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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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玄用盡最後力氣猛然將禪杖插在地上,然後身子一傾,靠在禪杖邊,閉上了眼睛。
    “青玄!”吳承恩焦急回頭喚道,卻沒等到青玄的回應。
    那泥人果然有蹊蹺!
    隻見那被天蓬斬首的泥人化作了濕潤的泥漿,坍塌而盡,重歸腳下爛泥。而纏著青玄的泥人也隨之一同消散。
    “青玄!”吳承恩又喚一聲,但是青玄卻依舊沒有回應。
    遠處的天蓬握著釘耙,眼神在吳承恩身上掃過,倒是也沒再繼續出招。
    吳承恩快步退至青玄身邊,在這過程中,有什麽東西,飄飄蕩蕩,在一片混沌之中,飛舞著墜進了他的心口。
    吳承恩驚訝地發現飄來的竟是一個又一個“墨”字。
    再看青玄腳下,驟變頓起:青玄的肉身竟然也開始飄裂,一點一滴不斷化作字跡,湧向他懷中的書卷!
    怎麽回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吳承恩手足無措,再顧不上手握釘耙的天蓬,急忙從懷中掏出了書卷細看。
    這是最壞的情況:青玄的故事,開始不斷出現在書卷之中。而世間,將再無青玄這個人。
    情急之下,吳承恩本能地合上了書卷,然後緊緊捂住,同時揮手想要轟開那些想要入卷的文字。隻是,這些文字穿透了他的肉身和衣物,連綿不絕地朝著書卷飄落。
    “青玄!快醒醒!青玄!”吳承恩見自己攔不住文字,急忙上前,扣住青玄的肩膀急切呼喚,試圖喚醒他。然而青玄依舊沒有回應,貼近了甚至連呼吸聲都感覺不到。他被吳承恩抓住的肩頭吃不住力氣,猛然碎裂,化作了一灘墨跡。墨跡沒有落在地上,反倒是翩翩起舞,熬出了一個又一個文字。
    天蓬看到如此結局,歎了口氣;他將手攤開,手中釘耙開始逐漸透明。麻煩除了,現在,自己也該抓緊時間,去李家報仇雪恨。
    天蓬還未收完兵器,猛然覺得一寒,隨即本能地抬起手,阻擋著突如其來的殺機——天蓬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吳承恩——但是,此時此刻,那吳承恩已經橫立在自己麵前,手中的龍須筆化作了利劍一般,柔軟的筆尖穿透了他厚重的手掌。而青玄身邊的那些漂浮的文字,似乎一時間也不知道吳承恩去了哪裏;待到吳承恩站定,那些墨黑的文字才恍然大悟一般,搖晃著朝著這邊飛來。
    天蓬低了低頭,看到了龍須筆上那根蘇缽剌尼送的羽毛,明白自己大意了……沒想到,自己最後倒是被獅駝國的老三擺了一道。這速度,別說是今時的自己,就算是全盛時期,也不大能夠防得住。
    “把你的招式!收了!”吳承恩回頭,看到青玄還在繼續化作文字,隨即朝著天蓬惡狠狠地說道:“否則!”
    “這是你的招式,”天蓬冷笑,地上的黃泉漸漸凝固:“驚天變時,我見過。沒必要賴在我的頭上。”
    吳承恩驚疑未定,卻沒有撤手的意思。
    “李家也是如此……”天蓬看著吳承恩的表情,嘴裏麵淡淡說道:“明明是他們對於天下的貪念,卻賴在了我身上,卻賴在了猴子身上,卻賴在了嫦娥身上……自己的問題,賴不到別人。”
    是的……吳承恩心裏其實也涼透了半截:這些飛舞的文字,確確實實是他自己的手段。但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想過要將青玄寫入書中,定是這天蓬用了什麽手段才讓書卷失控。
    吳承恩等待不得,猛然抽回了龍須筆——天蓬攤開的手心裏留下了一個血洞,傷口看著很怕人,卻沒有再怎麽流血。
    “你給我停下!”吳承恩大喝一聲,再一次將龍須筆捅了出去——
    迎麵的天蓬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隻是,這一次吳承恩的動作,連看都看不清了。
    龍須筆準確的貫穿了天蓬的心髒位置,吳承恩見自己得手,猛然抽出懷中書卷,準備作勢落筆——誰想到,那龍須筆除了染盡鮮血,卻並未給自己的主人帶來之前一般的文思泉湧。筆尖凝聚的妖氣,也沒有化作文章。
    隻有青玄幻化出的點點滴滴,還再不斷湧入書卷。
    一瞬間,吳承恩以為自己上了當——莫非,天蓬的內丹並不在心髒位置?但是,看著天蓬那醜陋不堪的凝視,似乎自己又沒有猜錯——
    “想要封我入書?”天蓬呲著牙,仿佛什麽感覺都沒有:“你寫得出‘天蓬’二字嗎?”
    天蓬,乃是人。人無內丹,隻有魂魄。
    吳承恩並未想到這一層,卻更加斷定,自己的招式被天蓬控製了。是的,隻要除掉了天蓬,必能保住青玄平安——吳承恩回頭,看著靠在禪杖上的青玄,心中的殺意越來越重。
    “知道青玄為什麽一直護著你嗎?”天蓬一把攥住了吳承恩的手腕,捏緊,然後緩緩將龍須筆拔出了自己的身子:“隻因為,他擔心猴子遲早會出來,而世間隻有你能替他封印猴子。”
    “有本事,你便鬆手!”吳承恩毫不退讓,用盡力氣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卻不得所求:“我能封印齊天,便能封印你——”
    天蓬聽到這裏一愣,忍不住搖頭一陣冷笑:“到了今天,你還以為你能封印猴子……事已至此,我便說了吧……”
    說著,天蓬猛然一推,將吳承恩推回了青玄身旁,故意留下了一塊幹涸的地麵讓他落腳。天蓬捂住了自己的臉,小聲說道:“驚天變時你能封印猴子,並不是因為你厲害;當然了,更不是因為我和青玄幫忙。之所以你能將猴子鎖入書中,隻是因為……”
    天蓬頓了頓,歎了一聲才繼續說道:雖然不知道猴子為什麽會甘願入書……歸根結底,隻是因為猴子自己願意去書中罷了。
    否則,這世間怎可能有什麽籠子能夠困住他?
    天蓬說完,半轉了身子,不再理會那愣在原地的吳承恩,隻是繼續朝著李家前行。
    背後,可與日月爭輝的光芒忽然間掙破了混沌,閃爍不止。
    龍須筆在空中揮舞著圓,鮮嫩的龍須筆尖沾滿了筆杆羽毛上的金色光輝,在虛無之中留下了條條金銀交錯的斑斑墨跡,堪稱龍飛鳳舞。在光芒正中,吳承恩左手收了書卷,摟住了還在不斷化作文字的青玄,眼神裏燃燒著不可能再熄滅的殺機。
    隻是,不遠處的天蓬依舊無動於衷,捂著自己的胸口,疲憊地挪著步子。背後留出的破綻本是刻意為之,天蓬絲毫沒有擔心過那個瘦弱書生有什麽能力再戰一城。
    天地漸漸重新成型,說不出是天蓬收了黃泉的本事,還是已經體力不支。萬千泥濘之中,探出了無數雙手,不斷拉扯、撕拽著天蓬的腳腕。陰沉的哀嚎聲漫山遍野,啜泣著自己曾經的悲慘遭遇。
    天蓬不聞不問,堅定地向著李家宅邸的方向邁步。步子挪得很慢,滴下了一路血跡。釘耙似乎太沉,舉握不住,拖拽著在地上不斷摩擦。
    “破!”
    一聲斷喝,龍須筆散盡了光芒——早已凝聚的力道肆無忌憚地潑了出去,襲在了天蓬的後脊上。筋肉剝裂的嗶啵聲清脆徹耳,天蓬緩了緩自己的氣息,雖然沒有轉身,卻終是收住了步伐。
    血濺四方,天蓬一個踉蹌,半跪著蹲在了地上。咳嗽聲,已經是愈演愈烈。
    吳承恩眼見自己得手,登時便再深吸一口氣,凝了畢生功力於筆尖,想要追上一擊殺招。隻是未等他能揮筆,幾個泥做的粗糙身影拔地而起,橫七豎八掰扯住了他的右手,阻住了他的行動。泥人的輪廓漸漸清晰,一個一個都是麵目猙獰的吳承恩。
    黃泉映出的泥人,自然是反應了本體的喜怒哀樂。
    而天蓬身旁,也同樣立起了一個吳承恩模樣的泥人。這泥人雖然表情也是殺意騰騰,卻俯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地上的天蓬。
    天蓬喘息著,粗暴推開了想要攙扶自己的泥人,嘴裏麵一陣喃喃自語。
    “留你一命,趕緊滾。”吳承恩周身的泥人一並開口,沙啞著替那天蓬傳了話。
    隻是,吳承恩已經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想讓他此時收手,絕對不可能。泥人縱使用盡力氣,卻還是阻不住吳承恩的胳膊微微挪動。天蓬已經站直了身子,抬手朝著身後隨意一揮。泥人被下了死命令,不再隻是拉扯阻礙吳承恩,反倒左右各自用力,意圖要將吳承恩的胳膊掰斷。
    吳承恩終究隻是血肉之軀,抗不了泥人力氣,忽聽清脆一聲,泥人便順勢散開,左右而立,不再阻撓。隻見吳承恩的右手雖然還攥緊了龍須筆,右臂卻如同垂柳一般懸著打晃。幾處關節都是筋骨錯位,劇痛難忍的吳承恩滿頭大汗。
    吳承恩的左手用了用力氣,摟緊了青玄。
    “留你一命,趕緊滾。”周邊的泥人重複著口齒不清的喃喃自語——看得出,天蓬已然是處處留手,即便分筋錯骨,卻也卡著分寸——如果想要徹底廢掉吳承恩這支用來寫字的胳膊,手段隻要粗糙些許,那便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
    料想那書生應該知難而退,帶著青玄的屍首盡早離去。
    天蓬撐起自己病弱的身子,行進越發艱難。
    吳承恩略微試探,咬緊牙關猛然將肩膀一甩——垂著的胳膊化作了筆杆的一部分,牽扯著龍須筆橫著甩出去了一橫,卻終究沒有辦法畫下其他筆畫。
    見得此招不成,吳承恩鬆開了摟著青玄的左手,小心將青玄扶穩。
    “吳承恩,走吧。”吳承恩心口位置,那冥冥之中的聲響越來越大聲。吳承恩卻充耳未聞,將龍須筆換了手。不用天蓬吩咐,周圍本來素手而立的泥人登時一哄而上,如法炮製,要將吳承恩的左手也當場廢掉——
    幾道不起眼的七彩真氣猛然穿越混沌,擊穿了幾個泥人的腦袋。趁著這個瞬間,吳承恩的左手已經在天地之間寫下了三個大字——
    天蓬腳下掙紮的無數雙泥手,幾乎頃刻間便化作了泥漿——是的,有什麽東西從天而至,將這些冤魂碾平、踏碎。
    哪怕小白龍的龍須蘊含著大海之力,此刻卻也被什麽東西燒得卷了筆尖。黑色的火焰凝在了龍須筆的盡頭,遠不是四海可以澆滅的溫度。不僅僅是龍須筆,就連天地間也是為之一顫,似乎都在對這四個字感到恐懼。
    青玄身邊的禪杖,正在叮當作響;僅存的三枚玉環,似乎在以這最後的掙紮,勸阻著吳承恩不要亂來。
    混沌的天和地止住了萬般變化,褪去了黃泉的顏色。天蓬止住了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靜得令人發毛的世界,仿佛止住了時間,什麽都沒有發生。
    吳承恩站在原地,將龍須筆叼在嘴中,然後騰出左手緩緩從懷中掏出了自己的寶貝書卷,繼而攤開。書中的一頁,已經被黑色的火焰吞噬,發出了詭異的漆黑光芒。
    “我答應過青玄三件事……”吳承恩看著手中的書卷,一字一句平靜說道:“第一,我不能死。第二,我不能殺生。第三,要護好我寫的這本書。青玄狡猾,要求我這麽多,卻隻答應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在我有生之年,不會離我而去。不過,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他毀約在先……”
    隨著紙頁快要被燒盡,揚在空中的三個大字沒有依附,漂浮了片刻後,終是朝著地麵上的吳承恩墜了下去——
    天蓬看著眼前一幕,卻並沒有出手的意思。
    這一片紙頁終究燃燒殆盡;吳承恩猛然被天上墜下的三個大字砸中,之後從容合上了書卷,熄滅了其中的黑色火焰。飛散的灰燼,散播開來——在這世間的所有人,都被什麽東西所擊中,腦海裏被塵封的過往,終究是被揭開。
    “我想起來了……”天蓬嗅了嗅空中紙頁燒盡的味道,眯上了眼睛:“猴子,我想起來你的名字了……”
    吳承恩沒有反應,自顧自看了看,然後不耐煩地抬起左手,將右臂錯位的關節眨眼間接了回去。之後,他猛然抬手,將要散開的灰燼一把抓住;接著,他歪著頭看了一眼靠在禪杖旁邊、隻剩下了大半個身子的青玄。思來想去,吳承恩猛然將手中的粉末朝著青玄扔去。
    很快,塵埃落定。
    模糊之中,青玄的身子已經恢複了正常,就連玉環上的裂紋也消失不見。吳承恩伸出手指,朝著青玄的心口一點——青玄猛然跌倒,鼻腔中湧出了兩股鮮血。
    做完這件事之後,吳承恩心滿意足,似乎這才看到了遠遠瞅著自己的天蓬。天蓬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呆子。”吳承恩忍不住笑了笑,雙眼卻是猩紅——他隨手一抬,摸了摸身邊已經死去的泥人,然後猛然摘下了其中一個泥人的腦袋。緊接著,吳承恩捏了幾把手中的泥丸,將其攥了個結實,然後一不做二不休,猛然將這泥丸朝著天蓬甩了出去——
    天蓬動也未動,泥丸貼著天蓬的鬢角飛了出去,劃下了一道血痕。遠遠的,泥丸似乎擊中了什麽,傳來了一身低吟。
    “瞎看什麽熱鬧!”吳承恩大聲朝著天蓬身後罵了一句。
    近百丈外,李靖捂著自己的手腕,蹲伏在地上;而他旁邊,則是那顆碎開的泥丸。周邊的七彩真氣運轉不穩,不斷充斥著李靖的五感。
    “死乞白賴地要我出來——真是,想在書中躲一躲清閑都不成。”吳承恩笑著,踢了一腳紮在旁邊的禪杖。禪杖在空中打了一個轉,乖巧地落在了吳承恩手裏:“我剛才聽到了:自己的事情,賴不到別人頭上。這倒也是……當年,你若是能打過我,豈不是就沒有後麵的事情了?來,來,來。今天,我便給你一個機會……死在我的棍下,總好過被李家拿了魂魄,再也沒有來世的強些。剛才我偷偷見識到了,黃泉,好招式,像是動了些心思。來,讓我看看,你想怎麽對付我——”
    天蓬依舊沒有說話——看他表情,仿佛了卻掉什麽夙願,眼中一片模糊。
    “要來就快些來,我給你一招的時間。”吳承恩瞅了瞅天蓬,隨即打開了書卷放在了地上,抬腳踩住:“一招之後,我還要回去的。”
    聽到這裏,天蓬的身子微微一震,隨即用盡了力氣,握緊了釘耙——
    “不讓他死,也不讓他殺生,更不會毀了他的書卷。”吳承恩自言自語著,仿佛在與人交談。躺在吳承恩身後的青玄已經有了呼吸,脈搏雖然微弱,卻也開始恢複跳動。
    吳承恩將禪杖反著握緊,然後伸出了一根手指微微卷曲。
    “來。”吳承恩說道:“我贏了,你便老老實實——”
    “你若是輸了,又怎樣?”天蓬咳嗽幾聲後,用力問道。
    “哈。”吳承恩忍不住一臉開心,歪著頭問道:“我?會輸嗎?”
    天蓬聽到這裏,也忍不住笑了:“不會。”
    “去了那邊,記得替我給嫦娥帶好。”吳承恩見天蓬表情變化,語氣輕鬆地說道。
    漫天的殺氣瞬間沸騰——對麵的獸影,揮舞著釘耙撲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