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淘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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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擁有一個天然避風的深水港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這裏每天都有來自大明、高麗、日本、琉球、南洋諸國乃至天竺、阿拉伯、歐洲諸國的大量商船進出,客商往來繁忙,大量南北貨物在此轉運。
    都說財貨如水,流轉則活,泉州市舶業務如此興旺,整個城市都變得富庶無比,極為繁華,比起陸上的兩京不遑多讓。海上流傳著一句話,泉州港有三沒:沒有在這兒找不到的,沒有在這兒買不到的貨,沒有在這兒打探不到的消息。
    此時已近黃昏,可碼頭上的熱鬧不減白晝。搬運貨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員、膚色各異的客商、試圖做點買賣的小販、佩著詭異裝飾的武裝水手,寬闊的棧橋上聚著形形色色的人,吆喝著、擁擠著,在帶著海腥味的熱風裏汗流浹背。
    遠近附近幾十根燈柱上燃起了熊熊的油火,把四下照得一片透亮。碼頭附近的大小船隻,連帆上的索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初次來到泉州的商人們,嘖嘖讚歎,這些火光不知要耗費多少燈油,隻有泉州港才有這等奢靡的手筆。
    一條來自北地的八寶商船剛剛順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來,在市舶司交了港稅,讓掮客去找好合適的倉庫,然後雇了幾個搬工卸貨。泉州港的這些代理服務十分成熟,不必擔心被騙,船主安排妥當之後,就離開港口,徑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剛一出港口,立刻有一個褐袍少年從屋簷下的暗處出來,迎上去對船主先施一禮,滿臉堆笑:“這位大爺,您可是要有定貨發賣?”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細觀察了一眼。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紀,長臉寬眉,臉頰右側有一條遊魚狀的疤痕,身上的褐袍雖然破舊,卻洗得十分幹淨。
    “你怎麽知道我有定貨要賣?”船主好奇地說。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寶商船掛帆很特別,兩硬一軟,中懸角帆,卻用繩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從風冷浪高的北海而來。可是這船停穩了舵,吃水隻有兩丈三,可見裏麵沒裝什麽重貨,再加上剛才您交給市舶司的港稅,一共才五兩紋銀,剛夠泊費而已。可見您這回到泉州來,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貨——您的袍子下麵都鼓起來,可不就揣在懷裏麽?”
    所謂“定貨”,指的是珍奇物件——財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匯聚除了大宗貿易之外,還有許多來自陸上洋裏的各色奇珍異寶,有深海的奇珍異寶,也有陸上的貴重器物,這些奇物一般個頭不大,卻各有各的妙處,若賣得好,一件的價值往往能頂得上一船貨物。
    船主見他猜得分毫不差,談吐之間又對行船極熟,大感興趣:“我的確有定貨要賣,不過你一個小夥計,能說得上什麽話?”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過我,不妨移步海淘齋慢慢品鑒。”
    一聽“海淘齋”這個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貨之中魚龍混雜,一件奇物到底什麽來曆、什麽質地,什麽功用,都得先由專業人士鑒定之後,才能估出價值,再談買賣。泉州匯聚四海之貨,時常會有奇物現世。因此在泉州港內,有好幾家專門從事珍寶鑒定的鋪子,這海淘齋就是其中一家,頗負盛名。
    不過這個小夥計可比別人精明多了,別人都是在鋪子裏等客上門,他居然跑到碼頭來盯人,而且一盯一個準,從源頭就把買賣給截過去了。船主覺得這孩子有眼光,比尋常大人還強。
    “你這眼力,是跟老板學的?”
    “不是,說到眼力,得從我十歲那年說起……”少年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滄桑起來,“那年我在村裏看到一個乞丐,捧著個金碗要飯。周圍的人都笑話他,當他是白癡。後來我無意中從混混手裏救了那個乞丐一命,才發現他是散寶一脈的最後傳人——何謂散寶?這老乞丐天生一雙賊眼,能看透天下寶物行藏,可是命中窮星高照,找到的寶物最終總是便宜別人,所以叫做散寶。那個金碗,就是這一行的傳承之物,取一個捧著金碗要飯之意。老乞丐感謝我救命之恩,就讓我選。要麽學他的賊眼,把散寶之道傳下去,一生可以見識無數珍寶,隻是留不住;要麽他告訴我一處寶藏,讓我自己去取。”
    客人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猜道:“你選了學他的賊眼?”
    “正是,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覺得閱盡天下寶物才好玩。結果到老來,果然應了散寶人的命格,窮星高照,隻能在店裏給人鑒寶,賺點小錢。若能時光倒流,我一定選那寶藏,逍遙度日。”
    客人聽他不到二十,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忍不住大笑,笑罷了才反應過來:“你這都是瞎編的吧?”
    少年也不隱瞞:“正是,隻當給您在路上湊個趣。不過故事雖然瞎編,窮命卻是真的,所以巴望著能借您的寶貝過過手,沾點瑞氣,賺點跑腿的銀錢。”
    客人又是一陣大笑,覺得這人拉生意的手段實在有趣,問他姓名。少年坦然道:“我無姓無號,您就叫我建文吧。”
    船主連連讚歎,說年輕人裏有你這麽聰明的,可不多,問是否願意跟他上船?少年微笑著婉拒,船主也不勉強,感慨說這年頭風浪險惡,海盜橫行,行船實在是個苦差事,確實還是在港口穩妥。
    這個叫建文的少年很會聊天,既不讓人覺得喧賓奪主,也不至於木訥呆板。邊走邊聊,兩個人很快熟絡起來。少年似是無意問起北方情況,船主道:“前兩年中原不太平靜,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亂象。不過自從原本監國的燕王登基之後,局勢比從前強多啦,商路這才重新走通。”
    說到這裏,船主換了個口氣:“要說這位燕王,可比先帝爺好多了。先帝爺在位時,也不知為什麽,對出巡海上那麽熱心,三天兩頭帶著大艦隊出海,威風是威風,可船一動,銀錢跟水淌似地花。這些錢哪來的,不就從我們這些老百姓身上榨麽?”
    船主自顧抱怨著,沒注意前頭少年的腳步慢了幾分,回話速度也不似剛才那麽快了。過了好一陣,建文才開口道:“我記得先帝爺不是有個太子,還沒找到嗎?”
    “聽說他也是同時在海上失蹤,原來朝廷還在各地港口貼告示,還能看見錦衣衛大張旗鼓要找。後來時間一長,錦衣衛也懈怠了,估計不了了之了吧。”
    建文的兩側肩膀微微下沉,似乎鬆了一口氣。
    船主大概覺得總說朝廷不太合適,於是又換了一個話題:“對了,還有一件趣事,不妨說與你知。這次隨我的船來的,還有一個遼東的蠻子。這蠻子膀大腰圓,來自草原上的一個大部。他花了大價錢,讓我帶他來泉州——你猜他來這裏是要幹什麽?”
    “賣馬?買兵器?”建文搖搖頭,麵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學操船之術,好回去組建蒙古水師。”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建文愕然,草原上雖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碼事。一個草原蠻子學操船也就罷了,居然還打算在蒙古組建水師?這簡直和在海上訓練騎兵一樣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個什麽管航海的官,叫啥科爾沁水師提督——這官名聽著都可笑,嘖嘖——後來蒙古人退回草原,這官銜倒是一代代傳下來了。那蠻子腦筋有點問題,覺得既然繼承了這官位,就得有水師才成,專門跑到遼東來,找到我的船,讓我帶他出海尋師傅。”
    “海上針路和操船之術,都是諸家海狗看家的技藝,自家人都不輕傳,怎麽會給一個蠻子?”
    “所以說呀,不過他給的路費倒不少,我就順便帶他來泉州。至於他跟誰學、怎麽回去,那就跟我沒關係了。哦,你應該看見過,剛才船一停,那個趴在船頭嗷嗷直吐的大個子就是。”
    一個蒙古蠻子,還暈船,這還想當水師提督?建文聽到這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兩個人聊著聊著,便來到泉州鎮上。
    泉州分為三個區:港口這裏,主要是船舶停泊、貨物堆積、工坊等一切與航海有關的設施;泉州城內則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廟、府學等公共機構。在兩者之間,則是泉州鎮——這裏沒有城中規矩限製那麽多,又不似港口那麽雜亂,聚集了各種規模的酒家、客棧、青樓、賭坊以及數不清的店鋪,燈紅酒綠,夜裏亮起無數燈籠。在海上苦了幾個月的水手,隻要一下船,立刻會跑到鎮上來,想要什麽樣的享受都有。所以這裏人聲鼎沸,極為繁華,號稱全年無休。
    這海淘齋,正坐落泉州鎮最熱鬧的大街旁邊,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樸素小樓。建文掀開簾子走進去,喊了一聲,一位戴著玳瑁眼鏡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來,自稱齋主。
    少年轉身出去。船主與老者攀談了幾句,各自落座,便從懷裏拿出幾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陸上的。齋主一一看過去,一一說出來曆與估價,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據,船主聽得十分信服。隻是到了最後一件,齋主拿起來端詳片刻,略有遲疑。
    這是一枚蓮花狀的黃金鏤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鏤空花紋的黃金罩子給裹住,外麵還圍了一圈蓮花瓣。用手一碰,那蓮花瓣還會動,似乎裏麵暗藏機關。但到底這機關是做什麽用的,船主從齋主的表情能看出來,他也不清楚。
    “看這蓮花瓣的精細程度,怕是宮裏流出來的吧?”齋主抬起頭。
    船主麵色一僵,點頭稱是。前幾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宮裏著實亂了一陣,流傳出了不少寶貝,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雖沒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麵上交易畢竟犯忌諱。船主之所以窩到泉州才請人品鑒,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緣故。
    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宮裏的東西,我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測了,等我給你叫個朝奉來。”
    朝奉是古董鋪子或當鋪的頭銜,專門辨認各種物品的價值,非專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聽齋主要請一位朝奉出來,麵露期待。敢在泉州港這樣的繁華地方自稱“朝奉”,水平一定不簡單,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齋主喊了一聲,剛才接來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簾進來。齋主一指那香囊:“這玩意是宮裏出來的,你來品鑒一下。”船主一怔,難道……齋主說的朝奉,竟然是這個小家夥?他不是小夥計嗎?
    聽到是宮裏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絲變化,隨即又收斂不見。他拿起香囊,仔細地看了一眼,開口道:“這叫如意金蓮真言香囊,這蓮花瓣分成六瓣,用金葉子打製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彌吽”。每一片蓮瓣都能上下抬動,不同的蓮瓣,會讓鏤空花紋發生改變,把香架上的煙氣格出不同文字。”