有些在意。李征在執金吾裏的位置,麥芒伍自然知曉。能讓李征出麵的地方,想必裏麵坐鎮的應該就是那托塔天王了吧——
麥芒伍正不動聲色地盤算,門忽然被推開了。
“走了,青玄!”照舊一身黑衣的吳承恩,大大咧咧從門裏走了出來。待到那吳承恩邁了幾步,同麥芒伍打了個照麵後,兩人皆是一驚。
吳承恩驚訝的原因自然是在李家見到了本該在京城的麥芒伍。
而麥芒伍呢,即便再沉得住氣,卻在看到吳承恩插在腰間的龍須筆時微微色變。龍須筆熠熠生輝——那根金光閃閃的羽毛——不會吧,名震天下的蘇缽剌尼最心愛的法寶,怎麽會在吳承恩身上……
這短短的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很快,青玄也出現在了門口。未等三人交談寒暄,李征卻站直了身子,示意青玄和吳承恩跟上。
走了幾步,兩夥人頓時心知肚明:大家方向一致,看來都是被那李靖請去的。
不錯,吳承恩今早才醒。
醒來後的吳承恩已經活蹦亂跳,全然不像大傷初愈的樣子。青玄也是驚訝三分,摸了摸吳承恩的脈象卻得不出個所以然。
說來吳承恩能恢複得這麽快,其實是由兩層毫不相幹的緣由互相交織所致:一來,便是那袁天罡的風水大局被破,李家醞釀數百年的無限真氣肆意遊走,任何人——哪怕是普通百姓——來了這裏隻要鼻孔一張,便能納入不少天地靈氣;二來,則是之前龍老板傳授於吳承恩的“潮汐吐納”建了奇功——這吳承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身子反倒忘記了“呼吸”本能,鼻腔裏貪婪得幾乎隻入不出。
青玄雖然不清楚吳承恩快速傷愈緣由,卻隻求眼前的好結果;他簡單對吳承恩說了水陸大會第五日已經落幕,呆在這裏也沒什麽好看的,倒不如拜別李棠離開李家。沒想到吳承恩竟毫無異議地點了頭。
其實吳承恩已經注意到了青玄的禪杖,那上麵僅剩三個環,李家這水陸大會實在是是非之地,再不離開,怕將會置青玄於萬劫不複之地……
青玄與吳承恩商議之後,決定去尋玉兔,然後結伴拜別李家——不然回了京城,終究是難以給麥芒伍和朝廷一個交代。
隻是這遠在千裏之外的麥芒伍如此經不住念叨,到了傍晚,本尊竟然現身於此。
隨著李征引路,幾人七繞八繞,很快便到了一間幽靜的偏房。幾人邁步而入,隻見得房間擺設雖略有陳舊,卻是一塵不染。
“來了啊?隨便坐。”李靖用毛巾擦拭著雙手,從後堂走了出來,神態倒是平常。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去注意他手裏那條粗布毛巾——上麵沾染著斑斑血跡。
看李征神態,倒像是司空見慣。
李靖親自抓了一把茶葉,泡上熱水,隨即落座。之後,他揮揮手,示意除了客人,其他人可以走了。
李征有些沉不住氣,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身後的大刀:“老爺子,我留下吧。”這番話並無他意,但是留下李靖一個人,總覺得有些不放心。
“小事,你們退下吧。”李靖擺擺手,示意李征不必在意。這聲吩咐後,李征便同紅孩兒一並離了房間。
“說起來,還要對你們二人說一聲謝謝。”李靖對吳承恩和青玄說道。二人對視一眼,剛要開口,卻被李靖打斷。
“來,說說吧。”李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示意坐在旁邊的麥芒伍可以隨意:“早就想見你了。話頭很多,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叫他倆來的意思,也是替你旁聽。”
這番話出口,麥芒伍似乎心領神會,卻令吳承恩臉上的疑雲更深:聽?聽什麽?
“既然前輩開門見山,那,晚輩便先說要緊的。”麥芒伍也不承讓,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微微一抿,便正襟危坐:“二十八宿裏,誰是李家眼線?”
麥芒伍隻身一人突然造訪李家,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隻是六翅烏鴉太快,一般信鴿追不上,這才讓麥芒伍多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來照顧李晉。算算紅孩兒找上門的日子,多半是京城飛來的信鴿剛剛到達。
“一下子就抓到了要害,不愧是你們大當家另眼相看之人。”李靖略微為難地揉了揉自己的後腰,嘴裏麵支支吾吾了一番:“我還以為,你第一句話是要問你們家的那個寒冰玉兔呢。”
玉兔的名字一脫口,吳承恩和青玄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倒是那麥芒伍低聲說了一個“坐下”,臉上見不到任何風吹草動。畢竟麥芒伍精於話術,明顯聽出李靖仿佛“無意間”的提及,卻是將話題轉到他處的最好說辭。
但是,即便麥芒伍臉上沒有表情,心中的波瀾卻被悄悄掀起。
“其實今天,我是想跟你說說其他的事情。”李靖見麥芒伍一時間沒有言語,便捋了捋胡子自顧自說道:“我想想啊……五百多年前?差不多這麽久吧。那個時候吧,我的胡子還沒有這麽白,李家呢,也沒有這麽冷清……”
五百年前。
天地之間,出來了一隻肆意妄為的猴子。
有一天,李家的大門被人扣響,看門人心中滿懷疑惑——李家的宅子深藏於山林之中,鮮有外來的客人上門。開門之後,進來的人倒也痛快,隻說是想加入執金吾。
來應招執金吾的人,需要經過三十六重考驗,這是不變的規矩,就連那身世顯赫的紅孩兒也不例外——但是,隻有兩人沒有經過這個流程,便由李靖點頭,直接加入了執金吾。
第一個,便是邋裏邋遢的大器;他當時輸光了身家,欠了一屁股債,想要來李家謀一份差事,順帶著躲賬。聽聞還要有什麽“三十六重考驗”後,大器明顯覺得麻煩,嘴裏嘟嘟囔囔轉身就要走——招待他的執金吾覺得受了侮辱,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最後,還是李靖出麵,留下了這個打傷了七個執金吾的賭鬼。
而另一個,就是五百年前擅自敲響李家大門之人。要知道,能夠在遍布李家眼線、執金吾全力監防的情境下毫發未損便尋得李家的宅門,遠比三十六重考驗難上幾倍。聽得有這麽一個奇才上門應招,那一天的李靖連臉都沒有洗,匆忙便趕了出來:據說最近世間有一隻野猴子,本領極大,甚至獲得了那盤踞一方的牛魔王點頭認可——莫不是,來的人就是他?
隻可惜,門口的人,一點猴子的影子都沒有。他體態微胖,笑得格外憨厚老實:“我叫天蓬……老人家,貴姓?”
天蓬人很老實,隻是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究其關鍵,便在於此人的長相實在醜陋不堪。雖是人形,但是卻生得肥頭大耳,五官看起來簡直還是牲畜模樣。不過,這倒是不礙大事——李靖愛才,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打算留下天蓬。
雖然天蓬外表難看嚇人,但是隻要安排一個院子外的差事,便能叫他不必衝撞到李家的人。而他的樣貌,估計是內丹修煉不純,隻要在李家假以時日,定能修整。
李靖的算盤打得沒錯;但當時負責帶著天蓬的大器,對此頗有微詞。
“平白無故多招一個人幹嘛?”大器不敢明麵抱怨,隻得假裝無意時跟李靖發發牢騷:“是不是嫌我巡山時偷懶在山上睡覺?老爺子,我是您招來的,您可不能叫我散夥滾蛋啊。要不我倆現在打一架,贏的留下,你看可以不?”
聽到這番話,李靖不斷點頭:“他能讓你肯出手打架,看來,我沒看錯人。”
大器聽到這裏,似乎被戳破了什麽心事,便不再多說。
其實不止大器一個人不爽,其他執金吾也是對這個新來的天蓬頗有微詞:人呢,蠢笨不說,長相也是有辱“執金吾”這三個字。當發給了天蓬製服那一天,眾人打著慶賀的名號,連夜灌醉了天蓬,令他還沒有機會試穿製服,便偷偷將衣服收走。
李靖呢,倒也從不在意——甚至說,當時的他心裏簡直樂開了花。能夠網羅到兩個世間奇才,執金吾便能保證百年間的威望。
轉眼,天蓬留在李家已經有些日子了。李靖見得他悉心學習了李家規矩,便找了一晚尋到在巡山的天蓬和大器,打算著手教他如何調養內丹。
誰知道,木訥的天蓬一臉納悶:“內丹?什麽內丹?”
大器呢,也是歪著腦袋納悶:“老爺子,你不會沒看出來吧……天蓬,是個人啊。”
李靖著實沒有想到這一層麵——天蓬那醜陋不堪的長相,令李靖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經潛意識覺得對方是妖。萬沒想到,天蓬竟然並非妖物。
也就是說,他的長相,一輩子就是如此了。
當時的李靖,難掩失望神色:雖說是在李家,但是普通人的壽命也不會多於三百五十年。本想著用兩百年對大器和天蓬加以調教,日後為李家出力……看來,這筆買賣,自己算錯了。
除了李靖之外,天蓬與其他執金吾的關係倒是日漸改善。天蓬老實,吃得多,幹得多,而且從來謙卑得很,手腳又勤快,任何人都能使喚得動。漸漸的,大家習慣了天蓬的長相,倒也慢慢親密起來。隻是呢,即便如此,天蓬仍然是自覺蹲在門口獨自吃飯,別的執金吾也未曾招呼過他進屋。因為他進食的樣子,太過粗魯。
像是啃食著食槽的畜生。
大器素來沒心沒肺,一日巡山時,便毫不避諱地提到了天蓬的臉:“太醜,你不如遮一遮,大家一桌吃飯時便能舒坦些。”
天蓬木訥,聽完這句話後一語不發,隻是俯身抓了一把樹葉,擋在了自己臉上,隻留下兩個小孔透光。
晚上,二人回李家吃飯,眾人看到蒙麵的天蓬皆是一驚,卻又彼此默契沒有吭聲。那一晚,天蓬捧著碗筷剛要出去,執金吾們騰了一個座位,喊著天蓬一起坐下吃。
臉上遮擋著樹葉的天蓬,吃得小心翼翼,格外費力,連咀嚼幾口飯菜都要慢慢吞吞,生怕樹葉掉落。看著天蓬的舉動,坐在天蓬對麵的一名執金吾終於忍無可忍,站起身來,揭掉了天蓬的“麵具”。
天蓬嚇了一跳,本能抬起雙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臉。
“男子漢大丈夫,有何不能示人?”對麵的執金吾輕聲說道,卻是一個女子聲音。那聲音說完,隨即環視一周,繼續言語:“你們也是,不要欺負他一個老實人。”
天蓬一僵,緩緩移開胳膊——對麵的女子,身著執金吾製服,卻掩蓋不住那從內而外的俊美,仿如天仙。
晚飯結束後,天蓬隨著大器去柴房休息,一路上猶豫幾次,終於鼓起膽子問了問剛才替自己出頭的姑娘的姓名。
“你說嫦娥啊?”大器搔著頭,回想了一番後說道:“那姑娘脾氣性子大,你別招惹。”
長餓……多好聽的名字啊。天蓬想著,默念著,尤其是那個“餓”字,嘴角便不自覺流了口水。
大器看到天蓬表情,急忙拍了拍天蓬臉麵:“哎你可別胡思亂想!人家可是咱李家的掌上明珠!是天上的月亮一樣的存在!你要是色膽包天,小心大當家把你給閹了!”
天蓬猛然回神,捂著自己的褲襠,拚命搖頭:“不敢不敢,怎麽可能,非份之想……不敢不敢。”
是啊,怎麽可能有那種想法呢?天蓬獨自到井口,俯身想要喝口水,卻看到了圓月皎潔的倒影——以及,自己那張醜陋不堪的臉。
一聲野獸般不甘心的嚎叫,在水井之中蔓延。
小半年後。
碧波潭的龍老板托人給李家捎來了口信,說自己被人給搶了,掠走了家裏的神針,希望李家能派出執金吾主持公道。這般小事,實在稀鬆平常。唯一的不同,在於這一次李靖選了天蓬出戰,大概是想給他一個機會立功上位。
臨出發那一天,幾名執金吾喝了點酒,滿臉羞愧地交出了一直藏著的執金吾製服。天蓬呢,倒是毫不在意,喜滋滋地第一次穿上了那個本該是金色的“吾”字——裏麵的金線,已經被大器不聲不響偷走了。
出發之前的一頓飯,大家倒是輕鬆:此戰肩負著執金吾名譽,又是天蓬首戰,隻求天蓬勝得輕鬆漂亮。在李家,實力就是一切。大家盤算著,說不定天蓬出人頭地的日子不遠了,今日便提前慶功,大家喝個痛快。
天蓬就隻是點頭,隻是喝酒。
隻有嫦娥,一如平常,囑咐的話更是叫人泄氣:“出門在外,平安歸來才是真的。莫不要為了一口氣搏命,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這杯酒,等你回來。”
天蓬依舊無言,依舊隻是拚命點頭,拚命喝酒。
第二天,天還未亮,天蓬便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戴上麵具邁出了李家的大門。
早去早回,早去早回。畢竟這天地世間,第一次有了一個地方,有人在等自己回來。
李家的執金吾,一直都是碾壓世間一切的存在。身為李家的代言人,身為執金吾本身,都有著無數不能落敗的理由。
本該是李靖一手安排的一次簡單任務,本該是自己功成名就的第一步,本該是浴血沙場、衣錦還鄉的老套情節——
隻是這一次,一切,都不大一樣。
那個慵懶的身影躺在樹杈上,不耐煩地挖著自己的耳朵,對站在樹下的天蓬問道:“啊?你是誰?”
“執金吾,天蓬。”天蓬老老實實地回答,然後也不提防對方會出手偷襲,反而是小心地將行李放好,繼而拿了兵器,傻乎乎地等對方從樹上下來。
慵懶的身影起了身:“幹嘛還不動手?”
“等你去拿兵器。”天蓬照舊老老實實,還側身讓開了路。
“有點意思。”那身影忽然來了興致一般,開心地拍打著自己大腿:“再問一次,你叫什麽來著?”
“天蓬。”天蓬說道。
那身影,在耳朵邊摸索一番,然後跳到了地上。
小半個時辰後,奄奄一息的天蓬鼻青臉腫倒在了地上。那身影走過來,隨手將他麵具揭開,打算補上致命一擊——
天蓬幾乎本能地抬手,卻並非是護住要害,反倒是遮住了自己的臉。
身影停了手,繼而掃興地轉身離去:“頂天立地的漢子,有何不能示人?”
“死猴子……”天蓬爬了起來,卻又很快跌倒在地:“你現在不殺我的話……”
“等你再來。”一聲算不上告別的話語,悠然而去。
天蓬爬回了李家。李靖當即著手安排了救援,然後心事重重,回到了內閣。
房間裏,隻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身影,雙手躲在屏風後麵上下而動:“既然知道對方來頭,為何不派出李大器,或你親自上陣?”
“大器是個苗子,自然要好生栽培。而且他心性未定,怕他出去就不回來。”李靖直言不諱:“我呢,又得留守本家……”
“你的意思是說,走了初代執金吾後,你無人可用了?”老態龍鍾的身影冷笑著,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擱置:“不著急。很快,我便會給你一個人……”
李靖注視著老人手中愈來愈濃烈的真氣,不置可否。
五百年前。
天蓬第一次遇到了死猴子。
一切微小的變故,終究化作了不可逆轉的齒輪,推動著光陰層層遞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